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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獻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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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樓上,隨著汴梁城由南至北漸次安靜下來,神武常勝軍大隊行進的腳步聲,行進時那悲壯蒼涼的歌聲,越來越響。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一種情緒感覺,就這樣迎面而來,不斷拍擊在宣德樓上,讓上面所有大宋權力中樞的人物們都一個個下意識的繃緊了面孔,停止了低低的笑談議論。

在西府班次當中,吳敏神色已經有些惶恐了,本來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現在卻發現似乎已經失卻了控制,偏偏這到底如何失控,失控到了何種樣的地步,他卻一點都不清楚。正是這種感覺最為要命,他還努力保持著平靜,可是額頭上汗珠不斷的滲出來。西府一班司官,同樣驚疑不定。周遭人的目光不斷投射過來,讓他們更是覺得如坐針氈。

梁師成手心裡面也泛出了汗,可是他畢竟是此時權力中樞地位已經到了一等一程度的人物,臨大事自然有一種靜氣。既然現在局面已經有些超乎想象。惱怒也沒什麼用了,且冷眼旁觀就是,大宋政爭不是短時間的事情,此次獻捷出了差錯,其後再彌補就是。

而且此次看來的確是有些小看了蕭言這人,這般打壓之下還拿出了不知道是何等樣的新鮮手段。官家梁師成太瞭解了,對新鮮事務有一種近乎狂熱的愛好。蕭言如果真的拿出什麼與眾不同的東西出來,一時間吸引官家全部目光,那是極有可能的事情。雖然現在還未曾見到到底是什麼樣的花樣,不過看到見多識廣的汴梁百姓都被震懾成這般模樣,可知絕不是等閒手段。

可是對官家揣摩之深,蕭言此子,怎麼比得上我輩?官家雖然貪新鮮愛熱鬧,但是這興趣轉移也是很快,雖然此次看來難免讓蕭言出點風頭,但是只要把持住官家這裡,讓蕭言在汴梁城舉動再不入官家耳中,過一陣子官家也就淡了,那時蕭言乃至他背後蔡京,又能如何?

想定此節,梁師成就站在自己位置上,甚而微微有氣定神閒之態,靜靜等候著神武常勝軍的到來。說起來他還當真微微有些好奇,官家富有四海,什麼未曾見過?蕭言一個邊荒之地南歸降人,真能弄出什麼新鮮花樣不成?

比起梁師成,蔡京自然更是淡定。他這一生經歷的風雨,遠超同儕。梁師成一班,算得上是他的後輩了。蕭言被蓄意打壓,蔡京也都看在眼裡,卻不能有太大動作。他才復相,滿朝中人,都是梁師成王黼一班安置之人,再加上對他甚是敵視的清流一黨。要做什麼事情,動靜太大,就算強行為之,恐怕還會遭逢官家忌憚。蔡京自己事情自己知,官家對他寵信,比起以前是淡了許多,要不是燕雲生出這般變故,需要他來救火,也不會讓他輕巧就復了相位。此時此刻,只有一切鎮之以靜。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稍稍提點幫助蕭言一下。

蕭言如果能扛過這一關,固然是好,他也有了下手的餘地。要是蕭言扛不過去,也就罷了,政爭從來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雖然說得決絕,但是未必不能再嘗試拉攏一下老種小種他們。

卻沒想到,蕭言自己恁的爭氣,梁師成吳敏一輩,如此打壓,都壓他不下去!

在這一刻,蔡京心中甚至掠過一絲惶恐。蕭言此子,看來絕不同於俗類。將來自己,到底能不能牢牢將他掌握在手中?

這點念頭,不過一閃而過,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且在這裡,看看官家反應,再瞧著梁師成和吳敏他們的笑話罷!

官家趙佶,這個時候在御座上也有些坐不住了。這位藝術家皇帝,感覺的纖細敏感處,自然超過身旁這些老官僚甚多。神武常勝軍帶起的這一股威武肅殺,悲壯蒼涼氣息,就是在宣德樓上,他也感覺得到!

這種感覺對於生於軟玉溫香當中的趙佶來說,太過於陌生。但是又是新鮮得從未見過。這還不是那種可以一笑置之的新鮮事物,而是真正觸動到他心底的新鮮事物!

但凡好大喜功帝王,哪怕對兵事完全不通。心中也未嘗沒有一個開疆拓土,擒胡酋獻於階前,麾下大將,封狼居胥,勒石紀功的夢想。不然趙佶在對大宋境內臣僚們吹捧的豐亨豫大局面已經多少有些失去新鮮感之餘,怎麼會想到將西軍北調,去北伐燕雲?

可惜戰事起後,傳來的訊息一次比一次讓人難堪,戰事焦著,屢屢覆軍。派出去的統帥和麾下出征大將,之間是一團亂麻。大軍進兩步退一步的老是沒個實在捷報。再加上庫藏內的那些底子流水價一般的花用出去。當初那點熱情,趙佶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只覺得自己攬了一個麻煩在手上。

到了後來,燕雲雖然因為蕭言橫空出世,奇蹟一般的克復底定。但是接著的麻煩事情更多。西軍童貫再也壓制不住,自己好容易提拔上來代替實在位太高權太重的領政事堂的王黼倒臺,朝中格局大變。西軍將來如何安頓,朝堂當中各系如何平衡,都是要操心的事情。讓趙佶苦惱得連養靜都沉不下心來,李師師那裡都已經絕足不去。

仗是打勝了,趙佶卻半點沒感覺到開疆拓土,布武四方的那種雄主快感。只感覺到是無窮無盡的麻煩事情接踵而來。禁軍敗壞得連充門面都派不上用場了,西軍幾乎沒有重臣能出鎮壓住,大捷之後必然要告太廟和郊祭,就得花錢,庫藏裡面到底匱乏到何種程度他也清楚得很,蔡京突然復相,朝局大變,方方面面還在磨合當中,少不了就有多少明爭暗鬥………雖然趙佶貪安逸,厭政事。可畢竟也是大宋官家,總得為這個帝國的統治持續下去做出努力——只要不是荒唐到了極點的人,應該做的事情理所當然還是要做的。

今日獻捷儀式,說實在的,趙佶有些打不起精神來,但是還不得不走一遭,維持帝國體面。環慶軍看起來雄壯,趙佶高興了一陣,接著就很快沒了興頭,就想早點將這些麻煩事情結束了算完。

直到此刻,當整個汴梁城安靜下來,當神武常勝軍未至,這雄武壯烈之氣就夾著朔風雪漠迎面而來。聽到那國殤之辭在汴梁城上空迴盪。突然之間,趙佶感受到了那些歷史上雄主們的心情!

遣霍去病,提十萬兵,橫行絕域,擒斬胡酋,獻於君前。

這是身為一個君王無上榮耀,這是後世史書將牢牢記載,傳於千秋萬世的事件!

大宋在我趙佶手中,河清海晏,豐亨豫大。更有麾下狼虎之士,為君王爪牙,布武四方。大宋帝國,在我趙佶手中,就將臻於至盛!收復燕雲,大宋金甌一統,將來再能克復定難五州,則我趙佶功業,將遠邁前代,真正成為天下第一人!自己已經站在有宋以來,藝祖開國之後,君王功業的巔峰!

想到此處,趙佶再也坐不住,居然就站了起來,在御座之前來回踱步,目光只是看著朱雀門神武常勝軍來路,臉上滿滿的都是興奮神色。

看到趙佶如此做派,樞密院班次裡面吳敏臉上汗水流得更多,梁師成更加倍用鎮定功夫讓自己看起來行若無事,而蔡京越發的顯得雲淡風清。

其他宣德樓上文武百僚,這個時候卻俱為神武常勝軍迎面而來的氣勢所攝,佇列已經有些紛亂,大家都在儘量不失禮儀,不亂班次的情況下,向前挪動幾步,好在神武常勝軍抵達的時候看得更清楚一些。

宇文虛中也在文臣班次末尾,本來以他的地位,是不夠上宣德樓伴君大閱獻捷之師的。可是他此次是吳敏謀主,吳敏雖然心熱,但是有一個好處,自己一黨中人,他提拔引薦,不遺餘力。所以在清流當中,隱隱有領袖地位。宇文虛中大才,他也對梁師成一五一十的全部告知了,梁師成對他也頗為賞識,這次就算是照顧一下,也讓他上了宣德樓,將來自然還有提拔。

隊尾的宇文虛中這個時候卻不邁步上前,只是在心裡嘆息。自己看起來,又輸了這蕭言一局!這南歸之人,胸中怎生有這般丘壑?此次獻捷,看來他已經是將官家揣摩得相當通透,朝堂當中,逢君之過諸輩已經不少,再來一個這般不是士大夫出身,深淺難測,更有本事足濟其惡的蕭言出現,這大宋國事,將來如何得了?

就在宣德樓上眾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做派的時候,朱雀門城牆上金鼓號角之聲再度齊聲響動。神武常勝軍當先一片白幡,已經出現在宣德樓上大宋君臣們的視線當中。

馬上騎士白袍如雪,旗幡如林,大宋忠魂靈位層層疊疊,十萬健兒,死戰絕域,雖有百死,為國卻不惜其身。今附凱旋雄師軍旗,來面君前。這一種壯烈到了極處的男兒氣息,頓時就直直撞上宣德樓,籠罩在在場每個人身上!

大軍凱旋,魂兮歸來!

~~~~~~~~~~~~~~~~~~~~~~~~~~~~~~~~~~~~~~~~~~~~~~~~~~~~~~~~~~~~~~~~宣德樓上,趙佶以降,所有人都似被迎面而來的這種感覺推了一把似的,都情不自禁的微微向後一仰,每個人神色都下意識的肅然起來。

這白袍騎士,彷彿無窮無盡也似的從朱雀門中湧出,出了宣德樓,神武常勝軍就不再反覆吟唱那首國殤辭章,人馬皆是寂然無聲也似向前行進。原來高舉的旗幡隨著領隊軍將悲涼抑鬱的一聲號令,向宣德樓上大宋帝國的皇帝俯首行禮。在這一刻,恍然不僅僅是這些神武常勝軍的白袍騎士,而是萬千忠魂同時來歸,在宣德樓前向趙佶行最後一次軍禮!

趙佶原來很有點輕鬆的神色已經繃得緊緊的,並沒有在御座上坐下,而是在宣德樓前,憑欄站定。這位藝術家皇帝已經從一開始就被打動了,這時眼眶已經微微有點溼潤。

此時此刻,就算是梁師成等輩,想向趙佶進言,說什麼蕭言此舉違反禮部儀注,自行其事,居心不測。又怎麼敢說出口?而且這等場面,雖然沉默異常,只能聽見馬蹄聲整齊的響動,卻是自有一種絕大壓迫力,讓人只能肅然注目,哪裡還說得出詆譭的話語?

大隊白袍騎士,在離宣德樓三百步就已經停止向前,而向兩邊散開,將數百成千靈位完全展現在宣德樓上大宋權力中樞的君臣們的眼前。

在他們身後,就是大隊披甲甲士,每一營中,近三百匹戰馬都是一樣顏色。甲上創痕猶新,身後戰袍血跡淺淺。彷彿才從百死餘生的戰場上下來一般。一個接著一個方陣的在那些白袍騎士身後展開,每一個方陣就位,領軍將領就是一聲低沉短暫的呼喝,如林長矛,蔽日旗幡,同時整齊垂下,向趙佶行禮致敬。

隨著一個接著一個方陣就位垂矛,這整齊起伏的鋼鐵波浪,彷彿具有一種催眠的魔力,讓每個人心都揪緊了。此時此刻,趙佶以降,每個人連大喘氣都不敢,生怕驚動宣德樓下這彷彿有了生命也似的靜默鋼鐵叢林!

什麼是百戰雄師,這才是百戰雄師!殺氣雄渾卻又安靜整肅,令行禁止,雖千百人,卻如一人。此前環慶軍雖然花團錦簇,但是和眼前這支足可讓人感到畏懼不敢高聲的大軍比起來,只能說是天上地下!

經過近代方式操練出來的大軍分列式,在一千年前展現出來,果然有著最大的震撼力度!

當蕭言一行,在貂帽都親衛簇擁下出現在朱雀門內的時候,所有歌聲樂聲,此刻都戛然而止。彷彿為他們帶動也似,宣德樓上一直奏響雅樂的鈞容直,這個時候也情不自禁的停下了手中樂器。

宣德樓和朱雀門之間,御街之上,只有一片讓人覺得渾身彷彿過了電也似的莊嚴沉默。每個人的目光,都下意識的集中在了策馬緩緩而前的蕭言身上。

宣德樓上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蕭言,此時此刻都是心中喝彩,這個已經名動天下的蕭言,哪裡象邊荒來歸的匹夫之輩?

宣德樓下,蕭言與方騰及一眾軍將,越眾而出,蕭言在前,諸將在後。蕭言臉色略微有點憔悴,身形也稍稍有點瘦削,一身紫袍,穿在他身上,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風儀氣度。和這個時代的大宋士大夫們不同,可這不同又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唯一能看出來的,就是他腰間犀帶束得很緊,顯出了一種和大宋文臣們不同的精悍利落,偏偏又不顯得粗鄙,卻自有一種瀟灑。

蕭言和身後諸軍將,也沒什麼多餘舉動。只是來到宣德樓前百步,同時翻身下馬,蕭言以降,同時深深拜伏在地。他們並沒有立刻舞拜山呼萬歲,而是就這樣靜靜的拜伏在地上。

在他們身後,大隊步軍士卒一個接著一個方陣的開進。進了御街,就變幻了步伐,抬腿高,落足重,上身卻始終挺得筆直。這步兵分列式,看起來比騎軍更加的壯觀震撼。那種正步前進重重落下的架勢,似乎每一下都敲打在人心裡。

步兵分列式,本來就是單純用人來營造出一種滾滾向前,無堅不摧的氣勢。已經是人類佇列臻於極致的表現形勢。此刻展現出來,如何不能讓宣德樓上大宋君臣們目眩神馳?

步軍方陣次第而就位,同樣垂矛俯旗行禮。在一個個步軍方陣前行的同時,蕭言及神武常勝軍諸將,就一動不動的拜伏在那裡,絲毫沒有其他動作。

趙佶站在宣德樓上,看著眼前景象。只覺得整個天下都拜伏在他這個大宋官家腳下,一種豪情壯志自然就油然而生。

這與汴梁富麗生平享樂,看著上元燈節熙熙攘攘的治下子民截然不同,是他從來未曾有過的新鮮感受。可是這種感受,同樣很好。而且這滿足感,甚至猶有過之!

看著匍匐在塵埃中不言不動的蕭言,趙佶這個時候才似乎恍然想到,這個風儀絕佳的南歸降臣,是一歸宋就投入了血腥拼殺的第一線中,在北伐戰事正打得不湯不水,遼人大軍直抵雄州宋境之內的時候,軍心士氣低落到了極點之際。率先北渡,一路攻城略地,還打垮了南下試圖捲入這場混戰中的女真軍馬,最後克復燕京,擒獲遼人皇后,接著掃平了燕地幾十萬人掀起的叛亂,將太祖太宗都只能望而興嘆的燕雲十六州重歸大宋版圖的大功臣!

他在朝中沒有奧援,沒有後臺。這些功績都是在童貫掣肘,西軍出力不多的情況下,硬生生的拼殺出來了。要說孤臣孽子,誰還能超過這個蕭言?

在大宋重臣凋零,禁軍已經崩頹到了極處,毫無戰鬥能力,西軍又有坐大趨勢的時候。這等人物,豈不是天賜給大宋的?有他鎮於汴梁,足可懾四下邊鎮離心。一旦邊疆有警——比如說那個崛起的女真,胡虜之族耳,誰說他們將來就不會騷擾犯邊?一旦遣這蕭言領軍出外,邊疆戰事,可保無憂,汴梁這裡,自然就是泰山之安。這等人物,難道就不值得重用麼?

而且他實在是根基太淺,就算是重用了,沒有三二十年,怎麼也培植不起勢力來。再說他這個南歸降人的身份,大宋出身的人,他想拉攏為己用,只怕也為難得很,出身天然就受了限制…………這等人物,只要自己加恩,還不能只是為皇室效力?

這個念頭當然此刻趙佶只能是想想,就是他身為君王,也行不得快意事,什麼都是言出法隨。這等牽扯朝局平衡的重要決斷,就是他身為官家,也得和士大夫集團中不同團體反覆博弈平衡才能有一個結果出來。

但是有了這個念頭,就讓趙佶容色隨和多了,看跪在那裡不敢抬頭的蕭言也越來越順眼,甚至在宣德樓上就微微點頭。周遭不少有心人,一直在關注著趙佶的反應。看到這個場面,吳敏甚至覺得眼前都有點發黑,梁師成的臉色也終於忍不住有些難看了起來。宇文虛中面容上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只有蔡京,還是那副誠心正意的樣子,虧他這個歲數,在宣德樓上站這麼久,還能維持住神色不變。

大隊步軍終於就位,跟在騎軍之後,層層疊疊的排開豎立。當最後一個步軍方陣就位的號令發出,蕭言直起身來,正正頭上冠帶,率先舞拜下去。神武常勝軍近九千軍將士卒,也隨著他的動作,同時跪倒,舞拜塵埃,山呼萬歲:“聖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喝之聲,雄壯之處,何止過環慶軍十倍?這男兒雄烈之氣,讓宣德樓上不少文臣,都覺得一下子有些站不住腳!

趙佶穩穩站定,這次並不用帶御器械諸散指揮傳他口諭,親自開口,溫言慰勉:“諸卿平身!伐燕勞苦功高,朕實深知,此次獻捷凱旋,足展軍威。大宋江山,實賴諸卿不淺,今歸汴梁,朕自然各有超遷犒賞,以酬諸卿勞績,且勉之!”

蕭言抬首,雙手平舉至額前,和趙佶相隔百步,如泣如訴也似的代表神武常勝軍全軍軍將士卒答君王溫言慰勉。

“臣等何敢居功?非大宋列祖列宗庇佑,天子威靈,臣僚翼贊,將士血戰。臣等豈能僥倖功成?超遷犒賞,實不敢當。此次北伐,大宋全軍,亡軍將凡一千三百四十七員,使臣士卒,六萬有餘。大宋健兒,埋骨無定河邊,臣等僥倖生還,焉敢居功?此等忠烈之士,若不重重褒恤,臣等生人,如何能安?大宋健兒,裹糧絕域,萬里長征,遠戍經年,聖人有命,捨死忘生而後已,臣今日斗膽,將這些忠魂靈位攜至君前。聖人必然想看這些忠魂最後一眼,而這些忠魂,又何嘗不想在班師凱旋的時候,再拜見聖人最後一次?聖人聖人,且看看這些為聖人效死至最後的大宋忠魂!”

~~~~~~~~~~~~~~~~~~~~~~~~~~~~~~~~~~~~~~~~~~~~~~~~~~~~~~~~~~~~~~~~~言畢,蕭言放聲大哭。身後軍將,也無不泣下。神武常勝軍中,先是一聲低低的哭聲,接著這哭聲就如大風捲過一般。低垂的長矛如波浪一般的起伏不定,佇列中的軍將士卒都拼命的將目光望向這些靈位。

幾十年來,何嘗有這一場戰役近十萬人的慘重犧牲,又何嘗有擊滅一國,克復燕雲十六州的絕世功績。大宋軍將士卒,又何嘗有將犧牲將士靈位在君王面前層層疊疊排開,展示他們為大宋付出的慘重代價,展示他們為大宋立下空前大功的榮耀!

想起兩年風霜,想起身邊袍澤在一場場戰事中倒下。想起他們神武常勝軍成軍以後,軍旗所向,從未後退的決絕義烈。想起一場場戰事當中他們統帥蕭言每每都在最前線,在狂風中,在暴雨中,在大雪裡,佩劍一展就已經帶頭衝向敵人大隊的感動。想起他們此刻站在軍人榮耀的一個頂峰,在君王面前展示出他們全部苦難和驕傲。這些神武常勝軍的漢子們就再也按捺不住,淚落如雨。

宣德樓上,趙佶此刻也是淚如雨下。

他本來就是愛動感情的藝術家皇帝的性子,此時此刻,在蕭言精心營造出來的氛圍當中,如何還按捺得住?一時間只覺得怎麼賞眼前這些軍將士卒都不過分,更想到汴梁都門當中那些士大夫們,坐享厚祿,卻只顧爭鬥,讓他這個官家煩不勝煩。為平衡他們之間關係就要耗費絕大部分精力。倒不如這些軍將士卒,只是單純的忠心耿耿而後已。

大宋此時,已經不比開國兵強。境內境外,又是事多。方臘之亂席捲八州,女真也要防範。西夏衰弱,定難五州也要收回。時勢事移,是不是要更看重一些這些武臣了?

這些念頭還不夠成熟,趙佶也先不管他。此刻衝動之下,看蕭言和神武常勝軍什麼都是順眼,當下就大聲道:“好好好!朕就在這裡,讓這些忠魂看最後一眼!這些忠魂,自然都要返葬鄉土,地方官吏,建祠褒忠。千秋萬代,血食不替!朕於生者,也有厚望焉,前番賞賜恨薄,此刻入衛汴梁,就為朕親軍屏藩,朕豈能薄待爾等?可以著…………”

看著趙佶落淚,神色激動的開口說話,梁師成早就提起了心思。湊到了趙佶身後,看到趙佶不知道又會說什麼出來,低聲疾疾道:“官家,獻捷儀式已長遠了,還要告慰祖廟,錯過欽天監所定吉時,多少也有些關礙。神武常勝軍從此就在汴梁三衙轄下,官家欲要加恩,豈急在這一時?”

趙佶也從激動情緒當中反應了過來,他畢竟是當了這麼多年皇帝。帝王心術,什麼話都不能說盡了。梁師成提醒,正在其時。他如何不知道安頓蕭言地位,牽涉朝局非淺?一個倉促決斷,說不定反而要敗壞朝局。這些事情,再熟商籌思罷…………不過這等人才,不用真是可惜了!

當下就一笑話風一轉:“…………著神武常勝軍入駐金水門禁軍軍營,常伴朕側。神武常勝軍上下,賞金花一對,酒一瓶,肉十斤,給假十日。汴梁安頓,頗為不易,軍中一切應用,著有司妥為支放,不得遷延留難!蕭言已為顯謨閣待制,國家重臣,自有尊榮,初入汴梁,所在無依,賜第於南薰門內,一切應用器物,官中供應,不得有誤!”

說到這句話,趙佶還回頭不滿的看了吳敏一眼,心裡也明白神武常勝軍這等強軍排在環慶軍之後,還中間遷延了一陣,定然是操辦此次獻捷儀式的樞密院中間動了手腳。

這一眼就看得吳敏面如土色,悄悄低下頭來。

“…………將來神武常勝軍軍將士卒,並蕭言方騰,朕自然還要量才使用,荷以重任。卿等為國立下如此大功,將來更要勤謹任事,莫負朕的厚望!一眾忠魂靈位,於大相國寺,中太乙宮,上清宮,寶籙宮等宮觀覓地安置,各提點宮觀使臣香火毋斷。地方官吏有司,異日迎靈回鄉,朕再有加恩…………諸卿,與其勉之!”

趙佶這番話說完,鈞容直頓時又奏起大晟雅樂,絲竹編鐘悠揚聲中,宣德樓上文武臣僚先讓開兩邊,趙佶黃羅張蓋在諸班直的扈衛下,最先退下宣德樓。接著文武百官接踵而退。此次獻捷儀式,持續時間怕不有兩個時辰,震撼過後,下得宣德樓來,不少人覺得頭昏眼花,兩腳發軟。

吳敏昏沉沉的在樞密院班次當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下來的,只是在那裡不住擦汗,只覺得自己中單都已經溼透了。前頭梁師成拖後幾步,留在後面來了些。吳敏看到,就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忙不迭的快步上前,對著梁師成深施一禮,卻不說話。

梁師成先左右環顧一眼,周遭文武百官,誰也不敢多看一眼,加快腳步趕上前頭儀仗。官家身邊,蔡京也因年高,賞了步輦,坐在上面,更是頭也不曾回一下。

梁師成看看左右安靜,才陰陰的問了一句:“如何?”

吳敏鎮定一些,苦笑道:“總是屬下無能…………這蕭言,只怕已經簡在帝心了………”

梁師成冷笑一聲,居然拍了拍吳敏肩膀:“也不必如此消沉,把持定了,便無大錯。官家用人,非得寵信,不能大用。太師想以蕭言入樞密院掌整練禁軍事,如此重權,豈能輕易?只要今後難得聽到蕭言訊息,身邊不讓蕭言接近,太師也不是那麼容易得手!官家身邊,自然有某家在,樞密院那裡,你卻要把持定了,讓蕭言連接近神武常勝軍都難!做好了這樁,某家還保你一個知樞密院事就是了!”

吳敏本來以為自己辦砸了差事,自然就是西府無望,說不定還有什麼無妄之災。心中又氣又恨。哪裡想到梁師成過來,居然還是未曾將他拋棄,仍然許下了西府了位置!當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恨不得就對梁師成行大禮了。眼睛也溼潤了起來,喃喃自語:“恩府大人,這實在是,這實在是…………屬下一定盡心竭力!”

梁師成微微一笑,再不多說,在內諸司司員們拱衛下,追前頭官家儀仗去了。他不是不惱恨吳敏辦事不力,但是到了他們這般地位,已經是不以成敗論人。他的班底就是王黼李邦彥他們,現在都告暫時失勢,一時間在中樞沒有太多得力羽翼。吳敏頗負時望,和清流交好,隱為領袖。要不是因為太過於想西府之位,心思太熱導致把持不定,也不會對他這般恭謹謹慎。現在太師復相,自己是他的死對頭,想保持地位,就要和他爭鬥下去。拉攏清流一黨作為輔佐,也是不錯的事情。對吳敏,自然他就寬容了許多。

不過梁師成寬慰吳敏的話倒也未曾說錯,蕭言此前因為不知根底,不知道他還能耍出這等動情手段,算是開始吃了一個悶虧。可是想接近官家,得他寵信信重,豈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他梁師成在官家身邊,難道是木偶不成?

蔡京此刻在趙佶身邊,他領政事堂,告慰太廟,郊祭之事,都要跟隨。對於一個八十左右的老人,實在是一件頗為辛苦的事情。可是蔡京臉上,卻看不到半點疲態,只是捻髯,似笑非笑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蕭言此子,竟然是出乎意料。不知道他竟然有此般丘壑手段!此人看來是值得扶植,一旦躍起,當是自己絕大助力啊…………不過此人抱負不凡,將來能不能控制得住?

這個念頭一閃過,蔡京臉上忍不住就浮現出淡淡的冷笑。此子雖然不凡,可是根基太淺,老夫面前,還沒有他做張做智之處,只要老夫還活著,就不怕他跳出手中掌握!

~~~~~~~~~~~~~~~~~~~~~~~~~~~~~~~~~~~~~~~~~~~~~~~~~~~~~~~~~~~~~~在宣德樓下,官家宣慰已畢,就已經退走。

神武常勝軍近萬甲士,猶自遲疑。這一場獻捷儀式,就這樣完了?血戰經年,就是為的在汴梁城中走一遭,在官家面前舞拜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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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神武常勝軍上下,個個心中還是免不了自豪。此等軍威,震懾得汴梁幾十萬百姓鴉雀無聲,官家也是動容,話語當中頗有褒讚。若不是蕭大人手段,俺們受樞密院這般對待,又弄出了無數手段,如何能在環慶軍後顯出這等威風出來?

現在大家入衛汴梁,從此就是在樞密院的眼皮底下,中間還有三衙這個該管上司。沒了蕭大人,大家還有沒有從燕地一直到汴梁的這般風光?天可憐見,蕭大人一定要進樞密院才好!

這個時候,在宣德樓下負責引導安置神武常勝軍的樞密院司員小吏,就再沒有當初橫眉冷對的諸般做派了。一個個熱情的迎上,就要引導神武常勝軍入駐金水橋大營。那裡本來就有所預備,現在看來,官家如此看重這支神武常勝軍,還得派人穿在前面,再加以佈置才成,這十日的各種供應,還得加倍,省得逢君之怒。

現在這些丘八佔了上風,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難道還真能讓他們騎到頭上不成?

這個時候這些樞密院和三衙的司員小吏和該管武臣,找的就不是蕭言了。而是去找領神武常勝軍的韓世忠和岳飛他們。韓世忠和岳飛與他們敷衍兩句,就來到蕭言身邊,韓世忠眼眶還有點紅紅的,老韓雖然外表粗豪,但是剛才念及陣亡袍澤,還是撒了幾滴男兒眼淚。

他撓撓頭,看著蕭言:“蕭大人,難道今後你就管不著咱們了?”

蕭言眼眶也紅紅的,要感動別人,先得感動自己。很是哭了一場,這個時候他一笑翻身上馬,揮手讓身邊那些貂帽都親衛歸入神武常勝軍中——真的貂帽都親衛早就放在了城外衛護著小啞巴和郭蓉她們,以待後命,那是他蕭言的家將,怎麼也不會交給趙家。今日獻捷充場面的,都是臨時從馬軍當中借出來的。

韓世忠岳飛以降,無數軍將士卒的目光都望了過來,他們已經習慣於為蕭言所統帶,習慣於追隨他的旗號一直向前。現在突然間蕭言就再也不能率領他們,人人目光中都滿是失落。

蕭言在策馬過去,一一拍拍諸將他們肩膀,錘錘他們胸膛。再來到韓世忠和岳飛身邊,低聲道:“統帶好全軍,別讓不相干的人攙合進來。我自然會回來,到時候再統帶你們。神武常勝軍和蕭某人從來都是一體,誰也分割不開來!”

岳飛低聲問道:“大人,你什麼時候回來?”

蕭言環視左右,淡淡一笑:“要不了多久,耐心等候就是…………要是老子回來神武常勝軍變了模樣,到時候找你們算帳!”

岳飛也是一笑:“大人,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蕭言哈哈大笑,和方騰左聊寄三騎策馬就向朱雀門方向奔去了,自然有司官迎候,將蕭言領至賜第。

馬背上方騰突然笑問:“大人,接著做什麼?”

蕭言想想,輕笑道:“如此汴梁,當然先享受一陣再說,好生琢磨一下,怎麼才能媚上。這閒暇日子不能太久,不然老子的筋骨只怕就要散掉,汴梁城中,還是有太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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