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嘗傳完最後一條訊息, 捏碎轉生木,摸出一顆珠子含在嘴裡,悄無聲息地“融化”在影子裡——化影珠, 他的最後一張保命底牌。
將化影珠含在口中, 便能融進萬事萬物的影子裡,他可以在影中自由移動, 也可以自己不動,讓他物的影子帶他,一道光能把他送出很遠。以餘嘗的修, 只要他化影的過程被人看到, 他甚至可以避過蟬蛻以下的耳目。
唯一的缺是不能使靈氣, 否則立刻會暴露自己的位置。
這是他當年匿名從黑市上找煉器師,抽自己真元煉的,事成他殺人滅口。
星光下的餘家老宅後山, 到處都是搖曳的樹影花影, 完美地掩蓋住他的形。
他引爆的靈石正好是一半步升靈殞落時應有的靈氣溢散, 他“走火入魔而死”,屍會化作飛塵, 神識會灰飛煙滅。
“我先‘死’敬。”餘嘗在婆娑的樹影中長長短短地變著形, 隨風隨光漫步,有恃無恐地想,“二位隨吧。”
可惜少一把藤椒瓜子, 要不然能啐那琴魔一臉。
奚平連透過餘嘗的靈臺,此時能隱約感覺到那噬主瘋狗的大概位置,但他不可能在對方識清醒的情況下把他逮進破法鐲,餘嘗不是竅期修士——這好比一壯漢可以不費吹灰之地拎走嬰,但不可能拎走另一位跟他塊頭差不多的大兄弟。
電光石火間, 奚平似乎已經走投無路,然而他好像被逼瘋似的,忽然笑一聲。
下一刻,那位已經到門口的升靈修士的神識蓋過,將整餘家灣縣籠在其中。
而堪堪在升靈神識蓋過之前,奚平棲的紙人一轉,被一傳送法陣送走。
透過滿山谷遺留的含沙蜮注視著他的餘嘗一愣:這放棄?
餘嘗不由得再一次讚歎,太歲太謹慎、太剋制——受利誘巋然不動,金山面前按捺得住貪念,功敗垂成,能毫不猶豫地斷尾求生。
難怪一路不顯山不露水地修到半步升靈。
“這樣的人物,要是不殞落,將還不知道會走到哪去。”餘嘗心說,“比那高調張揚的秋殺還可怕。也許我應該做一回好事,趁他升靈,將項家高引到陶縣,讓這二位有機會‘結交’一下……”
可是那太歲畢竟救過他一命,還幫他解除黵面。
他倆歷與處事風格天差地,骨子裡卻有些微妙的相似之處。說不上“高山流水遇知音”,多少有“糞坑裡蠅蟻相聞”的思……太歲可能也是因這,才順撈他一把吧。
思及此,餘嘗暗暗嘆口氣:要不是登天大道阻且長,對方又拿住他太多把柄,他還覺得跟這人挺投緣。
然而,在餘嘗難得良心發現,決“罷,做人留一線日後好見面”的時候,靈感突然一哆嗦冒出,把餘嘗稀有的良心一屁股坐扁。
影子裡漫步的餘嘗驀地抬起頭:不對,等等,他怎麼感覺到……“自己”的氣息?!
奚平認餘嘗毀倆人聯絡用的轉生木牌,存心想憋死他,這會他滿肚子得和嘲諷送不出去——進過破法鐲的人,算以後再怎麼小心不被抓進第二次,他之前進入時的痕跡已經永遠地留在破法裡。
“陶縣跟餘家灣,總共百十裡地,有一兩天凡人也能溜達過去,說修士,怎麼非得用法陣?真逗。”
餘嘗其人,高傲自負、詭計多端,奚平要用他,不敢信他……並且還打算利用他做一不厚道的事。
因此早在大家各自準備的時候,奚平先後複製兩“餘嘗”的神識,並且讓他倆借紙人“出世”——複製的,是那初入破法鐲,有和奚平籤血契書、不知道他們全盤計劃、也不知道餘嘗本尊黵面已經取的“餘嘗”……是那一見本尊知道本尊打算把自己當成黵面的替死鬼,遂先下強的“餘嘗”。
複製的餘嘗們非常奇妙,奚平不管他們的時候,他們跟本尊共享一套髒心爛肺。但作太歲琴的造物,他倆又彷彿是兩棵行走的轉生木,能隨時被奚平奪走靈臺——而且自己還不知道。
暗地裡,奚平決稱呼這二位“餘嘗甲”和“餘嘗乙”。
餘嘗不作妖,這兩紙人會是奚平的分/。餘嘗要是臨陣出么蛾子,這二位是克他的。
“甲”“乙”二位仁兄出生時間相差半時辰,互相見過面,不知道對方的存在,都以自己是被複製出,用接走本尊黵面的“容器”,並分和“與本尊貌合神離的太歲”達成一套協議,盤算著一目標:先跟太歲合作弄死本尊,取代真正的餘嘗後,再設法轉頭弄死太歲。
在這時,餘嘗甲已經先一步御劍抵達餘家谷。
奚平跟“甲”的說辭是,“三嶽查南宛細作,要派高巡查宛楚邊境,第一站指是趙家人上岸的餘家灣,餘嘗本尊打算先從餘家灣假死脫,取掉黵面後躲一陣子,等三嶽的人走再回餘家灣報仇。”
“三嶽客”本是奚平糊弄“甲兄”隨口畫的一張餅,誰知餘嘗居然真在這節骨眼上,把三嶽內門的大人物給招,並不負所望地臨陣反水。
機關算盡的人確實運氣都不行——這話一毛病也有,餘嘗兄算是活明白。
可惜明白歸明白,知行不合一,他照樣得在自己挖的坑裡爬。
餘嘗本尊引爆後山,往化影珠裡一鑽,悄悄潛入餘家谷的餘嘗甲已經對此時的情況“然於胸”。
有人比自己解自己,這位甲兄甚至閉著眼能推斷出本尊借化影珠遁走的路線。
這時,“甲”耳邊響起太歲“虛弱沙啞”的聲音:“餘家族長我已經擄走……咳咳,我……我不能離陶縣太久,只能幫到這。”
餘嘗甲嘴上道:“知道,多謝。”
心裡卻想:原他行動受限,難怪,想必是看出本尊一反骨,想乾脆用我取代本尊,把餘家灣的狗變成他的狗……“我”還真是與虎謀皮。此人必在我上做腳,等我徐徐圖之,弄清楚做掉他。
太歲在一陣快斷氣的咳嗽裡跟他切斷聯絡。
已經回到破法中的奚平掐著喉嚨,拿滴答著辣油的毛豆皮砸奚悅,眼淚都下:“想辣死我嗎小混蛋!”
餘嘗甲從指尖打出一道含沙蜮,故在族長房中留形跡,隨後自己直奔後山。
後山的餘嘗本尊當時有不祥的預感,掉頭跑。可是此時有風,影子都不動,他又不能用靈氣,能跑得過誰?
然,緊接著,他眼前一花,一“自己”落到面前,照面後二話不說,一道靈氣便刀鋒一般朝地上的影子切下去!
餘嘗知道太歲可以用紙人複製神識,而那些與真人殊無二致的紙人可以鑽空子用法陣傳送,可是傳送法陣要兩頭,他一直防著太歲這一,即使自己跑,也忘用含沙蜮盯著。
可是有傳送陣,也是說,這紙人是御劍潛入餘家山谷的——是提前準備的!
他方才不過是見三嶽高外出現,知道太歲大勢已去才臨時起,那貨卻是處心積慮,壓根安好心。
這太歲修的是他娘的缺德道吧?他剛才還這種鳥人良心不安一下!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餘嘗死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能體會到“好人被辜負”的憋屈。
要命的是,他現在法跟這招招要置他於死地的“自己”解釋,也法溝通策反——項問清的神識已經看向這邊,他一說話會暴露!
項問清聽見後山的動靜後,第一反應肯是去看餘家族長,見族長神秘失蹤,房中留下一縷餘嘗的氣息,立刻知道餘家灣的大供奉出問題。
“餘嘗甲”笑起:“我不過是紙人,麼……”
餘嘗本尊心裡大罵:狗屁“不過是紙人”,那紙人一滅,看還在不在!
升靈大能在迫近,“餘嘗甲”一記殺招朝影子裡的餘嘗本尊切過去:“我看出不出!”
不出被自己活活打死,出被三嶽內門的升靈逮住……
餘嘗簡直眼前一黑。
然而彷彿是天不想絕他,在這時起風,天上陡然飄一片雲,遮住月影星光!
雲影瞬間掩蓋住一切,餘嘗連忙一頭扎進雲影裡,將自己擴散幾十倍大,堪堪躲過要害,硬扛“自己”一下。
這片刻的耽擱,項問清趕到,一掌拍向紙人“餘嘗甲”。
餘嘗甲大笑道:“禍害遺千年,居然還有狗屎運!”
餘嘗本尊趁項問清與餘嘗甲戰在一處,搭著飛快移動的雲影掠過後山,繼而他將化影珠一吐,奪路而逃!
“半步升靈”和“升靈中期”修差距可是不小,何況項問清一向與餘家關係匪淺,對這所謂“大供奉”的深淺然於胸。
這場戰鬥幾乎有懸念,不到半炷香便塵埃落。自三嶽內門的高見餘嘗竟敢還,根本不聽他辯解,三下五除二便將餘嘗甲制住,直接搜魂。
奚平一邊震驚於餘嘗甲竟像凡人一樣不堪一擊,一邊飛快地抽出餘嘗甲的神識。
神識隨即消散,紙人露出破綻。
項問清倏地一皺眉,一抬頭放出神識,轉瞬間便鎖往西南方向逃竄的餘嘗本尊。
三嶽內門得到的密報中說,糊紙人是陸吾那位白姓半魔的神通,餘嘗竟與陸吾有勾結!
項問清想也不想便飛追出去。
餘嘗本尊一咬牙,惡狠狠地將一口血咽下去,只覺自己整內息都在翻滾。
“太、歲,”他咬著牙心說,“不仁,休怪我不義,既如此,我領著這位內門大能去陶縣登門拜謝閣下!”
而在這二人離餘家灣時,奚平準備的第二紙人——“餘嘗乙”到。
“甲”是提防姓餘的臨陣搞事,捏出“乙”,則是以防餘嘗給他展示法陣的時候居心不良。
奚悅是天才……幼體。
他人不過活二十多年,中間還有十多年是渾渾噩噩的小可憐,滿打滿算,浸淫法陣一道不過六年。餘嘗那四百年的老王八,只要專精“背叛道”的時候稍微給法陣留一眼神,比奚悅經驗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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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內應”要是鐵心想做腳,奚悅鬥不過他。
所以奚平對“餘嘗乙”說的是:“那本尊準備借假死擾亂谷中靈氣,自己趁機潛入法陣樞紐,切斷山谷中法陣,將餘家內庫據己有。”
餘嘗乙抵達餘家谷比他“大哥”甲兄稍晚,老遠便感覺到項問清釋放的威壓,敢妄動,心裡迅速對此情此景做出判斷:本尊怕是計劃執行一半,正好當頭撞上三嶽內門高到訪餘家谷……這是什麼機關算盡倒大黴的喪門星轉世?命越算越薄,運越算越背嗎?
片刻,餘嘗乙感覺到那位大人物離餘家谷,往西南方向去。
乙兄看樣子也很解“自己”,當時便笑:本尊這是要禍水東引到陶縣?可太好,讓三嶽內門的大人物去弄死那神神道道的太歲,我去守株待兔等著本尊回,給他驚喜。
他便影子似的,溜進亂作一團的餘家谷,輕車熟路地直奔法陣中樞處。
奚平忙對奚悅說道:“不是說餘家谷法陣博大精深麼?仔細看這老狐狸怎麼擺弄,機不可失,天機閣和玄隱的典籍可教不這。”
奚悅:“……讓我到底是幹什麼的?”
他本以自己是幫忙的,結大半夜魂飛西楚,發現自己居然是被捉上課的!
奚悅:“那何要我事先研究餘家谷法陣群,絞盡腦汁想什麼破解方法?”
“廢話,”奚平端足父兄的架子,頭頭是道地說道,“走馬觀花地學一遍,跟仔細研讀過帶著問題學,效能一樣嗎?”
奚悅:“……”
要不是他在侯府書房裡看見過那些經典書上畫的鬼臉,他信。
奚悅:“等等,那餘嘗已經帶著三嶽內門修士朝陶縣過,那項家的修與峰主差不多,怎麼還……”
“跟誰差不多?不許背地埋汰峰主。小子給我專心,操心倒多,再不聽話打闆闆。”奚平按著他的後腦勺,把他的臉掰向眼花繚亂的法陣群——他小時候被三哥用這動作往書裡按過好多次,終於能對人使,嘿,頭真圓,爽快!
“蛇王仙宮我都清空,等著他呢,他要是不,我還得再捏‘魚丙’把他引過。”
奚悅:“……”
他當年目睹過大騙子以一己之騙傻林昭理,坑死呂承和趙振威,萬萬想到,幾年不見,此人不光學會一堆以“省錢”第一原則的野路子符咒法陣,在挖坑埋人方面還能再精進一層!
奚平笑起:“這故事告訴我們,以後在天機閣碰見我這樣的邪祟,哪怕修不如,也千萬想著自己對付,一回去找老龐,天機閣可不崇尚單打獨鬥。”
奚悅敏銳地從他話裡聽出什麼,驀地將他的撲稜下去:“胡說什麼!什麼這樣的邪祟!”
奚平若無其事道:“哎呀打比方嘛,噓,快看——”
奚悅掙扎幾下無,注很快被餘嘗乙讓人眼花繚亂的走位吸引走。
奚平偏頭看他一眼,桌案,旁邊的小茶壺自動飛起,給奚悅倒杯楚地特產。
然後他一邊晃著摺扇,一邊無聲地笑:哥我可是驚動玄隱山三大長老聯封禁的“大邪祟”呢,跟群魔一待遇,厲不厲害?
這陶縣如他一樣,只想好好活,只想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卻只能暗度陳倉、連遮再掩。
真是豈有此理。
餘家谷中,“半步升靈殞落”的靈風在山谷中呼嘯出迴音,人注到,核心法陣停。
餘嘗乙暢通無阻地穿過三道禁制,進餘家谷庫房。
奚平一直被困邊陲小鎮,項家怎樣,他無從想象,但他懷疑金平廣韻宮的內庫比不上。裡面各品階仙器、降格仙器足有上千件,靈石堆積在一一“靈倉”裡。奚平認出靈倉上防止靈氣洩露的銘文,一靈倉的靈氣容量約莫相當於三千兩白靈。
靈倉多得他一時數不過。
餘嘗乙的臉被銘文映得雪白,他笑一下,伸捏含沙蜮,準備在這埋伏餘嘗本尊……
尚未成型,那含沙蜮便消失。
餘嘗乙木偶似的呆立原地,神識被散出去,紙人被奚平鳩佔鵲巢。
“一、二……”奚平仔細地數著,過一又一滿載的靈倉,到哪裡,當中的靈石被清空收進破法,“四十。”
他停住腳步。
聚靈陣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