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似乎一瞬間飄遠了,搖晃了一下, 又收了回來。
遠處的天際, 烏雲已經慢慢停止了翻滾。剛剛還主宰天地之間的狂風, 似乎也有停下來的意圖。
“……響子。”他嘆息似的輕聲說道。
“神無……響子。”
事隔多年之後,這個名字終於從他的記憶深處躍出了他的舌尖, 和著他的嗓音,迴盪在虛空之中。
現在才呼喚她的名字,是已經晚了吧?
而且, 即使到了現在,他也沒有產生想要將她神隱的真切【渴望】,而是感覺自己當時也許【應該】那麼做。
【渴望】與【應該】,這兩件事之間多少還是有區別的吧?
不過, 假如滿足她的願望的話,這世間的傷心人會不會就減少了一個?
假如滿足她的願望的話,這是不是就算是俗世流傳著的小說裡傳統的好結局?
這一瞬間他好像突然有點明白了。
正是因為自己看澹人生一切、超脫於俗世情感之上的, 屬於俯視眾生的神祇的那種冷漠與平靜, 神無響子死去了。
而現在——
他慢慢低下頭去,望著自己懷中的那位被認定為暗墮的女審神者。
他藍色狩衣的寬大袍袖掩在她胸前的傷口處,已經被鮮血染成了近乎於黑的深藍色。
“……名字。”他從齒縫間擠出了這麼一個詞。
他看到女審神者微微抬了抬眉毛,蒼白的臉上先是露出一抹錯愕之色、繼而彷佛明白了什麼,唇角微勾, 綻出一絲笑意。
然而他沒有聽到她的回答。於是他又說了一遍, 帶著一絲自己也沒發覺的焦躁與不耐。
“你的真名!”
女審神者無聲地嘆息了一聲, 費力地衝著他扯起唇角一笑。
“沒有……必要。”她斷斷續續地說道。
“……你的、真名!”他沉下聲音, 聲調裡已經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怒氣,再度不屈不撓地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的話。
然而女審神者卻輕輕地在他的臂彎裡搖了搖頭。
“……我、不會……告訴你的……”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好像下一刻就會完全消失一樣。
“就這麼……結束吧。”她費力地擠出這幾個音節來,胸膛的起伏愈加緩慢了,臉上雪白得連一絲血色都沒有。
三日月宗近的一隻手驟然在那幅寬大的袍袖掩藏之下緊握成拳,用力得手背上都浮起了青色的脈絡。他閉了閉眼睛,一貫溫和的嗓音裡已經浮起了某種異樣的情緒。
“呵呵呵呵呵……”他居然輕聲笑了出來。
就像大家所熟知的、他在重傷之後還能發出的那個笑一樣。
“就這麼……討厭我嗎,主殿?”他輕聲問道。
“寧可去死,也不願意……讓我神隱你?”
“明明這樣就可以活下來,獲得永恆的生命……”他富有磁性的嗓音裡帶著深長而無可奈何的嘆息。
“在我能夠幫助你的時候,大概,我應該向你提供這份幫助吧……?”他的語氣裡忽然帶上了一絲茫然和不確定之感,就好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種經過思考之後產生的新結論是不是正確,卻感覺自己有義務這麼說一樣。
女審神者無聲地彎了一彎唇角。
“別問你自己……是不是‘應該’。”她費力地說道,說出每一個字好像都要停頓一下。
“你、沒義務……這麼犧牲……自己……”
“我也……不需要……你救——”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突兀而無禮地打斷了。
“我知道您的心裡另有其人……但是假如死去的話,您和那個人就永遠都見不到了,不是嗎……”他停頓了一下,居然坦率地把這件事攤開說了出來。
“假如和我神隱的話……如果您願意,我仍然可以讓您回到現世,去見那個人……”他慢慢說道。
“您將會有漫長得近乎無限的生命……您當然可以拿出其中的幾十年陪在那個人身邊,這種事情我當然不會介意。”他的聲音裡忽然浮上了一層複雜的笑意。
“……因為到了那個時候,您總會知道,凡人與神祇之間的差別——”
女審神者突然短促地笑了一聲,打斷了他後面的話。
“現在……我們之間……也是‘凡人’……與‘神祇’啊。”她一字一頓地提醒他道。
三日月宗近驟然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
太糟糕了。
在這一刻他意識到,這個人是他無法說服的。
他在竭力思考如何能夠說服她。假如她所重視的人都不足以改變她的決心的話……
那麼,她有沒有什麼懼怕的事情?
他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當那位一心一意地想要跟他在一起的審神者“夏初”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天真少女的時候,她似乎有很多害怕的東西。
冬天的時候害怕颳起寒冷得幾乎要讓整個人凍結的寒風。夏天的時候害怕黑夜裡閃電打雷。還怕餓肚子,怕摔跤,怕痛——
他一樣樣想著,又一樣樣排除掉。
清原雪葉曾經是新選組一番組的代組長。曾經是領命出過死番的優秀隊士。她潛伏在黑夜裡,潛伏在冰冷的夜風裡,穿梭在陡峭的山林間,穿過炮聲隆隆的戰場,去和那些意圖殺害她和她重視的那些同伴的敵人搏鬥。她不怕寒風,不怕打雷,不怕餓肚子,不怕摔跤……
而且,假如她連生命都能捨棄的話,還會懼怕疼痛嗎。
他不自覺地問了出來。
“……很痛吧。”
他微微移動自己的右手,馬上在自己的半條手臂上都感到了鮮血浸透衣袖那種黏答答的質感。
他皺起了眉頭,像是很不忍心看到她所受的苦痛,又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她似的。那雙新月形的眼瞳中掠過一抹茫然的情緒。
“很痛嗎……?”他的聲音更低啞了,又問了一遍。
而被他這麼問著的女審神者,聞言只能報以短促的一抹苦笑。
她還記得自己曾經和系統菌有過以下這麼一番對白:
……
【呵呵呵,三日月宗近知道你那個身體其實是羅剎之身……不刺穿心臟的話根本就不會死嗎?】系統菌刻薄地冷笑了一聲。
她沉默了一霎。
[也許並不知情吧。]她說,[在上一次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我變成羅剎時,他已經和兼桑一起離開了……不過,這就是我的決定。]
[假如有一個人必須從那個世界退場的話,那也是我。]
[所以,這樣就很好。]
[利用羅剎之身來確保自己不會死去……又以此作為離開那個世界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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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現在回想起當時的對白,只覺得一陣可笑。
當時的自己,真是圖樣圖森破啊。
心臟緩慢而沉重地跳動著——不,現在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為“跳動”了,說是“蠕動”也許更形象些。每一次跳動都在胸腔裡帶起一陣共振似的震動,已經破裂的胸口也就變得更加疼痛。
她都奇怪自己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何時至現在還沒有死去。
也許是因為這副軀體上殘留著的“羅剎體質”作祟?又或者——
這個念頭初起的時候,她就霍然明白了自己已經猜到了真相。
這是系統菌給予的懲罰。
是它當初同意了給予她不在任務世界中死亡的特權,然而現在她憑藉這一金手指已經走得太遠了——她幾次無視了它的計劃和意圖,藉助自己的金手指一再包庇這些任務世界裡的重要劇情人物,甚至玩起偷換概念的小小手腕,在它容許的範圍之內一再試探它的底線、在規則的遵行與破壞之間的那一條鋼絲上起舞。
系統菌大概也想得到一個更聽話、更乖巧的玩家吧。而不是像她這種蛇精病。
是啊,像她這種……瘋狂起來連自己都敢殺的蛇精病,現在多延長一些她忍受痛苦的時間和折磨,讓她得到充分的教訓——也是理所應當的。
她曾經從三日月宗近的身上獲得了寶貴的善意——以及關鍵時刻站在她這一邊的支援。為此,她就理應有所回報。
這樣的人……還是不要讓他消失的好。
所以,就這樣吧。
被“天下五劍”之一三日月宗近的本體刀劃過的血肉綻開,名刀鋒銳的刀刃拖過凡人脆弱的胸骨,在骨縫的那裡,刀尖觸及了那顆跳動著的心臟。
羅剎的心臟被刺傷的話,羅剎的不死之身就會被破壞。
被破壞掉不死之身的羅剎,或是羅剎之力用盡而無法再活下去的羅剎,死的時候身軀會化為青白色的灰燼——這一幕,她曾經在仙台城中見過。
……而現在,輪到自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