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
旌旗獵獵,趙莞爾翻身下馬,下意識伸出的手在空中一頓,兀地垂下了。
眼前有風沙掠過,遮住她眼裡的情緒,只聽她道:“傅二公子,我只送你到這裡,過了邊關,會有人接你回去。”
他的喉嚨有撕裂的痛感,問道:“那你呢?”
她答:“我自是回南境,護國土。小哥已經死了,我還活著,我得守住了。”
“我會等你,我會等你回來的。”
趙莞爾沉默了,沒再應他,飛身上馬,身上的鎧甲卡卡作響,同樣背負著趙思衍沉重的血痂。
那是她小哥的鎧甲。
她束起長髮,穿起趙思衍的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傅臨一時間真的分不清,那人到底是趙思衍,還是趙莞爾。
傅臨沒等到她的承諾,就知道,她會一去不回頭了。
他的心底悲涼一片,“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淚水奪眶而出。
待他睜開眼來,眼底是風沙蓋過屍體眼皮的黑暗,腥味瀰漫在鼻尖,微弱的昏暗燭光下跳動的火苗,把紅色的鮮血鋪滿整個視線。
後背一痛,他下意識地往自己的傷口去摸,卻被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溫暖的觸覺慢慢地穿透他的皮膚。
那個聲音說:“你傷口滲血了,別碰。”
他這才看見了趙莞爾,眼眶裡的淚水打著轉,卻是見她束著利落的高髻,只得額前和鬢角處有幾根碎發飄著。
一時間呆滯住了。
趙莞爾坐在他床邊,離他很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哭了。
但他是在夢裡哭的。
“阿莞!”
傅臨忽地反應過來,也顧不上自己疼了,一個勁兒地爬起身來,一把將她抱進懷裡。
“阿莞,你沒走,你別走……”
他把趙莞爾抱得很緊,又或者說,箍得很緊,好似這樣才能安心。
但趙莞爾挺不適應的,也很抗拒。
傅臨是環抱住她的,強勢地將她的腦袋束縛在胸膛上。
偏偏是,剛給他換了藥,藥吾大師吩咐說先不用急著給他穿衣服,讓傷口透透氣。
故而他現在是光著的啊光著的!
冰涼的鼻尖磕上他滾燙的胸膛,那半邊臉也迅速染上他的熱度,氣息也因為他劇烈跳動著的心臟而紊亂。
但是礙於他身上有傷,趙莞爾不敢貿然動他,只能是言語勸他鬆手。
“傅臨,你先鬆開,我不走,你這樣傷口會再裂開的,你先鬆開我!”
但是傅臨就是不肯撒手,還將自己的下巴擱到她柔軟的頭髮上,委屈道:“阿莞,我又夢到你了,夢到你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趙莞爾是第二次聽他說夢裡的胡話了,嘆過氣,還得是寬慰他,“做夢罷了,我如今在這兒。”
我如今在這兒……
傅臨聽著這句話,懷裡抱著這個人,心裡才真的踏實。
終於是肯鬆開了一些,把她肩膀扶正,讓她把臉正對著自己。
看著這張素淨的,不曾沾染風沙和鮮血的臉,他衷心地笑了。
“阿莞,太好了,你來了。”
“嗯,我等小哥睡了才來的。其實太晚了,你可以不等的。”
“我當然會等你,我說過我會一直等你的。”
他急切地向她強調這一點,急得好像眼裡徘迴的淚水就要止不住地往下掉了。
趙莞爾始終沒有回應他,一如前世。
她道:“你發燒了,我請藥吾大師來看過你,是傷口發炎導致的發燒,不過沒有大礙,加上深夜了,故而沒有叫你母親來。”
“是你一直在照顧我?我好像看見你進來了。”
“嗯,我剛到你門口,聽到你好像跟人說話,我以為你有客人在,本想先走一步,但是聽到裡面有點動靜,我怕你們起爭執,一推門進來,就看到你倒下了。”
趙莞爾解釋了一番,倒覺得奇怪,所以看向他,問道:
“但是你房裡只得你一個人,你是在和誰說話?”
傅臨一愣,掩飾地笑笑,問道:“我說什麼了?”
趙莞爾沉默。
傅臨那時候腦子不太清醒,此時顯然不太記得了,想透過反問的形式套出點話來,好應付過去。
不料趙莞爾的反應竟是沉默了,他方寸大亂,記起狩獵場那回高燒過後,他母親告訴他,他在昏迷中說了好多奇怪的胡話,此時他更是唯恐事件重演,難以搪塞過去。
“阿莞?怎麼不說話,是我說胡話了?我……我發燒了,腦子不清醒,還發了噩夢,我沒說什麼奇怪的言論吧……”
他問得小心翼翼,倒真是心虛。
趙莞爾回想了下,眉頭輕輕一皺,神情立刻變得懨懨的了,有些小表情倒是出賣了她回想過程中,確實是有些許不快。
傅臨看在眼裡,當時就有些後悔了,還不如不問,免得給他們兩人添堵,剛想開口扯過這個話題。
趙莞爾就搶在他之前道:“具體的,我沒聽太清,是推開門之後,你像是……對我說走開。”
趙莞爾頓了頓,抬眼看向他,這才把話說完。
傅臨聽完,心中大駭,甚至都不用過腦子,慌慌張張握住她的手,就開始急忙解釋。
“阿莞,我,我燒湖塗了那會估計是,我絕不可能讓你走開,我,我想你靠近我、親近我都來不及,怎麼會讓你走開,我不是對你說,不是的,阿莞……”
趙莞爾不耐煩地抽開手,又被他握回去。
抽開手。
握住手。
循環反覆。
趙莞爾眼一耷,就生氣了。
“你什麼毛病,說話非要握著人的手才能說嗎?”
“不是啊……”
傅臨嘴上委委屈屈地說著“不是”,手上卻是沒鬆開,好似不挨著碰著她身上某一處就沒了活命似的。
“那鬆開手啊。”趙莞爾瞪他一眼,視線卻始終不敢往他脖子下多移一分,道:“你發高燒,不要傳染給我了。”
“哦,那當然了。”
聞言,傅臨果真乖乖鬆開她的手。
他當然不會讓她生病。
趙莞爾輕輕地呼了一口氣,直接命令道:“躺下,蓋好被子。”
傅臨也一一照辦。
趙莞爾忍不住笑了笑,好像找到了新方法對付傅臨。
從前她總是遷就他,從未對他說過一句狠話。
即便她在外名聲不好,是京城之中嬌縱跋扈的代表人物,唯獨在他面前,總是希望能表現出溫柔、可愛的一面。
時隔兩年,竟是不知,偶爾對他兇上幾句,他也乖巧順從得很。
傅臨躺在床上,只露出兩隻手拽著被子,當真像個乖小孩,十分希望趙莞爾能來哄哄他、誇誇他。
“阿莞,你笑啊?”
“我沒有。”
趙莞爾立刻板起臉來給他看,力證自己沒有笑。
傅臨失笑,隨她失口否認。
如今的趙莞爾,滿嘴謊話,盡說的是不喜歡他。
他聽著是挺傷心難過的,但是這人口不對心,做的事情卻總是能討他歡喜。
見他躺下了,趙莞爾便想離開。
“那你好好休息。”
她轉身就走,可傅臨又一把抓住她的手,問她:“如今什麼時辰了?”
“剛過寅時不久。”
“你困麼?”
趙莞爾本以為他是真想問時辰,聽他繼續問了這句,方猜到他的意圖。
“我還好,但是我要走了,你休息吧。”
“可是我疼,阿莞,我睡不著,我休息不好,你再陪陪我,就一會兒。”
傅臨聽她說她還不太困,立刻開始放肆地撒嬌賣慘。
“就一會兒……”
他近乎於哀求她,真是可憐得要命。
趙莞爾沉默地站著,許是還在思考如何決定。
傅臨就趁機拉過她的手,將她拉過來,“先坐下吧,阿莞。”
“只一會兒,你快睡,你睡了我好回去,不然早上小哥會來喊我用早膳的。”
“好。”
傅臨乖乖應下,心滿意足地翻過身來側躺著,面向趙莞爾,仍是兩手揪著被子的聽話模樣,討巧得很。
但是他說是說休息,可卻是眼也不合地看著趙莞爾,臉上盈著笑意,笑意迎著燈光,映在趙莞爾的視線裡,惹得她很不好意思。
“你合上眼睛睡,或者平躺回去。”
“可是傷口在後背靠左,我側著睡比較舒服,不會壓到。”
“我給你拿多幾個枕頭墊一下。”
“好啊,多謝阿莞。”
趙莞爾松了一口氣,以為終於可以暫時避開他炙熱的視線,可她背對著他在櫃子裡抱出枕頭和軟墊時,仍是能清楚地感受到背後的目光跟隨。
她倒有些後悔來了,來了又後悔留了。
待她呆站在櫃子前調整好心態,轉過身來回到他床鋪前時,又犯了難。
傅臨是故意的,故意看著她在櫃子前呆若木雞的模樣,又故意看著她在床前滿臉躊躇的模樣。
他假惺惺地提醒她,“阿莞,你不幫我鋪好枕頭,我自己弄不來的,我後背疼,腰也疼,手上也沒有力氣。”
趙莞爾早知傅臨不似他表面的那般正派,可他從未對自己耍過什麼小心思,故而近段時間來,傅臨一方常態對她耍賴賣乖,她覺得重新認識了他。
“我知道了。”
趙莞爾在他的變相催促下,慢慢地靠近了。
她倒不是不願意為他做這等舉手之勞,只是這床鋪挺大的,說實話,還向著右邊。
傅臨那麼大個人躺在外邊兒,她想要把枕頭給他墊到裡面那側去,就得俯下身,越過他,那就勢必要靠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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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莞爾挺為難的,若是放在從前,她當然巴不得靠近喜歡的人,甚至再親近些的舉動也無妨。
但是如今,他牽她、抱她,她都必須得推開,更不用說,要去主動靠近他。
但是……
罷了。
猶豫不決做什麼,速戰速決就好了。
她給自己做完心理建設,果斷俯下身來,輕輕地將枕頭一個一個地貼著他後背鋪下,一邊鋪一邊說:
“墊了軟枕,是不至於壓得傷口太疼,但是平躺著也硌人,姑且側著睡,你若是覺得不舒服,再自行抽開吧。”
她俯身在他上空,離他好近好近,不是擁抱著觸碰皮膚和交換氣息的那種近,是故意留有餘地但卻更想讓人更進一步的那種近。
屬於她的清香縈繞滿懷,傅臨藉著一點點光亮,看見她紅了耳垂。
他躺著看她,當真是光明正大、順理成章,忍不住道:“阿莞,你在此處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