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電視臺廣場，比它的鄰居亞歷山大廣場更大，但是增加的這一大部分面積並沒有顯得寬敞許多。示威者的帳篷密密麻麻，一路延伸到博物館島的教堂區。還有許多人選擇搬進附近的建築物。在早日的暴動中，這些房子的一層基本已經被拆空，大量空間被騰出來，用於安置物資，傷員，婦女以及孩子。
凱芙踏入廣場的第一刻就開始迷路。雖然有奧嘉的無人機指示方向，凱芙仍然暈頭轉向，更是被兩個款式，顏色都極為相似的帳篷耍了好幾回。一想到有可能白來一趟，她的心就急得揪在一起。
“露娜，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別呆在廣場，”無線電裡，正坤似乎還沒習慣凱芙的名字，“一會兒抓芭琪拉的時候，我們有其他同志會來接你————可別誤傷了。”
凱芙嘴裡答應著，可她知道自己一點也聽不進去。
……
芭琪拉，你在哪裡……我知道你在……
躲起來了嗎……
我能感覺到你的氣息，出來吧……
出來吧……我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獵物嗎？那麼，來找我吧……向我現身，露出你的臉來。我要看到你的眼睛，你臉上的雀斑，還有那個我一輩子也忘不掉的紋身……我必須百分之百確定那個人是你，然後……我才會允許你死在我的手上……
……
凱芙用力擠了擠眼睛，汗水將她的眼角浸潤得又紅又癢，視線模糊一片。她知道她在激動：無論身在何處，芭琪拉此時距離她不到半個廣場的寬度，這個簡單的判斷讓她的腎上腺素飆升，大腦興奮得有些缺氧。
凱芙咬緊牙齒，調整自己的呼吸，儘可能閉上嘴巴，讓空氣順著溫暖的鼻腔緩慢進入呼吸道，而不是粗暴地刺激咽喉和肺泡。周圍的示威者舉著標語，三三兩兩走過，時不時有人脫帽，點頭，向凱芙致敬———大多數人並不是反滲透的行家。在這個廣場上，示威者的服裝，旗幟和宣傳標語五顏六色，各式各樣。他們之中多數是青壯年的男性，也包括相當一部分的女人，老人和學生。然而，不管年齡身份如何懸殊，俄軍的棕色迷彩軍裝作為一種敵我識別的樸素標誌，始終被大家預設和接受。就是因為這身軍裝，凱芙一路上受到了不少禮遇：擁抱，合影，包括差點被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女大學生親吻。凱芙硬著頭皮，一句話也不說，急匆匆地推開那些熱情的手，胳膊和臉蛋，低著頭只管朝前走路。
“同志，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為我們的同胞做的一切……”
凱芙突然感覺胳膊被人輕輕地拉了一下。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鬚髮蒼白，佝僂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面頰透著兩片激動的赤紅。凱芙應付地朝老人點了點頭，轉身打算離開。這時，凱芙的身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季米特裡·別斯波洛夫，您還好嗎？”
凱芙和老人同時朝聲源張望。一小隊米夏人員正朝他們打著招呼。
“啊，我很好，謝謝你，親愛的小伊萬，”老人微笑地走過去，緊緊和對方擁抱了一下。凱芙這時才注意到，老人大衣背後印著安婕·瓦倫汀的簡筆肖像————沒錯，那個和她外貌神似，卻又素昧平生的女孩。那個三年前的遇難者。
她突然想起來，之前在街區暴動的時候，許多人也舉著那個女孩的照片和畫像。她還在新聞裡聽說，許多人寧願受傷被捕，也要從警察手中保護安婕的肖像。
一股莫名的荒唐感湧上凱芙心頭。她忍不住想到一個場景：如果她的身份暴露給了芭琪拉，她可以當即摘下面罩。人民要是看到那個三年前死去的女孩，此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整個廣場估計都會沸騰起來————說不定，她可以趁這樣的混亂撤離。
“咳————咳————”
不知是由於風寒還是激動，老人開始咳嗽起來，打斷了凱芙的胡思亂想。
“季米特裡·別斯波洛夫，您不應該到處跑動了，”米夏分子拍了拍他的後背，語氣裡滿是擔憂，“天氣這麼冷，快回去休息吧。接下來這個地方可不太平啊。”
“不……不了，”老人錘著胸口，喘了好大一口氣，“對我們來說，只有俄羅斯的冬天才配稱得上冬天……那可是打敗了拿破崙，埋葬希特勒和納粹德國的冬天。小伊萬，不用替我這個老頭子擔心，我只是想……呆在這兒，到處走走，臨死前，替我那個死去的兒子，看看我們的蘇博科夫同志……他一直想親眼見到————蘇博科夫同志，向他表達我們最高的敬意，不是透過該死，虛假的電視畫面……”
老人的牙齒有些漏風，語氣卻無比堅定，尤其是說到“同志”這個單詞，他的神情也隨之嚴肅起來。
他一定是經歷過那個年代吧……凱芙想，四十多年了，在她認識的很多移民眼裡，那個傳說中的紅色帝國彷彿從未離開。而對她來說，蘇聯只是一個遙遠，陌生的歷史概念，唯一能和自己聯絡上的是父親————1991年的那個寒冷的聖誕夜，她的父親來到了這個世界，行將就木的蘇聯也慢慢嚥下最後一口氣。
“您一定會見到他的，”米夏分子保證道，“等集會開始，我會想辦法，帶您去一個又舒服又暖和的位置————現在聽我一句勸，您還是回您的帳篷裡休息吧。”他回過頭，朝自己的兄弟們做了個手勢，“麻煩一下大家，你們知道怎麼走吧？”
老人顫顫巍巍地舉起右手，敬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
“俄羅斯永不忘卻。”他說。
“俄羅斯永不忘卻。”米夏分子也同樣回了個禮。
凱芙站在原地，幾乎忘了她要去哪。等回過神來，老人已經在那些人的攙扶下走遠了。她輕輕嘆息一聲。
“同志，你————是哪個分隊的？”
那個被稱作“小伊萬”的傢伙盯著凱芙，開口問道，
“你看到普羅寧他們的小組了嗎？現在應該輪到他們去柏林塔執勤了，可是我們怎麼都找不到他們————”
是那兩個死人吧，凱芙想。她搖了搖頭，手指一抬，隨意指了個方向。
“營房？不不，那裡也沒發現，”小伊萬搖了搖頭，“同志，這可不太妙。蘇博科夫同志會很不高興的，他不喜歡有人玩忽職守。”
雖然心裡有數，凱芙仍然表現得一無所知，聳了聳肩膀，
“我再去找找他們吧，”米夏分子喪氣地低下了頭，“同志，小心一點，尤其是集會的時候。那些歐洲人一向背信棄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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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個老人稱呼他為“小”伊萬呢……凱芙默默地看著對方在她的肩頭拍了一下，快步消失在人群之中。他一點警惕性都沒有，她想，聲音聽起來也很幼稚，估計比她大不了多少。但蘇博科夫可不一樣……如果那兩個人失聯的訊息傳過去，芭琪拉和她哥哥估計一猜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奧嘉，那兩個人的下落有沒有洩露出去？”她的手指貼著側頸處的無線電貼片，低聲問道，“你按我說的做了嗎？”
“哦！”好久沒有開口，奧嘉聽上去有點沒反應過來，“是的，我播放了兩段錄音……怎麼了？”
“具體點。”
“第一段錄音告訴其他人，那個醫生要去領隊那裡取藥，他們已經將她護送透過車站。第二段……好想是說，他們正要回營地還是什麼，沒聽仔細。我俄語挺一般的————”
凱芙默默地聽著，眉毛漸漸皺了起來。
“也就是說……他們馬上就會發現了。”
“對不起，凱芙……我找了找，只有這兩條錄音管用，其他的根本牛頭不對馬嘴————”
“我沒在怪你，奧嘉。”凱芙把手放下，“我說過，早晚的事兒……你已經幫我拖夠了時間。”
只是對她來說，時間不允許她再猶豫了。一旦天網一司介入，主動權就不在她手上了。
“他們馬上就要開始集會了……”凱芙掃了一眼柏林塔大門前的巨型螢幕————聯邦一臺正在直播一場新聞發佈會。
“……他們有他們的底線，我們也有我們的，”來自中國外交部的發言人措辭強硬，“這是針對峰會的蓄意破壞行動，是有組織，有預謀，並且有外國勢力參與的非法集會……我們非常清楚，某些人，某些組織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毫無疑問，這些人的行為，是恐怖主義對國際社會赤裸裸的蔑視和挑戰。中國政府的立場一向明確：我們將與歐洲和美國一起，站在打擊恐怖主義的第一線。我們絕不對恐怖分子妥協，也絕不會容許，放任恐怖分子，破壞國際社會長期以來共同營造的和平與穩定。”
廣場響起一片噓聲，許多人開始對螢幕比起了中指。
看來天網一司沒有誇張……中國人的邏輯，如果這場發佈會代表官方立場，正坤他們，應該已經準備好動手了。中國人一向說到做到。她沒辦法阻止他們，集會肯定會舉行，芭琪拉也不可能示弱。那麼，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可能……二十分鍾？十分鐘？她不知道
……
“神秘小姐，如果你願意的話，就來我們的大本營找我。柏林塔前方的廣場，那個叫unbrunnen的噴水池附近，有一輛救護車。”
凱芙突然想起那個醫生，
“我想，那裡可能有你想聯絡的人。”
……
醫生不像是在開玩笑。說不定……她自己也是一名滲透人員。那樣的話，她的身邊沒準會有一些幫手。她叫來三名醫生，處理了兩具明顯帶有他殺痕跡的屍體，那些人不可能看不出來……但是沒有人提出懷疑，沒有人表示驚訝————他們彼此心照不宣，配合著處理了屍體，幫她毀滅了線索。
他們是誰？不像特勤局，看起來沒有敵意，也沒有為難她的身份。
不管怎樣，這個廣場上存在和她一樣的滲透者，凱芙覺得寬慰了不少。雖然不知道那些人的來意，但是他們幫了她的忙，她覺得，至少應該去看看，那個“她想聯絡的人”是誰————在天網一司把她接走之前。
打定了主意，凱芙最後瞥了一眼螢幕上的中國官員，拍拍身上的雪，朝噴水池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