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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章 風雲上海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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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江西婺源人。(/吞噬小說網 www.tsxsw.com)”那中年人囁喏道。

吳安平頷首表示鼓勵,又問道:“婺源?朱熹故里,書鄉,茶鄉,好地方啊!婺源離這裡有一千裡吧,老哥怎流落到上海來了?”

那中年人眼角抽搐幾下,滿臉的褶皺攢出一個苦笑,回話道:“要是有活路,誰願意往外跑?還不是鬧饑荒鬧得?民國十四年(1925年),貴州、四川、湖南、湖北、江西都遭了災,先是旱,後又澇,地裡根本沒收成。不到半個月,婺源就餓死幾百人,我們沒辦法,就逃荒到了江蘇,後來又聽說上海討生活容易,就又過這邊來了。”[]

“上海實際怎樣?”吳安平朝中年人遞去一支煙。

“也不太容易,不過總比江蘇、江西要好。”中年人雙手哆嗦著接過,在鼻端狠狠嗅了一下,卻沒有點上,只是夾在了耳後。

話匣子一開啟,氣氛就輕鬆許多。其他人排隊領粥的領粥,圍觀的圍觀,也有一些人在吳安平和中年人兩米外蹲成一圈,靜靜傾聽兩人說話。

這中年人倒不是乞丐,而是在“飛星”人力車公司當車伕,只是正如他所說,在遍地黃金的大上海討生活,遠不像想象那麼容易。

上海的工資水平並不低,但關鍵問題是,只有很少的酬勞能落到工人手中,中間扒皮的人既多,而且個個扒起來都異常兇狠。據這中年人說,飛星人力車公司給底下車伕的酬勞,實際是每日四角錢,但真正到他手的只有一角五分,最多有時能到兩角。中間的錢,是被大小兩層工頭抽去了當佣金,大工頭每人每日抽一角,小工頭則抽一角到一角五分。

每日四角錢,每月就有十二塊銀元,如果注重節省,足夠養活三五口人。但如每日只剩一角五分,每月才只有四塊半銀元,攤到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還問題不大,要是有幾個家口,這日子過得就不是緊巴能夠形容的。

吳安平沒想到是這種情形,便問道:“為何非要依靠工頭?沒他們從中抽傭,豈不更好?”

那中年人答道:“不止是人力車公司,在其他的公司和工廠也一樣,活計都是包下來的,不經過工頭,根本無活可幹。起先只有租界裡的公司和工廠會這麼幹,現在華界也都跟著在搞,哪裡都一樣。不過,也能找到沒工頭的活計,但那樣的活計,三天有兩天沒有,不長久,反不如有工頭依靠。”

這時,另外有個蹲在一旁的年輕人插話道:“工資根本到不了我們手,都是工頭直接去領,再往下發。要是自己去找老闆,被工頭知道,不但要挨頓打,連飯碗都得丟掉。那些工頭很多都在幫在會,老闆有時候也不願惹。還有,要是有工頭,臨時招工就很方便,也能隨時解僱,很多老闆本身也樂意這麼幹。”

“你也在人力車行幹?”吳安平轉身問道。

那年輕人有些害羞:“不是,我在碼頭做腳伕。”

“碼頭好些吧?”

“也不好。碼頭上抽頭的人更多,除了最上面的‘把頭’,中間還有‘擋手’和‘跑碼頭’,下面才是‘拆賬頭’。公司直接把工資發給‘把頭’,‘把頭’、‘擋手’和‘跑碼頭’先抽一層,再發到‘拆賬頭’手中,‘拆賬頭’再抽走一層,才把錢發到我們這些幹‘裡擋’、‘外擋’、‘槓棒’、‘老虎車’的腳伕手中。‘把頭’是大工頭,‘拆賬頭’是小工頭,‘擋手’和‘跑碼頭’是狗腿子。”

吳安平問了其他一些人,發現每個行業幾乎都是類似情形。只有行乞業例外,乞丐沒有工頭,但是有丐頭,那丐頭不行乞,靠吸乞丐的血生活,他們實際比工頭還狠。

這實際是一種包工制度。這種制度幾十年前曾在西方盛行,在英國被稱為“血汗制度”,現在隨著列強對中國經濟侵略的進行,又在中國風行起來。

外國人不熟悉中國的語言和習俗,直接招僱、管理中國工人有很多困難,而且有些行業如碼頭搬運、建築業、造船業生產經營很不穩定,所需勞力時多時少,為便於臨時招僱和隨時解僱,他們就把包工制度帶到中國,利用中國的包工頭來招僱工人,承包生產。這種制度有利於經營者,華界的中國公司工廠會跟著採用,也不足為怪。

上海的包工制度主要流行於碼頭運輸業、人力車業、建築業、鐵路運輸業以及造船業、紡織業、橡膠業、麵粉業等。形式大致有兩種:一種如碼頭搬運業、人力車業、建築業,由包工頭將企業中整個生產過程或主要勞動部分承包下來;另一種是多數工廠和鐵路運輸業,包工頭只承包部分工種、工序,如一些工廠的裝卸、搬運、木工、油漆工、冷做工等工作。

吳安平瞭解的越多,越覺得西北在上海大有作為。

從月收入來說,上海絕大部分下層工人,月平均工資不超過十塊銀元,中層工人不超過二十塊銀元,基層管理者的平均月收入也只在三十塊銀元左右。辛逢馥等將滬上工業集團的計劃展開,只要杜絕包工現象,就能得到中低層工人的絕對擁護,如果再將最低工資定到如隴東集團那樣每月三十大洋,那他們只會一心跟著西北走,絕不會再接受任何鼓動。

據說,**運動之所以在美國沒有掀起風潮,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透過提高生產效率、進而提高工人工資、然後增加工人福利,緩解了階級矛盾。吳安平雖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他認為,透過保證工人工資、增加工人福利、然後提高生產效率、擴大生產規模,應該能把許多工人從遊行的隊伍拉回,從而讓“四?一二”沒那麼血腥。

當然,“四?一二”已近在眼前,如果真想看到這方面的成效,在這**日內,辛逢馥等人就必須有針對性進行一場大募工,將受工運影響最深的一些行業的工人抽走,並使其加入到滬上工業集團,避免其再上街遊行。

吳安平知道,就算蔣介石、蔡元培接受自己的一些建議,就算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心存畏懼,流血事件還是不免會發生的,畢竟國共矛盾已經積累到不可調和的階段。但是,就算“四?一二”事件難以避免,能少些血腥總是好的。每個中國人,都是中國的一分元氣,如果死在遠征日本、蘇聯的戰場上,那不可惜,無謂自相殘殺,那就不能接受了。

參與聊天的越來越多,原先存有戒懼心理的人,終於發現,這位老爺其實一點也不可怕。吳安平很和氣,也沒架子,根本不像個高高在上的老爺,反而更像是鄰家的後生。雖然這後生比較有錢,但那也比其他有錢人,更讓人願意親近。

吳安平遞出的糖果,終於有孩子願意接過了。女人們都會紅著臉說著:“謝謝!”這些禮貌話吳安平倒能坦然受之,但他卻無法免疫這些女人放鬆戒備後,因越來越好奇而大膽盯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他也有些坐立不安。

突然,一個面貌清秀的年輕女人,在為自家孩子得到糖果,而吐出一句清脆的“謝謝”之後,又緊接著上前一步,說道:“老爺,或許不該說,但是我知道你是很有本事的人,你能幫幫我們嗎?”

這時,所有在議論的、在沉默的、在竊語的、在玩鬧的、在煮粥的、在分食的、在垂涎的、在喝斥的,無論老人、孩子,還是男人、婦人,都停下了動作,朝吳安平看過來。除了“嗚嗚”的風聲、一兩個孩子“嗯嗯”的哭聲、炭火的“噼啪”聲,濃粥的“汩汩”聲,當真半點其他的聲音都沒有,一片寂靜。

“你叫什麼?”

“駱春琴。”

“我可以幫你們。”吳安平站起身,先朝駱春琴點一下頭,又把目光向外,在周圍的上百張模糊、昏暗卻閃爍希冀的面孔上逡巡:“我也有能力幫你們。但是,有本洋人的老書上說得好,上帝只救自救者。上帝是洋人的老天爺,是神仙,神仙都只救自救者,我本事再大也比不過神仙,所以我也只能幫那些願意自救的人。”

他表錯情了。這些話是很通俗,但道理卻不好領會。

幸虧駱春琴似乎讀過書,她看其他人都有些愕然,就還是自己搭話道:“老爺,你想我們怎樣自救?”

吳安平放慢語速,故意加強語氣道:“我可以直接給你們錢,但給得少,或許沒幾日你們還是這幅摸樣,給得多,或許你們根本保不住財富。上海是什麼地方,你們比我清楚,這是魔都,是繁榮的魔幻之都,也是吃人的魔窟,到處都有危險,到處都是危機。所以,這樣的幫助,我不願給。”

駱春琴道:“老爺,不需要施捨金錢,我們有手有腳,只要有工作,就能養活自己。”

吳安平讚許道:“說得好。嗯,我確實可以提供工作機會,而且每人一份,沒有工頭抽傭,而且薪資豐厚,讓你們過上更體面的生活,而且比上海大多數人都要體面。但是實話實說,我沒有時間,暫時也抽不出力量安置你們,所以你們要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唯有團結,唯有自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那個丐頭趕跑,讓他再不敢來。”

他並不是故意為難,而是實在沒時間,也不方便親自出面安置這些人。所以,就算有心相幫,也需要等到張樹聲、馬英圖那邊大事抵定,或者辛逢馥、許鞍華那邊的計劃啟動,由他們出面最好。而這些又和國民黨右派及蔣介石,對西北持怎樣的態度有關。如果因那些信,致使國民黨右派表現出強烈敵意,事情就有些麻煩,或許計劃將不得不改變。

如果這些人能夠團結自立,擺脫丐頭及附近其他人的控制,他倒是不吝投入些金錢,給他們提前找些事做,等上海的事情落幕,再和辛逢馥他們合流。當然,分開**發展也很好,更不容易暴露吳安平在上海的存在。

不過,也不是沒有其他替代方案。他可以等兩日,知會張樹聲對這些人提供保護,想必那丐頭是沒能力抗拒的;也可以等辛逢馥、許鞍華那邊行動起來,將這些人都招進滬上工業集團,也不差這七八天。但是,既然這些人主動求助,也算有些機緣,他還是想看看值不值得扶助,若值得扶助,與接受招工相比,那前途又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駱春琴咬咬牙,欲言又止。確實,就算她有主意,但這件事終究有些風險,顯然不是她個人就能定下的。

“先生!先生!”改口叫“先生”不再叫“老爺”的劉三跑過來,興高采烈地叫道:“先生,泰哥醒過來了!他醒過來!”

於是,吳安平看了駱春琴一眼,又對著眾人道:“能不能做得,你們自己考慮,我先回楊三泰那裡看看。另外,天明我就會走,嗯,現在已經凌晨三點,我只能再等三個鐘點。”

邊走,吳安平邊問前面的劉三:“駱春琴是行乞?還是在做工?”

劉三歪了歪腦袋,道:“她是蘇州河的船孃,不過船是租的,一天也賺不了幾個。”

進到窩棚,吳安平見夏聽白剛給楊三泰量完體溫,而楊三泰則目不轉睛望著夏聽白的側臉發愣,心中有些好笑,遂輕咳一聲,見大家的目光都轉過來,便問夏聽白道:“怎樣,他體溫可恢復正常?”

夏聽白正看體溫表,聞言道:“36.7c,是正常體溫。但很奇怪,他額頭燙得厲害,我看,得有40c。”

吳安平大笑道:“那不奇怪!你要再對他笑笑,管保能上50c。”夏聽白這才有所察覺,不過沒有忸怩,而是落落大方,目光掠過楊三泰,見他低頭不語,連頭帶頸一片通紅,便故意嗔怪吳安平道:“玩笑不要亂開,瞧,把人都嚇住了。”

兩人都沒有生氣。少年思慕,本就是最美好的情懷,沒必要非用成人齷齪的目光去審視,況且,楊三泰的目光之中,不只有朦朧的思慕,還有一些孺慕之情。

“先生,多謝你搭救!日後我若有出頭之日,必湧泉相報!”楊三泰掙扎著想起身致謝,但試了幾下,竟沒有起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他不得不讓劉三扶著,靠在土炕一側的牆壁上,說出了這句知恩圖報的老話。

吳安平故意道:“你覺得自己能報答我什麼?”

楊三泰一怔,迎著吳安平的視線看了過去,見他實際根本沒把自己這句話當回事,只覺腦子一熱,一句話便幾乎喊了出來:“我爹活著的時候常說,要是條漢子,話出口,就要釘得下起不回。先生若用得著,我寧願捨出這條命,也總要報得先生的大恩。”

小七、小八還在車上睡,但小三、小四、小五卻都在窩棚,早就被驚醒,聽他把話說這麼重,都嚇了一跳,目光直在吳安平和楊三泰兩人臉上打轉。夏聽白皺眉道:“年紀再小,也不能不知輕重,性命可是張口就能舍的?既提起你爹,可知他在九泉之下,是願你死,還是願你活?你若隨口便把命丟了,又怎對得起你爹?”

楊三泰感到委屈,卻又無力反駁,看看吳安平,又看看夏聽白,眼淚便止不住淌下來,只是倔強地不肯出聲。

吳安平倒有些動容道:“有志氣就好!報答不報答,對我,其實沒有任何意義,但只要你有這樣的志氣,相信總能成就一番事業,也不枉我費心醫你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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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三泰固執道:“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吳安平不置可否,轉過臉來對劉三道:“小三,你泰哥燒剛退,正該趁機多補充些體力,這樣才好得更快。你給他衝一碗黑芝麻糊,稠一些。若覺得餓,便再熬些肉粥。等稍進些食,再服一次藥,只是那小包的‘壹號’,暫時沒必要用。”

小三答應一聲,便示意小四和小五,和自己一起準備。

夏聽白對吳安平道:“還有兩三個小時就天亮,你一夜沒閤眼,還是趁機小睡片刻,不然上午沒精神。”

吳安平待要點頭,便聽見窩棚外傳來雜亂綿密的腳步聲,於是對夏聽白道:“這覺還真睡不成,還有事要辦。”說著,不等夏聽白詢問,幾步來到窩棚外,看了一眼四周,大聲道:“你們做出決定了?”原來,駱春琴還有那中年人,已帶著幾百人到了郭三泰的窩棚外,顯然有事發生。

那中年人應該是被公推為頭領,見吳安平動問,遂上前幾步,毅然道:“老爺,我們已經下定決心,和那幾個丐頭攤牌,絕不再受他們的控制。只要老爺願意幫助我們,使我們擺脫顛沛流離,有一日沒一日的境況,再大的代價我們也願意付!”

其實,丐頭只控制著行乞者,與其他一些做工的人並無恩怨,但吳安平視他們為一個整體,所以都被卷了進來,無一例外。當然,這只是一次態度和決心的考驗,應該不可能發生嚴重的衝突,丐頭也只為求財,犯不上這些一無所有的人死磕。

吳安平大聲道:“很好,只要你們能團結,有決心,就沒有幹不成的事。”天光未亮,但黑暗中似乎彌散著無量希冀之光。他能感受到那種熱切和期待,對這種情形深為滿意,重申了自己的保證後,又問道:“你們當中,誰是領導者?”

有聲音凌亂喊道:“鄭大鈞,駱春琴。”

吳安平已知道駱春琴是誰,但沒聽過鄭大鈞的名字,不過這並不難猜,便問那中年人道:“老哥,可是你叫鄭大鈞?”

那中年人低頭道:“是我。大家非要推舉我和春琴主事。”

吳安平鼓勵他道:“主事就主事,只要諸事公平、公正、公開,憑老哥,再大的事也能主,不用擔心搞不好。”又對駱春琴道:“有件事,你們最好現在就辦。這裡總共有多少人,其中上年紀的多少,正當年的多少,年少的又多少,男人多少,婦人多少,有手藝的多少,識字的多少,等等,這些都得統計出來,我才方便安排。”

駱春琴目光閃動道:“知道了,老爺!”

吳安平搖搖頭,又大聲道:“大家既然願意聽從我安排,這裡我就先立一個規矩,此後再不許叫我‘老爺’。若放不開,便叫一聲‘先生’;若放得開,便叫我‘大侄子’、‘大兄弟’都行;再不然,便叫‘老闆’也行。總之,不要再叫‘老爺’,我聽不得。”

“是的,先生。”見吳安平很鄭重其事,鄭大鈞和駱春琴不敢不答應。

不過,駱春琴突然又說了一句:“先生,我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吳安平失笑道:“失誤,失誤,竟忘了自報家門。我叫......黃啟東......”

後面的夏聽白“噗嗤”笑出了聲,湊到吳安平耳邊悄聲道:“真難為你,竟想起用這個名字。”吳安平只覺耳朵一陣發癢,見光線昏暗,視線並不及遠,突然轉臉在夏聽白唇邊吻了一下。只一秒的接觸,他便覺出夏聽白的嘴唇溫度驟而升高,然後便聽到一句輕啐:“黃啟東,你個小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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