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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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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餐廳後,腳步加快,從有些慌亂的走步到最後幾乎是跳躍的大步奔跑。提著裙子的手用力地抓著長過腳踝的裙襬,另一只手毫不猶豫地使勁擦了幾下嘴,就當國際友人之間的禮貌問好,抱著一個陌生男人亂啃簡直可以變成我的黑歷史。

看到大樓梯沒有任何遲疑就選擇往下走,鞋子的不合腳讓我非常難受。我踩著橡木的樓梯,幾次都差點滾下去,終於走到e層甲板的單行樓梯,我急匆匆跑下去。

上等艙是回不去了,我只能在他們所有人都反應不回來這段時間裡,重新找個地方藏起來。

而且我非常確定,卡爾霍克利下次見到我,一定會將我掐死,掐得死得不能再死的那種。我看到有人從電梯門那邊的轉角走出來,是已經換了西裝的船上裝配師弗羅斯特,他攥著手套正準備往d層甲板上面走,看到我很驚訝地說:“艾米麗小姐,你怎麼到下面來了?”

難道他以為我的房間真的在豪華的bc層甲板上嗎?

“你好,弗羅斯特先生,哨子找到了嗎?”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腳步依然維持那種速度往前走。

“還沒,傷腦筋啊,我現在叫工人都得靠我嘹亮的歌聲。”弗羅斯特一下被我轉移了話題,他煩惱地說:“難道真的被清理工處理掉了嗎?”

“真是遺憾,你總會找到它的。”我笑容不變,速度不變,如一陣風似地來到他面前,手驟然往頭上一拂,將那個蝴蝶髮夾抽出來,霎時滿頭長髮流瀉而下。接著將蝴蝶髮夾塞進他的西裝口袋裡,這個動作連貫而快速,幾乎不給對方任何回應的時間。

弗羅斯特眼睜睜地看著我將髮夾塞入他口袋裡,疑惑地問:“這是什麼?”

我頭都沒有回,已經走入他剛才轉出來的那條走廊,順便高聲大喊:“麻煩一下弗羅斯特先生,請將它還給b層上等艙的露絲-布克特小姐。”

“等等,那是輪機部門的專用通道,你不能進去。”弗羅斯特急忙追過來,他擔心地對我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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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管他的,跑到走廊盡頭推開門就鑽進去,身後敬業的弗羅斯特跑過來,卻一時間找不到我進入哪扇門裡,只能在走廊上來迴轉幾圈最後無奈地低聲抱怨幾下,“上帝啊,現在的小姐真是有活力。”

我等他走後,才從門後走出來,接著往那條輪機部門的走廊繼續走下去。中間遇到幾個滿身煤炭,油光滿面的輪機部工人,他們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這艘船的走廊就是一個該死的迷宮,我彷彿在兩千多米長的彎道裡漂浮著,穿著不合適我的鞋子。甲板似乎傳來微微顫動,就好像火山爆發前的平靜顫動。我順著越來越簡陋的白色走廊繼續往前走,這裡已經沒有地毯,也沒有造型華麗的燈具,抬頭可以看到沒有鑲板遮掩的白色鋼鐵輸氣管道。我看到走廊兩邊都有門,隨便開啟其中一個,一股嗆人的味道讓我喉嚨發癢。

我走進去,一股熱氣蒸騰而起,房間裡是垂直而下的鐵梯通道。

三等艙暫時回不去,上等艙也無法混時間,我只能往下走,到達甲板底部的貨艙。只要躲過貨艙工作人員的的巡查,基本上就安全了。

卡爾霍克利那個倒黴鬼總不可能一身燕尾服,從g層甲板爬到貨艙層來找我吧,又不是找殺父仇人。

我一臉晦氣地伸手將頭髮往後抓幾下,然後雙手互相捏一捏,抓住欄杆就順著鐵梯往下走。溫度猛然升高,還有嗆人的煤炭燃燒味道,我還沒有到達鐵梯底,就聽到嘈雜的轟隆聲,彷彿泰坦尼克號的引擎就在我腳下瘋狂顫抖。

我看到鐵梯下都是煤炭渣,希望女主角不介意我還回去的鞋子都是黑煤炭的顏色,我矯捷地跳下最後幾節鐵梯。一輛載著煤炭的推車從我旁邊快速地推過去,推車的司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地看著我,他生氣地大喊:“小姐,你是怎麼走到這裡的,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巨大的鍋爐火光兇猛燃燒,一堆司爐急匆匆地拿著鐵鏟將煤炭往鍋爐裡鏟,火光映紅了他們沾滿黑灰的臉,司爐長扯著嗓子在鬧哄哄的鍋爐房裡大吼,“好好幹活,快快塊,給我快點……你怎麼在這裡,馬上離開。”

他回頭看到我提著裙子站在鐵梯旁邊,幾乎是要抓狂地大叫。

我無辜地看著他們,突然右手輕觸頭頂,身體立正虛虛做了個西方的鞠躬禮儀。我笑著說:“打擾了,各位。”說完就快步往鍋爐房裡面跑,不知道這是幾號鍋爐房,泰坦尼克號有專門的通道來給鍋爐房的工人透過,這群負責船體驅動的輪機部工人宛如這艘船裡的黑色軍團,沒有任何客人能看到他們。

“等一等,你不能往那裡去,很危險。”司爐長強壯地揮舞著鐵鏟,朝我的背影大聲提醒。

我飛快地從他們身邊跑過去,火蛇從鍋爐裡吐出來,溫度高得將我皮膚表面從上層帶來的低溫都燃燒殆盡。找得到鍋爐房就證明我快要到達貨艙底層,只要卡爾霍克利不是用抓他未婚妻的力量來抓我,一般人根本想不到我會跑到這裡來。

因為除了那位船上裝配師,沒有人看見我走入工人專用的通道裡。

煤炭產生濃煙蒸騰在我四周,我一路往前跑一路對遇到的工人笑著說:“你好,打擾了,工作順利啊,大哥。”

有一個滿臉汗水的司爐還很禮貌地放下鏟子,笑著對我點點頭。

我順著鍋爐艙不斷往前跑,直到看到一扇白色艙門,開啟後一片寂靜襲來,就如同是錯覺,身後還是鍋爐房熱起沖天的噪音,放置貨物的倉房卻安靜得像是海底深處。

我關上艙門,走入貨艙,這裡堆滿了要飄洋過海的貨物,箱子外面是粗繩捆綁的吊網。我搓著手靠著一個貨物箱子,抬頭看向船體的上方,剛從鍋爐房出來一下就感受到外面的低溫,手套因為要用餐而脫下來,希望餐廳的服務生能將它交給失物招領處,再還給原主人吧。

靠著箱子緩了一會,我終於呼吸平靜下來,慢慢走過一臉嶄新的法國產雷諾老爺車,我來到一個比較空曠的地方。彎身將鞋子脫下來,放到一邊,我抬起自己的腳,裙襬順著我的動作而滑落到大腿處,腳上都是細碎的傷口,一些是在南安普頓港赤腳狂奔造成,而腳上新鮮泛出血絲的破皮卻是不合適的鞋,加上我用這種鞋子跑動磨蹭出來的。

將腳重新放回地面,我看向四周,耳朵剛從鍋爐房那裡的嘈雜響聲恢復過來,聽到引擎的悶轟聲。

今天是星期三,四月十號,泰坦尼克號正式的日子。

這個時代,世界最大的交通工具,永不沉沒的夢幻之船。我幾乎能看到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讓它停下來。

直到十四號深夜,撞上冰山為止。

我沉默地凝視著四周,這裡的一切全部都會消失,包括上等艙的餐廳,鍋爐艙的火焰。精神上的興奮安靜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悶的悲傷。

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將心裡那種難以忍受的壓抑給吐出去。我知道就算說也沒有人會相信,就算有人相信,除非那個人是史密斯或者伊斯梅,不然誰能讓泰坦尼克號停下來。

我手捂著胸口,低垂著頭,眼睛半閉著,突然發現自己剛才的舞蹈還沒有真正跳完全場。入魔一樣,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在尖嘯著,只靠眼神跳舞讓身體嫉妒。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也許在睡覺前我可以練習一下以前的舞蹈。

這裡除了引擎聲外,沒有任何音樂。

但是對我來說,樂曲的旋律早已經融入到我的身體裡,就算寂靜得整個宇宙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也可以在舉手投足間,找到配合身體的那種節奏韻律。

雙手以一種極其緩慢而優美的姿態,柔軟地從胸前挪開,還粘著血跡的雙腳開始輕輕踮起。我微垂著頭,身體在慢慢向上,腳背的力量支撐著身體往上,雙手也在向上,這個動作輕盈,輕盈得變成一片羽毛,就算你的骨頭痛得在哀嚎慘叫,你的骨頭外的皮膚看起來也像是毫無力量。

我開始改變眼神裡的平靜,胸腔內的心臟揪痛起來,剛才在餐廳殘留下來的感情再一次醞釀發酵。其實真正在跳舞的時候,淚水是不可能真正流下來的,但是悲傷的感覺會千百倍地透過身體的語言傳達而出。

腳尖踮到幾乎與穿著尖頭鞋的芭蕾演員一樣,雙手也向上手掌緊貼,最後停止相互十指交纏。

這是一個靜態的舞蹈姿勢——你已垂死。一個女人,她愛上一個男人。

所有的一切都遠去,穿越,英國街頭的白雪,代表死亡的郵輪,傑克與露絲,紐約女神像。

我已垂死,我愛上你。

倏然靜止向上的身體崩塌,我的雙腳寸寸下跪,雙手驟然緊緊地抱住自己,下垂的頭埋在雙臂中。

抱緊自己,跪在愛情面前。這是一種哀傷,她面臨死亡,她被拋棄。

冰冷覆蓋,烈火熄冷,這是一種哀傷。

我仰起頭,可以感受到脖子上的肌肉在顫抖。雙手極限向後,指尖溫柔地滑過空氣,似乎在撫摸愛人的皮膚。貨艙裡的所有東西都消失在我的視線裡,我哀傷憂鬱的眼睛裡,只有一片靜默的黑暗。

當我跳躍而起,雙腳重新接觸到地面時,黑暗變成了空曠。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我是自己的觀眾。

我心裡的感情在改變,悲傷變成溫暖的甜蜜,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在迷迭香盛開的季節,在繁星點綴夜空的歲月。身體的動作變得靈巧而帶著火一樣的力量,我開始旋轉,長裙在我腳下盛開成怒放的花朵。

我的呼吸帶動身體肌肉的控制,身體又柔軟得像是純淨的湖水,熱情漸漸在熄滅。

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

而死亡,帶走了他。

悲傷回到我的四肢上,我清淺地呼吸著,無力地伸手要去擁抱什麼,腰部開始向後彎下。

最後我擁抱住自己,躺在地上,安靜地看著上面。

這是一種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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