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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有憾生(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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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拐進丹桂坊南口,他碰上了一輛馬車, 奚平看見車上掛的馬燈上寫了個“董”字,就知道這是鴻臚寺卿董大人家的。

董家是書香門第, 看不上芳鄰永寧侯這種“佞幸”, 於是兩家雖同住丹桂坊,平時也不怎麼來往。奚平犯不上湊過去討人嫌,路上遭遇,敷衍地一拱手就錯過去了, 步履匆匆,也沒回頭。

他一陣風似的經過,馬車裡的人大概沒聽清, 想問是誰,就輕輕地敲了敲車門。

老車伕抬頭,見奚平已經一溜煙拐進了小巷, 從角門進了侯府, 就慢悠悠地回道:“大少爺,剛過去的是……”

沒說完, 就聽一聲咆哮從那關了門的侯府後院裡飛了出來——奚平剛溜進角門, 迎面撞見他爹中氣十足的吼聲:“關門!按住!別讓他跑了!”

左右應聲蹦出十來條彪形大漢, 有拿繩撲他的、有鎖門的,圍追堵截。

奚平經驗豐富地左躲右閃, 瞄準個空,硬是在重圍中插空鑽了出去,宛如一條矯健的黃鼠狼。

一邊往內院跑,他一邊乾打雷不下雨地開嚎:“侯爺饒命!饒命!兒子知錯了!”

永寧侯正上頭, 一不小心上了當:“你錯哪了?”

奚平抓住話茬,揮起屎盆子就往他爹頭上扣:“我要早知道您老捧的是情客姑娘,那天無論如何也不能親自上臺,幫著將離跟您打對臺啊!”

侯爺昨天晚上剛因為去醉流華給夫人跪了半宿,差點沒跪出老寒腿,被這贓栽得眼前一黑——倒黴孩子壞出花來了!

“給我將這逆子抓進馬廄裡,打劈了他!”

一牆之隔的小路上,董府的馬車轆轆地走過,聽見了侯府家醜的老車伕失笑道:“嘿,您聽見了,是永寧侯家的。”

但馬車裡的“大少爺”毫無反應,仍是一下一下地敲著車門。

敲擊聲均勻而機械,打在微潮的木頭上,發出陰森的悶響。

篤——篤篤——

“少爺?”

篤——篤篤——

車伕覺出不對勁,停了車:“少爺還有什麼吩咐啊?咱們就快到家了。”

篤!

敲門聲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靜,只有不遠處永寧侯府院裡還隱約地響著喧囂。

車伕慢騰騰地轉過身,似乎猶豫了一下,將手放在車門上,然而還不等他拉門,那車門便猛地被人從裡面推開了。

車伕一下沒坐穩,掉了下去,緊接著,一大堆白紙錢從馬車裡飛了出來,索命鬼似的,見活物就撲,劈頭蓋臉地糊到了車伕一身。

紙錢上滿是血字,寫的是一行生辰八字。

撲鼻的血腥氣沖天而起,車裡傳來一聲嘶啞的嚎叫:“起棺槨,兩棚經——”

詭異的紙錢不住地往老車伕皮肉裡鑽,沾哪哪爛。

車伕身上彷彿長滿了白癬,慘叫著滿地打滾,卻又把更多的紙錢滾到身上,潰爛的皮肉上很快爆開一朵一朵暗紅的花,老車伕整個人爛桃子一樣,往外流起湯來!

丹桂坊寧靜的夜色被這哀嚎聲劈碎,南街的風燈成片地亮了起來,慘白的蒸汽染了血色。

奚平剛要翻/牆進內院,聽見這動靜,他騎在牆上,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一開始,他沒反應過來街上滾的那團白的是什麼,只看見紙錢仍不斷地從馬車裡往外飛,無風自動,快將整條街都佔滿了,心裡還納悶:哪來這麼多蛾子,看著怪噁心人的。

然後他就看見那些白紙錢互相糾纏著,聚攏成有頭有腳的人形,邁開“腳”,往有門的地方“走”。

“紙錢人”碰到門,就輕輕拍打門扉,一邊拍,身上的紙錢一邊簌簌地往下掉,悄無聲息地貼附在門板、門縫裡。

篤——篤篤——

大半夜的慘叫聲驚動的不止一家,很快就有守角門的門房拉開門縫,自以為隱蔽地往外張望。

可是哪怕是一條瞳孔寬的縫,也足夠讓紙錢鑽進去了。

第一個拉開門縫的門房看見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還以為是路燈炸了噴出來的濃煙,正要喊人,一張紙錢就從開啟的門縫裡掉了進來。

門房低頭看清那玩意,罵了聲“晦氣”,打算用腳將它踢開。紙錢卻猛地從地面飛起來,迅雷不及掩耳地撲向了他的臉!

門房頓時像被迎面潑了一碗滾油,大叫一聲仰面倒去。門一下從外面被撞開,更多的紙錢一擁而上,將那門房整個人吞了下去!

目睹了紙錢騙開門到“吃人”全過程的奚平驚呆了。

這時,馬車裡的紙錢終於都飛空了,寫著“董”字的馬燈昏昏地暈開,照亮了半開的車門。

奚平循光往裡瞄了一眼,腦子裡剎那間湧起了他這輩子聽過的所有汙言穢語。

只見一個男人……男屍端坐在馬車裡,臉上大片的潰爛和屍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讓人一時看不出這位生前是誰,那張斑斑駁駁的臉此時正對著奚平!

男屍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死魚般的眼珠朝他轉去,似乎是想衝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擠掉了臉上一塊皮,嘴裡還荒腔走板地唱道:“停靈……七天整,大道通天送歸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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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斷然不是陽間風物,奚平腦漿都凝固了。

而這時,侯府的角門也響了!

他看見那些飛蛾似的紙錢在他家門口堆了三尺來高,垂涎著院裡新鮮的血肉與活人,正在敲他們家的門!

“別開門!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還掛在牆頭上,大頭朝下就栽了下來。

“少爺!”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一幫人圍住了,方才還要“打劈了”他的侯爺捋著他的後背,連聲問道:“摔著沒有?磕哪了?磕著頭了嗎?看見什麼了……爹在這呢,不怕不怕——樂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麼事了,什麼人大半夜瞎嚷嚷還敲門?”

管家吳樂泰剛應一聲“是”,奚平就撲稜著摔暈的腦袋一躍而起。

他顧不上解釋,掙開侯爺,一條腿還有點瘸,跛著就往牆頭上爬:“都都都……給我起開,別站門邊上!別往外看!誰有火?給我!”

他說著,擼袖子就準備跟那些妖魔鬼怪幹:“小爺燒不死你們!”

“你要幹什麼,剛才沒把你摔老實是吧?你給我……”侯爺一頭霧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黴兒子下來,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鈴聲。

永寧侯循聲望去,吃了一驚。

鈴聲是從天機閣的青龍角宿塔上傳來的!

七座青龍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緊貼著皇城根,“恐驚天上人”,此地樓高都不過三層,於是顯得東北角那六層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裡,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裡抬頭看一眼月亮掛到了塔樓幾層,能大致估摸出時辰。

角宿塔外簷掛滿了九寸六分長的青銅鈴,但與尋常驚鳥鈴不同,這些青銅鈴裡沒有銅舌,從來是只見鈴動,不聞鈴聲。

侯爺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還是頭一次聽見沒有舌的銅鈴發聲!

那鈴聲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陣嘈雜的低語。隨後角宿塔頂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駐的燈塔還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霧,筆直地落在慘叫響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應比頭天在畫舫渡口的心宿塔還要迅捷。

塔簷上青銅鈴才剛一動,三條藍衣人影就隨著白光飛掠而出,幾個起落已經到了南街。

此時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亂,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好幾戶院子的角門和後門都已經被紙錢撞開,家丁和侍衛們像被餓狼攆著跑的羊。喊人的、唸咒的、舉著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潑的……不祥的火光騰起,已經有四五個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滿紙錢,不知是死是活。

幾個藍衣人落在周圍院牆和高高的路燈架上,為首一人裝束與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間多了一條繡了仙鶴暗紋的銀腰帶。

因角宿塔緊鄰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機閣中的大人物。

當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鎮京師的天機閣右副都統龐戩。

龐大人寬肩窄腰,生得濃眉大眼,臉上鍍著古銅色的風霜,莊重的寶藍長袍也壓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著不像是玄門半仙,倒像個浪跡江湖的落拓劍客。

掃了一眼地上的紙錢,龐戩從懷中摸出一枚哨子,寸餘的小哨,吹出來的聲音卻比號角還低沉,隆隆如悶雷。哨聲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隊藍衣人循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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