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楹回道:知道了, 不日下山。
才把這卷問發出,他就聽窗外“嗷”一聲慘叫,黑貓從院牆上一腳踩空, 翻滾了下。
周楹一拂袖, 袖風從窗縫裡飛出,穩當地托住了傻貓。
把貓逗下的青鸞鳥撲騰著翅膀跑了, 屁股後面留下一串彩虹。黑貓奓著毛跑進,急赤臉地告起狀。
它老了,在貓裡已經算很高齡, 眼周嘴邊的毛稍有褪色, 表情看著嚴肅了不少。隨主人在潛修寺住了五年, 它泡在漫山的靈氣裡,如今還算硬朗,也許能活個二十年。不過它活三十年也沒什麼長進, 依然只戰鬥力旺盛的缺心眼, 滿山的祥瑞沒事都愛跑招它——尤其那青鸞, 扎著尾巴過逗貓,風雨無阻。
周楹才將它抱起, 手伸了一半, 目光往外瞟了一眼,抬起手指豎在嘴唇邊:“有客了,安靜點。”
說完, 他起身迎出,一推門,端睿大長公主正好落在丘字院門。
周楹客氣地拱拱手:“端睿殿下。”
論血緣,端睿大長公主他姑……不知多少輩祖母,但周楹從不其他周人一喊她“老祖宗”, 也不叫“師叔”,氣就像個平輩論交的外人——他不算拜入玄隱門下。
五年前,無渡海陰謀破產,周幾十代瘋子們籌謀了八百年,落得個功敗垂成。魔魂不全的大魔被玄隱三長老聯手打散,重新鎮住,無渡海裡最後一具靈骨祭品得以保全,回到了主人手上。
不過大宛沒有因此改朝換代,目前還姓周。
一因為碧潭峰穩穩當當地在玄隱山上鎮著,端睿大長公主這個半步蟬蛻還支撐得起周氏;二無渡海事發時,大宛怨已經積攢到了一定程度,正好炸開,將各大世諸多齷齪炸到了臺面上,玄隱三十六峰主,除了支修這少數幾個幾邊不靠的,就沒有不灰頭土臉的。大夥一起丟人現眼,烏鴉哪有臉嫌豬黑,追究周氏也就沒了底氣。
反正封魔印破碎後,靈相上打過黵面的,靈臺都隨那黵面一起毀了,沒給玄隱山剩下一個活人。
周坤被封魔印反噬而死,這一把掀牌桌帶走了一票人,黃泉路上他老人可不寂寞——光死在暴叛亂中的就不計其數,這回仙山也壓不住朝野動盪,事後為了平憤,只能捏著鼻子將自不成器的後輩推出挨刀,又倒下一大幫。
五年,各地商會換血,幾乎成了一些人私產的漕運司大權收歸朝廷,“南廠”、“土地”等一系列、稅改革雷厲風行地推行開——這些都現成的,太明皇帝生前想推、最後卻都不了了的政令,文稿幾經修繕已經十分完善,稍做調整照抄就行。
失地農未必能拿回地,祖墳總歸保住了;廠房中勞工未必能居有其所,但因不捨得填靈石就填人命的破事暫時沒人敢幹了;商販在商會裡自然還沒有說話的份,不過好歹能混進有個座。
大世一手遮的局面被太明皇帝暴力破開,再也沒人攔著騰雲蛟滿地跑了。
其回過頭再看,太明皇帝那個時候借南郊大火一事,將自己唯恐下不亂的皇三子放出金平四處點火,倒像預見到了這一切,有意為。
否則金平電閃雷鳴的那個夜裡,周坤好端端的,為何將周氏的秘密對永寧侯和盤托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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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周最後一個走火入魔的伏魔人,註定了圖窮匕見的一位。
冥冥中,他否已經預見到了周氏命中註定的敗局?
他那時候,不已經不在乎東海大魔能否替周討回公道,只想好好清一清這大宛的沉痾?
他死相上那割裂的表情,到底哪一個真的?
太明五年,周坤將親生子的靈骨放在祭壇中,偷走了心魔種,用在哪,至今不得而知。後不久,玄隱山就發生了一場內亂,四長老一閉關,一位升靈峰主被剔骨。當時尚且年輕的太明皇帝趁機在朝中掀起了一場腥風。
二十四年後,他送走了胞姐,徹底捅破了,把礙事的人都帶走了,讓玄隱被迫出面打掃殘局,他一生看似徒勞的嘗試,死後居然都成了。
這位暴君在位二十九年,好像一直都在掙扎,一直都在找機會捅穿他頭頂華蓋。
然而人死如燈滅,真相究竟如何,已經不得而知。他的手足生離的生離、死別的死別,他不親妻子,也談不上心腹,只有永寧侯每年陪他喝一杯苦酒——倆老男人也不聊,話都在酒裡:永寧侯願他早日暴斃。
世上沒有人聽過周坤的心裡話,於他到底個負荊的聖人,還個罪孽深重的瘋子,恐怕都九泉下的鬼神評判了。
這五年,大宛雖經內亂,卻比先前有活力了不少。六部九卿一多半都換上了科舉出身的文臣,新皇個寬忍仁和的守成君,聽得進勸,人也勤勉,一點也不像他那老瘋子父親——繼位的太子周桓。
當年三大長老將周楹靈骨帶回,司禮長老趙隱親自在玄隱山主殿見了他,給了他兩個選擇:他想繼位,就得在開靈竅拿回靈骨後封住靈脈,終身不得動用靈氣,半仙體只讓他能活下,自此過凡人一生;麼他脫離凡塵入仙門,與朝堂再無瓜葛,只靈骨被剔除二十多年重新放回沒有先例,他將能在仙路上走多遠沒有人知道。
周楹聽完,哪個也沒選,只很平靜地問道:“晚輩被困無渡海底二十年,性情偏執狹隘,寬和仁愛的明君肯定做不成。況且人心不足,我如今答應為江山穩固封靈脈,百年後野心膨脹,難保不尋些旁門左道延年益壽,到時候八百年前的事重演怎麼辦?怎麼,仙山這放心我嗎?”
仙山當然不放心的,可大長老道心在上面看著,逼他不得不言出必行,答應了奚平讓莊王選,也只能捏著鼻子擔這個風險,以後再想辦嚴加監管罷了。
“至於入內門,”周楹笑了一下,“端睿殿下生靈骨,入了清淨無情道,我除了靈骨外,靈也異於常人,仙門又打算怎麼安置我呢?大長老,任誰從生下就被押在無渡海底,都不想再受拘束了。”
趙隱問道:“你想留在外門?哪一門?”
“哪一門也容不下我,”周楹道,“我聽說這場亂局裡,許多平百姓受邪祟蠱惑,吞吃靈石成了半吊子邪祟,仙山打算拿這些人怎麼辦?”
這始作俑還真有臉問!
趙隱也確讓他問住了。
依大宛前律,都得按邪祟拿下。
可不責眾,這回捲進的人在太多。而那些吃靈石入邪道、帶頭叛亂的人,在被視作英雄,把他們都一杆子打成邪祟,那些渾水摸魚的真邪祟可樂得接收他們,剛勉強壓下的怨又得起。
收容更不可能,往哪收?
玄隱內門何等森嚴,王子皇孫尚且為一張徵選帖搶破頭;機閣對門下資質求極高,藍衣半仙們越級殺築基修士都不稀奇,當年梁宸等人就因為能力不足才當的駐礦管事;以前這些不知道幹什麼用的修士都放在南礦,結果南礦出了這麼大的事,玄隱山可不敢再讓外門修士瞎攙和了,直接將駐礦辦裁撤,以後由玄隱三十六峰輪流派專人監礦。
周楹氣定神閒道:“這些人接因我入歧途,也跟我一無處容身,這不緣分麼?仙門放心,可以交給我安置。”
於就這麼著,有了現如今的“開明修士”。
玄隱山頒佈新律,修士需登記注冊,身上打下玄隱靈印,成為“開明修士”,不再算邪祟。打了靈印以後,開明修士每打出一道靈符,仙山都能嚴格監控到,犯了事,就算跑到涯海角,玄隱山刑堂一道符咒也能直接透過靈印打散其靈臺。
這些合的開明修士依據其戶籍所在,分派到各地,由朝廷分派任務,做一些凡人力不能及的事——修補銘文、維護鍍月金熔金爐陣、照看靈藥田、逢自/然/災/害救人等等,每月可按勞領一到兩塊碧章石。
除此以外,開明修士也修士,真逼急了有渠道“上達聽”,再有借仙門勢力無無的奸佞,怎麼也得顧忌他們,算父老鄉親們的一道保護符。
這一,大宛境內不肯登記的“邪祟”就成了真邪祟,越發沒有容身地,因為“開明修士”一旦邪祟有牽扯,立刻會被靈印察覺盯死,以“邪祟”論處——千百年,玄門終於紆尊降貴,給了平修士一塊狹而貧瘠的空立足,太珍貴了,任何一個開明修士都不捨得拿身性命冒險,到後,他們反而成了對抗邪祟最積極的人,唯恐被打為類。
一味打壓只會激起反抗,分而化才正理。
莊王周楹不愧碧潭峰一開始就看上的皇位繼承人,人在潛修寺養靈骨,也不見他怎麼忙,光靠“問”遙控,便將大宛境內的修士整得清清楚楚,無數趁內亂瘋狂擴張的邪祟組織一夜沒了容身處,一兩年內幾乎被機閣除了根,能跑的都跑了。
於“開明”外,周楹又一手建立了“陸吾”——混在逃亡國外的邪祟中,悄悄往周遭滲透,比機閣那些不做偽裝根本出不得國門的藍衣們方便隱蔽得多。
周楹幹什麼都不著急,在潛修寺住了將近兩年,沒有靈骨的身體快崩潰,他才不慌不忙地開了靈竅,端睿大長公主親自下山幫他護融合靈骨,穩得連窗前新長的花苞都沒驚動,可把潛修寺一干管事動壞了——他們提心吊膽兩年,都做好再把丘字院重修一遍的準備了。
周楹打出生開始,身體就沒好過,與靈骨融合需適應,端睿在他身上打了三百骨釘,隔一段時拆一點。
五年後,端睿大長公主檢查過他靈骨的情況,終於將全部的骨釘收回了:“你靈骨已經歸位,可以下山。”
“多謝端睿殿下,”周楹道,“這些年有勞您親自護。”
“不必,這裡面本就有我的因果。”端睿道,“周的事,與輩無關,你回好自為,仙山會秉公處事。”
“。”周楹虛心受教,見端睿走,又叫住她道,“不知晚輩離開仙山前,能否替外祖母見士庸一面?他五年沒寫過信了,老人十分掛念。”
端睿大長公主一搖頭:“我時途徑飛瓊峰,仍在封山。”
周楹聞言垂下眼,很快又若無其事地起身恭送她,笑道:“麼,那不巧了。”
這時,端睿大長公主忽然瞥見窗臺上擺著只木雕的因果獸。
周楹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便說道:“士庸前在潛修寺,不懂事討玩的,殿下所作吧?”
端睿大長公主:“蘇管事說的?”
周楹搖搖頭:“不曾,我能覺到它與殿下氣息相連。”
端睿大長公主腳步一頓,轉頭看了周楹一眼,罕見地主動問道:“你眼中所見,什麼的?”
“頂級靈麼,”周楹一挑眉,搖頭道,“與生俱,晚輩也無從比較。沒什麼稀奇的,也就比普通半仙耳聰目明些吧。若有很強的因果紐帶——譬如這因殿下而生的把件放在您身邊,我能覺到一點。”
他眼裡,憨態可掬的因果獸擺件和高不可攀的端睿大長公主一,身上蒙著一層清清楚楚的陰霾。
周楹眼也不眨地笑道:“都有源的中正無塵氣。”
這種拜年一的恭維話端睿向不往耳朵裡聽,只一擺手,囑咐道:“尋常修士靈與修為相符,獨你不。五亂人心,靈太強未必好事,你雖拿回靈骨,不至於早夭,也比等修為人體弱,維養丹藥不可少。”
周楹點頭應,目送著她的背影,笑容四平八穩,心想:“半步蟬蛻,道心蒙塵。”
大長公主常年閉關,二十三年前,周坤偷走的心魔種不可能種在她身上,但眼下連她都受了影響,可見那魔種在仙山上長起了。
他輕輕點著自己的手指關節,像司命一脈觀象一掐算著自己的計劃:不著急,半仙的日子長著呢。
黑貓湊過,本想蹭他的腿,一抬頭看見他的笑容,不知怎的往後縮了一步。
莊王一低頭對上貓瞳,臉上好似刻印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十四年前,他掙脫無渡海,九死一生,肉/身在人大病一場,有個混蛋以己度人,以為他為死了條老狗傷心,不知從哪撿了這只東西,偷偷塞進了他書房。
幼貓嚇得死,尿了他一套前朝大儒手注的四書……淨糟踐東西。
“把你託付給蘇長老吧。”周楹一俯身抱起貓,“在靈山上你能多活幾年,我不用你陪了。”
十四歲的老貓多少能聽懂一點人話,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周楹彈指打出一道符咒,幾個稻童應召進,給他收拾東西。
“別碰那個。”一個稻童端起桌上錦盒的時候,忽然被一道符咒開啟,周楹冷冷地說道,“別碰有錦鯉的東西,收拾別的。”
掀開蓋的錦盒裡一打避塵符咒。
筆稚拙,一看就不很熟練,儲存得十分精心,靈氣一點也沒流失,五年前一模一……在常人看。
然而頂級靈的眼睛裡,避塵符咒上,那個人的氣息早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