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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第一百四十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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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是陰半死?

洛九江自然也知道陰半死帶隊來了聖地, 朱雀玄武白虎三界使者不久之前剛在他眼前碰了個頭,獨獨只差青龍使者一個。為了這個,他當初還短暫地聯想到過陰半死片刻。

但洛九江萬萬沒想到……他會在這樣的場景下看到陰半死。

原來不止是夢境, 神魂連心魔劫也能闖入的嗎。

關於這個問題洛九江此時無心深想,身後的沉淵似乎又叫了他一聲, 他卻再無暇理會。他第一時間衝著陰半死的方向疾步而去,沒看到背後沉淵擰緊眉頭,背過身去, 儘管幾次向他的方向回首,但最終還是向著這個“夢境”的邊緣一頭扎離。

雷雲在天空中聚集,使最純粹的烏色擰緊在一塊兒,看起來濃得如同潑墨。黑壓壓的天際彷彿足以遮蔽天日,隨著陰影一層層地覆蓋下來,暗色亦一次更比一次深。連邊緣的洛九江都被這陰影波及, 就更不要提雷劫最中心的陰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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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陰半死的頭頂竟然有光。

那是金色的, 如盤旋著吞吐長信的巨蛇一般, 正積蓄著龐大力量, 電弧躍躍欲試地來回跳動,隨時準備著將陰半死湮滅的雷劫光芒。

平生第一次, 洛九江覺得黑暗比光明更讓人安心。

鬼知道陰半死的這個心魔是怎麼個運轉方法, 洛九江雖然在其中也能正常奔走, 但在夢境中常用的縮地成寸的手段卻完全失靈。

他此前還抱著一絲絲能走捷徑的妄想,試圖利用和改變夢境一樣的手法,讓天空上的金色雷劫——或者至少是那個吊著陰半死的刑架憑空消失, 然而反饋回的後震力讓他胸腔一陣激盪,肺腑如激浪般翻湧不停,差點悶出一口血來。

洛九江按住前胸壓回去一聲咳嗽,眼睜睜地看著天空中央的金色比之方才更加耀眼,閃爍的速度也更發頻繁,彷彿一句無聲的嘲笑:天地之威面前,焉有人類敢在此取巧?

螢火之輝,終不能與日月爭光。

第一道金色的心魔劫已然蓄勢待發,洛九江和陰半死距離實在太遠,故而施救不能,唯有親見著那道金色雷光是怎樣落到了陰半死身上。

心魔劫落下的一刻,吊著陰半死手腕的鐵鏈驟然崩斷,陰半死那張乾燥、蠟黃、皮膚又凹凸不平的面孔瞬間扭曲,整個人都沐浴在了一層來者不善的金光裡。這光芒把他從頭籠罩到腳,卻並不顯得他神色溫暖,反而為他的輪廓渡上了一層金屬般的銳利。

陰半死像一個米袋子一樣摔在地上,甚至沒有彈上一彈,他稀疏的睫毛輕微地抖了抖,還不等睜開眼睛,就先緩緩咳出了一口血。

在剛剛撐起眼皮的瞬間,他眼中神色都渙散到近乎茫然,下一刻耳邊雷音轟轟喚回他的神志,他眼底倒映著熟悉的,點著炙熱地火的熔爐,拷著自己手肘的玄鎖,和不遠處一口三足立地的大鼎,漸漸想起來來這是什麼地方。

他曾經……他曾經有過一次失敗的逃離。

那些人為了從他身體裡剔出藥王鼎,當初真可謂諸事做盡。最基本的削肉拆骨,想用外力從他身體裡扒出一點藥王鼎痕跡都是輕的,裡裡外外算來,他們連他的五臟六腑都翻過七八遍。

期間不乏有人提議過,說是常言真金不怕火煉,想來藥王鼎也是不怕煉的,咱們何不把這小子扔進爐膛裡一把火點了,最後沒準能把那小鼎燒出來呢?

——現在想想,要是那人的意見真的付諸實施,陰半死沒準還會倒貼他一聲謝謝。

那群腦子有坑的瘋子最終採用了那人的部分建議,陰半死搞不清最終是哪個傢伙一錘定音,不過這人必然是個陰損界的絕世奇才。為了防止陰半死太過脆弱被一把火烤死,他決定把陰半死分開來,一點點燒。

最後果然白忙了好幾場,別說藥王鼎,就連一點藥渣也沒燒出來,只給陰半死留下了滿臉凹凸不平的燙傷疤。

直到現在,如果從某個特定的角度觀察陰半死的側臉,依然能發現他臉上的一塊痕跡非常特別,看起來像是曾經融化過。

這是一段痛苦到陰半死不願再想的回憶,但就是在這次折磨裡,他抓住了一個逃跑的機會。

或許是陰半死真的從藥王鼎裡繼承了些什麼東西。普通凡人被用地火烘烤,在碰觸到火焰的第一時間就會有皮肉點著的焦臭味兒傳出來,然而陰半死被這麼直接塞進去一段肢體活烤,居然每次都要半個時辰才顯出一點端倪。

由於這點異常,他們不死心地烤了陰半死三四次,每次得到的結果都是藥王鼎顯然已經一點不差地融入了陰半死的體內。

最後一次時他們顯然都喪失了無比期冀的心情和全程看守的耐心。當眾人草草吩咐過又散去後,那僅剩的守衛把陰半死的一條胳膊往爐膛裡一塞,再給他齊肘上了把鎖後,就打著哈欠走出了地牢,自顧自地開起了小差。

那時本該癱在地上彷彿奄奄一息的陰半死,眼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他把胳膊再往地火裡送了一段,好讓小指粗的鎖鏈能被烤化燒斷,當融化成燙紅的玄鐵從他手肘上脫落的一刻,陰半死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跑。

可以預料的,那當然會是一次失敗的逃跑。藥王鼎只讓陰半死癒合能力更強,讓他神魂更堅韌,卻並未讓他刀槍不入,速度敏捷。他原本只是一個普通凡人,雖有可以修煉的資質,但卻連引氣入體的修為也沒有。何況他還身上處處是傷,被抓回來也只是一時半刻的事。

但他最後不是被抓回來的。

那個聲音……那個邪.教頭子,那個一直以來都親自決定如何炮製他,每一次下令這回該用什麼方式取出藥王鼎的首領,對陰半死說了兩個字。

他說:“回來。”

三年裡,陰半死聽過這把嗓音下過無數指令。

他說“割”,就有人對陰半死舉起刀子;他說“剮”,一張漁網就把陰半死從頭到腳罩住,又緊緊勒起來;他說“剜。”,就有人在火爐裡先燙紅了鉤子。

他的每一道命令都順利地推行下去,過程順滑到不會出一點岔子,也不會遭受一丁點拒絕。每次聽到這個聲音,就意味著將有某種苦難加註在陰半死身上。如今這個年長的陰半死回憶起他來可謂恨之入骨,但對當時的陰半死來說,對他只有畏之入骨的份。

現在他說:“停下,回來。”

陰半死怕到細細的手腳都在打顫。

他不敢不站住,他不敢不回頭,他也不敢不邁動自己哆嗦的兩條小腿,一步一蹭地重新挪回那間地牢。

那人收回了目光,沒有多看陰半死一眼,甚至都沒有因為陰半死的逃跑行為對他加註什麼懲罰。

幼小的陰半死對此慶幸無比,而成年的陰半死感到再深刻沒有的侮辱。

你會因為一個箱子擺得不是地方打它罵它嗎?就算你真的負氣踹了箱子一腳,難道你會指望這個箱子記住教訓,下次別礙事嗎?

——活物才需要被懲罰,人類才需要長記性。而在那人眼中,陰半死恐怕連個會喘氣的生命都不算,對他而言,剛剛所做的事情大概只等同於把一尊放歪了地方的銅鼎重新移回了原處罷了。

陰半死不是個生命,他只是尊長了肉和腳的藥王鼎。

……

回憶中斷,現在是幼小的陰半死躺在地上,他的一條胳膊正塞在爐火裡。

面對噩夢裡重複過上千次的內容,陰半死付以不屑一笑。他熟門熟路地燒斷鎖住自己的鐐銬,甩著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地牢外跑。在心魔裡他的身體又恢復了凡人一般的狀態,經脈乾涸斷裂,丹田也空空如也,弱小到一陣風都能隨便吹倒。唯有靈魂久病成醫,傷痕累累,又堅不可摧。

熟悉的聲音又一次在陰半死背後響起。

“回來。”那人說。

只存在於舊夢中的記憶瞬間湧上陰半死的心頭,突然泛起的莫名恐懼,挾裹著那麼多他幾乎要淡忘的片段,劈頭蓋臉地佔據了陰半死腦子裡的每一處空間,近乎完美地復原了他當年的心態。

陰半死站定了腳步。

“停下,回來。”

一模一樣的流程,一模一樣的命令。

陰半死雙腳如同在地上生根般停滯不動,片刻之後,他緩緩回頭。

“早想跟你說了,滾你的吧。”陰半死漠然道。此刻成熟的靈魂寄居在幼小的皮囊之中,然而這具弱小身體臉上那熟悉的皮笑肉不笑,和語調之中的鬼氣森森,都屬於雲深峰上陰峰主無疑。

“對個孩子逞威風,你算個什麼東西——還要我現在對你費句口舌,你娘多給你賞了張臉?”對面那人的臉上似乎常年覆著一層捉摸不定的陰霾神色,讓陰半死看不清他的眉眼。然而此刻那陰霾褪去,那人臉上露出事情脫離掌控的意外和驚怒,陰半死端詳著他,發覺這人臉上生著的,不過是一套普通的五官罷了。

原來這是我的心魔。

我的心魔不是這個普普通通的修士,只是當初因為自己的恐懼,沒能完成的“逃離”。

因心魔而成的幻想緩緩消散,陰半死睜開眼睛,身上的金色雷光緩緩散去,第一道心魔劫已然度過。

在陰半死看來,他剛剛重回了幼年時的地牢一次,沒再害怕還把一個垃圾罵到狗血噴頭。但在旁觀的洛九江眼中,時間其實只過去了一瞬,天雷落下又消散,既沒有見到地牢火爐,也沒有看到那個小小的陰半死。

洛九江長吁了口氣,然而不等他這口氣吐淨,整個人便盯著天際半僵住了。

不止他僵,連陰半死對上天空異象也是一愣。

——烏雲之下積蓄的第二道天雷,依舊是金色的心魔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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