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帶隨即沿著水系, 想往周圍蔓延,才侵染一點旁邊的水草,它突然觸碰到什麼, 青龍心宿塔的銅鈴應聲而響,一道靈光閃過, 將那條藕帶烤糊。
幾乎立刻, 帶著潛行符的人間行就出現在菱陽河邊,報自己的位置,給天機閣總署傳信:“方才有髒東西驚動心宿塔,不知道什麼, 有點像蛇……已經除掉。不過水下似乎有一處靈脈破損,還請總署派人看看。”
“奇怪。”那人間行例行報完,小心地避開河邊摩肩接踵的工人和遊客, 順口和總署當值的同僚嘀咕道,“最近青龍塔怎麼總這響一下那響一下的,專挑靈脈的小破口, 好像有人在往城裡窺探。誰這樣自不量力, 又來打金平城的主意?”
“那可,單這比別國便宜兩三成的靈石, 就夠讓那幫邪祟紅著眼鋌而險的。”同僚回信道, “上月咱們跟渝州分部聯動, 剛抓一幫帶著靈相面具的楚人,也不想想誰才靈相面具的祖宗——放心, 世上沒有比金平再太平的地方。”
雖然人來人往、機械轟鳴,細微的破損在所難免,但邪祟和國細作想在這些小破口上做文章也萬萬不可能的——先前龍脈要大選年內派專人修補,自從“人間行不築基”這一條規矩沒以, 大宛龍脈、各地靈脈都可以做到“隨檢隨補”。金平龍脈斷過,那也司命大長老親自補的,除非有蟬蛻大能從天而降,不然整帝都都在青龍塔籠罩下,保證一可疑的蒼蠅都飛不進來。
“但願吧,陸吾那邊還沒有頭緒嗎?莊王一,他們怎麼跟丟魂似的……我都一月沒回過‘家’。”河邊的人間行壓低聲音抱怨一句,同前來檢修靈脈的同僚打招呼,回心宿塔。
南海的海面上鋪開張一丈見方的輿圖拓本,濯明方才整人埋進那張圖裡,透過拓本偷窺金平。
他掛在面的藕帶無端萎縮焦糊,王格羅寶就知道他又碰到青龍塔,遂在五指上附上靈氣,探入輿圖拓本,將濯明挖出來。
趙氏叛亂時,身上有輿圖權柄的精英幾乎都葬送在國內,流亡到海的那些人再難以拼湊出先祖的榮光。蜜阿人們翻找出來的仙器都築基級,死在築基的修士道心還不如雞心進補,因此趙家人也都將這些東西當普通仙器使用。
為拼出這一點圖,濯明生吞六十四件已故修士的本命仙器,最遠的一件原主人九百年前就死,最近的一件趙氏叛逃出國才築的基。饒無心蓮也相當勉強,到最,濯明幾乎用顛三倒四的宛語說起胡話。
王格羅寶十分憂鬱地看著水下藕帶系一堆死扣,感覺這位瘋瘋癲癲的合夥人腦子更不好使,弄不好要廢:“沒事吧?慢慢來啊,欲速則不達,你這人怎麼幹什麼都那麼著急?”
濯明——以及他一身的嘴,爭先恐地用半楚不宛的串話長篇大論起來。
這還不如雨□□坑的合奏好懂,王格羅寶無奈嘬唇作哨,那平時放牧金甲猙的尖哨一下穿透無心蓮靈臺。濯明激靈一下,雙耳嚇掉進水裡,半晌才被兩截溼淋淋的藕帶撈出來。
王格羅寶:“勞駕,濯明兄,用我凡愚能聽懂的話。”
“我聽到一訊息,”濯明眼珠發直,一字一頓道,“開明司周楹,入道清淨。”
王格羅寶眼角輕輕一跳。
無心蓮上一堆嘴張開,又要跟著呱。
“閉嘴!”濯明呵斥自己一句,壓著嗓子道,“陸吾還他掌權,但清淨道特殊,入道前,人心境變化極大,他這會剛築基,必顧不上凡塵瑣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說到最,他的聲音就像一壺將要燒開的水,越來越快、越來越尖銳,神神道道地將“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重複七八遍,水下無心蓮突然爆發。
王格羅寶聽見那開水的動靜就有準備,人影一閃已經不在原地,揮手給自己和身族人打一道屏障,及時擋開無心蓮掀起的海嘯。
蜜阿人們見怪不怪——他們都把濯明當成偉大的新族長馴養的靈獸。
望著大海怪似的濯明,幾蜜阿修士跑過來問道:“族長,他不吃壞什麼,怎麼又狂躁?”
“他剛剛聽說,有和他一樣的怪物,得到他輾轉求不得的東西。”王格羅寶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嫉妒得發瘋,大家當心,都離他遠點。”
然而,人和人的悲歡不相通。
奚平慌不擇路,逃出潛修寺,徑直去飛瓊峰——他實在沒有別處可去。
爹孃老,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再惹他們想。
白令心裡未見得比他好受,不如不見。
昔金平舊友,凡人也好、人間行也好,如今都已經漸行漸遠,他現在沒心情在他們諸揣度敘這遙遠的舊。
至於阿響大小姐和黎闕如……他們皆喚他“太歲”。
飛瓊峰封著山,封山印連蟬蛻大長老的視線都隔絕在,在奚平面前卻像不存在。他回過神,想起還有“封山”這碼事時,人已經暢通無阻地落到大雪紛飛的山坡上。
飛瓊峰上十年沒有人跡,他踩出第一雙腳印。
那一瞬間,奚平被潛修寺山頂生硬的風吹得麻木的心突然漏窟窿,沒來由的委屈差點流出來。
他一低頭,死死咬住牙關,先用神識將靈臺上的照庭屏擋得嚴嚴實實,然對著腳下冰雪,一點一點將自己凍僵的五官撬開,硬掰出一張沒心沒肺的臉。
“師尊!”藉著雪山寒,奚平將那“興采烈”的表情固定住,踩著劍乘上凜冽的西北風,“我回來啦!”
當年他們師徒住的芥子小屋還在原地,快給積雪埋到頂,茅舍和小院早不見蹤影,不知給朔風吹到什麼地方。
奚平循著支修的氣息找過去,竭盡所能地,他假裝自己的步履和話音一樣輕快:“南海群魔亂舞,這麼一對比,老王八們總算覺得我罪不至碎八百瓣,又把名牌還給我想招安……奶奶的,什麼都他們說算。我雖然胳膊擰不過大腿,但看他們實在太來氣,先躲您這罵幾句街啊,要不然我怕我一會控制不住自己,再一衝動幹出什麼有辱斯文的事……哎我……”
一陣不知哪來的罡風突然掃過來,奚平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出言不遜被師父教訓,憊懶地躲開正臉,習慣性地領打,直到那風逼至眼前,他才驚覺不對。
奚平倏地在半空折起來,身上護體靈光乍起,聽一聲脆響,風卷的肅殺劍氣竟穿透他倉促間撐起的護體靈氣,餘波直接打碎他的發冠。
奚平失束縛的長髮滾落至膝窩,人側歪出好幾丈才在半空停穩——不對,師父教訓他從來不動真格的。
他人影一閃化入風,與此同時,飛瓊峰上迴盪起支修的聲音:“士庸,你躲遠一……”
但升靈的身法可比言語快太,轉瞬間,奚平已經循聲繞到雪山的另一側。
沒他弄明白怎麼回事,遮天蔽的壓迫感當頭砸下來,奚平所有的汗毛都豎起來,毫無抵抗餘地,他被什麼東西從半空掄到地面,落到沒過他腰的積雪。
七竅似乎都被堵住,奚平一時喘不上氣來,感覺自己好像被大鐵鍬楔進地裡的蘿蔔。
這時,一聲近乎於淒厲的劍嘯聲撕破長天,奚平周身一輕,終於睜開眼——呆住。
見以支修平時打磨劍意常待的劍臺為心,方圓百里、整一山坡,所有突起的山石都給削平,滿地都交錯的劍痕,最深處一眼看不見底。
劍意森然,要不奚平已經升靈,往那劍痕上看一眼怕都能被打碎靈臺。
這哪裡閉關清修的地方,簡直就搏命廝殺的古戰場。
奚平倒抽一口涼氣……沒抽到胸口,又被白毛北風嗆住。
方才那把他“”地裡的無名天威再次落下來,他太陽穴兩側的血管差點爆出來。
那天威什麼,奚平還沒資格“聽”。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頸這樣軟,無論如何也抬不起頭來。所謂的“九霄雲上人”,此時渾身每一處關節、每一寸經脈都被死死壓住,別說暴起反抗,他甚至連深吸口氣大喝一聲的餘地都沒有。
劍光再次捅破壓下來的天,奚平差點被突然衝進來的冷風灌粗脖子:“咳咳咳……“
支修的聲音在劍嘯餘韻傳來,有一點上氣不接下氣,但即使這樣,他的語氣居然依舊保持和緩:“你怎麼還傻站在那,趁現在快。想罵誰自己上山罵去……罵我師父別給我聽見。”
奚平沒動,仰面朝天,他脫力似的往雪堆裡一倒:“師父,您在孝順這方面堪為弟子楷模。”
支修:“逆徒,……”
字話音沒落,飛瓊峰上新一輪的天威壓到。
奚平瞳孔驟縮,這一回,就著躺平的姿勢,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撲面而來的不容忤逆。
那天威不衝他來的,被掃邊,奚平已經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緊接著,桀驁的劍撞在漫天華蓋上。散落的劍氣將雪山砸得遍體鱗傷,又與奚平擦肩而過,但他沒躲,更沒舍得眨眼。
他看見沖天的劍光逆著宇宙洪荒而去,一次又一次湮滅,不畏生、也不畏死。
半夜,天威越發暴躁,支修再顧不上他,雪沫噴濺起老,攘半宿,把一動不能動的奚平埋。
山石炸裂聲穿透雪堆,震耳欲聾。
奚平不知道自己被震暈幾次,他醒過來時,那可怕的天威已經短暫地平靜,像天也被熬累。
死寂一片的飛瓊峰上濃雲散去,露出彷彿觸手可及的星與月。
奚平腦子裡一時空白一片,好一會才想起自己在哪,緊接著他悚然一驚,他感覺不到支修的氣息,不管雪山上還他靈臺的照庭裡!
“師父!”奚平慌,艱難地將自己從雪地裡 “拔”出來,他連滾帶爬地想御劍上天。
可不管什麼品階,沒有一把劍敢在這觸目驚心的劍陣穿過。奚平一著急,乾脆將身上那些廢鐵都扔,徒步往山上爬。他從浮冰上掠過,幾次三番被劍痕殘餘的劍氣打飛出去,到劍臺百米處,他已經寸步難行。
奚平一抬手召出太歲琴,打算硬扛出一條路,沒動手,他的目光忽然頓住。
融融的月光散落在雪地裡,交錯的劍痕,他看見一棵小樹的幼苗。
那小樹苗樹幹雪白,本該挺直的樹身歪歪斜斜的——它不知少次被風雪折斷、連根拔起,根系拖出去遠,地面上剩短的一截,沒有枝葉,但……它在月光下泛著靈光,活的。
奚平緩緩地抱著琴半跪下來,屏住呼吸,近乎於虔誠地盯著那不可思議的樹苗。
良久,他試著抬起凍僵的手,用琴聲將最輕柔的靈氣送過去。琴音將樹身上的雪沫拂去,半晌,那樹身上長出一截新的嫩芽,在月色優美地舒展開,像一神話。
奚平靈臺上黯淡的照庭終於有點動靜,一異常疲憊的聲音說道:“……好孩子,你可算不再滿腦子私奔,為師甚欣慰。”
奚平將臉上的雪和水漬抹掉,眉毛眼睫上沾滿碎冰渣,他的眼睛看起來閃著異樣的光。
“師父,”他怕驚著那嫩芽似的,“您養棵什麼?”
“新生的伴生木都世間從未有過的草木,沒有名字。”支修省著力氣輕聲道,“你覺得‘雪裡爬’怎麼樣?”
奚平:“……”
支修有些吃力地笑起來:“賤名好養活。”
那樹苗隨著他的笑聲輕輕搖擺,一片剛長出的嫩葉落下,飛到奚平手裡。
葉片薄,菱形,有幾分像樺樹。它太嬌嫩,奚平攤著凍僵的手指捧著,都不敢隨便碰。
“拿去當平安符。司命大長老在飛瓊峰你久,叫長者久侯無禮,”支修輕聲說道,“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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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怕他?”奚平嗤一聲,然而那冷笑稍縱即逝,低頭注視著那片嫩葉,他落寞下來,覺得雪山冷,“我就……突然想起當年下山前,您跟我說過……”
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沒有親朋好友。
支修:“我說過什麼來著?少年,早不記得。”
奚平:“……”
便聽支修又笑道:“不重要,我說過的話,你這孽障哪次不當耳邊風?”
奚平愣好半天,不知為什麼,連來噎在他心胸的塊壘突然鬆動。
再一次地,他望那棵柔弱的樹苗:“師父,我覺得……不該這樣的。”
支修說道:“巧,我也覺得。”
所以萬劫加身,仍在負隅頑抗。
那嫩葉應聲鑽進太歲琴,在琴銘下留下一片小小的剪影,支修道:“去吧。”
“,弟子受教。”
奚平最往劍臺方看一眼,轉身御劍離去——師尊年來授業未果,但確實一直在為他傳道解惑的。
天規說邪祟不升靈,秋殺給月亮上血釉。
天規說神魔大戰再無伴生木,那雪白的樹身就在靈山上發芽。
天規說道心不可逆,入玄能一條路——真就非如此不可嗎?人真的非要被“道”驅趕奴役麼?
他越越快,聽見靈臺上,遙遠的南海秘境傳來魏誠響的聲音。
兩刻以前,魏誠響驚險地躲過一靈獸噴出來的火球,猛地御劍下俯衝,扎進密林深處。綴在她身的食肉靈獸大嘴一張,火球頃刻在雨林冒起濃煙,那畜生的視野被遮蔽一瞬。
就在這時,密林衝出一大幫百亂民,每人手都拿著降格仙器改造的火銃,黎滿隴一聲令下,剛好進入火銃射程的靈獸被打成篩子,轟然落地——魏誠響在地上輕盈的一滾便彈起,一道靈符飛過去斬斷大鳥的脖子。
半月以來一直在燒百亂民們領地的兇獸被人們合力殺死,魏誠響喘口氣,在半空看見這些被遺棄的人們儀式性地互相擁抱。
忽然,一百亂民腿一軟,歪倒在同伴身上,魏誠響吃一驚,忙從半空跳下去。
“阿禾怎麼?”她和百亂民們待久,能分辨出每一人的長相,脫口就能叫出他們的名字。
那名叫“阿禾”的百亂民被焦急的同伴簇擁著,黎滿隴快步過來檢視。
半晌,他緩緩抬起頭,光禿禿的眼睛裡似乎有淚光。
魏誠響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嚇一跳:“黎老別急,我這就聯絡丹丹,讓她在陶縣找藥……”
黎滿隴輕聲打斷她:“魏老闆,她腹……有我們新的族人。”
魏誠響睜大眼睛。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阿禾枯瘦平攤的小腹上,鴉雀無聲片刻,不知誰,突然聲嘶力竭地朝著密林大吼一聲。
這一嗓子驚回人們的魂,他們開始跺腳、嚎叫。有人傻笑,有人痛哭——兩百年,這將他們一族第一被靈氣滋養而生的孩子,他或者她會擺脫百亂民的詛咒,長成正常人的模樣……變回當年的闔人。
蜀地的天說變就變,天上飄來塊雲,百亂民們慌慌張張地撐起大芭蕉葉,為懷孕的女子遮雨。
魏誠響迎著突如其來的雨水抬起頭,扣住脖子上掛的轉生木,她像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