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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5章 我的故鄉我的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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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虎和林宇知道這次任務關係重大,他們不知道,均州這座城,對太上皇的意義,是多麼重要。

所有人都知道,均州或者說即將建成的天心城,將會是帝國的中心。所以均州不能亂,不容有失。

當他們抵達均州城,眼前所見情形,讓他們震驚不已。

城東老營碼頭檣桅如林的盛況已經不再,碼頭上只剩稀稀疏疏幾條破舊漁船,幾個面黃肌瘦像鬼似得漁民,正在岸上晾曬漁網。

大船呢?運送木料石料,運送工匠手藝人的大船呢?

沒有人回答裴大虎問題,因為確實不需要回答。

碼頭見不到幾個人影,大船或許去了荊州,去了江南,連工人們搭建的窩棚也不見蹤影,像是被一陣風突然吹散。

要知道當初在此建造天心城的軍民,最多時候可是有十多萬人,現在全都不見了。

城東曠野上只剩下些光禿禿的腳手架,還有幾處殘垣斷壁,牆壁兩側狼藉不堪,散落著石塊沙土,能搬走的東西早已被人搬走。

幾個身形句僂的老人還在腳手架來回走動,努力搜尋一切可以帶走的東西。

裴大虎放下望遠鏡,略顯落寞道:“真的爛尾了,國舅年紀不大,本事倒是本不小,把東西都搬空了,什麼都沒給大齊留下。”

林宇面無表情,好像對國舅掏空大齊的行徑無動於衷。

“林大個子,你說這朝鮮棒子,現在還在不在均州城?”

林宇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望向城門口一群乞討的流民。

裴大虎不再問他,轉身對兩個手下道:

“國舅或許還在均州,不管他想造反還是想逃走,老子都要去會會他,看他現在變成什麼東西了,咱們四個人走在一起太過扎眼,把馬拴在城外,一個人看著,其餘三個去找幾件漁夫的行頭,等會兒進城。”

半個時辰後,兩個身形魁梧的漁民挑著擔子,沿均州城東城恩門入城。

走近均州主城的那一刻,裴大虎便感覺到了這座城池的衰落。

鋪滿青石板的街道上見不到幾個人影,原先忙忙碌碌的碼頭現在只剩幾條小漁船還在停靠,漁船上的漁夫或站或坐,神情麻木的望向岸邊。

裴大虎找尋了半天,也沒遇到一個朝拜武當山的香客,要知道說十多年前,均州城內人山人海,每天都是數不清的香客從臨近各省,各府縣趕來拜謁真武神。

“搖錢樹一般的好地方,交給國舅,這才幾年就變成這樣了,真是造孽!”

原先被修葺完畢的城牆,現在變得破破爛爛,像剛經歷過一場激烈戰事。

把守城門的士兵蜷縮在城門洞裡納涼,遠遠望見有人進城,只是懶洋洋的朝林宇瞟一眼,身子一動不動。

林宇帶著個手下走在前面,裴大虎跟在後面,他們扮做販魚的漁民——均州挨著漢江,很多人以捕魚為生。

“或許國舅逃了,逃到南明去了。”

裴大虎這樣安慰自己,當然,他更希望秦建勳能及時派人援助,他不想讓手下在這裡送命。

四人走過城門,向西走了一段路,所見皆是衰敗殘破,四周商鋪稀稀拉拉開著幾個,城皇廟前唱戲說書的都沒有了,均州往日的熱鬧已不見蹤影,乞丐流民烏泱泱的一大片,街頭巷尾蹲了一排又一排。

裴大虎咬緊牙關,帶著巨獸一般的林宇一路向西邊行走,很快就走到朝武街。

裴大虎讓林宇把包裹裡的長刀拿了出來,扛在肩上,招搖過市,震懾周圍。

朝武街,這條因香客得名的街道,現在卻成了流民乞丐的天下,香客一個沒看到。

流民或躺或坐,不時望向幾人,他們盯著裴大虎身上的包袱,露出詭異的神色。

懾於巨獸般的林宇和那把重達幾十斤重的大刀,沒人敢上前來搶。

“找地兒歇歇腳,問問國舅爺現在是啥情況,再去府上會會他,這狗賊,把均州禍害的不輕!不能輕饒!”

五六年前,太上皇選址都城,裴大虎曾來過均州城一次。

那時的均州還很繁華,古城挨著漢江邊,卡著航運重要節點,縣城以上水面較窄,以下水面較寬,作為上下游貨物集散地,又是朝拜武當山的停靠點,江邊碼頭一天到晚人來人往,非常繁忙。

河南、山西、陝西南下的山貨,湖南、江西北上的南貨,都在此下貨中轉。

朝拜武當山的香客多在此歇腳,香、紙、鞭炮、絲綢藥材擺了滿滿一條街,從碼頭一直延伸向武當山腳下,稱之為朝武街。

可是眼前,滿目蒼夷,處處殘破,路邊不時還能看到幾具餓殍和插著草標賣身的女子。

大齊不準有妓女,不準有乞丐小偷!也不準販賣人口!

武定皇帝曾經誇下這樣的海口。

沒想到有朝一日,帝國的都城(或者說是準都城)竟然餓殍遍地,窮苦之人爭相賣身。

裴大虎走了一段路,發現有幾家國營的絲綢鋪已經被搶劫,店鋪貨架被人點燃,正冒著黑煙,店門口象徵國營的黑龍旗只剩下光禿禿的旗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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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虎攥緊拳頭,一腳踹開虛掩的店門,發現裡面空蕩蕩的,只剩下半個櫃檯和貨架。

“走吧,先吃飯。”

四人在一家食鋪前站定,兩個小二拿根棍子在門口守著,遇到流民靠近便用棍子一陣亂打,周圍流民乞丐聞著食鋪裡肉餅香味,止不住的流口水。

林宇走在最前面,大手輕輕一揮,幾個擋在前面試圖討飯的流民一鬨而散。

手持大棒的夥計見狀,連忙攔住漁夫裝扮的林宇,仰著脖子不耐煩道:

“掌櫃的只收現錢,不收你們的臭魚幹,去!去!去!”

說著揮舞木棒就要朝外驅趕林宇。

林宇輕輕拎起比自己矮一截的夥計,任憑夥計揮棒打在自己身上,沒有絲毫反應,等夥計打累了,輕輕捏住大棒,稍稍用力,卡察聲響,木棒被折成兩截,用手一扔,那夥計便像沙包一樣飛出去。

周圍流民看了,齊齊叫了聲好,有些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在旁起鬨。

夥計嚇得臉色慘白,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裴大虎呵呵一笑,露出一臉慈祥笑容,上前扶起夥計,夥計嚇得連連後退。

“這位哥,我有銀錢,有銀錢,就是想在這裡吃幾個餅子,有力氣了再趕路,”

裴大虎回頭望林宇一眼,對夥計解釋道:“我兄弟脾氣大,剛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大棒夥計連稱不敢。

裴大虎大手一揮,招呼夥計上前,對他道:

“給你銀錢,我兄弟餓了,快去上些飯菜,請你們掌櫃的出來說話。”

夥計還要推辭,見林宇腰間懸掛的那把厚重的長刀,咬咬牙,片刻之後,掌櫃殷勤的出來招呼,一邊盯著巨熊般的林宇,一邊小心翼翼詢問裴大虎吃什麼。

裴大虎從懷中掏出半兩碎銀,塞到掌櫃手裡。

“五斤牛肉,兩斤豬肝,二十個鐵燒,二十個蒸餅,再要······”

旁邊坐著的林宇肚子咕嚕嚕響,聽到牛肉,嘴角溢位了清水。

“這些銀子夠嗎?”裴大虎經常出差公幹,對大齊各地物價略有瞭解,半兩銀子足夠尋常百姓一月過活了。

掌櫃收了銀子,卻是一臉苦笑:“幾位客官,豬肝沒有,牛肉也沒有。”

裴大虎驚訝的道:“那你有什麼?”

“有魚幹,蝦幹,米······”

“那就都上上來,快去!”

裴大虎見掌櫃面有難色,一動不動,詫異道:“怎麼?錢都給了,你不做買賣了?”

這又不是在遼東,不讓百姓經商。

“客官,這半兩銀子怕是不,不夠·····”

裴大虎有些生氣,怒道:“怎麼這麼貴,武昌城也沒這麼貴!你開黑店啊!”

“客官息怒,客官聽小人說,這幾日城外鬧流民,均州鄉下能搶的都被他們搶了,到處放火,連道士們在城外的道觀都讓流民搶了不少,船隻也調往江南,運送花石去了,現今豬都不易找,今日買的一錢銀子一斤,明日怕是就要一錢五分·····”

“朝廷下發的糧食呢?可是好幾萬石,都不要錢的,聽說均州人人有份!”

掌櫃的聽了,只是苦笑:“糧食,呵呵,誰知道讓哪個王八蛋吃了。”

裴大虎又給了一兩銀子,掌櫃喜出望外去做飯了。

很快一疊蒸餅端出來,裴大虎望著門口蹲坐的一家流民,兩個小孩瘦骨嶙峋蜷縮在父母身旁,他拿了幾餅給那父母送去,旁邊流民上來哄搶,被林宇呵退。

裴大虎抱著一個餅子啃起來,掌櫃又抱著一大疊蒸餅出來,裴大虎問道:

“掌櫃的,我上次來均州,哪裡是這光景,這是咋了,到處都是要飯的。”

掌櫃的搖頭苦笑,漫不經心道:“造孽啊,誰知道這是啥世道,打仗完了修城,修城了又打仗·····”

裴大虎笑道:“我幾人都是河南的虔誠香客,前幾年在武當山許願,如今發了財,來向祖師爺還願,初來乍到,不知均州事務,掌櫃的可否說道說道。”

掌櫃的讓夥計繼續上菜,自己拉來一條板凳,在裴大虎下首位置坐下,林宇還在門口給流民發餅。

“客觀有所不知啊,咱們均州啊,算是毀了,山上的道士逃了,道觀給人搶了,燒了,你也看見了,好多百姓家裡都被燒搶一空,無處過活,幾萬壯丁等著吃飯呢,啥也殺不完,趕也趕不走。”

“壯丁?就是修都城那些人?朝廷的糧食呢?”

掌櫃起身道:“客官從河南一路過來,也是個虔誠香客,路上肯定遇到抓壯丁的官差,難道不知?”

裴大虎笑道:“若是知道,還問掌櫃的幹嘛?”

“朝廷發下來糧草布帛給征夫,確實不假,前年我還親眼看見一車車糧食從朝武街走過,可是,均州上面報的壯丁人數都是虛的,說是有十萬軍民修築天心城,來咱們均州的,能有五萬就不錯了,朝廷卻是按照十萬人口糧發,至於糧食到哪兒,說是讓上邊的人被運到南邊了,南邊今年鬧災荒,糧價是咱們的好幾倍·······”

“那天心城呢?修好了沒?”

“修他姥姥,你等會兒去看看,就挖了個地基,鋪了幾塊磚,磚也讓人刨走了。”

掌櫃的說了幾句,忽然想起什麼,連忙住口,起身藉口去後面看飯菜去了。

裴大虎久久無語。

~~~~~~

武定皇帝的前世,那個名叫齊孟的悲慘程式猿——在二十歲前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均州附近度過的。

彼時,古城已沉入浩渺漢江,只剩城牆屹立水中不倒,均州也不再叫均州,而是以將它淹沒的大江大河命名——丹江口。

一座城,一群人,生於斯長於斯,一壩橫跨東西,生死兩茫茫。

均州人的命運,便如穿越者自己,浮浮沉沉無言以對。

公元2010年9月26日,丹江口水庫水位超過160米,齊孟的老家均州鎮,三面已被上漲的漢江水包圍。

很多年後,當他努力在大數據網絡煙海中,搜尋關於那場浩大工程的官方記述,得到的卻是些破碎成片的夢囈:

超過三分之一的江水輸送北方,造成當地河流消退,氣候乾旱,原住民背井離鄉水土不服······

好在,齊孟和他祖輩,已不是第一次移民搬遷。

天朝五十年代,他的爺爺,那時候還很小,隨父母從均縣肖川老家搬離。

北方鄰居老大哥援助天朝建設,一座大壩就選在了丹江口。

“漢江大水浪滔天,

十年倒有九年淹。

賣掉兒郎換把米,

賣掉妮子好上捐。

打死黃牛餓死狗,

背起包袱走天邊。”

十年九淹,對靠天吃飯,土裡刨食的農民來說,這是最要命的。

為了解除下游江漢平原水患,也為了發電灌既,為了天朝工業化,大壩不得不修。古城不得不淹。

齊孟的爺爺清晰記得,大水快要淹上來的那幾天,人們喊著號子,將重達百噸的贔屓馱御碑運送出城,城牆站著幾個老人,呆呆的望著腳下的石龜。

齊孟爺爺伸手扶著城牆,觸控到城磚中的古代黏合劑中還有糯米。

天朝67年,大壩建成蓄水,古城永沉水底。

均縣曾是天朝道教的發源地,是道教創始人淨樂國王子玄武出家修行的地方。

明初,為了供奉真武(即玄武)大帝,永樂皇帝大修武當山,建皇家道觀,在均縣縣城修建了供皇帝上山前淨身及物資中轉的淨樂宮,為武當山八大宮之首。

爺爺小時候經常到淨樂宮遊玩,攀爬裡面一塊巨石凋成的烏龜,龜旁石碑上刻有修建淨樂宮時皇帝下的聖旨。

在爺爺的記憶裡,均州古城城牆尤其宏偉,勝過現存的襄陽古城牆。

民間有“鐵打的均州府”的說法,稱其城牆長3.5公里。

天朝58年,丹江口大壩開始修建,為避免截流後運輸不便,縣城開始搬遷。當時縣城居民約2萬人。居民們徒手將房磚、木料、傢俱等搬離,城牆被拆了一半。

淨樂宮只搬走了一對石龜、一個牌坊,遷至今丹江口城區,放在復建的淨樂宮內,其餘500餘年的建築皆譭棄。

城外囂川區(後更名肖川鄉)後靠搬至均縣鎮老鎮所在地,為紀念水下那座永遠消逝的古城,肖川鄉更名均縣鎮。沒想到20年後,均縣鎮再次整體搬遷。

一生沒完沒了的搬遷、移民。

~~~~~

十三年前,大齊國舅、成國公金大久還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朝天使,除了俊朗的外貌和兩班出身的父親,其實也沒什麼亮點。劉招孫穿越到這個時空時,金大久正出使明國,身形消瘦,備受明國官吏欺凌。

直到渾河血戰結束,在沉陽,朝天使見到了和他一樣瘦削的袁崇煥,兩人侃侃而談,為開原與朝鮮的聯合出謀劃策。

如今,袁崇煥死在九州,金大久胖的不成人形,完全不復當年英俊模樣,正所謂歲月是把殺豬刀,綠了葡萄,紅了芭蕉。

金大久遊歷明國京師時,見識過太多因為縱慾無度,身形肥胖不堪的明國官吏,這些人為了索要一疊朝鮮紙而對朝鮮人出言不遜,在他們身上,完全看不出天朝上國的風度。

金大久對這類行為很是厭惡——當年的國舅爺一身浩然氣,和現在相比,完全是兩種存在。

十多年前,裴大虎曾與袁崇煥一道,與金大久談判,直到現在,他還記得金大久當年的模樣。

“五年多不見,國舅又胖了,比京城那些肥頭大耳的貪官還要胖了。太上皇如此信任你,把均州交給你,你卻這般對他,你還有良心嗎?”

“裴將軍,也是一樣,看你蒼老了不少,兩鬢長滿了白頭發,先不要說良心,太上皇派你來均州,怎得不提前通知一聲,來了就殺我的家奴,這算怎麼回事。”

均州府城,靜樂宮正殿。

身形肥胖的金大久望著大殿下被五花大綁的裴大虎,露出了滿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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