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顧叢雲的聲音並不大, 遠處之人都只見其動口,而難聞其聲。可紀箏還是猛然繃緊了全身,血液冰涼, 下意識又拽緊了馬鞭。
顧叢雲又艱難地向前踉蹌了一步,仍不肯跪。
這次紀箏觀察出來了,顧叢雲哪裡是不肯跪, 他的雙膝已經僵直到無法打彎,又一想到清晨顧叢雲外披上厚重的霜雪。
紀箏變了神色, 有些訝然, “你昨晚在門口站了有多久?”
少年脾氣本就硬, 不理他的問話,反而換了另一種語調,輕鬆道:“你當真還是大燕天子紀朝鳴麼?”
此話一出,紀箏心底一沉, 心跳猛然加速, 連帶著耳邊都是嗡鳴陣陣。
顧叢雲本就是原主親近之人,紀箏不願與他交往過密就是害怕暴露身份,然而現在最壞的結果還是出現了。
雪地潔白本就容易讓人頭暈眼花,他這樣居高臨下久了, 眼前更是模糊昏花一片。
勉強的唯一一點神志支撐著他繼續瞪著眼前之人, 他不知道顧叢雲這句話是調侃還是質疑, 不知道他看出了多少, 更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 但顧叢雲一定沒證據, 這副身體就是原主的殼子,他坐在這就是紀朝鳴坐在這,古代不可能有技術分辨。
“喚朕的名諱?”紀箏眯了眯眼。
“以前一起吃花酒時, 你可一直都讓我喚你紀朝鳴的。”顧叢雲嘆了口氣。
紀箏反應迅速即刻道:“朕這是親近你縱容你太久了!”
“你能瞞過這麼多人,一定有什麼辦法,我人微言輕,動不了你的。”顧叢雲用側臉微微蹭了蹭鞭子,揚臉看著他,“你可比原來的紀朝鳴好玩多了,讓你當皇帝也挺好,我可以不在乎,不聲張。”
他微微側目有意無意地望了眼不遠處的明辭越。
“但他可不一樣了,他的忠心是獻給皇位,獻給天子的,你受之有愧。”
紀箏默不作聲。
“你可以把我留在你的身邊,管住我的嘴,或者狠下心來,不顧太皇太后和武安侯,想辦法殺掉我。”
顧叢雲笑了,一臉孩子氣的燦爛,彷彿這些個計謀都不是出自他口,“再或者,去跟他坦白,看看他的反應,看看他對你是不是只有臣對君的忠心。”
“給你留半個月的時間,只有半個月,你不去說,我就親自去說。”
“留你在身邊?”紀箏不屑的撇了撇嘴,“朕寧願把明辭越囚禁在朕的身邊,讓他哪怕知道了後悔了也逃不掉。”
顧叢雲的神情果然微微僵了一下。
主角受的軟肋必然是主角攻。在紀箏看來,主角受的每一句脅迫都是因為看不慣自己欺侮主角攻,想幫明辭越脫離苦海。
可正如顧叢雲所言,明辭越對他只有耿耿忠心,別無其它,還有什麼可攀比,可計較的。
半個月的時間,紀箏在心底嘆了口氣。
他突然明白,或許向明辭越坦白,坦白真正的天子已經消失不見,他不必忠誠,不必守禮,更不必一直效勞於自己,就可以推動他謀反奪權。
鹹魚躺的結局都已經寫好了,他還要什麼腳踏車呢。
他究竟有什麼捨不得的。
紀箏剛想要鬆開馬鞭,微微回頭看向明辭越的方向,卻發現那個位置空空如也。他連忙回過頭,發現不知何時,明辭越已經冷著臉,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顧叢雲的身後。
他的眼中,是真正的殺意。
顧叢雲與紀箏是同時發現的,他不敢再裝弱,留戀天子的鞭繩,下一刻猛地從緊實的繩套中瞬間逃脫,動作快極了,反身先行動手,一手劈在了明辭越肩上。
明辭越身形微微頓了一下,似乎受了痛,瞬間蓄力還手。此刻出手,他就不再用隱忍低調,目的已經不單是為舊部出氣,而是維護天子尊望了。
紀箏看傻了眼,一個肩臂有傷,一個膝蓋有傷,兩個殘疾主角誰倒了都會影響劇情走向啊。
雖然原文本就是主角攻受相愛相殺,可這種你死我活的相殺,不能說是和相愛一模一樣,至少也是毫無關系。
“明辭越,收手!”紀箏斥責道,剛想命人將他倆分開,卻見馬廄的奴僕過來默不作聲地牽著韁繩,把他帶到了一旁。
“聖上萬不能阻攔,他二人一個是舊帥,一個是新將,無論合不合規矩,爭打一仗是在所難免的。不遠處就是軍營,所有士兵聽說今日璟王能來,早就熱血沸騰,他們在等一個好消息,等璟王告訴他們短暫的蟄伏是值得的。”那奴僕頭也不抬地道,“璟王此生不事二主,所有璟王的部下也誓死不事二主。”
明辭越不事二主,這話聽起來扎耳極了。
紀箏聞言,視線有些慌忙地逃向遠方。
明辭越的右臂顯然有些力不從心,在實力相差極其懸殊的情況下,還讓顧叢雲接連得了幾次手,連連倒退之間,他能聽到,天子的心跳猛然加快了,彷彿是為他偷偷揪起了心。
在一個所有人□□看
不見的空檔,明辭越瞬時反撲,不擇手段地擊向顧叢雲的膝窩,這是他已經瞭解到的弱點,是顧叢雲昨夜守在院外一整夜落下的病痛。
不仁義,不君子,手段下流。
不過明辭越可管不了這麼多了,他本就不是君子,只要勝負得失,只要他的天子能安心常樂。
天子還在看著他,他一抬頭就能對上那道視線,就能聽到那視線在默默地說,“皇叔回來吧,別打了,朕疼。”
明辭越瞬時扳倒了顧叢雲,強壓下他的左肩。
左肩沒有傷!
紀箏發現了顧叢雲的左肩頭沒有傷,昨日行刺之人不是顧叢雲。
他知道明辭越要幹什麼了,皇叔這是要趁機為他篩查出行刺之人。
可明辭越自己明明也還帶著傷。
紀箏喉結滾了滾,咽了咽唾沫,艱難地開口,“……可以了。”皇叔,回來吧。
可下一刻顧叢雲被摁翻在地,仍不甘心,接連叫喚了幾聲,“顧叢天!”
顧叢天是武安侯的長子,更有可能是北大營接下來的接管者,若說新將得擊倒了舊帥才能服眾,顧叢天根本沒可能再躲閃逃避,況且顧叢雲已經當場喚出了他的名字。
只見顧叢天猶猶豫豫站在人群後面,眉頭緊擰,根本不打算應戰,直到武安侯也看不下去了,從後退了他一把,冷聲道,“璟王殿下親自指導,當真機會難得。”
紀箏觀察到,明辭越看顧叢天的眼神也變了變,似乎像是鎖定了目標。
是不是顧叢天在此刻都顯得那麼不重要,他不在乎,他都相信,他不用什麼證明,他只是連連望向明辭越,心中一遍遍祈求,“皇叔不用了,朕信了,真的相信了,你快回來吧。”
明辭越好似回了他一個笑,似乎又沒有。
接下來的一戰更為漫長,顧叢天連連防守,不停的後退,饒是明辭越武功再怎麼高深,也已經帶傷應過一戰,體力消耗得太過迅速。
紀箏眼睜睜地看著明辭越的右臂動作越來越遲鈍僵硬,額間的汗珠越來越多,腳步越來越虛晃……
顧叢天眼睛一亮,找出機會絆住了明辭越的右臂,竟險些將他拖到在地。
不用證明了,不用了,是顧叢雲,顧叢雲知道明辭越右臂有傷!
紀箏早就忍不住了看不下去了,掉轉馬頭,直直劈入二人之間,“都給朕停……”
明辭越彷彿能預見他就要喊停了,猛然拼盡全力,直接截下了顧叢天,與他扭翻在地,兩人滾了一身殘雪,讓紀箏看得真真切切,顧叢天左臂被壓之時,瞬時咬緊牙關臉色青白,連忙
佯裝被擊倒,躲閃到了一旁。
顧家連忙派人將他扶去了一旁,遠處山丘後早已跑來了不少觀戰的,此時一陣歡呼雀躍,忍不住地接連衝著他倆方向喚了幾聲“殿下英勇,天子萬歲。”
明辭越板著臉回過頭一個眼神將他們瞬間驅散,但紀箏觀他側臉,發現他嘴角掛上了一絲無奈的笑。
紀箏猛然意識到,那些永遠都會是明辭越的兵,也會是他燕和帝的兵,是忠義將他們自發凝聚在了明辭越身後。
可他卻再也無法像明辭越這樣,心平氣和地帶著笑意,接受旁人的跪拜,接受他明辭越的跪拜。
場面有些混亂,顧家一邊派人驅散了遠處違規趕來觀戰的士兵,一邊忙著攙扶兩位自家公子,武安侯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紀箏不怎麼會騎馬,眼下想逃離,自己扭轉韁繩望遠處雪地挪動而去,身子在馬背上歪歪扭扭,搖搖欲墜。
“聖上危險。”明辭越匆忙而來,習慣性地翻身一躍而上馬背,坐在紀箏身後幫他拉住韁繩。
以前不就是這樣,明辭越從身後幫他控馬,幫他牽繩,幫他挽弓射箭,幫他讓一切不聽話的害蟲屈膝下跪。
可一想到明辭越是出於忠心為他做了這麼多。
明辭越在身後的存在突然變得突兀起來,隨著馬走,他又被帶著,同上次一樣,猶如小船輕晃,被頂撞得來來回回,前前後後,讓他不得不匍匐於馬背,不得不緊捂住嘴,不得不雙目泛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可明辭越彷彿毫無察覺,只擔心他掉下去似地,他每向前挪動一寸,就被明辭越拽著腰身拖回來一次,偏要他與馬背共起伏,偏要他緊緊貼著滾熱的胸膛,偏要他雙手握緊韁繩再被人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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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危險。”
經歷過昨夜,紀箏本就難受min感到不行,哪裡還能再次無動於衷地承受住這種。
顫了一下,沒有躲,還是撐在那拉緊韁繩。
紀箏又咬唇,高高揚手,卻又輕輕落下,“昨晚那事時不還跟朕說你手痛得無力?為何朕讓你不打了偏要不聽,你若真早就確定了那顧叢天是……”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朕難道還不能相信你的話?”
明辭越低頭道:“即便是臣的話,聖上也不可盲信。”
紀箏啞口無言,明辭越明明會無條件盲從於他,卻又固執地不允許他相信自己。
兩匹馬並行於潔白無瑕的雪地之上,遠處更廣闊的平野從未有任何人涉足踐踏過的天地。
馬繞過半個山坡,往下望去正是北大營的訓兵場,聞知天子與明辭越要來,所有人馬早已整裝待發地佈陣排列於場地中央,無聲地抬頭望著兩位高地上的身影,一高一低,一白一黑。
他們之前收到過武安侯的命令,今日本應閉門營地中不準出來,但提督帶團練,團練帶統領,統領帶百夫長,一帶十十帶百,竟是所有人都默立在雪原之上,沉默地向他二人行注目禮。
饒是紀箏再不喜於權勢兵力,也被這氣氛陣勢所感染。
“聖上,想要嗎?”明辭越輕聲問。
這句話說得太過輕巧,紀箏凝視著他,難以想象,明辭越教過他御下,教過他射箭,教過他騎馬,給過他暗衛,給過他首鹿,給過他自己,如今連大燕的軍權都敢輕易許諾。
他又回頭,意有所指地望了望身後山坡下跟的不遠不近的武安侯一行人,不言語。
“聖上可還記得落水那日,有人在橋上投擲東西指使冰面破碎?”
紀箏驚覺,“也是顧叢天?”
“冬至宴來往人雜,臣不敢妄言。”明辭越搖了搖頭,“但那日聖上出現在那裡本就是巧合,是誰能提前預知,備好了重物等待?”
“不是衝朕而來,只是想丟棄東西,但無意或者順帶讓朕落水?”
明辭越不直接回他話,“聖上試著打撈過沉水重物麼?”他頓了頓道,“臣撈過,什麼也沒找到,不過這時候,聖上不妨再做大聲勢,撈一次。”
“此役在所難免了麼?”
明辭越點了點頭。
明辭越找過兇手刺客,打撈過兇器沉物,還做過什麼?紀箏不知道,他的冷汗微微滲出,難以想象明辭越都準備過多少。
做這麼多,果然是為了……
明辭越好似察覺到了什麼,即可翻身下馬,一身玄衣跪身在茫茫雪原之上。
聲音有些低落:“是臣愚鈍,妄猜聖心,以為聖上會喜歡軍權……”
“只要是聖上想要的,臣都替聖上拿過來。”
軍權也好,疆域也罷,甚至……他這個人,只要聖上想要,只要聖上不嫌棄。
紀箏眨了眨眼,有些呼吸困難,繼而又聽明辭越艱難開口,“臣想要的不是皇位,所以,可不可以別怕臣,別推開臣,也別……”別把孤零零一個龍椅丟給臣。
這話說的太露骨,太直接。
紀箏恍然,明辭越那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猜不透自己一直以來的意圖。
他低頭看著明辭越,緩緩地開了口,聲音小小的,變扭極了,“皇叔的東西朕都喜歡,皇叔給的東西朕都會收下,只是你的忠心……朕不想要,所以以後不要再跪朕了。”
明辭越聞聲,起身,與紀箏一隻半頭高的距離,安靜地看著馬上的他。
“皇叔,朕……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情,知道之後你可以自行選擇去留。”
“明辭越,我還你自由。”
明辭越連忙道:“臣不……”紀箏即刻捂住了他的嘴,“噓,不準說話,我怕你聽了之後會後悔。”
紀箏注視著明辭越瞳孔中的自己,“我不是…咳咳。”
座下的小馬突然開始劇烈抖動,紀箏接連咳嗽幾聲,胃部絞痛,一陣噁心,難以隱忍的嘔吐感湧了上來,一陣腥味。
“聖上?”明辭越被他嚇了一跳,看著眼前的人兒滿臉怔忡,有些失神,咳紅了眼角,唇邊微微掛著兩道乳白色液體。
他幫紀箏拭了拭唇,“您溢奶了?”
紀箏猛然回神,擦了擦唇角,溢位的全是剛才喝下去的牛奶,他微微一深呼吸,感覺溢位的更多了。
明辭越在幫他擦奶?!不對,明辭越在幫他擦汙物!
紀箏羞憤至極,紅透了臉,恨不得當場自盡!偏生明辭越還如同照顧吐奶的新生兒一樣,把他圈在懷裡,幫他順背,一點點上泛,無法抑制的從唇角滲出的奶液。
古代醫學不發達,也沒有常喝牛奶的習慣,只見過新生兒會吐奶,不知道成年人也會有乳糖不耐受症,看到成人吐奶不知道會想到哪去。
半晌,只聽頭頂那人憂心忡忡道,“沒關係,只有臣看見,誰也不會知道的。”
紀箏:……
他憤然垂了明辭越一拳,更想死了。
紀箏在明辭越的懷中,一回頭就看見了顧叢雲的馬蹄在不遠處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