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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4:沙丘神帝_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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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我在一個已消亡的星球,在一片牧馬平原邊上的圓頂帳篷裡呱呱墜地。明天我將誕生在另一個地方,成為另一個人。我還沒有想好。這個早晨,不過——啊,該說這個人生!當我的雙眼學會聚焦,我看到陽光灑在被踩亂的青草上,我看到精力旺盛的牧民正忙著甜蜜的活計。哪兒……哦,哪兒去了,那些彪悍之風?

——《失竊的日記》

禁林裡,有三人呈一縱列穿過片片月影向北疾奔,首尾相距近半公裡。殿後的那個只領先緊追的狄狼不足一百米,耳邊傳來一聲聲飢渴的嗥叫和喘息,這些畜生一見獵物就兇相畢露。

一號月亮快要升上中天了,照得林子亮堂堂。這裡是厄拉科斯星的高緯區,但白日的暑熱尚未散盡,依然暖洋洋的。從“最後之漠”沙厲爾刮來的夜風帶著松香味,捲起腳下腐葉層的潮氣。由沙厲爾另一頭的凱恩斯海時而吹來一陣微風,攜著絲絲鹹腥味拂過這條逃亡之路。

殿後者名叫烏洛特,似乎遭到了命運的捉弄,“烏洛特”在弗雷曼語中恰好意為“親愛的掉隊者”。他身材矮小,屬於易胖體質;在針對這次冒險行動的預備訓練中,他比別人多了一項節食的任務。一次次玩命奔跑已經讓他瘦下來不少,可臉蛋還是圓圓的,一對大大的褐色眼睛仍舊流露出因長期肥胖而產生的自卑感。

烏洛特顯然跑不太遠了。他呼哧呼哧地上氣不接下氣,還不時打個趔趄。但他沒有向同伴呼救。他知道他們幫不上忙。每個人都立過相同的誓約,心裡明白能藉以自衛的唯有傳統道德和弗雷曼式忠誠,儘管弗雷曼人曾有的一切現在都成了文化遺產——淪為保留地弗雷曼人死記硬背的教條。

正是弗雷曼式忠誠讓烏洛特明知厄運難逃卻仍然一聲不吭。這是古老品質的完美展示,令人惋惜的是,這些奔逃者只能從書本和《口述史》的傳說中模仿傳統道德。

狄狼逼近烏洛特,龐大的灰影幾乎達到成人的肩高。它們在飢渴的驅策下一路飛奔一路哀嚎,腦袋高揚,眼睛直勾勾盯著暴露在月光下的獵物。

烏洛特左腳在樹根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這讓他抖擻起了一點精神。他發起一波衝刺,同緊追的畜生多拉開了約一個狼身的距離。他奮力擺動兩臂,張大嘴直喘粗氣。

狄狼沒有加速。它們銀灰色的身影在林子裡濃郁的草木氣味中輕快地穿行。它們知道贏定了。這是一種熟悉的感覺。

烏洛特又絆了一下,還好扶住一棵樹才沒摔倒。他繼續氣喘吁吁地逃命,但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地發起抖來,再也沒有衝刺的氣力了。

一條大個兒母狼偏到烏洛特左側,再一個內切想截住他。尖利的巨齒撕破了烏洛特的肩膀,他晃了一下,沒有摔倒。樹林的氣味又多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一條稍小的公狼扣住了烏洛特的右臀,這一下他慘叫著跌倒在地。群狼猛撲上去,尖叫聲戛然而止。

狄狼並未停下來大快朵頤,而是繼續追捕。它們用鼻子嗅探地面,嗅探空氣中飄移的渦流,搜尋著前面兩個逃跑者的熱蹤跡。

下一個奔逃者叫庫泰格,這是厄拉科斯星上代表榮耀的一個古老姓氏,可上溯至沙丘時代。他有一個祖先在泰布穴地主司亡者蒸餾器,但那段歷史已經被湮沒了三千多年,許多人不再相信它曾存在過。庫泰格邁著大步奔跑,他身形高瘦,似乎很適合這種步伐,長長的黑髮披散在一張鷹臉之後。他和同伴一樣身穿黑色密織棉跑步服,凸顯出臀部與健碩大腿的肌肉律動以及節奏穩定的深呼吸。唯有他的步速明顯不在正常水平,方才滑下人造懸崖時弄傷了右膝,那道高牆圍護著聳立於沙厲爾的神帝之堡。

庫泰格聽到烏洛特的尖叫聲,之後突然的沉寂令他一陣揪心,接著又響起狄狼追獵時發出的嚎叫。他竭力不去想象又一個戰友遭雷託護衛獸殘殺的畫面,但慘象還是不由自主地映現在腦海裡。庫泰格心中詛咒暴君,不過為了節省氣息,並沒有罵出聲來。他還有救,只要跑到艾達荷河就安全了。庫泰格知道自己在戰友們眼裡一直是個保守派——連賽歐娜也這麼認為。他從小就吝惜體力,動用體能時總像個守財奴似的精打細算。

庫泰格強忍膝傷,加快了速度。他知道那條河不遠了。那處傷口已經從劇痛變成了一團烈火,持續不斷地燒灼著整條腿甚至半邊身子。他清楚自己忍耐的極限。他還估摸著賽歐娜快到河邊了。賽歐娜是他們中跑得最快的一個,那只密封包就背在她身上,包裡裝著他們從沙厲爾堡壘偷出來的東西。庫泰格跑的時候一心只想著那個包。

保護好它,賽歐娜!用這個摧毀他!

狄狼的飢嚎打斷了庫泰格的思路。它們追得太緊。他知道逃不掉了。

但賽歐娜必須逃走!

他壯起膽子往後瞟了一眼,只見其中一條正從側面包抄過來。這種攻擊策略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覺。就在此狼飛撲過來之際,庫泰格也一個前跳,躲到一棵樹後,既把自己與狼群隔開,又閃到了高高躍起的那條狼的腹下,並趁機用雙手抓住它一條後腿,順勢將狼身如連枷般揮舞起來,打散了狼群的隊形。他發現狄狼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重,對形勢的陡轉幾乎滿意起來。他像托缽僧跳旋轉舞那樣掄著那件活武器,擊碎了兩條狼的腦殼。但他的防守無法滴水不漏,一條瘦公狼從背後撲住了他,把他撞到一棵樹上,武器脫手了。

“跑!”他高喊一聲。

狼群慢慢逼近,庫泰格用牙叼住瘦公狼的喉嚨,拼盡全力一口猛咬下去。狼血噴濺在臉上,糊住了眼睛。他不辨方向就地一滾,隨手又抓起一條狼。一部分狄狼嚎叫著團團亂轉,散開了,有的甚至攻擊起了受傷的同類,但大多數狄狼依然緊緊盯著獵物。最終,森森利齒從左右兩邊扯開了庫泰格的咽喉。

賽歐娜也聽到了烏洛特的慘叫,經過片刻明顯的沉寂之後,狄狼追獵的嗥叫聲再度響起。她怒火中燒,覺得快要氣炸了。烏洛特擅長分析,往往能從區域性洞見整體,所以才被招入此次冒險行動。正是烏洛特從工具包裡掏出一枚總不離身的放大鏡,細細察看與帝堡平面圖一起發現的那兩卷古怪檔案。

“我覺得這是密文。”烏洛特說。

拉迪(可憐的拉迪是小隊中最先犧牲的)說:“再多我們就背不動了。扔掉吧。”

烏洛特反對道:“無關緊要的東西不會這麼保密。”

庫泰格支援拉迪。“我們是來拿帝堡平面圖的,現在已經到手了。那些東西太沉了。”

但賽歐娜贊同烏洛特。“我來背。”

就此結束了爭論。

可憐的烏洛特。

他們都知道他是隊裡最不能跑的一個。烏洛特幹什麼都慢吞吞,可誰也不否認他腦子靈。

烏洛特很可靠。

這個可靠的傢伙已經不在了。

賽歐娜壓下怒火,振作起精神來,加快步伐。月光下一棵棵樹木疾速掠過。她彷彿跑進了時間凝滯的虛空之中,除了自己的動作,除了為這動作而受過訓練的身體,世上別無一物。

男人都覺得她跑起來很美。賽歐娜心裡有

數。她把深色的長髮緊緊紮起,免得在風裡張牙舞爪。她罵庫泰格笨蛋,因為他不肯扎頭髮。

庫泰格在哪兒?

她的頭髮跟庫泰格不一樣,是深棕色,絕非他那種烏黑色,雖然有時不太容易區分。

基因遺傳偶爾會發生返祖現象,她的相貌就肖似某位遠逝的先人:線條柔和的鵝蛋臉、豐滿的嘴唇、機警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身材因長年跑步而偏瘦,但還是對周圍男子散發著強大的性吸引力。

庫泰格在哪兒?

狼群安靜了,這讓她高度警覺起來。它們逮到拉迪之前也是這樣的。西塔斯遇害前同樣如此。

她告訴自己這種安靜也可能意味著其他狀況。庫泰格,也是個安靜的人……而且壯實。那處傷口似乎對他並無大礙。

賽歐娜開始感到胸痛,憑藉長期跑步訓練的經驗,她知道快要喘不上來氣了。在薄薄的黑色跑步服裡面,汗水沿著身體直往下淌。那批珍貴資料高高地馱在背上,揹包是密封的,待會兒渡河時不怕滲水。她想到了包裡摺疊好的帝堡平面圖。

雷託會把香料庫藏在哪兒呢?

一定是在帝堡裡的某個地方。一定是。圖紙上會有線索。要是能找到貝尼·傑瑟裡特、宇航公會以及其他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美琅脂香料,這次冒險也就值了。

還有那兩卷加密檔案。庫泰格有一點說得對,利讀聯晶紙很重。但她的興奮之情不亞於烏洛特。一行行密文中間肯定隱藏著重要資訊。

狼群追奔的飢嗥聲再一次在後面的林子裡響起。

快跑,庫泰格!快跑!

現在,透過前方樹叢已能看見一片寬寬的長條形空地橫在艾達荷河畔。再往前,她還瞥見了水面上泛起的月光。

快跑,庫泰格!

她盼著聽到庫泰格的聲音,任何聲音。開跑時是十一個人,眼下只剩他倆了。九個人為這次冒險付出了生命:拉迪、艾琳、烏洛特、西塔斯、伊尼內格、歐內茂、休蒂、梅馬爾和尤拉。

賽歐娜心裡念著他們的名字,每念一個都要向往昔的眾神,而不是暴君雷託,默默祈禱,特別是向夏胡魯祈禱。

我向沙漠之神夏胡魯祈禱。

轉眼來到森林盡頭,她踏上了沿河那片已伐刈乾淨的空地,腳下月輝遍灑。隔著一溜狹長的卵石灘,就是她迫不及待要見的那條河。河灘銀亮似練,水面平緩如鏡。

身後樹叢中傳來一聲怒吼,驚得她差點一個踉蹌。她聽出來那是庫泰格的喊聲,蓋過了野狼的嚎叫。庫泰格沒有叫她的名字,只喊出一個字,卻包含了無數資訊——攸關生死的資訊。

“跑!”

狼群一陣狂嚎,像是陷入了大騷亂,然而庫泰格再也沒發出聲音。她能想象庫泰格把畢生最後一點力氣用在什麼地方了。

拖住這些畜生好讓我逃走。

她遵從庫泰格的遺言,衝到河邊,一個猛子扎下水。跑得熱烘烘的身體突遇冰冷的河水,她瞬間動彈不得。她掙扎著浮起,奮力划水、換氣。那只珍貴的揹包漂在河面,磕在她後腦勺上。

這一段艾達荷河不寬,至多五十米。河流沒有按雷託的工程師設計的那樣走直線,而是自行彎成一道平滑的大弧線,沿河排列著一個個沙凹,盛長的蘆葦和青草將根莖分佈在灘邊,形成一溜溜斜岸。賽歐娜眼下稍感寬心,她知道狄狼受過訓練,會在岸邊止步。它們的勢力範圍是預先劃定好的,這一頭以艾達荷河為界,另一頭不超過沙漠圍牆。不過她還是潛游了最後幾米,在一道陡岸的陰影裡浮出水面,這才轉頭回望。

群狼在對岸排成一列,只有一條下到河邊。它身體前傾,前足幾乎踩進了水流中。賽歐娜聽到了它的哀嚎。

賽歐娜知道這條狼看見了她。毫無疑問。狄狼以目力敏銳而出名。為強化這些森林守衛的視力基因,雷託在它們身上混入了銳目獵犬的血統。她擔心這一次狄狼會不會打破規矩。它們是依賴視覺的捕食者。一旦河邊那條狼真的下水,餘者可能會跟從。賽歐娜屏住呼吸。她感到筋疲力盡。他們已經跑了近三十公裡,後半程更是遭到狄狼的步步緊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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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的那條狼又吼了一聲,向後一躍歸了隊。似乎接到了某個無聲的訊號,它們轉身邁開大步,悠悠地返回了森林。

賽歐娜很清楚它們會去哪裡。人人都知道狄狼有權享用在禁林裡捕獲的任何獵物。這就是狄狼——沙厲爾護衛獸在禁林中巡邏的目的。

“血債血償,雷託。”她小聲說,嗓音低沉,宛如河水拂過身後的蘆葦發出的瑟瑟聲,“烏洛特、庫泰格,還有其他人的命,這些都是要還的。血債血償。”

她輕輕浮起,順水漂流,直到雙腳觸到狹灘的斜坡。體力已消耗殆盡,她慢慢爬上岸,停下來檢查包裡的東西,是幹的,密封口沒破。她就著月光盯視了片刻,又抬起頭望向對岸的林牆。

這就是我們的代價。十位摯友。

她眼裡淚光閃爍,不過她有著古弗雷曼人的身體特徵,淚腺不發達。此番渡河奔襲,直穿狄狼巡守的北界即禁林,越過“最後之漠”沙厲爾,翻過帝堡高牆——整個行動就像一場夢……即便最終如她所料狼口脫險,還是感覺不太真實,想想那些護衛獸絕對會靜候著截住偷襲者的去路……這一切恍若夢境。都過去了。

我逃出來了。

她把東西裝回密封包,重又繫緊在背上。

我突破了你的防線,雷託。

賽歐娜想起那兩卷加密檔案。那些密文的字裡行間隱藏著能幫她復仇的資訊,對此她很有把握。

我要摧毀你,雷託!

她沒說“我們要摧毀你!”,那不是賽歐娜的風格。她要單槍匹馬地幹。

她轉身大步跨過沿河除淨草木的一長條空地,向果園走去。一面走一面反覆起誓,末了還按弗雷曼人的老規矩喊出了自己的全名:“詛咒你的是賽歐娜·伊本·福阿德·塞耶法·厄崔迪,雷託。每一滴血都要你償還!”

下文摘自達累斯巴拉特所發掘的古文獻(哈迪·貝諾託譯):

我生為雷託·厄崔迪二世,至錄印這些文字為止已歷經三千多個標準年。我父親是保羅·穆阿迪布。母親是他的弗雷曼配偶契尼。外祖母是法羅拉,著名的弗雷曼草藥醫生。祖母是傑西卡,貝尼·傑瑟裡特育種計劃的產物,該計劃旨在尋覓擁有姐妹會聖母之能力的男性。外祖父是列特-凱恩斯,領導厄拉科斯生態改造的行星生態學家。祖父就是那位厄崔迪人,阿特柔斯家族的後裔,族譜能一路上溯至其希臘遠祖。

夠了,這些家譜!

像許許多多希臘英雄那樣,我祖父在試圖刺殺死敵弗拉基米爾·哈克南老男爵時丟掉了性命。如今這兩位在我的祖先記憶裡相處得很尷尬。就算我父親也不太好過。我做了他不敢做的事,現在他的幽魂不得不與我一同承擔後果。

金色通道需要我的行動。什麼是金色通道?你會問。那是人類的生存之路,左右不可有絲毫偏離。身為預知者我們責無旁貸,因為我們能洞悉人類未來的陷阱

為了生存。

你對此怎麼看——你那些小喜小悲,抑或是大喜大悲——我們都很少放在眼裡。我父親擁有這種能力,而我使它變得更強。我們能夠一次又一次地洞穿時間之幕。

作為我統治跨星系帝國的大本營,厄拉科斯星已同舊時的沙丘星不可同日而語。當年沙漠遍布整個星球,而今只剩下我那片小小的沙厲爾了。再也沒有巨型沙蟲自由出沒,製造美琅脂香料了。香料!沙丘星就是以出產美琅脂而聞名的,是唯一的香料產地。多麼神奇的物質!從來沒有一個實驗室能夠合成得出。它是人類發現的最珍貴的曠世稀物。

沒有美琅脂來激發宇航公會領航員的線性預知能力,秒差距級的空間旅行就只能蝸行龜爬;沒有美琅脂,貝尼·傑瑟裡特將無法培養真言師和聖母;沒有美琅脂的抗衰老功效,人的壽命也將退回到古老的量度——頂多一百來年。如今,宇航公會和貝尼·傑瑟裡特分別存有一批香料,各大家族的殘脈也有少許存貨。除此之外,就是我手裡人人垂涎的巨量庫藏了。他們是多想把我洗劫一番啊!可他們沒那個膽子。他們知道,我寧可把香料統統銷燬,也不會乖乖交出來的。

相反,他們一個個卑躬屈膝地過來求賜美琅脂。該賞的,我細水長流;該罰的,我切斷供應。他們對此恨之入骨。

這是我的權力,我正告他們。或予或奪,全在我一人。

倚仗香料,我締造了“和平”。他們已經享受了三千多年的“雷託和平”。這是一種強制性穩定,在我即位之前,人類對此僅有極其短暫的認識。為免世人遺忘,“雷託和平”已詳載於這些卷冊即我的日記之中,以供研讀。

這些記錄始於我登基那一年,其時我初嘗變形之痛,但尚可稱作人類,甚至未脫人形。我接受(也是我父親拒絕)的這層沙鮭皮膚既令我力量倍增,事實上,又讓我具備了抗常規攻擊和抗衰老的雙重能力——這層皮膚包裹著一具仍可辨認的人形軀殼:雙腿、雙臂、一張鑲嵌在翻卷層疊的沙鮭裡的人臉。

啊,那張臉!至今依然歸我所有——是我展示給全宇宙的僅剩的人皮。而我其餘部分的肉體一直披覆著那些相互糾纏的微細深沙菌體,有朝一日它們都能變成巨型沙蟲。

它們會變的……終有那麼一天。

我常常思索我的最終變形,那近似死亡的一瞬。我知道它的降臨方式,但不清楚具體何時、涉及何人。這是一件我無法預知的事情。我只知道金色通道是在繼續延伸還是已然終結。在我錄印這些文字時,金色通道仍在延伸,至少對於這一點我還滿意。

沙鮭的纖毛鑽入我的肉身,將身體水分鎖封在其孢囊壁內,對此我已不再有感覺。我們現在幾乎融為一體,它們是我的皮膚,而我是這個整體的動力源……大部分時候如此。

至於此處提及的整體,你可以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龐然大物。我處於所謂準沙蟲階段。體長七米左右,直徑兩米多點,一道道橫稜幾乎佈滿全身;一頭頂著我那張厄崔迪臉,與常人身高相當,稍往下就是雙臂和雙手(仍頗具人類的形狀)。腿和腳呢?哎,萎縮殆盡,變成鰭足了,沒錯,沿身體後擺的鰭足。我的總體重接近五個舊制噸。之所以列出這些資料,是因為我知道它們將來自有歷史意義。

我是如何扛著這身重負四處活動的?主要依靠御輦,由伊克斯人所制。吃驚嗎?對伊克斯人大家向來又恨又怕,跟他們一比,連我、連魔鬼都算是好的。有誰知道伊克斯人會製造或發明出什麼東西來呢?誰知道?

我是不知道。並不都知道。

可我對伊克斯人不無同情。他們對自己的技術、科學和機器是那麼有信心。還有一個原因,我和伊克斯人都相信雙方是能彼此理解的(不論哪一方面)。他們為我製造了大量裝置,並認為我心存感激。你們讀的這些文字正是由一臺名為思錄機的伊克斯裝置印製的。當我以特定模式思考時,思錄機隨即啟動。我只需保持這種思考模式,文字便能自動印在僅一個分子厚的利讀聯晶紙上。有時我會用耐久性稍次的載體複製一些內容。賽歐娜從我這兒偷走的就是其中兩卷副本。

難道她不迷人嗎,我的賽歐娜?當你逐漸瞭解她對我的重要意義時,你甚至可能懷疑我是否真的會聽任她命喪那片森林。這一點毋庸置疑。死亡純屬私事,我很少干涉。對於像賽歐娜這樣必須經歷考驗的人,更是從不干涉。無論她什麼時候死我都會袖手旁觀。畢竟,我還能重新培養一名候選人,以我的時間概念來衡量,無非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而,我還是給她迷住了。我觀察著穿行在森林裡的她。我透過伊克斯裝置注視她,奇怪自己為何沒能預見到這次冒險行動。賽歐娜不愧是……賽歐娜。這就是我沒有下令阻止狼群的原因。要不然就犯錯誤了。狄狼只是我實現意志的工具,而我的意志就是成為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捕食者。

——《雷託二世日記》

以下簡短對話據信摘自一份名為“維爾貝克殘篇”的手稿。普遍認為其作者系賽歐娜·厄崔迪。對話雙方為賽歐娜本人與其父莫尼奧,後者是(如所有史籍記載)雷託二世的總管兼侍衛長。所附日期表明當時賽歐娜還是青少年,對話發生在莫尼奧前往魚言士學校宿舍探望女兒期間。該校位於奧恩節慶城,是所在星球(現名拉科斯)的一個主要人口中心。據手稿鑑定檔案分析,莫尼奧秘密探女意在告誡其勿玩火自焚。

賽歐娜:你是怎麼在他手底下活了這麼久的,父親?他愛殺身邊人。沒人不知道。

莫尼奧:不!你錯了。他一個人也沒殺過。

賽歐娜:你沒必要替他撒謊。

莫尼奧:我說的是實話。他不殺人。

賽歐娜:你怎麼解釋那些全天下都知道的死亡事件?

莫尼奧:殺人的是蟲子。蟲子是神。雷託活在神體之內,但他不殺人。

賽歐娜: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莫尼奧:我能認出蟲子。我能從他臉上、從他的動作上看出來。我知道夏胡魯什麼時候快要現形了。

賽歐娜:他不是夏胡魯!

莫尼奧:好啦,弗雷曼時代人們就是這麼叫蟲子的。

賽歐娜:我讀過這方面資料。他並不是沙漠之神。

莫尼奧:閉嘴,傻丫頭!這些事你知道什麼。

賽歐娜:我知道你是一個懦夫。

莫尼奧:你知道得太少了。你從來沒有站在我的位置,從他的眼睛、從他手上的動作看見過蟲子。

賽歐娜:蟲子快現形的時候你怎麼辦?

莫尼奧:我走開。

賽歐娜:真夠當心的。我們可以肯定,他已經殺了九個鄧肯·艾達荷。

莫尼奧:我跟你說了他一個人也沒殺過!

賽歐娜:有區別嗎?雷託也好蟲子也好,他們現在是一體。

莫尼奧:可他們是兩個獨立的存在——一個是雷託皇帝,另一個是沙蟲神。

賽歐娜:你瘋了!

莫尼奧:也許吧。但我的確在侍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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