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過, 玉眼珠變回先前的黯淡模樣,好在它沒有繼續汲取精氣。時敬之將它緊緊捏在中,攥得咯吱作響。
尹辭剛打算說些什麼,時敬之就將玉眼揣進懷中, 無事發生似的笑來:“鑰匙到, 辛苦各位。我們在此歇息片刻, 今晚就下山與其餘人匯合——陵二位,記得小心太衡。這些天過, 他們準在附近調查了。”
說罷, 他彎眉眼, 順勢攥尹辭的腕:“找到視肉鑰匙,這可是大喜事。阿辭單獨陪陪我, 可好?你我順路在四處轉轉,能尋些新鮮野菜來吃。”
一路上, 其餘三人看慣了師徒倆膩歪來膩歪, 並未因為時敬之的發言吃驚。何況閆清被留在這,喻自寬與閻爭不疑有他, 迅速尋了塊乾淨地方紮營。午的日光帶著些微暖意,此處又風清草盛、杏花飄香,十分適合休息。
尹辭沒吭,那玉眼十成十有鬼——時敬之用的口吻並非打商量,他鮮少這樣強硬地對人,八成發現了些不足為外人的秘事。
時敬之帶著他一路向前, 精準地找到了閻不渡記憶中的巖洞。初春時節,巖洞外沒有心境中的紛飛大雪。百年時光碾過,磨滅一切愛恨情仇,洞內半點人跡無。周圍寧靜非常, 只有洞口苔蘚綠得驚心動魄。
“那玉眼怎麼回事?”尹辭開見山。
時敬之沒有回答。他慢悠悠伸出,掌心緩緩順尹辭的面側向下,在他的脖頸摩挲,像是在細細感受那份生命的搏動。時敬之長久練劍,掌覆了粗糙的繭。它輕巧地滑過皮膚,尹辭恍惚間有種被野獸舔舐脖頸的錯覺。
毛骨悚然與溫熱親暱交雜,感覺很是怪異。
尹辭箍住那只,估算時敬之被術法影響的可能性:“別鬧。陵的助力難得到,趁早回為好,莫人生疑。”
時敬之沒有像以往那樣立刻應,他的眼神有些不對勁。
那雙眼睛有好奇,有疑惑,還有些尹辭看不太懂的情感。得了告誡,時敬之不僅沒有抽回,反而朝前一靠,順勢抱住尹辭。
“噓。”他沒頭沒腦,“先安靜一會兒。”
看來剛才這小子受了什麼刺激,那刺激看來還不小——尹辭能在頸項處感受到時敬之溫暖的鼻息,時敬之在仔細地嗅他。輕柔的溫熱之,一陣刺痛緊隨而至。
時敬之在咬他。
那力不輕不重,頸側疼痛細密,但沒有血液破皮而出。時敬之咬完這一口,若有所思地收回嘴,在尹辭頸邊意味深長地蹭了蹭。
他的音不大:“阿辭,我大概知你那不死身的來歷了。”
說完這句,時敬之鬆開懷抱,倚上巖壁。玉眼功用、目之所見,他將一切掰開揉碎說與尹辭,並未隱瞞任何細節。
描述完在尹辭身上看到的,時敬之面不改色地轉了話題,又開始分析閻不渡此舉的動機。彷彿尹辭身上駭人至極的異象,只是眾多線索中為普通的一個。
尹辭卻聽不進了。
時敬之的平靜描述還在耳邊迴盪。尹辭沒有親眼看到,可他好歹直面過肉神像、樹根巨像,知此人所見之物能邪異到什麼地步。
只聽那描述,他無非是一座格外像人的“肉神像”,只不過是禿枝為骨,血根為肌。原本尹辭還抱了一線希望,儘管只有那麼一線希望——或許他真的只是個承了仙術的凡人,還能變回凡人的身軀。
尹辭張開掌心。他的掌心與其他凡人一樣,橫有細細的紋路。要讓算命的瞧了,說不定還能為他算出一生的跌宕伏來。
多像人。
可惜到頭來,自己然不再是人,或從未是過。他是模仿人的妖物,還是仙人取樂用的造物?他的情感是真是假?執念又是否人為?
念頭一,尹辭的頭開始隱隱作痛,幾百年前的記憶在腦海底部翻滾,激盪出粘稠的痛苦。是啊,他初接近時敬之的目的,就是尋找殺死自己的辦法。一路走來的時光太過鮮豔,他險些忘記這一點。
【你是來送我一程的神仙麼?】時敬之曾這樣過他。
……世上哪有這般無知又邪異的“神仙”?
來好笑。自己一心尋死,卻在此人身邊找到一條隱秘的線索,尋回一點屬於人的溫暖。百年過,他漫長的人生好不容易迴歸正軌,一個“妖邪怪物”的真相卻劈頭而下。
發現他“真身”的人還偏偏是時敬之。天意弄人,連他僅存的一點牽掛都要染指。
就像懷抱一尊纖巧脆弱的琉璃暖爐,唯恐不慎摔碎,到頭來還是逃不過一脆響。眼下它在他面前四分五裂,只留下冰冷的解脫與虛無。自始至終,他的所有努力,只不過一個荒唐至極的玩笑。
尹辭緩緩收五指,攥緊拳頭。那股絕望的空虛感再次湧上,多日不見的戾氣蠢蠢欲動。壓抑之中,熟悉的麻木自四肢蔓延,緩緩流進心臟。
人有人的相處之,妖物有妖物的用法,時敬之必定明白。哪怕為了尋找視肉,他們還需要表面上的融洽,那些曖昧是時候結束了。
他以一雙鮮血淋漓的攀上崖邊,天命輕描淡寫的一腳,又要他墜下深淵。總是要失,不如初便不抱期望。
“閻不渡將玉眼作為視肉鑰匙,正如你先前所說,視肉未必是單純的延壽之物。”
尹辭不著痕跡地退了半步,淡淡。
“好做出兩準備,趁早調查引仙會。時間有限,你我分開行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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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敬之沒有答話。他靠著巖壁,神色專注,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在尹辭身上:“那可不行,阿辭不在身邊,我睡不著的。”
“夠了,”尹辭他緩氣氛,語調不怎麼柔。“先說正事。”
“這就是正事。阿辭,為師前幾天才你珍重,你這就又忘了。”
“你既看到了我的真身,這類話不必再——”
“我是看到了,我開心得緊。”時敬之笑眯眯地打斷尹辭,“阿辭確實不是話本中的仙人,豈不是更好?”
他立在巖洞另一邊,動作十足放鬆,不見半點妖異跟前的防備。
“這世上知曉你的真身,還會如此喜愛你的,只會有我這樣的瘋子……瞭解你的人是我,喜愛你的人是我,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麼?”
這人在說什麼?
“我們剛進洞,我就好好確定過。溫度、氣味、味,你就是我一直熟悉的‘尹辭’,並未被任何東西替換,這便足夠了。阿辭,過來。”
尹辭沒動彈。他望著面前毫無顧忌散發氣勢的人,腦中一片罕見的空白。
“那我過。”時敬之哼哼,“我好歹是師父,唉。”
時敬之踱著步子走到尹辭面前。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此人笑得一臉春風:“這些時日下來,我厭倦了輕飄飄的你來我往。阿辭不要自己的‘人心’,不如給我吧。”
“雖說我許不了你太久……無論你是何物,我都會好好地注視到。”
他的音緩溫柔。
“你可願與我一?師徒尚不足,不如共連理。”
這小子瘋了,尹辭心。不過話說回來,此人似乎一開始就瘋得別具一格。尹辭少見地陷入混亂,頭痛一波未平一波又:“你可知你在講什麼?”
時敬之臉上閃過一絲委屈:“然。我不如此倉促,可我若是不表明真意,阿辭又要把自己做世外之物了吧?只是因為區區皮囊,實在不值得。”
這是皮囊的題嗎?
尹辭按住額角,有點恍惚。他剛覺得自己不正常,這人就能更不正常給他看。時敬之分不清輕重的毛病,他怕是改不過來了。
只是花燈下的心悸,於此刻捲土重來。
如說二十四年前,此人是一顆洞穿魂靈、將他強行釘在塵世的長釘。二十四年,冷硬長釘化為柔軟細絲,織就一張巨網。
方才還在虛無中墜落,這會兒驟然摔上柔軟的網。這一回,他被牢牢兜在世間。只是這網結實歸結實,就是角度過於猝不及防,讓人著實不知所措。
尹辭半天才穩回氣息,時敬之趁機向前幾步,停在尹辭面前。
他笑意盈盈,笑容的那一點兒緊張藏得相嚴實。時敬之身子微微前傾,少許光線由洞口灑下,淌過他的髮絲,將幾縷鬢髮映為金棕色。
巖洞昏暗,這光芒有些晃眼。
尹辭屏住呼吸,定了定神,半晌才:“先前是我戲弄你戲弄得太過,關係親厚並不等於戀慕之情。‘連理’之事,切勿隨意出口……”
心中滿是情緒,沒了餘裕。尹辭徹底失了往日的遊刃有餘。而時敬之卻不知從那兒得了底氣,鎮靜到判若兩人,只是耳尖還泛著淺淡的紅色。
“阿辭怎麼一直在說我的事?”時敬之輕咕噥,神色間的僅剩的緊張消失了。“你若不願,直接拒絕就好。”
尹辭化身石雕,只是望向他,目光複雜到難以言說。
時敬之沒有幹等,他輕輕託尹辭的一束長髮,如同那是世上易碎的物事。隨即他深吸一口氣,微微側過頭——
春風掃過巖洞,陽光清淺如薄蜜。時敬之緩緩靠近,堅定地吻上尹辭的雙唇。他特地將動作放得很慢,慢到以尹辭的武功,隨隨便便就能躲開。
尹辭沒有躲避。
剎那之間,光陰停滯。詭譎的真相、百年的陰謀統統遠,化作一絲微苦的輕煙。他活像被陷阱束縛住的疲憊野獸,只是那陷阱溫柔,疼痛人甘之如飴。
發現尹辭沒有掙扎或退,時敬之又伸出雙,輕輕捧住尹辭的面頰,吻得更深了些。兩人誰都沒有閉眼,時敬之雙目半闔,目光沒有移開分毫。
多日下來,他們雖然言語曖昧,行事依舊拘於禮節,從未這般親密過。尹辭只覺得那琉璃暖爐奇蹟似的恢復原狀,自行鑽回他的懷抱,在他胸口燒出一片陌生的灼熱。尹辭下意識繃緊脊背,薄汗瞬時間浸透衣。
他碰觸過無數活物,此刻卻如同第一次被活物碰觸似的。只是簡單的唇齒相依,卻比強盛的殺意還要令人戰慄,又比猛烈的火舌還要灼人。
若說先前的繁複情思只是遍地紅葉,一顆火星落地,紅葉盡成烈焰。
尹辭下意識箍住對方的腰,雙攥緊對方背的衣衫,將親吻化為一個近乎笨拙的擁吻。時敬之得了鼓勵,整個人鬆弛下來,舌尖無師自通地靈巧了不少。巖洞內暗淡無光,外部陽光燦爛,兩個人就此從世間剝離片刻,偷得一刻繾綣纏綿。
“……你看,是親暱還是戀慕,我分得清。”
長久的親吻,兩人終於分離。時敬之微微喘息,笑意更深了些。他眉眼間生機從未如此鮮活,藏藏不住。
“你的回答呢?”他眯一雙狐狸眼,明知故。
尹辭忍不住苦笑。自己八成瘋了,要麼就是絕望得還不夠……要麼撲火本就是飛蛾的本能,他早已將那一絲嚮往刻進了骨子,無論如何做不到放。不知為何,時敬之的“知情”於此時化矛為盾,他非但不覺得天意殘酷,反而比之前還要心安。
胸口的燒灼感不僅沒有散,連帶著他整個人都燃燒來。三月春風被襯成了涼風,裹得人毛髮倒豎,如入清潭。
一次,尹辭。如這是他一次反抗天命,似乎不錯。
“回答?還用麼?”
尹辭仍用臂箍著時敬之的腰,又添了幾分力度。他特地騰出一隻,撫上時敬之的嘴唇,再次感受了番那份溫軟。者輕輕咬了咬他的指尖,一張臉知覺地了一層薄紅。
“我不做你的神仙,不做你的怪物。”尹辭舒了口悠長的氣,“……不只做你的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