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仍是初春時分。
傅臨深夜被傳召進文宣殿。
此時,昔日太子已登帝位,傅臨升任翰林院學士,住在院中,隨召即來。
一襲緋色官服拂著寒氣晃過,傅臨矩步方行,黑色長靴才跨進門檻,迎面就走出來一個蘇青雲。
他眉眼多情,與清冷孤傲的傅臨是截然相反之人。
此時已是深夜,難得他臉上沒有倦意,反倒神采飛揚,似有欣喜之意。
傅臨這兩年來,因為蘇青雲曾對趙莞爾言行不敬,致她哭了一事,極其不待見他。
見是他,傅臨臉上仍是那副不變的冷澹神色,慢條斯理地給他行禮。
蘇青雲則是知道這人為何對自己不善,但每回都樂於見他極不情願,卻不得不礙於身份,而要把禮數做足的模樣,所以平日裡閒來無事就愛到他跟前晃悠,非要捉弄人。
此番更是趁著他行過禮後正要走之際,慢慢悠悠地喊住他,看向他時,眼裡似乎有強忍不住的炫耀得意,問道:“聽聞傅學士家中有幾匹快馬,不知可否一借啊,本王有十分緊急的事情要去辦。”
說完,他還故意晃了晃手中的聖旨,表明自己方從皇上處領了差事,力證自己所言不虛。
傅臨板著一張臉,道:“靜王若需要,儘管去,能不能進得了國公府,另說。”
蘇青雲眉眼一挑,看著傅臨轉過身去走掉了,不禁把聖旨往另一只手掌心裡拍下,似是一錘定音了。
他自信地笑笑,自言自語道:“別說這回是深夜,有了這聖旨,本王是無論如何都進得。”
傅臨樣貌生得極好,眉清目秀的,可惜了,端的是一派正兒八經的肅穆,行的是一樣繁瑣死板的禮儀,也不愛笑,故而多叫人畏怯。
從前他還是太子侍讀時,那周正的禮數、剛正不阿的派頭,把當初的太子、如今的皇上都折磨得苦不堪言,更別說別人了。
正是此人行事作風太過可恨,而偏偏他束縛得很、規矩得很,怎麼給他使絆子都抓不住他一點把柄,故而這次終於等來了這等絕佳的機會,蘇青雲絕不肯放過他,定要叫他露出破綻來。
哈哈。
蘇青雲越想越雀躍,迫不及待衝出宮去,直奔傅國公府去借馬。
而傅臨尚不知蘇青雲打的什麼主意,來到皇上跟前,行了禮。
殿中只得皇上和在他身邊伺候的福公公。
“你來了。”皇上疲憊得很,一手拄在桌上,遮過眼睛摁著太陽穴,一手遞下來一張奏摺,“你看看。”
福公公幫忙遞了遞。
傅臨攤開來一看,“陳國七皇子要求娶沉郡主?”
當今皇上年尚二八,膝下並無皇子、公主,身邊的姐姐妹妹卻多的是,故而引得別國每年總要遞著和親的帖子過來求娶公主,避無可避。
可這陳國的七皇子不走尋常路,求娶的竟是沉太后身邊的娘家人,沉嫣然沉郡主。
皇上沉聲道:“求親的帖子是年前遞過來的,積到如今,朕見了,方記起來,當初先皇臨終前同朕提起過此事,說是可以應允,但朕當時剛登基,百廢待興,給忙忘了。”
傅臨默了一陣,明白了。
“即是說,此事是兩年前的事了,皇上給擱置了,故而陳國年前又再重提,皇上又給拖延了些時日未復。”
皇上自知不對,又不甘心認錯,給自己找補了個藉口,“是,是朕太忙了,但也沒遲多少,朕今夜這個時候了不還在處理公文嗎?”
傅臨嘆氣,回想起當初先皇病重,召他至榻前。
先是將他誇到天花亂墜,道是:“傅臨,你出身傅國公府,所受之教育,所學之大義,甚至比朕的所有皇子都要出色,故而即便你是年紀要小得多,朕當初也堅決選你來給太子作伴讀。”
接著將太子貶低得一無是處,道是:“太子雖無文才,武也不行,人又懶惰,行事拖沓,沒人監管便猶如一攤爛泥扶不上牆,立他為太子,皆因他跟他其他兄弟相比,已經是相當不錯的了。”
最後才是含淚將太子託付到他手裡,道是:“你定能輔左好太子!”
傅臨如今是悔不當初。
“可奏摺上說,陳國七皇子要進京議親,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皇上也很頭疼,“朕也沒想到他這人如此雷厲風行,說來就來,過了元宵的第二日便出發了,一路上不看山不看水,估計再過幾日便要到南境了。”
南境。
他的阿莞,也在南境。
傅臨一愣,抿緊了唇,低下頭去。
皇上正發愁,倒也無暇顧及他的細微反應,道:“朕已經寫了諭旨,交由靜王去辦。時間緊迫,希望靜王能及時趕到持南營,若無旨意,怕是趙侯堅決不會放陳國七皇子入境。”
傅臨這才反應過來,怪不得蘇青雲裝腔作勢地說要借快馬,原來是要去持南營,或許還能見她一面。
可惡。
他會見到阿莞嗎?
此去經年,她未曾有過一封書信,不曾聯絡過他。
她在生他的氣。
傅臨心底泛起酸意,胸膛當中有腫脹難言的濁氣。
“陳國與我國毗鄰而居,近年來陳國起勢勇勐,與我國偶有摩擦,陳國七皇子此番進京議親,恐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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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朕深夜把你叫來的原因。陳國皇帝年邁,有退位之心,而太子無賢無德,是以陳國國內正是奪嫡之時,可偏偏陳國七皇子就是在此時出來,不知是何意。”
“聽聞陳國七皇子素來不受恩寵,沒有權勢,若為遠離紛局,亦有可能。若他有奪嫡之心,求娶郡主,相當於向我國借力,也是可行。只是若他真有奪嫡之心,恐將禍亂招至我國。”
兩人一通分析,斷定無論陳國七皇子此行所為何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萬萬不能牽涉進陳國內政當中。
“那你說,該如何避開是好?”
傅臨沉默片刻,抬起頭來,眼裡堅定不移,心臟止不住地狂跳。
“趙侯鎮守南境,威懾陳國,若趙家有人坐鎮京中,定叫陳國不敢輕舉妄動。”
此話一出,又安靜了片刻,似乎能清晰聽見胸膛裡的躁動。
然他毫不避諱,眼神灼灼地看著皇上,兩人沉默著對視了一陣。
最後是皇上首先移開了視線,道:“嗯,朕也想過的,畢竟若是此樁婚事敲定……沉家因為當年之事,如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趙家跟他們是表親,必定是要回京來一趟的,可是讓誰回來呢……”
此話已經很明顯了,皇上已然給了臺階下了。
可傅臨定了定神,卻得寸進尺道:“這等大事,趙家小妹一人在京,不足以支撐起大局。趙思衡足智多謀,能察局勢,趙思衍武藝高超,能化危機,也要一起回。”
皇上心裡覺得他是有些過分了,朕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給你臺階下,趙家小妹自然會給回,關鍵是跟誰回,全憑你一張嘴說,朕自會允許,她父兄三人隨便挑一個都行,你倒好,三兄妹湊齊了。
“三人都回啊……”皇上有些為難,道:“這……涉及兩國邦交,此番婚事不能過早下定論,故而這婚事還沒確定,也還沒同太后提起,不知太后肯不肯點頭,就聲勢浩大地把他們三人都喊回來,什麼意思一目瞭然,影響不好吧。”
傅臨連藉口都替他想好了。
“太后生辰在五月,可留陳國七皇子在京賀壽,靜觀陳國其變之餘,也好留出時間與太后商議,更可藉此為由讓趙家回京。”
不提是議親,只道是賀壽。
倒是一個可以擺得上檯面的理由。
議親時間也因此可以延長,好從長計議,可行。
“可趙侯也須得是回來一趟露個面啊。”
“西南旱災情況有所好轉,但摺子始終沒有呈上,可召趙侯回京述職。”
好吧,就讓他們一家團聚好了。
皇上咬咬牙,道:
“那好,就如你所言,擬一旨意,說是太后壽辰將至,要宣趙侯一家四口回京賀壽,順便述職。”
皇上此話一出,傅臨拿著原先那奏摺定住了,彷佛一顆心落地了。
此番希冀,長達兩年,竟輕易地如願實現了。
他有些恍忽,居然真的讓他給等到了今日,等到趙莞爾會回京。
母親若是知道了,定會開心。
皇上笑了,把手撐在桌子上,懶洋洋的,饒有深意地看著他愣在那兒,什麼反應都沒有。
“朕倒是頭一回見傅學士自個兒忘了禮數的,當真這般喜歡那趙家小妹啊,你當初何苦要接她的退婚書,生生地惦記兩年。朕當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真不是故意要為難你們、拆散你們,你們如今這般,也叫朕好生愧疚啊!”
他默默地把頭垂下來些,倒也不說別的,只低聲說了句感謝。
“多謝皇上。”
皇上更是忍不住笑了,“罷了,朕知道你在想什麼,終歸兩年時間太短,朕暫且扶植不起什麼有用的將軍,還得是仰仗趙侯。此番讓他們回來,也算補償你們了。”
“多謝皇上。”
“去吧。”
傅臨離開,皇上望著那緋色官服很快消失,只餘了個衣角給他瞧見。
“傅學士難得走得這般快,如此迫不及待嗎,他不會轉頭就擬好詔令,要來找朕批閱蓋印吧?”
這想法把他嚇得趕緊站起身來,還趕巧打了個哈欠。
“咱們也快走吧,福公公,再不回去歇息,都要上早朝了。”
“是,皇上。”
但躺下了龍床,他又覺得心癢難耐,不由地道:“這趙家小妹當真是好厲害,敢在晚宴怒罵全場,敢退了自己喜歡了數十年的心上人的婚,敢扔了青雲那顆寶貝夜明珠,嘖嘖,越發叫人不忘了,待她回來了,朕要好好看看,她是怎麼個厲害人物!”
候在帳外的福公公好意提點他:“皇上慎言,若這話叫趙家小哥知道了,指不定又要打人呢。”
皇上大笑,想起來他五弟蘇青雲的悲慘遭遇,引以為戒,“正是,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