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高攀龍立時面如土色，沈惟敬也是面色難看，唯有王子晉微微冷笑。什麼千帆競發？不就是說日本出兵麼？顯然，當著前來責問日本的幾位明朝使節，讓他們親眼看著日本大軍出兵的場面，這是一種輕慢，一種挑釁，一種決心的展示！
可是，王子晉卻明白，這並不算什麼，因為，戰爭的秘密，原本就在於威懾，一方進攻，另一方屈服，如此而已。“只需要一個人的意志，就可以改變歷史的程序！這不光是說你，也可以是在說我，豐臣秀吉猴子！”
王子晉心中默唸著，然後抬起頭來，直起腰。他原本就是長人級別，在日本人當中更是鶴立雞群，剛才跪坐在墊子上還不覺顯，這一把腰直起來，對著十米以外的秀吉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感。別小看了身高帶來的心理暗示，就這一下，王子晉頓時就覺得剛才那無形的壓力消減了不少，說話時氣也順了，微笑也很自然：
“久仰太閣威名，奮發英姿削平諸侯，令日本全國豪傑盡數袖手不敢與抗，如此兵威，何幸今日得以見之？”一面說著，一面若不經意地將眼神往旁邊德川家康的方向一晃。
他不會去明目張膽地和德川家康對視，那也太著形跡，而且更加是對秀吉的一種挑釁。這個時候的秀吉，剛剛在兩年前統一了全國，連小田原也被攻克，奧州的大名伊達政宗則服服帖帖地交出了一半以上的領地，德川家康也接受了關東轉封，當真是環顧無抗手，心中的志得意滿幾乎無法言表。
另一方面，秀吉在去年，也就是萬曆十九年，日本的紀年是天正十九年，這一年他失去了自己倚為長城的親生弟弟豐臣秀長，然後又失去了年僅三歲的獨生子鶴松，成功之後的孤獨，在親人失去和沒有繼承人的情況下，變得越發難熬，這必然會刺激他的心理走向難以預測的方向。出兵朝鮮，就是在這種心理下推動的決策，原先的秀吉或許還不會這麼快地有所決斷。
這樣的人，這樣的心理，如果過度刺激他，真不知會有什麼反應？王子晉不敢冒險，冒險不是他這次行程的目的，他要的是釋放善意，是給豐臣秀吉留下暗示，以使他接受將戰況暫時侷限在朝鮮，至少一年的默契。
所以王子晉只是略略晃了一下眼睛，不去注意的話，根本就不會留意到。而王子晉所處的這個角度，只有正面的豐臣秀吉，和側面的黑田官兵衛、德川家康三人能夠看清楚他的眼神變化。當說到“令全日本豪傑袖手不敢與抗”的時候，王子晉的眼睛就飛快地向德川家康的方向這麼撩了一下。看起來，他只是不小心，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想到了一些不那麼和諧的因素。
可是一下就夠了！因為在全日本，唯有德川家康，是從始至終，沒有在戰場上敗給豐臣秀吉的。小牧長久手之戰中，他甚至取得了一定的優勢，雖然那只是區域性和戰術性的勝利，不足以影響到全域性，但隨後豐臣秀吉改用外交和政治手段來拉攏德川家康，便足以表現出他對於這位三河狸貓的忌憚程度了。“令全日本豪傑袖手不敢與抗”這句話，並不能應用到德川家康的身上！
秀吉立時就有些惱火起來，可是他卻不能發作，不光是這樣場合和對方的身份，也是因為他看得出，這位使者確實是無意之舉，這是個年輕人，一個充滿了自信，卻未曾經過多少挫折的年輕人，並不懂得在權威面前要採取什麼樣的姿態。可想而知，當他說到什麼違心的事情，而造成他違心說話的因素就在旁邊時，分神是很自然的一件事，秀吉甚至可以看出在他的眼底，因為這一點分神而造成的懈怠——儘管語聲沒有絲毫變化。
這是一次完美的演技！準確說起來，王子晉的眼神只是微微閃爍了一下而已，如果不是秀吉和家康這種，從亂世中拼殺出來，對於人的洞察到了極致的梟雄人物，恐怕根本就不會留意到這點細微的心理變化。
略微的一點鬱悶很快過去，豐臣秀吉對於面前這個年輕人反而生出了一些好感。對於德川家康，他是一直沒有放鬆過警惕，沒有在戰場上打敗這只狸貓，確實是一種遺憾，可是也僅此而已，他秀吉不是仍然牢牢掌控著大局，迫使德川家康最終不得不向他低頭，納入他的麾下了嗎？所以，秀吉仍舊充滿了自信，因為德川家康並不是他的終極敵人，只是他的手下敗將而已。這，不是個瘡疤，充其量算得上一個比較敏感的部位而已。
相反，王子晉此時充滿朝氣又帶著一點年輕人特有的稚嫩的表現，卻使得從底層奮鬥上來的秀吉想起了自己的過去。在諸國的流浪，一點一點地拓展見識，積累人脈和各種資源，磨練自己，直到最終選擇了織田信長，在這位霸主的麾下奮起。到了本能寺之變，日本的局勢如亂流洶湧的江海一般，自己能夠在短短幾年之中就控制大局，壓服各地的諸侯，這是何等自豪的往事！當初的自己，在信長公的面前，可不也有這樣的時候嗎？
他甚至有些悵惘地想起，如果不是自己時而暴露出的這樣的銳氣的話，柴田勝家那些人，還會不會這樣的敵視自己呢？阿市，那魂夢中的美人……
長久的沉默，使得氣氛漸漸又變得詭異起來。沈惟敬也是知道些日本方面局勢的，此刻心中惴惴不安，正在大罵王子晉，你要找死也選個好地方，不要在這裡連累我好不好？在秀吉這種人面前，說錯話就是不可饒恕的，你還肩負著重要的使命呢！
他的角度問題，根本看不到王子晉的臉，因為王子晉是在他的側後方，不過從秀吉那不明所以的沉默中，就能產生很多危險的聯想了。
好半天，秀吉才笑了起來。他的臉很像猴子，這是看得出來的，顴骨高，眼窩深，鼻樑卻很塌，看上去很滑稽。一笑起來，這張臉就變得非常生動，非常討喜的樣子，讓人看著就很沒有抵抗力的樣子，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非常有感染力。
王子晉不陌生這樣的笑容，因為他見過類似的。沒錯，是見過的，在南方一位以網際網路貿易起家的企業家，他就有著這樣的笑容，完全稱不上英俊的相貌，卻能讓人感覺到無比的親切，當他說起話來，聽眾的注意力就會被他吸引，聽眾的情緒就會被他帶動。有的人，天生就有這樣的能力。
秀吉一邊笑，一邊站起身來，衝著王子晉這邊招了招手，示意他們跟上來，然後就轉身朝身後的屏風後面繞了過去。王子晉拉了沈惟敬一下，沈惟敬正在松一口氣，被他拉了一下，很是不悅地低聲道：“王大人，你這可滿意了？什麼都沒說，就要被人家示威了！”
王子晉拉著他一邊走，一邊輕聲道：“沈大人，你別著急啊！咱們先前已經將書信副本交給小西行長他們，現在看來，豐臣秀吉這些人應該也早就知道信中的內容了。今天這些反應，都是設計好的，他讓咱們看，咱們就看吧！你總不能指望，就憑咱們帶來這麼一封信，空口白話的，就能讓日本集結起來的幾十萬大軍解甲歸田吧？”
沈惟敬被他問得一窒，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有點進退失據了，頭腦都不大清醒了。看著身邊笑吟吟地和上來招呼的小西行長說話的王子晉，沈惟敬第一次覺得，或許相比起來，王子晉這小子確實是更適合於這次使命的人吧……
不過，沈惟敬到底是幾十年的江湖老混混，心志堅毅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隨即就調整了心態，就算我能力比不上你，可是功勞我還是要搶的，這關係到我的子孫後代！重新獲得了強大的精神支撐，沈惟敬的態度也變得從容起來，他的日語比王子晉還要好一些，這時也開始和身邊的日本人攀談起來。
從這個評定間走上去，就是一道圍欄，豐臣秀吉站在那裡，眼前就是碧水藍天，海上漂浮著無數桅檣，日本特色的安宅船一行行一隊隊，幾乎看不到邊際。只是站在這裡看著，就有一種讓人心胸膨脹起來的力量，不斷撞擊著心靈。
王子晉深深呼吸了一下海邊的新鮮空氣，也順帶著呼吸了一下海面上隨風飄來的金戈氣息，在心中默唸了三遍“大丈夫應如是！”然後才帶著自己調整好的情緒，半轉身過去看著豐臣秀吉。
秀吉也正在志得意滿地轉過身來，然後就從王子晉的眼中讀到了自己最想讀到的資訊，這個小子，他果然是個有野心的傢伙，已經被自己的成就震撼到了吧？
秀吉揚起手來，用手中的摺扇指著海面上不知多少的船隻，隨著海上的微風，正在朝著西方進發，那裡是朝鮮，是等待著征服的新地盤。在朝鮮之後，則是更加富饒的中原明國！
“大明使節，你來看，這船隊，可壯觀嗎？我大日本國的兵鋒，可稱天下無敵了吧！”
口稱大明使節，秀吉的眼光卻只盯著王子晉一人，以他的眼光早就看出，這個年輕人才是三人中最具有話語權的一個。
不過，秀吉馬上就發現了自己的一個錯誤，和剛才相比，現在王子晉在他面前顯得更加高大了！一來是現在雙方都是站著，不像剛剛是跪坐，二來此時王子晉距離他只有三米多，不像剛剛的十米之遙。於是王子晉此時，真的就像個巨人一樣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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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明國人到底有多高？！秀吉不無鬱悶地想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