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火並非舉世罕見之物。
陽火對妖邪格外有效, 大門派又免不了接觸到除妖之事,手裡都存了能生陽火的法器。只是法器生火,火焰駁雜,比不精氣生的純粹。
尹辭曾用法器燃起陽火, 自己燒成飛灰。陽火破壞力極強, 他本以為能成功死去, 卻在半月後於一片骨灰中重生。
陽火不純,看來是行不通的。
可要說精氣生火, 做得到的人就少了。就算能找到人, 正常人內外兼修、精氣有限, 哪怕強如施仲雨,也只能關鍵時刻以火覆劍。也就時敬之這種內力怪物, 才能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渾身冒火的炭球。
如果是時敬之,是否能讓他骨灰都不剩?
便宜師父身份成謎, 天賦百年難遇, 又正巧與他一同追尋視肉。說不定這就是天命給他的答案,這就是註定送他最後一程的人。
尹辭手上加了分力, 將時敬之牢牢捉著,臉上的笑意越濃重。
時敬之能力卓絕,人卻太年輕。此刻時狐狸精疲力盡、驚駭欲絕,他可以趁虛而入,給他的小師尊添幾分暗示,將人玩於股掌之上。
人在脆弱之時, 最容易被支配。作為曾經的領導者,尹辭對這套手段再熟悉不。
“師尊。”尹辭的聲音很輕,帶著不容拒絕的勸誘。
時敬之的恐慌終於散去。他沒有放鬆肢體,只是定定看著女傷口恢復, 連哆嗦都忘了。
“師尊?”尹辭放軟聲音,手上力又大了不少。
時敬之依舊沒有動作。
終於,女從燒灼的痛苦中緩氣。肉像端坐原位,周遭樹根劇烈蠕動,自四面八方激射而來。尹辭剛想御劍防禦,另一股力量突然爆。
時敬之反客為主,他身子一側,扭過尹辭的手腕。繼而劍氣成圈,將逼近的樹根劈得粉碎。金火在劍身上躍動,沒有先前那般濃厚,卻也散發著孤注一擲的決意。
“生。”時敬之繼續盯著肉像,口中喃喃。
尹辭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扯,整個撞進時敬之的懷裡。
原來如此,他不該把話說得太早。聽到“生”二字,怪物瞬間化為獵物,時敬之全然忘記恐懼為何物,臉上只剩專注與執著。
尹辭不喜歡這種受制於人的姿勢,他想要掙開,卻發現自己被時敬之牢牢按在胸口,動都無法動一下。
“阿辭,你要金火,我給你金火。不,要按我的意思來。”那股支配者的氣勢又隱隱出現。
“就差最後一步,師尊,遲則生變。”
“我還有事要問她。”
尹辭心中一哂。女不畏疼痛,這狐狸未必有逼她開口的能耐。不既然師父打定了主意,他也不是不能再等片刻。
沒辦法,誰讓自己生不出火來。
時敬之一隻手摟緊尹辭,一隻手快速出劍。果然,金火燒灼後,肉像的傷口恢復乎停滯。情急之下,女召出更多樹根,卻被時敬之的金火通通隔絕在外。
空氣中滿是溼木燃燒的氣味。
尹辭仍掙不開師父的懷抱,他沒再強求。橫豎他不打算在時敬之面前受傷,這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冷玉般的指尖劃時敬之小臂,間或一點,為他的師尊挑出更合適的出劍方向。兩人黑披散,混作一處,纏繞出幾分繾綣。
尹辭全身上下只剩一件白色長衫,它被池水浸得透溼,連帶洇溼了時敬之的前襟。溼布料被兩方體溫焐熱,使人恍惚間有種肌膚相貼的錯覺。
時敬之的心跳相當有力,克服恐懼後,他的劍越來越穩。
一光芒閃過,像皮離骨散。精緻的衣褶變了形,豐潤的四肢扭成一團。
時敬之很是耐心,他將它層層剝離,如同剝開一朵花苞。他手上削著肉,一雙眼黏在那些新生的傷口上,似乎在觀察它們的癒合速度。等看夠了,他改削為刺,又開始查探女的反應。
這種戲耍似的行為徹底激怒了女,她以根為矛,朝時敬之射去。時敬之沒有躲,那支根矛從他臉側劃,留下一極細的血痕。
“你打偏了。”
女聲音尖利:“住口。”
“仙也會打偏麼?自從你下來,我便發現了,你的手一直在抖,真正的老人一樣。所謂仙家不老,原來只保外貌?”
“住口!”
“息莊人在附近生活多年,如今才被你拉來做泥稿,還做得歪歪斜斜……你之前造像,應是不需要泥稿的吧。”
“你人老手抖,無法順利造像,又捨不得這個位子。所以你才略施小計,借白葦阿露之事毀了息莊,取得大量凡人練手。”
女明顯被戳到痛處,胸口劇烈起伏,肉像也微微晃動:“混賬東西,你——”
“你不是神仙。”瞧見對方的反應,時敬之將劍一揮,下了結論。“如此狀況,你應當只是個常飲仙酒的凡人。就算容顏不老,內裡也只比一般人老得慢些。你做這些事,可是為了引仙會的仙酒?”
女呼吸一窒,頭一回露出徹底的怒相。
可惜憤怒沒能幫到她,反而讓她的攻擊亂了章法。燃燒的樹根之中,肉像被時敬之越斬越碎,漸漸不成模樣。
隨著像破碎,樹根的攻勢也弱了起來。
女見大勢已去,即刻舍像逃跑。然而憤怒擾亂了她的頭腦,她錯了最好的時機。事到如今,女來不及為自己塑好下身,肉泥漸漸抽出,堆成一團蛞蝓似的軟泥。她勉強攀附於樹根之上,正想朝上爬——
弔影劍毫不留情地穿透她的後腰,將她釘在樹根上。
時敬之終於放開了尹辭,他順了順徒弟的長髮,目光晦暗不明。尹辭剛要說些什,他又轉了身,一個人搖搖晃晃走向女。
女沒力氣憤怒了,她露出一個灰燼般的苦笑:“還沒問夠?肉像損毀,我已有死志。不管你想問何事……別痴心妄想了。”
時敬之只當沒聽見。他拄著旗杆走近,身體前傾,衝神女低聲耳語了句。女開始還一臉淡漠,可是聽到後面,她逐漸變了臉色。
憤怒煙消雲散,她的目光裡只有恐懼。
“你想知道什?”半晌,女顫抖著開口。
時敬之:“這肉像是什,為什能再生?”
“我不知道它是什,我只是聽命行事。它需以有仙緣者做原料,去粗存精,慢慢打磨而成,像成後自會有人來取。至於生……這是帝屋君像,自然受帝屋君護佑,享無邊法力。”
時敬之失望地嘖了聲,女打了個哆嗦。
“雖然我在這裡塑像數十年,但我知道的就這多。方才將身體接入,也是想借君的法力而已。”
見女不像說謊,尹辭心情有點複雜。
時敬之到底跟她說了些什?
“樹根巨像呢?”時敬之又問。
“此乃跡,最初便在。”
“你還真是活得稀裡糊塗……最後一個問題,你真有包治百病的靈藥?”
女眼中倏地閃過一絲希望:“有的,有的!無論是何種病症,都能包你壽終正寢。只要你放我出去,我願立誓為你取來。我保證你不會受三日傷,只要不離開這裡……”
“不離開這裡?”
“靈藥只能在這裡生效。”女咬牙切齒。
時敬之輕輕搖了搖頭:“我知道了。很遺憾,我要找的不是它。”
他退後一步,帶著塵埃落定的平靜。
隨即他拿出自己的旗子。旗子燒起最後的金火,火焰將熄未熄,卻依舊灼人。
“不!”女面色青白,“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的!你不能——”
時敬之微微一笑,將她的身子燒成灰燼,只剩一個無聲呼喊的頭顱。趁那頭顱未死,他隨手一扔,將它扔至湖中。
整個禁地安靜了一瞬。
下一刻,洞壁上所有白衣怪物都顫抖起來,它們發瘋似的掙脫鎖鏈,投入湖中。尹辭低頭看去,那些怪物撕扯掉裹布,化入肉泥。源仙村人與息莊人化作一處,將那顆頭顱緊緊裹住。
時敬之沒有回頭去看,他只是放下旗子,注視著只剩部分殘骸的肉像。
它被燒得殘缺不堪,卻仍然活著,無知無覺地躺在那裡。
“阿辭,我知道你想問什。”時敬之盯著那具肉像,“我只是將她的欲.望解出,反其道而行之罷了。”
“她不畏疼痛死亡,又願意蝸居於此,她要的不是長壽錢權;我攻擊她時,她沒有特地防禦面孔,她要的不是青春永駐。最後棄像逃跑,她要的也不是虔誠身份……可是人活於世,必有所圖。”
時敬之慢慢轉身。
“願意做這等喪心病狂的事,她只能是怕徹底老去——怕人還活著,卻無能為力。目不能視、舌不能嘗,動輒囚於病痛,甚至動都無法動。”
“所以我告訴她,我們不會殺她,我會將她融於肉泥,囚於池底。作為仙人,她的意識肯定比普通人留得長久些……這世上,只有求死不能比求生不得更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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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辭心下一寒。
之前種種果然是他的錯覺。時敬之對他的真容毫無反應,並非他養的小啞巴。而看時敬之的手段,殘酷程度竟完全不輸自己。此人不好操控,雖說窗戶紙被自己先行捅破,今後也不能掉以輕心。
尹辭適時轉移話題:“白衣怪物的異象又是怎麼回事?”
“沒上來時,我也試著碰了肉泥。作為師父,我得知道你遇到了什事吧?”時敬之表情如常。“隨後,我接觸到了白葦。”
時狐狸摩挲著手中旗杆,語氣複雜。
“我告訴他,不,我告訴所有還殘留意識的人,待會兒我會女扔下。只要獲得軀,他們就能恢復原樣。”
尹辭眯起眼:“女告訴你的?”
這個人,竟是爬上來前就懷了殺意嗎?
“我瞎編的,他們沒救了。”時敬之扯扯嘴唇,“女得了一瞬的絕望,他們也能有一瞬的希望,這樣不好嗎?來,阿辭,現在我們可以毀掉這裡了。”
步調被完全打亂,尹辭面色不悅:“師尊,破壞禁地沒問題。只是神女屍骨無存,等咱們出去,還要添不少麻煩。”
被陽火反覆灼燒,女恢復得越來越慢。然而他還沒研究完,時敬之便自作主張,直接毀屍滅跡。肉像倒還在,可它接近散架,大有重歸肉泥的架勢,且沒有半點重生的跡象。
就像被什放棄了一般。
就在尹辭兀自思考時,時敬之在一旁死死盯著他。
鬼墓太暗,方才太亂。這是時敬之第一次認真打量徒弟。
那身白衣破損不堪,可憐巴巴地黏在尹辭身上,與蒼白的皮膚化為一體。尹辭氣質陰冷,可要只看五官,也稱得上溫文爾雅、白璧無瑕。此刻他眉頭微蹙,墨髮散亂,露出一種奇異的脆弱感,讓人忍不住生出些破壞的慾念。
可他偏偏強得嚇人。
自己以死抓周,沒想能抓到這樣一隻完美的獵物。
時敬之又笑:“解法很簡單,滿足人們的欲求便好。至於你的事……阿辭,等我們出去,我可要好好問問你。”
尹辭突然福至心靈,悟出一則遲來的理——時狐狸這一笑,準沒好事。
禁地入口,晨光微熹。
棉姐等到了她的女兒。引燈晃著變形的手臂,大哭著衝出樹洞,撲進母親的懷裡。大半村民們擠到入口附近,等待剩餘的人出來。
女沒有出現。
那個面容妖冶的客人倒是出來了,他懷裡打橫抱著另一個人。那人白衣勝雪,雙目緊閉,整個人宛若玉琢,似是昏迷不醒。
時敬之一臉肅穆:“我乃帝屋君使者,前來搭救此處靈。女實為妖女,她將靈囚於禁地,鳩佔鵲巢,借活人施展邪術……此地被妖物掌控數百年,君不忍,這才派我前來。”
他衝眾村人展顏一笑。
在他的身後,金色火焰沖天而起,將禁地中的一切吞噬殆盡。
禁地之底,肉泥深處。女半融化的頭顱圓睜雙眼,無聲地詛咒。
【蠢物,這世上是有的……】
【世上確實是有的,我曾見……能令天地變色,生靈塗炭的真仙……】
【不敬鬼,必有報應,必有報應……】
滔天烈焰之中,池水蒸乾,肉泥成灰。石蓮蓬碎為齏粉,枯荷葉化作飛塵。禁地之中,也沒有什白衣怪物、血肉像。只有樹根巨像安然立於原處,微微俯首,腳下一片灰飛煙滅。
陽火的金光映亮了它的臉。
樹根糾集的五官仍然精緻,不悲不喜,無嗔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