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嘴上撂下狠話，凱芙仍然掩飾不住心裡的恐慌。父親訓練她的標準是間諜和特工，不是軍人。她有手段在特區，貧民窟這樣的無政府地帶，運用各種資源獲取情報，保住性命。但是，她從未有過和一支國家正規軍事力量戰鬥的經驗。更不用說，對手是星火特勤團————解放軍的王牌精銳。他們的訓練，戰術和配合，遠遠勝過她之前遇到的任何敵人。也許，甚至與她的父親不相上下。
全靠她自己了。
凱芙暗暗給自己鼓勁：事到如今，她必須拼死一搏。在特種兵的兇殘圍剿下，米夏分子一個接一個地中彈倒下。照這樣下去，很快，亞歷山大車站就會只剩她一人，孤立無援。她很清楚，如果直到最後，正坤也沒有命令他的手下停火，她就基本沒有生還的可能了。她那個慣於設想最壞情況的大腦，開始不受控制地瘋狂運轉。她想到了鮮血，想到了背叛，想到了一幅幅面孔：尼摩的，正坤的，亞諾的……他們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發誓，一定會保護她的安全。現在，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所有人都躲在黑暗之中，不聞不問，聽之任之。她想到了……死亡————每個人命中註定的歸宿。也許，屬於她的死亡，這次來得早了點。她曾幻想過無數瀕死的場景，大概，這樣的死法是她最不喜歡的一種：孤零零地，一個人，和強大的敵人打一場必敗的仗，在寒風中流盡最後一滴血，身子無聲無息地僵硬下去……真可惜。她以為自己會死得更浪漫，更有人情味一些。
凱芙的手指插進雪地，使勁在滾燙的臉頰上抹了一把。冰雪慢慢融化，順著她的眼角，鼻樑，一直滴落到下巴。一陣風吹過，絲絲涼意沁入她的肌膚，神清氣爽的感覺撲面而來。據說，人在臨死前，他們的大腦會分泌大量的多巴胺，作為對死亡恐懼的補償。那些可憐的人，會感受到前所未有過的愉悅心境……她想，具體是誰說的呢？不記得了。大概是她之前翻過的《心理學導論》吧。
一顆子彈帶著尖利的哨聲，從凱芙腦後傳來。身體的本能反射，勉強讓她稍稍偏了偏頭。一聲慘叫過後，又一名米夏分子被擊中了脖頸，他的身子幾乎在半空中翻滾了一圈，面朝下癱倒在地上。
“傻瓜，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凱芙漠然地盯著那具屍體，“跳出掩體，和特種兵面對面交火？換我就不會這麼做……”
她在心裡默默地發表了一番看法：既然要活命，一定得選擇最穩妥的方式，因為每一次判斷失誤，都會為對方積累優勢，那將是致命的。更何況，特種兵本來就在各個方面勝過自己：他們人數更多，裝備更好，戰術也更加合理；他們能在茫茫黑夜和瀰漫的煙霧中搜尋敵人，同時不會暴露自己；最關鍵的是，特種兵的目的是殲滅他們，但她不是————她只是為了活下去，不是為了打敗特種兵。只要活下去，就算她的勝利。
凱芙自嘲地拍了一下腦袋：這顆人頭，說不定————還真的值120萬歐元呢。出於幼稚的嫉妒心，她一向對那些大發橫財的傢伙嗤之以鼻，尤其是像那些追逐她項上人頭的傢伙……哼，這可是120萬歐元！如果她不讓他們吃一點苦頭，那簡直是不可理喻的。
你們休想這麼輕易地幹掉我，放馬過來吧！
決心下定，凱芙立即轉身，朝特種部隊的方向開槍。在抵抗漸漸微弱的車站，凱芙的槍聲就像一顆石子扔進平靜的池塘，迅速激起了特種部隊的注意。暴風驟雨般的子彈一股腦地朝她的方向招呼過來。
凱芙沉著地躲在掩體之後，透過牆上被子彈洞穿的小孔，她緊盯著街道的情況，不時閃身打出幾槍。她看不見敵人，透過煙霧中模糊的紅光和腳步聲，她只能勉強推測特種兵的行進路線————和她之前預測的類似：特種兵分成了若干小組，以強大的自動武器火力壓制，然後在掩護之下，剩餘的小隊成員遊走於她的周圍，企圖斷掉她的後路。
老套的地獄火陣型，但正因為難以突破，這個陣型才會沿用到現在。
凱芙沉住氣，無論特種部隊如何行動，她絕不露頭，絕不戀戰。一輪點射過後，不管是否擊中目標，她都馬上退回掩體，然後重複同樣的步驟。她的目標很明確：震懾住特種兵，延緩他們的步伐，決不能放任他們舒舒服服地向前推進。她必須把他們和自己拉到公平競技的環境下————躲在掩體後方，以槍法決勝，而不是肆無忌憚地潑灑火力。
幾輪交火過後，特種兵很快發現，眼前的對手和他們之前遇到的武裝分子不同：這個傢伙的反應快得出奇，閃身，瞄準，射擊一氣呵成，毫不含糊。好幾次對射過程中，她的子彈都直接擦著特種兵的脖子和臉頰飛出。在暗暗吃了一驚之後，特種兵稍稍減慢了速度。他們謹慎地放低姿態，不再專注於壓制對手，而是利用夜戰的優勢，穿梭在此起彼伏的障礙物間，快速移動射擊。
“嗖！嗖！”
幾發子彈掠過凱芙的髮梢，將她身後的牆壁打得火花四濺。凱芙毫不示弱，調整一下姿態，預估著對面的行進軌跡，立即探身朝對面還擊。
可是，她瞄準的地方空空如也，特種兵並沒有出現在她預想的位置。
該死，上當了！
凱芙下意識地縮回脖子。“啪！”的一聲，掩體的上半部分又被子彈炸出一個缺口。她不得不將自己的位置壓得更低，以免脆弱的頭部暴露在外。特種兵不間斷地向她開火，子彈將濃霧撕得千瘡百孔，鬼魅般從四面八方襲來，密集的彈道織成一張熾熱的火力網，將凱芙牢牢地鎖在原地。
凱芙再次嘗試向她能分辨的敵人射擊，但是同樣一無所獲。每當凱芙探出一邊身體，準備鎖定目標，方才開火的小隊就會立即退回掩體，讓她的子彈落空；而其他小隊則會趁她分散注意力的時機，毫無預兆地開槍，迫使她不得不在不同的方向之間來回切換。失去目標的凱芙很快便暈頭轉向。在她的視線中，一盞盞暗紅的鬼燈遊蕩煙霧繚繞的空氣中，像高速飛行的螢火蟲，拖拽出模糊的殘影，她甚至能聽到特種兵移動時帶起的“颯颯”風聲。
凱芙感到一陣無力的絕望，就像一拳拳地打在柔軟的水面上一樣。她知道特種兵正在包圍她的掩體，可她無法沒法弄清他們的位置，這些人的障眼法害得她疲於應付。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刻，她會分神的。那樣一切戰鬥就結束了。
凱芙的牙關咬緊了。她只有一把槍，一支30發子彈的彈匣，即使是用短點射的方法，她也堅持不了多久。可是在看不見目標的情況下，短點射除了將自己暴露在外，沒有任何幫助。
“嗒嗒——嗒嗒——”
衝鋒槍越來越輕，她肯定自己已經打空了至少三分之二的彈藥。凱芙縮回左手，從腰帶上解下手槍。
她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絲紅點————在離她大約三十米的集裝箱附近有一名特種兵，他的影子被火光照映出來，一支粗短的管狀物在槍身若隱若現……
糟了，榴彈發射器！
凱芙迅速調整槍口。AK-12衝鋒槍的準心甩了過去，將對方模糊的頭部輪廓套住。
一串噼裡啪啦的火花打在集裝箱上，但是並沒有鮮血飛濺出來，沒有跡象表明子彈擊中了特種兵。
凱芙簡直無法相信————這樣致命的失誤，不可能！三十米的距離，她居然會打偏，所有的子彈都偏離了準心……
只有一種可能……她的頭腦一陣暈眩，每個毛孔都在往外冒著熱氣————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校對過這把槍的膛線嗎！
特種兵沒給凱芙足夠的時間懊悔。在她發射出最後一顆子彈，槍栓打出一個清脆的空響同時，一顆榴彈”撲通——”一聲，冒著白煙直朝凱芙衝來————
“轟！”
榴彈擊中了凱芙面前的掩體，衝擊波將她震得向後摔出一米遠。凱芙捂著胸口，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她還活著，那堆掩體幫她擋住了榴彈最致命的破片。大量煙塵鑽進凱芙的鼻腔和嘴巴，她不停地咳嗽，雙手胡亂地摸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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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槍！手槍！
海倫的P226手槍，靜靜地躺在她的面前，半截槍身倒插進塵埃之中。
她的武器！她最後的希望！
……
“目標倒下！目標倒下！”
在煙塵外面，特種兵互相用無線電通報著訊息。她可以聽見他們的靴子交替踩在積雪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一步一步，特種兵朝她逼近。
看來，我要交代在這兒了……真倒黴，這麼窩囊地，死去……
凱芙一點點拔出手槍，槍口在半空中不住地晃動。
但是我還沒死……我倒下了，但還能反抗……你們別想這麼幹掉我……
她伸出另一只胳膊，雙手緊緊地握住手槍，拼命抑制住越來越劇烈的搖晃。
如果我一定要死在這兒，如果我走不出去……
Triji瞄準鏡上，那個黃色的小三角閃著熒光。
來吧，來吧……不管是誰走進準心……我會死，你也會跟著一起完蛋！
……
……
“滋滋————滋滋————”
凱芙的視野裡，她的Triji瞄準鏡突然暗淡了下去，黃色的熒光小三角開始詭異地模糊起來，鏡頭已經完全無法成像。
凱芙幾乎忍不住爆出一句髒話：天殺的！難道在臨死前，她最後一份反抗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嗎？
“出什麼事了？”
煙霧對面，特種兵們似乎也開始不知所措起來————
“我們失去了視野。重複一遍，隊長，我們失去了視野。”
凱芙莫名其妙。她盯著手中的槍，又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搞什麼鬼？”她嘀咕道。
“訊號失靈！訊號失靈！”
特種兵大聲叫喊起來。看樣子他們的無線電出了毛病。
“我們遭到電磁干擾！重複，我們遭到電磁干擾！行動取消，行動取消！”
凱芙敢肯定，如果不是有眼皮擋著，自己的眼睛幾乎就要蹦出來了。她雙手撐著地面，一點一點，小心地向身後爬去。她相信自己一定聽到了“行動取消”這句話，她的腦子很清醒，沒有被剛才的榴彈炸暈過去，她很清楚……但是她不敢輕舉妄動，她的手指扔扣著扳機，預備自己臨死前的最後一擊。但是什麼也沒發生，沒有人從煙霧中跳出來，拿槍指著她的腦袋，特種兵也沒有繼續追擊。
“我沒事了……”凱芙不敢相信地低語著，“得救了……”
確信特種兵已經從街道上撤退，再也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凱芙爬了起來，連滾帶爬地奔向前方一輛被燒燬的電車殘骸。她眯著眼睛，左手使勁按住那顆因劫後餘生而跳動不已的心臟，仔細檢視著周圍的路線：
輕軌線的橋對面，零零散散地停著幾輛車。她不知道那些車是否完好，但是她覺得應該過去看看————無論如何，她需要一輛載具，只靠雙腳走不了多遠的。
凱芙輕輕嘆了口氣。她的頭部微微抬起，出神地凝視著柏林的夜空。
一個白色的反光物從她眼前快速閃過。凱芙定睛看去，一臺小小的無人機閃著紅燈，在她頭頂懸停了片刻，然後“唰”地一下直衝雲霄。
”等等，那個東西……”
電磁干擾器……那個閃著紅光的儀器，和無人機綁在一起。
“是她？”
無人機，電磁干擾……
這兩件事聯絡起來，結果太明顯了。
……
“我真的想幫你，凱芙……不然，你又是孤身一人，誰還會幫你呢？”
……
她想起奧嘉三小時前對她說過的話。當時，她還安慰奧嘉，她覺得自己信心十足，可以對付一切困難。事實上，如果沒有奧嘉的堅持，沒有奧嘉的無人機視野，她連第一關都闖不過去，而她卻一直覺得奧嘉麻煩，猶豫，拖累她的進度……
“我就知道，你永遠不會拋棄我的……永遠不會，”
凱芙仰起頭，朝無人機遠去的方向微笑著，
“謝謝你，奧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