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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花平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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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一片閒靜的住宅區,十年以前完全屬於偏遠之地,從澀谷乘私鐵來也要坐十一站。如今,以此處的車站為中心,蓬勃地發展起了商業街,住宅區密密麻麻地擠滿了這一帶。空地和農田再也看不見了。

但凡這種地區都會有一些共同的特徵。其一,若是以前就已成型的住宅區,一眼看去便有一種恬然的感覺:寬敞的老式房屋,廣闊的居住區域,周圍大多都築起一圈圍牆,不是水泥牆就是磚牆。牆內古樹婆娑,道路也很開闊。

其二,便是在最近四五年的建設熱潮中,從曾經的空地和農田上拔地而起的新住宅區。雖然房屋設計新穎,可由於建築用地緊張,總免不了有侷促之感,所以大多都會超出法定的建築面積率,鄰與鄰之間擁擠不堪。商品住宅區尤為如此。

這種地方的道路總會很狹窄,畢竟不是先規劃道路再建住宅區,而是沿從前的道路不斷蓋新房。說得極端一些,就完全像是將農田的田埂拓寬一些後,直接用來充當了馬路。連面對面相向的中型車都好歹才錯開車,並且路還是九曲十八彎。巷子裡面則連小型車都鑽不進去。

車站北側的後方是一片舊住宅區,南面則是新住宅區。以前,這兒曾是一片寬闊的黑土地大麥田。車站一帶地勢較低,只需走一會兒,腳下的大道就變成了山丘。武藏野的地勢本就起伏很多,從這兒的住宅區望去,還能看到高地上殘存的雜樹林。

從車站往西的第三個道口處,有一條道路折向了南面。從道口順勢前行五百米左右,便會見到一座小橋。橋頭處又有一條岔道折向西面,岔道彎彎曲曲,最終伸到小河邊。這一帶也照例擠滿了新建的住宅區。

由於這條道到河邊以後就是盡頭,所以很少有車輛透過。只有附近住戶的私家車或是從街上返回的計程車才會透過這裡。因為這條斷頭路卡車沒法經過,所以總是很乾淨。兩年前鋪成的柏油馬路幾乎毫無破損。

這條路的左右兩側又岔出了若幹條小道,不過全部都是私家道路,是建房人為了圖便利而隨意修建的。

屍體就是在這條岔道上被發現的,在第一條私家道路向東三十米左右的地方。

這一帶的房子是工薪族們貸款建的自住房。由於離車站只有十分鐘的腳程,十分便利,所以有些私人住宅便在一夜之間全都改建成了公寓。

屍體的發現時間是在一月八日晚上十一時前後。一名住在附近的鋼鐵公司職員回家時,藉著遠處的街燈發現有一名男子正俯臥在路上。

起初,職員還以為那男子只是喝醉了睡在路上,畢竟當時剛過完新年。他隨手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男子身穿茶色的外套,衣服質地看起來很不錯,摸上去又薄又柔軟。

職員推斷,既然睡在這條路上,那一定就是這附近的人了。可他跟鄰居們也沒什麼交往,也不知道這裡到底都住著些什麼人。不過,既然是這附近的人醉倒在地了,他也無法置之不理。

緊接著,他的手指摸到了一種黏糊糊的冰冷液體。他想,既然對方喝得爛醉,大概也吐了不少,於是他皺著眉從兜裡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可手帕上出現了紅色,居然是血!

職員嚇慌了,跌跌撞撞地跑了起來。派出所在車站附近,從出事地點返回那裡至少要花十分鐘,所以,他理所當然先跑回了自己的家,將這件事告訴了家人,這樣也能讓他自己稍稍安心下來。

妻子聽罷頓時神色大變,建議立刻撥打110報警。職員這時才意識到該報警才對。看來,他是著實被嚇壞了。

“你看見那人的臉了嗎?”妻子問道。

“沒有。我一摸是血,就直接跑回來了,連臉都沒看。”

“真的死了?”

“都出了那麼多的血,大概死了吧。”

“那血是從哪兒淌出來的?你是摸他後背才沾上血的吧?或許是肩膀出血了,他是挨刀了嗎?”

面對妻子一連串的問號,職員一個也回答不上來。

職員於是撥打了報警電話,家人都醒過來,在一旁聽著。

“有個人渾身是血倒在路上,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受了傷。總之,他渾身是血,正橫臥在路上。這是我剛才親眼所見的。”

“地點是在哪裡?”110的接線人員聲音慢條斯理。

“杉並區綠町5丁目261番地。事發現場就在我家附近,門牌號應該也差不多。”

“杉並區、綠町、5、丁目、2、6、1、番地,對吧?”

110實在是漫不經心,一字一頓地反問著,簡直就像是和煦的春風。不過事後想想,這或許是為了安撫報警者的驚慌心理。

一名計程車司機在警察局的供述如下:

這位客人是在新宿的“陀螺劇場”附近上車的,時間是晚上九點五十分左右。他從一條狹窄的小巷裡出來後,朝正在攬客的我招了招手。不對,招手的是酒吧的女招待。這名客人身邊跟著兩個女人。他醉得也不大厲害。上車之後,他朝車窗外面的女人擺了擺手,隨後要我把他拉到綠町去。就像今天的早報上所說的,他當時穿著一件茶色的外套。可以說這是他最大的特徵了。

上車之後,這位客人也未表現出異樣,還主動與我攀談起來。說傍晚時計程車生意多,一定很賺錢吧。然後他笑著又說了不少,口吻略帶醉意,於是我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當我問他今晚是不是去參加新年宴會時,他答說不是,稱公司三天前剛剛開始上班,這是今年頭一回去光顧老店。至於酒吧的名字,我就沒有問。

從新宿到綠町得花三十來分鐘。開到車站附近後,我問他走哪邊時,此人正在打瞌睡,聽我一問,他這才忽然驚醒似的,要我往左拐。我照他說的拐進去後,他又打起了盹,於是我又問他該往哪邊走。他告訴我說,從車站的第三個道口往左拐,走一點兒後再往右拐。於是我就照他所說的開了下去。

進入這街區後不見一個人,家家戶戶都靜悄悄的。我說:“您住的這地方可真清靜啊。”他說:“雖然房子蓋得是密集點,可晚上卻很清靜。”然後說拐過彎道後停車就行了,於是我就停下了車。一看錶,已經是十點二十分。我這人有個習慣,一停車就看錶,所以時間是錯不了的。日報上也登了這個時間。乘客便一面從錢包裡掏錢,一面抱怨說他家進了巷子後還要往裡走很長一段路,可是車子進不去,就只好自己步行了。

於是我問他:“從這條道徑直往前走,能不能到甲州大道?”因為我覺得方向上應該沒錯。結果那乘客卻說那是條死路,哪裡也去不了。於是我說:“那我只得倒車了。”他說對。

乘客給了打車費後,說了聲謝謝便下車走了。穿著茶色外套的他,左手提一個黑乎乎的檔案包,朝通往小巷的小道上走去,似乎並沒有爛醉。於是我立刻發動車子倒起車來,所以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你說倒車?是啊,過了五六米,我發現又有一條窄巷,就把車子開了進去,然後調回了原先的路上。當時,我朝剛才乘客走進去的小道又掃了一眼,已經不見他人影,也沒看到其他人。當然這只是我一瞬的印象而已。

回去時,我是照原路返回的,途中沒有遇到其他的車。往車站方向開上了寬闊的馬路後,我這才併入其他的車流,沒發現有可疑的車輛。

遇害者是就職於陽光互助銀行的依田德一郎,經過調查,在現場遇害前的情形與計程車司機供述的完全符合。

依田去的是歌舞伎町一家叫“白天鵝”的酒吧。把他送上計程車的,則是那酒吧的老闆娘與一名年輕女子。據她們供述說,依田是她們店的常客,性格比較開朗。有時會邀同事和部下一同來訪,平時也會獨自前來。

陽光互助銀行坐落在澀谷。說起依田常去的酒吧,那不光有在歌舞伎町的,澀谷那邊也有常去的兩三家,在新宿還有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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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計程車司機所說,依田下車的時間是晚上十點二十分。職員發現屍體的時間則是十一點左右,因此,他的遇害就發生在這四十分鍾前後的時間裡。事後的屍體解剖表明,他的後腦勺受到了鈍器的強烈撞擊,頭蓋骨已凹陷下去,他是當場死亡。至於殺人的兇器是何種鈍器,據解剖的法醫推斷,或許是大榔頭,也可能是斧子背之類。

被害者沒有財物上的損失,一萬二千日元的現金原封不動地裝在錢包裡。銀行的相關檔案也在黑皮檔案包裡,沒有一絲被人動過的跡象。

依田德一郎的家就在走進小巷約五十米的地方,與發現屍體的職員的家相隔並不遠。

依田德一郎的妻子真佐子當晚一直在等丈夫回來。德一郎三十六歲,真佐子三十一歲,他們有一個五歲的兒子。

德一郎很少早回家。雖然酒量不怎麼樣,可他卻喜歡熱鬧的地方,不是請別人去喝酒,就是被別人拽了去喝。可是,他一般都能在九點或十點之前回來。不過,年末和新年這段時間卻總要拖到很晚。真佐子接到警察的緊急通知時已是將近十二點,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丈夫竟在自家附近死於非命。這一帶一到八點就幾乎沒了人影。各家也都熄了門口的燈,回到裡屋去了。

其實,在警察通知她之前,警車就到了她家門口。警笛從遠處鳴響過來,在她家附近停下,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卻萬萬沒料到這居然會跟自己扯上關係。警官從遇害者上衣中找出一張名片,據此找到了她。當然,是為了確認屍體的身份。

屍體被警車帶去解剖之後,真佐子接受了刑警的種種詢問。由於現金和重要文件都沒有丟失,殺人的原因恐怕歸結於個人恩怨。警察的詢問全都集中在這一點上。

真佐子稱自己的丈夫應該不會結下這樣的仇怨。說丈夫為人善良,甚至有點過分正直。不過,由於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她頭腦一片混亂,前言不搭後語。刑警大致詢問了一番後,決定等她次日平靜後再進行詢問。

次日一早警方又搜查了現場附近,沒有發現兇器。由於昨夜就已把附近大致搜尋了一遍,也是無功而返,所以警方推測兇器是讓犯人帶走了。現場驗屍的結果與解剖醫生的結論一致,兇器應該是榔頭之類的東西。所以犯人不大可能正大光明地帶這種兇器回去,很可能是裝在包裡或是包在紙或布里帶走,再不然就是犯人開車逃離現場時,把兇器藏匿在車內了。

於是,警方在附近一帶的地面展開了排查,然而,這裡固然偏僻,但附近既有人開自家車上班,也有從別處來這裡辦事的車,所以自然會有無數的車印,想透過輪胎的印痕來尋找線索是不可能的。

鑑於兇案是發生在晚上十點二十分到十一點左右這段時間,附近或許會有人聽到車子的聲音,於是警方又進行了走訪調查。受訪者說這段時間裡確實聽到過有兩三臺車子透過,不過都沒有停下來。終於好歹找到了一位聲稱聽到動靜的證人,結果調查發現,那是遇害者所搭乘的計程車。

還有一種可能性,即犯人是步行著離開案發現場,走到車站的。於是,警方又詢問了當夜在這段時間裡執勤的檢票人員和站前商店的店員。結果車站人員反饋,從十點到十一點的這段時間裡,總共有三班車會從該站發車,每一班間隔二十分鍾。由於時間已經很晚,每趟電車的乘客都寥寥無幾,並沒有看到拿包或攜帶包裹的人。

等死者的妻子真佐子的慌亂情緒平靜下來後,辦案人員又開始了調查取證。主要是詢問遇害者德一郎的人際交往關係。妻子提供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人名,幾乎全都是工作關係。

於是,警方不好意思地向真佐子詢問死者的男女關系。結果,她很乾脆地回答說,她也不清楚。

警方對德一郎工作的陽光互助銀行展開了調查。他是那兒的“整理課長”,主要負責貸款呆賬的催繳和抵押物件的收取。調查刑警豎起了耳朵,因為這樣的工作似乎很容易與他人結怨。

另一方面,警方也調查了德一郎常去的酒吧。除了死者遇害當晚去過的新宿“白天鵝”酒吧之外,警方對澀谷等地的另外五六家酒吧也進行了走訪調查。主要是調查死者生前與店中女性的關係。搜查人員就所有的細節都做了詳細筆錄。

調查陷入了困境。

互助銀行的職員下計程車後,罪犯從他身後用“鐵榔頭或是斧子背之類的東西”朝其後腦勺猛擊之後逃去了。作案過程極其簡單,並不需要策劃,誰都能做得來。可正是由於這件兇案過於明了簡單,這才讓調查陷入了困境。關鍵線索一條也沒能得到。

案子就這樣拖延了一星期。報社記者催問不已,所轄警察署的搜查本部則苦不堪言。

遇害者的交際關係很廣,工作上也有無數的熟人。光是過去三年的合作伙伴,撇開客人與銀行職員的立場,可以說全部都是他的熟人。而銀行方面的關係,如果把銀行的分行也包含進去,調查起來絕非易事。不過,所有這些人不過是些酒友而已,根本就沒有一個深交的朋友。總之,遇害者的交際範圍既廣又淺。如果這次殺人事件的動機真的潛藏在這廣闊的交際圈中,調查會變得萬分棘手。

酒吧那邊也說,他只是名普通的顧客,並沒有與女性產生什麼特殊關係。依田德一郎屬於那種一通豪飲海扯後便離去的顧客。他喜歡淫猥之談,卻並無特定物件,這樣一來就得懷疑所有的顧客和酒吧的女人了。當然,倘若這其中隱匿著誰都不知道的秘密,那就另當別論了。

儘管搜查本部很努力,可時間日復一日地流逝,仍沒能發現一個重點嫌疑人。

於是,發現屍體的那名公司職員便再次成為了懷疑對象。雖然他已經接受過一次排查,可當調查陷入困境的時候,二次嫌疑便再度返回到發現者的身上,這似乎是警察署的慣常做法。

搭載遇害者的計程車司機也是如此。他聲稱是在案發次日看到了報紙才來警察署供述的,這也讓搜查本部感到了再次調查他的必要。過早地向警方申報會被懷疑,而過分著急與警方配合也是同樣可疑。

莫非,罪犯原本就知道依田德一郎會在那一時刻回到那一地點,然後潛伏在那裡?

被傳喚到搜查本部的司機接受了如下訊問:

問:“在你把那名遇害者從新宿載到案發現場的途中,你身後有沒有車輛尾隨?”

答:“在我行至站前大街之前,周圍一直有車,所以我也說不清楚有沒有跟蹤的。不過,當我進了小道之後就只剩下我的車子了。因為那是條斷頭路,如果有尾隨的車子,我立刻就會發現。”

問:“可是,就算沒有跟到現場,也不能排除沒有車子在後面尾隨啊。比如說,對方可能跟過了道口,到途中的岔道停下來之類。”

答:“不會的。因為我記得當時自己還琢磨,過了那道口後怎麼連一輛車子都沒有啊,真淒涼。”

問:“那,在你把這名乘客從新宿帶到案發現場的過程中,中途有沒有別的乘客上下車?”

答:“沒有。”

問:“你再好好想想,人有時也會記錯的。”

答:“我再怎麼想也沒有啊,有的話我馬上就能記起來。因為我一直在同那位乘客搭訕。而且到了車站附近後,這位乘客就打起瞌睡來,為了詢問方向,我還不時地把他給叫醒呢。”

至此,司機才恍然大悟:原來,辦案的警官認為是自己把罪犯和遇害者拉上了同一輛車。於是他的聲音尖銳起來,強調自己所說的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既然如此,那請你把乘客送到現場時的情形再描述一遍。”

司機又原封不動地敘述了一遍。他知道,警方要自己把同一件事再重複一遍,一旦前後描述稍有差錯或是出現矛盾,自己立刻就會遭到追查。於是,他便刻意小心地、儘量不出錯地又描述了一遍。可是,無論再鐵的事實,人一旦被這種意識羈絆,舌頭也會不由得僵硬起來。司機中途甚至咽了好幾次唾沫。

“你們在車子裡的談話,除了你上述的內容外,還有沒有談過其他可疑的內容?”

“沒有。”

“你是第一次見到遇害的依田吧?”

“當然。我從不認識這位乘客。”

為謹慎起見,警官又追問司機:“停下計程車折返回去時,前車燈一定照亮了附近,那時你什麼都沒看見嗎?”司機跟前面一樣,仍是搖頭。

“既然是回頭的空車,那你又是在哪裡拉上下一位乘客的,又把他送到了哪裡?”

看來,警官還懷疑是他在回程時搭載了案犯。司機不禁被警察的想象力驚呆了。

“到了澀谷後我這才拉上了一位乘客。因為當時已經很晚了,根本就沒有人會從綠町去市中心。”

“那你把那個人送到哪裡了?”

“他要我把他送到港區的二本榎去,我就送了。日報上都寫著呢。”

“描述一下客人吧?”

“似乎是在酒吧坐檯的一個女人,年齡有二十四五歲。”

“那你跟那女人談話沒有?”

“沒有,對方一直在默默地抽菸,所以就什麼都沒說。”

詢問至此,司機這才獲得了自由。

與發現屍體的公司職員的對話則如下:

問:“你跟依田先生熟嗎?”

答:“不,從未見過面。”

問:“可是,依田先生不就住在你家附近嗎?”

答:“就算是住得很近的鄰居,我也有好多不認識的。而且,我兩年前才搬到這兒,以前早就住在這兒的人,我幾乎都不認識。”

問:“聽說依田先生是一年前才搬來的,比你還要晚一年呢。”

答:“我不認識他。說實話,即使離我家只有兩三家遠的那些近鄰,我也都不怎麼認識。”

問:“那可就奇怪了。依田先生每天都上班,你也是工薪族。難道在上下班的途中就從未在那條路上邂逅過?這可是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啊。”

答:“無論您怎麼說,我就是沒有見過依田先生。首先,我連依田先生就住在附近都不知道,所以,即使在發現屍體的當時,我都還在想,既然他是走到那衚衕上醉倒的,大概就是附近的人吧。”

問:“那你參加過街道居委會或居民集中議事之類的活動嗎?”

答:“一次也沒有。像居委會那玩意兒,我從未去露過一次面。”

問:“為什麼?”

答:“這空地不斷蓋小房子,一直有人入住,而且出售的商品房又多。反正都是些工薪族,光是職場那些煩人的人際關係就夠累人的了,哪還有心情去跟那些鄰居打交道!”

問:“那你為什麼不打計程車回家呢?”

答:“開什麼玩笑!您倒是從日本橋打一趟車去我家試試,一千日元眨眼間就跑沒了哦。你以為我能賺多少錢啊?”

問:“那您一直是乘電車回家的嗎?無論多晚也一樣?”

答:“無論多麼晚,我都會儘量趕上電車。我說刑警先生,我已經很配合你們了,我可是案件的報案人,結果你們竟這樣懷疑我,有這樣對待報案人的嗎?”

對於依田德一郎遇害一案,搜查本部始終將動機定位在冤仇關係和男女關系這兩條線上。

如果法醫的推定準確,兇器就是鐵榔頭之類的東西,那麼這兇器必定是案犯事先早已準備好了的。一般殺人案件中最常見的兇器多是刀具或者繩索,而此案使用鐵榔頭,足見兇手對被害者的仇恨之深。案犯突然襲擊遇害者身後,用榔頭猛擊遇害者的後腦勺,直至頭骨凹陷下去。若非仇殺,絕不至於做到這種地步。

其次,案發現場是從斷頭路岔開來的私家道路上。也就是說,只有特定的人才會走來這裡,路人是不會知道這條路的。案犯必是潛藏在此靜候遇害者的歸來。從財物毫無受損這一點來看,本案不可能是搶劫殺人。因此,警方才會執著於對搭載遇害者的計程車司機和屍體發現人展開調查,他們多少有一些嫌疑。除此之外,警方試圖找出他們接受審訊時遺漏的細節,以及發掘新的蛛絲馬跡,來打破這樁無頭案件目前面臨的僵局。

依田的妻子真佐子也接受了大量調查。

當夜,真佐子跟五歲的孩子單獨待在家裡,即使在聽到警車的警笛之後她也未出門,而聽到動靜後,周圍的鄰居都慌慌張張地從被窩裡跳出來看個究竟。雖然真佐子說丈夫平時很晚回來,但都過了十一點了,她應該對遲遲未歸的丈夫不放心才對。可她聽到了警笛之後竟毫不奇怪,這也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在得知自己被懷疑後,她哭了起來。當刑警問她家裡有沒有鐵榔頭之類的工具時,她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雖然遇害者也入了保險,可額度並不大,還不至於為這點保險金而謀財害命。而且但凡上班族,似乎每個人都會入這種額度的保險。

親戚朋友們也接受了詳細的調查。

真佐子有一個二十九歲的弟弟,名叫修二,是一名西洋畫家,住在中野。作為死者的小舅子,他也受到了一番盤問。

就這樣,搜查本部表面上一直進行著紮實而又細緻的調查工作,其實這只是因為他們的調查已經陷入了死衚衕。

案件剛剛發生時,搜查本部所轄警署的門前曾停滿了報社的車子。搜查本部的主任當時信誓旦旦地對記者們說:“案情十分簡單,案犯馬上就能捉拿歸案。”可漸漸地,他變得沉默起來。

“您是如何看待這次案子的殺人動機的?”

最初接受記者採訪的搜查主任還自信十足道:“怨恨。這種犯罪手段肯定是因為怨恨。”

“怨恨也分各種情況啊,比如金錢關係、男女關系,還有家庭關係等等。”記者們緊咬不放,“那您認為該案是屬於上述的哪種呢?”

主任頓時洩了氣,裝起糊塗來。以目前的調查結論來看,他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陽光互助銀行的員工們也沒能安生。對於自己當夜的行蹤,他們也都一一接受了詢問。那些直接回了家的,或是中途耽擱卻有證據證明的人還有幸逃過一劫,而那些說不清楚的則受到了追查。甚至還有一些人因個人隱私受到了侵害而慌亂不已。

銀行內本就有幫派之分,彼此之間明爭暗鬥。可以說,哪裡的公司都這樣,本來也沒什麼。可是,在現在的情況下麻煩可就大了。那些平日裡與依田德一郎不和或者對立的人們自然是恐慌不已。

與依田德一郎有工作來往的客戶們也受到了詳細調查。作為整理課長,依田從事的工作不外乎催繳長期拖欠的未償付貸款,或是將扣押的抵押品沒收到銀行裡,可以說,盡是得罪人的活兒。

所以,依田無疑會與客戶們產生糾紛摩擦,也會招致他們的憎恨。搜查本部將這一點列為了重點。

結果一調查,依田的確是在這方面發生過一些糾紛。其中有人對忠於銀行的依田當面辱罵,還有人與之發生過口角。

在這條線上,搜查本部也對相關人員的不在場證明做了細緻的排查,可是最終也沒能獲得決定性的證據。有嫌疑人,但卻缺少關鍵的證據。

總之,依田在工作上是那種對方越激動他卻越平靜的軟磨硬泡的型別。關於這一點,客戶都表示理解,這畢竟是工作,他也實屬無奈,再說他為人不錯。

警署外的記者陣營逐漸縮小。搜查拖延了下來,彷彿一頭扎進了迷宮,找不到出路,連報社也都對此失去了興趣。

案件發生後轉眼間過去了一個月,搜查本部的力度開始壓縮。

儘管搜查一課的股長也從警視廳調到搜查本部支援,可最終還是無奈地放棄了。案發許久後的一天,各界的車輛久違地彙集到了警署。原來,搜查本部通知各界,要發表本案的調查經過。

“實在是抱歉,由於我們努力不夠,所以儘管調查人員廢寢忘食努力破案,可最終還是沒能掌握罪證。因此,我們決定暫時縮編搜查本部。今後,警署會常設三名專案人員,繼續對本案進行認真細致的跟蹤調查。”搜查本部的發言人——本部的主任對記者們如此說道。

“您剛才說,現在還沒有掌握罪證,那麼也就是說,雖然目前還沒有物證,不過嫌疑人已經浮出水面了,是嗎?”記者中有人問道。

“說得沒錯。由於現在跟戰前時期不同了,光靠推測不能逮捕嫌疑人。所以,只要未掌握關鍵物證,我們是無法下逮捕令的。”本部主任愁眉不展地答道。

“您說只是還沒有掌握關鍵的物證,也就是說,本部已經對其本人作了充分的調查?”

“當然。”

“那,殺人的動機究竟是什麼呢?”

“無疑是出於怨恨。不過,遇害人依田氏在工作上似乎與許多人產生過摩擦。並且,他與公司內的人際關係也多少有些複雜。該人還嗜酒,在酒吧等場所玩得也十分瀟灑,因此我們也考慮其與女性間的關係。我們光從這些方面便掌握了不少怨恨關係。可是,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們仍未掌握關鍵性的事實。”

“您剛才說到了男女關系,那麼,是不是從中發現了幾名嫌疑人呢?”

“嫌疑人是有的,不過怎麼也找不到相關佐證。”

至此,搜查本部在新聞發佈會後便解散了。

搜查本部的解散實在淒涼。跟抓到案犯時的情形不同,無論上司如何犒慰調查人員的勞苦,也總讓人有一種守夜般沉悶的感覺。

在解散會上乾杯絲毫沒讓人感到興奮,挫折感和失敗感陰沉地支配了全場的氣氛。

次日的早報上報道,“綠町課長遇害”一案陷入了迷局。報道還附帶了這樣的記載:

遇害者在工作關係和男女關系上很可能招致怨恨,可搜查本部最終未能掌握關鍵罪證。

當天,遇害者依田德一郎妻子的弟弟修二便造訪了姐姐。

“姐,今早的報紙你讀了沒?”修二攏著蓬亂的頭髮問道。從髮型和服飾可以判斷他是個不出名的畫家。

“讀了。”真佐子低著頭。

“太過分了。上面居然說姐夫被殺是由於男女關系招致的怨恨。姐,難道姐夫真有這種事?”

“哪有這回事。他是喜歡到酒吧去,這點我也知道,可他絕對不會跟那種女人有烏七八糟的關係。如果有,即使他再怎麼隱瞞,我作為妻子是不會不知道的。”

“我也這麼認為。可那篇報道是根據搜查本部的調查結果寫出的。不過我想,也許是因為沒有抓到罪犯他們才會那樣宣佈。也可以說,這事關警察的面子,要說自己什麼線索都沒能抓到,不如說線索是有卻缺少證據支援更好。因為現在講究證據第一,所以也無法逮捕。這樣解釋或許能稍微挽回點他們的面子吧。”修二叼著用舊了的菸斗,盤腿坐在坐墊上。

“那篇報道出來後,我也感到無比憤慨。一想到離去的他竟要遭人鄙夷的眼光,就連我都感到恥辱。”

“你說得沒錯,姐。我現在就去一趟警局,非責問他們一通不可。”

“哎,你要去?”

“我是沉不住氣了。倘若搜查本部只是為自己開脫而亂說一氣,我們必須得去抗議才行。”修二閉著眼睛,舉起菸斗吐著菸圈。

山邊修二就這麼去了主管的警署。可是,他進去後卻止住了腳步,眼睛骨碌骨碌地東張西望起來。細長的桌臺前,身著制服或便衣的警官就像銀行的辦事處裡的人員一樣,都伏在桌子上辦公,他一時不知道該到哪個視窗去投訴。

他敞著短大衣,衣襟裡露出紅色的襯衫,嘴裡叼著菸斗站在原地,正在辦公的警官們紛紛用奇怪的眼神偷偷瞥著這名長髮男子,卻沒有一個人率先跟他打招呼。他是個畫家,眼前的情形讓他有些難以應對。

最終,山邊修二走向了主管交通的視窗前。

“我想問一下。”

“請說。”主管交通的人員抬起頭來望向修二,視線正好落在修二邋遢的鬍子上。

“我想詢問有關案件調查的事情,不知該去哪邊問?”

“案件的事情?”對方一臉詫異,“具體是什麼事?”

這名警官一定覺得,一名普通的市民,又是這副打扮,來這裡詢問案件調查的事情,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其實我想問的是一個多月以前,在綠町五丁目二六一番地發生的殺人案件……”

“啊。”交通巡查立刻將視線瞥向了別處。那兒正是搜查課,幾名警官正坐在桌前辦公。畫家與交通課警官的對話似乎傳到了對面的耳朵裡。

未等交通巡查打招呼,一名便衣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來到櫃檯前。

“請到這邊來。”對方向他招了招手,修二便隨其走去。

“我聽你剛才提到那個案子,怎麼了?”接待他的是一名三十來歲的瘦男人。

“我從報紙上讀到警察調查的事情……”修二從嘴邊拿下菸斗說道。

“您是住在案發現場附近的人嗎?”

“不是。”

“那麼,是與案件當事人關係近的人?”

“是的,我是遇害者的內弟,我姐姐是遇害人的老婆。”

便衣不再回覆他,而是走到一名正坐在桌子正面、四十歲上下的男子那兒商量了起來。只見他向對方嘀咕了幾句,那男子瞅了瞅修二點點頭。

“啊,請進這邊來談吧。”

剛才的男子返回來,把修二引到一旁,那裡是櫃檯的開閉門。

修二並未在辦公室坐下,而是穿過一條昏暗的通道,被領進一間冷清的房間裡。裡面只有寒磣的桌椅,若說能養眼的東西,恐怕只剩桌上那菊花花紋的小花瓶了。即使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得出,這兒是審訊室。

未等修二在椅子上坐下來繼續抽他的菸斗,剛才坐在桌子正面的男子便從身後的門裡走了進來。

“啊,勞您專程前來,實在抱歉。”說著,這名濃眉圓臉的男子隔著桌子在修二的對面坐了下來。

“我是本警署搜查課的股長,名叫白石。”對方點頭致意,態度誠懇,還帶著一臉的興奮,“首先,請問一下您的名字。”股長注視著修二,殷勤地說道。

“我叫山邊修二。”修二表示他並沒有名片。

“看樣子,您似乎是一名畫家吧 ?”

“沒錯。”

“是搞油畫的?請恕我冒昧,是抽象畫?”

“不是……是具象畫。”

“是嘛。由於近來一直流行抽象畫,您這麼年輕,我還以為您一定也是抽象派的呢。抱歉,您的年齡是?”

“二十九。”

“剛才您說,您是上次兇案遇害人妻子的弟弟,對吧?”

“是的。我就是為此事……”

“啊,您先稍候一下,您的住址是?”

“中野城山町××番地。”

“您家有幾口人?”

“我單身。”

“這樣啊。您以前就一直畫畫嗎?”

“是的。從美術學校畢業後就一直……”

“歸屬什麼團體?”

“警官先生,哦,股長先生,我是就調查一事前來諮詢的。您有必要問這些嗎?”

“像您這種情況,還是需要大致確認一下的。”

“我這種情況?”

“凡是提供案件線索的人,我們一般都會先確認其身份。”

修二默默地抽起煙來,一臉“你們有沒有搞錯”的神情。他儘管不情願,可還是勉強答道:“我所屬的團體叫‘大濤畫會’。雖然我是會員,可這也算不上什麼,我還沒拿過一次像樣的獎項呢。不過幸好,我的拙作居然也會有一些奇特的畫商來買,所以,雖然生活是貧窮了點,可還未到揭不開鍋的地步。遇害人依田德一郎的妻子真佐子是大我兩歲的姐姐。我的原籍是長野縣上伊那郡高遠町××番地……這些可以了嗎?”

股長道謝之後,問他來訪的用意。

“關於報紙上所刊登的搜查本部的談話,我想來詢問一二。”修二用小指稍稍攏了攏垂在耳朵上的頭髮,說道。

“請稍等一下。也就是說,您這次來,並不是為了提供與本案有關的資訊的?”圓臉的股長悵然若失地注視著畫家的眼睛。

“如果有的話,我還想問問你們呢。”

“是嘛。”股長失望了,殷勤的態度也迅速消退。

“股長先生,可以問您一下嗎?”修二從嘴邊拿下菸斗,問道。

“什麼事?”

“報紙上刊登搜查本部的意見說,我姐夫遇害是因為他平日裡有不正當男女關系,因為這些男女關系才招致遇害。我想問一下,關於這一點,你們有確鑿的證據嗎?”

“為了偵破此案,搜查本部一直在收集資訊。所以,我們是不會隨便釋出一些不負責任的言論的。”此時,股長的語氣已完全冷淡下來。

“我想問的就是這一點,因為我姐姐對此十分悲傷。畢竟,天下所有的妻子都堅信丈夫只在乎自己一個人,而搜查本部這次的通報對姐姐的打擊很大。姐夫不但遇害,甚至連男女關系的事都上了報紙。最起碼,這讓她連對近鄰和熟人都無顏以對了。我對姐夫的性格和私生活多少還是有一點瞭解,可我想象不出他會有什麼男女關系。他的確經常會出入一些酒吧,也嗜酒,與那些酒吧裡的女人調調情也是情理之中。可我不相信他會與女人關係密切到招致怨恨,並因此遇害。”

“您的心情我理解。”股長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不過,我們還無法公開全部的資料,即使對遇害人的親屬也無法公開。現在雖然搜查本部解散了,但案件的調查還會繼續。”

“也就是說,你們有我姐夫在男女關系方面的線索?”

“啊,也不能說沒有。”

“不過,看了你們的通報,還有一點我想問一下。你們在報上透露了一些我姐夫與工作客戶的關係和銀行內的幫派關係等等,這一點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些嘛,也是我們所收集到的資料。”

“姐夫身為一名整理課長,主要負責呆賬的催繳和抵押品的處置之類。可是,他平常一直都對姐姐和我說,他從來都不會蠻橫催逼。在我看來,他是一個溫順的老好人。這樣的他,竟會因為工作關係招致怨恨而遇害,我怎麼也想象不出來。能否請您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很遺憾,恕我無可奉告。”

“是嗎?那銀行內部的幫派之爭呢?”

“這也無法告訴您。”

“這麼說,這一點也被你們當成是他遇害的原因了?”

“雖然我們還未確定,不過,我們會把各種情形都考慮進來,再一一進行調查。”

“股長先生,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吧?”修二吸了一口菸斗,又說道,“聽您剛才這麼一說,我姐夫遇害的原因,既像是起因於男女關系,又像是與工作上的人際關係有瓜葛,還可能是因為銀行內部的幫派之爭。也就是說,你們根本就沒有一個焦點,這三方面根本就是一樣,沒有明確的調查方向?”

“……”

“作為調查一方,哪怕是根據僅有的一點線索也要力爭破案,揪出罪犯。你們這種心情我十分理解。可是,聽您剛才一說,你們根本就沒有掌握關鍵的罪證嘛。還在報紙上發表那樣的言論,這可讓人意外。”

“山邊先生,您是對我們的調查心存不滿前來抗議的嗎?”圓臉的股長啞口無言了半天,最後皺著眉頭說道。

“不,我並沒有對你們的調查不滿。我只是想來問問,你們在報紙上所通報的結論,到底是基於何種具體的資料得出來的……不過……”他注視著股長的表情,說道,“這些都屬於調查機密,一律無可奉告是吧?”

“請不要誤解。”股長的聲音稍稍柔和起來,“為了告慰您姐夫的在天之靈,也為了普通市民的安全,我們一直都在全力追捕犯人。請不要褻瀆我們的努力,刑警們一直都在不分晝夜地全力調查。甚至有的刑警三四天都沒有回家過一次。”

“這一點我十分感謝。”修二一臉失望,握著菸斗站起身來,“只是,今後也煩請你們注意一下,搜查本部對外公佈案情的時候,請一定先考慮一下整個社會對遇害者家屬的印象。”

股長呆呆地目送著修二離去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門後。

修二離開警署後,穿過車流喧囂的馬路,走進靜謐的住宅區。來到車站後,他沿著鐵路慢慢地走了起來。低著頭,若有所思地走路,十步之後抬起頭,將視線投向四周——這似乎是這位畫家的一個習慣。

如深海般濃密的夕陽雲朵翻滾於一叢雜樹林的樹梢上,雲縫裡透出一縷縷紅色的霞光。

叼著菸斗的畫家來到了第三個道口,正當他等待著一列電車透過時,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修二回過頭來,只見一名四十歲上下、面部黝黑、個子不高、身子像木箱一樣敦實的男人正朝他滿臉堆笑。由於並不認識他,修二便打量起這名身穿褪色西裝、迎著陽光的四十歲男子。男子從兜裡掏出一個帶有金色徽章的黑皮記事本,遞到他的眼前。

“我是幹這個的。”

他從記事本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修二,只見上面寫著:

警視廳巡查 刑警 西東九郎

“那個,剛才我從一旁看到您來我們警署跟股長會了一面……”臉上堆滿皺紋的刑警跟修二一起站在道口前,說道。

修二吐了口煙。想來,這名刑警一定是在自己身後尾隨而來的吧。

刑警嘴裡咕噥著什麼,聲音卻被眼前駛過的電車的轟鳴聲淹沒了,並未傳進修二的耳朵裡。

刑警也意識到這點,便跟修二一起默默地凝視著長長的電車從眼前透過。夕陽在電車軌道對面沉入雲層。

道口路障終於升了起來。騎小摩托的商人載著蔬菜,鑽過路杆從下面急急地駛過。修二走了起來,刑警也邁出了步子並行。他似乎有點羅圈腿。軌道的溝槽裡散落著被壓扁的菸蒂。

“……剛才,由於電車的轟鳴您或許沒能聽到……”刑警西東九郎邊走邊重新說道,“搜查本部的通報遭到了您的責問,股長似乎也很尷尬,不過您所說的也是在情在理。”他一面瞧著修二的側臉一面說。

穿過道口後,路就筆直了起來,不過途中有條岔道折向了右面。

“那個,怎麼講呢……”刑警用略帶方言的口音繼續說,“最終還是股長輸了,哎,他不該誇下海口。說實話,這次的案件,搜查本部連一樣有力的材料都沒能抓到。畢竟,搜查本部都解散了,身為一個股長,他也沒臉如實相報,這也是人之常情,多少只是為了應付一下報道的記者們而已,沒想到報社的記者們竟寫得如此誇張。結果,您姐夫的男女關系啦、客戶關系啦、公司的人事關系啦等等就被誇大其詞地抖落了出來。如此,沿著怨恨關係一條線走下去,就出現了那樣的結局。想來,這次的通報也實在是沒有說服力。”

“這麼說來,對於姐夫遇害一案,你們一直都只沿著個人怨恨這一條線在偵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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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岔道後,修二向右拐去。矮胖的刑警也一起跟了過去。

“那種殺人方式一看就不一般,怨恨殺人的感覺特別強烈。這也是出於我們在長期勘察現場的過程中所形成的直覺……”

“可我聽說,最近科學的偵查手段不是也很發達嗎?”

“您說得沒錯。雖然聽上去很過時,可由經驗產生的直覺卻往往不會出錯。科學偵查也是基於各種各樣的資料才得出結論的。而在這次的案件中,材料嚴重不足,科學調查方法也不太管用。唔……”刑警抽了下鼻子。二人走上了那條道,不久便來到了通往殺人現場的私家道路的路口。

刑警像修二的朋友似的跟了過去。他的笑容真誠,說話也很直爽,透著一股親切。

現場的私家道路呈直角狀拐向左側。修二在狹窄的私家路口上停了下來,刑警也與他並排站住,二人一起凝望著眼前案發現場的遺蹟。

當然,現在已什麼痕跡都沒有了。路面並未鋪裝,但十分乾淨,跟這一帶的住宅顯得非常協調。兩側的房子雖然小,卻都很新,既有日式的,也有西洋式的,風格迥異。由於太陽已經落下,風景中濃重的陰影部分已然佔了上風。

“那個,刑警先生。”高個的畫家俯看著身旁的男人問道,“我聽說,在案件調查中,有一些機密資料無法對普通民眾公佈,這是真的嗎?”

面對山邊修二的提問,刑警西東喃喃地答道:“一般說來是會有一兩件重大線索要保密的。這些嘛,也是在抓住嫌疑人時,以此來確認他究竟是不是案犯的關鍵罪證。比方說,一些只有案犯自己知道別人無法知道的內容,就可以作為保密材料。”刑警頓了頓,又說道,“可話又說回來,在這次的案件中,沒有一份材料屬於上述情形。因為我們手頭所掌握的材料,說實話,幾乎就是零。要是能找出擊碎遇害人頭顱的兇器就好了,可是我們卻連這個也沒能找到。可以說在這次的調查中,我們束手無策。”

“因此才搞出那麼一場通報會?”

“實在是抱歉……”刑警微微低下了頭,表達歉意。

刑警並沒有要離開修二的樣子,就像在無聊的時候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聊天物件,怎麼也捨不得放手。

“那個,我有個想法,是我個人的,只對您一個人說說,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否則就麻煩了……”刑警磨蹭了半天後終於又開口,“我想,這次的殺人事件,會不會是弄錯人了呢?”

“弄錯人?”

“是的。面對遇害人的家屬,這話實在是難以啟齒。可是,之所以從任何線索上都沒能走下去,就是因為找不到遇害的理由。因此,唯有改變一下調查方向才行。”

“你的意思是?”

“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測。您姐夫穿的是茶色外套吧?顏色有點偏紅的那種……”

“沒錯,應該說是紅茶色更妥當。”

“對,因此我想,案犯是認定了這個身穿紅茶色外套的人是他要謀殺的物件,於是才從您姐夫背後發動突然襲擊的。”

“哪有這種荒唐事?”

“不荒唐。案犯在作案的時候,心情其實非常緊張。犯人是從您姐夫背後突然用兇器擊其後腦勺的,所以我一直在想,有沒有可能犯人是在根本就沒有看到您姐夫的臉的情況下,就認定了他是自己要下手的物件?”

“……”

“犯人早就知道對方會在那個時刻從這條路上走過,於是就在這一帶潛伏下來。您看,這條路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會走,即使是白天行人都這麼少,過了晚上十點,就只剩住在這一帶的人行色匆匆地往家趕了。尤其是走這條私家道路的人更是如此。因此,我想犯人早就鎖定了下手目標。”

“這麼說,那名被鎖定的目標就是這附近的人了?”

“沒錯。”

“啊。這麼說,犯人所盯上的物件身高應該跟姐夫差不多?並且那人也是一隻手拿著檔案包?”

“身高大概是差不多吧。皮包如何雖然還不好說,但您姐夫的身影應該與犯人所盯上的物件差不多。”

“難道唯一的記號就是那件紅茶色的外套?”

“照我看,案犯在作案時失去了冷靜,所以那件成為標誌的紅茶色外套在案犯的心裡被無限放大了。”

“可是,既然是洩憤殺人,最起碼是掌握了下手物件與其他人的區別才對啊。”

“一語中的。我甚至還想,或許犯人連對方的面孔也不認識。”

“要殺掉對方卻連對方的面孔都不認識,有這種事嗎?若是搶劫的話倒還另當別論,可怨恨殺人的話,能有這種可能性?”

“入情入理。但即使一些在調查時不合道理的事情,等抓到犯人時才恍然大悟。這種事也是屢見不鮮呢。”

“這是搜查本部的意見嗎?”

“不不,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事實上,在開調查會議時,我也曾一度提出過,不過被主任一口否定了,說這種想法跟我人一樣荒唐。”

“那,你仍未放棄這種設想?”

“我不光有這種設想,自己還曾單獨試著去調查過呢。雖然我這樣的調查方法是不被允許的,不過,我還是覺得,我這種老派的辦案方式還是有好的一面的。現在什麼都搞合議制,不允許刑警單獨調查……啊,其實這些也都無所謂。所以,出於這種想法,我就自己嘗試著調查起住在這附近的、身穿紅茶色外套的男人來了。”

“哦?”修二打量一下矮個刑警的臉,“那你找到這樣的人沒有?”

“沒有找到。很抱歉,身穿那種紅茶色外套的人,這附近就只有您姐夫一人。”

修二沒有吱聲,只是不斷抽著手中的煙。

“搜查本部作出了那種不負責任的通報,給你們造成了如此大的麻煩,所以,作為我個人也深感歉意,才與您分享一些我的想法。其實,像我這種底層的刑警,也沒有資格來向您道歉。這個想法也算不上什麼內部秘密,不過,我還是只將它告訴您一個人。”

“原來如此。”

畫家點點頭,也分不清是否真的認同了刑警的解釋。這時,疾馳而過的電車發出一陣轟鳴,打破了眼前一帶的靜謐。

“於是,你就以這兒的私家道路為中心,調查起身穿紅茶色外套的男人來,只是,除了姐夫之外,並未發現有穿這種衣服的人,對吧?”他又向刑警確認了一遍。

“是的。這是我獨自花了二十多天的時間偷偷調查的結果,不會有錯的。”刑警回答道。

四下已完全暗了下來,私家道路兩側間隔七米的街燈放出橙色的光。

“這兒的街燈可真新潮啊。”

刑警與修二並立在原地,聊起了橙色燈光來。

“這一帶是新建的街區,所以街燈用的也都是這新潮的式樣。”

修二聽說搜查本部所謂未公開的材料只是故弄玄虛後,不由得顯出失望的神色。對於這位刑警,他也存有一絲懷疑。

天空中,剛才那片青黑色的雲在黑暗中消散了,暗淡的星星從透著黃昏餘光的裂縫中依稀顯露出來。

二人就這樣肩並肩佇立了三分鐘。畫家的個子很高,刑警的頭頂還不到他的脖子,看上去很不諧調。寬闊的路上,只有從剛才靠站的電車上下來的上班族們三三兩兩地走過。

修二仍吸著煙鬥,刑警卻閒得無聊。於是,他從壓扁的香菸盒中抽出一根叼在嘴裡,然後摸摸上衣兩邊的兜兒,又拍拍褲子。

“找火柴嗎?”修二問刑警。

“對。我應該是帶在身上的。”

修二從舊外套的兜裡摸出火柴盒,點著了火遞向刑警。

“啊,不好意思。”

西東刑警弓起身子,把香菸的一頭朝火柴頭挨過去。儘管他使勁吸了幾口,可還未等香菸點著,火柴便熄滅了。風很大。

修二於是又擦著了第二根。

“真過意不去。”

就在刑警借火的時候,修二的視線無意間落在了火柴盒的標籤上。不知為何,他竟突然驚奇地睜大了眼睛,仔細地打量起標籤來。那圖案上的菸斗反白了。

接著,他又揚起臉來望了望橙色的街燈。

一旁的刑警也被吸引,同樣望了一眼街燈。

修二把火柴裝進兜裡,接著又展開自己外套的前衣襟,檢視胸前。

“您怎麼了?”刑警問道。

“沒什麼,菸灰落到上面了。”他用手指撣了撣襯衫的前胸部說道。

此時,私家道路上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狹窄的私家道路正如透視畫法的畫帖一般,延伸向遠方的一點上。

“啊,好像是搬家的。”刑警說道。

剛才發出強光的是一輛卡車的前車燈,而現在轉為手電筒一樣的細小光束來回晃動。有三四個人影正在搬運東西。

私家道路的盡頭是另一條公共道路,從過了車站的第三個道口上岔出來,與二人來時的道路平行。

如果將路型比作是H型的話,兩側的豎線便是兩條公共道路,而中間的橫槓則是連線公共道路的私家道路。

西東刑警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低聲說道:“那座公寓裡的住戶看來有變動啊。”

在這一帶調查了二十多天的刑警對此處的情況自然很熟。

“哦,那邊還有公寓?”修二這才知道。

“有,是座兩層樓的新公寓。房主是擁有這一帶大片農地的地主,由於這邊地價賣得很高,他便經營起公寓來。那是座相當高階的公寓樓,差不多住進了十戶人家呢。”

看來,為了那個身穿紅茶色外套的人,他已調查過那十戶人家了。

“那麼,請恕我就此告辭。”西東刑警突然點頭說道。

“多謝您。”

“剛才所說的事,您一個人心中有數就行了。”

刑警又叮囑了一遍,然後與修二一同走到依田家門口,不過他沒有停下,而是邁著羅圈腿繼續向對面走去。

搬家的卡車正在他的前方。

“怎麼樣?”看到修二返回了房間,姐姐問道。

“跟股長見了一面,譴責了他們的通報內容。對方也表現出歉意,卻沒有賠罪。”

修二從兜裡掏出剛才的火柴盒,在電燈光下端詳起來。鮮紅色的地板將燈光反射在菸斗形狀的標籤上。

“警察那邊怎麼說?”依田德一郎的遺孀問道。

“亂七八糟說了很多。”弟弟把聽來的話大致為她描述了一通。

“搞了半天,搜查本部並沒能抓住關鍵的線索。”修二總結道。

“那,我丈夫遇害還招致各種非議一事,警察又是怎麼認為的?”姐姐似乎看出弟弟也並未追究到這一點,對弟弟略有不滿。

“關於這一點,他們只是說給添麻煩了。可是,這種事情,如果不是有身份的人去抗議,他們是不會乖乖賠罪的。”

“真過分。”姐姐說道,可當她看到弟弟仍目不轉睛地端詳著燈光下的火柴盒後,便閉了嘴。她對弟弟這漫不經心的樣子有些生氣。

“你幹什麼呢?”姐姐抬高了嗓門喊道。弟弟正像個孩子一樣把玩著火柴盒。

“啊,沒什麼。”修二低下頭,又端詳起自己露出上衣的襯衫。那是一件紅色的襯衫。接著,他開始反覆比對火柴盒的標籤和自己的襯衫。

“姐,”弟弟忽然把火柴盒裝進口袋裡,“聽說那前面有座公寓?”

“那又怎麼樣?”姐姐正在生弟弟的氣,不知弟弟是不是察覺到了。

“從這兒是不是能看到住在那座公寓裡的人?”

“那怎麼能看得到!”

“住在公寓裡的人中,有沒有一個跟姐夫一樣穿紅茶色外套的人?”

“不知道。”姐姐剛一說完,又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反問道,“若有的話,又怎樣?”

“啊,只是問問。”弟弟站了起來。

“你要回去?”姐姐仰視著弟弟。

“不回去,我想到那邊走走。”修二趿拉上木屐出了門。

他迎著燈光朝刑警剛才離去的方向望了望,只見三四個人影仍在那裡搬運著東西。

於是他緩緩地朝那邊走去。正往私家道路左側的公寓裡搬行李的一對年輕夫婦吃力地從卡車司機和助手手中接過衣櫃。

“百忙之中,請恕我打擾您。”修二向那對年輕的夫婦問道,“冒昧地問一下,你們要入住的是幾號室?”

頭扎頭巾、戴著眼鏡的丈夫將懷疑的眼神轉向長髮畫家,說道:“八號室,是二樓最裡面的房間。”

年輕的丈夫似乎把修二當成了鄰居,沒敢怠慢。

“多謝。這兒的房主在嗎?”

“您若有事的話,我去給您叫一下吧。”圍著絲巾的妻子說道。不一會兒,一名四十出頭、膚色偏黑的女子走了出來。

“抱歉打擾一下。”修二朝一臉詫異的房主致意道,“以前住在這八號室的人大概什麼時候搬出房間的?”

“您也是警察嗎?”主婦問道。聽她這麼一問,修二立刻明白,剛才的刑警也一定來問過同樣的問題。

“不,我不是警察。事實上,我是想打聽一下有關這個人的事。”

“您是森山先生的朋友?”

原來搬出八號室的人姓森山。

“若找森山先生的話,他昨天已搬出這房間了,因為工作調動的關係。現在搬進來的這位是他的同事。”

“是嗎?”修二並未追問,不由得望了一下就要從卡車上搬下來的下一批行李。

“剛才有一位刑警先生也來問了跟您一樣的問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房主問道。

“啊,我是住在這附近的依田家的親屬。”

聽修二如此一回答,她不禁瞪大了雙眼。

“這麼說,就是前些日子發生在那邊的……”女房東疑惑的神色頓時消失,“啊,那件事真是太令人遺憾了。”

儘管房東立刻換上了一副弔唁的神情,可眼中卻明顯透著一股好奇。

“啊,多謝……其實,我是遇害者的妻弟。”

“是嗎?原來如此。”

“我並不住在依田家,一直住別處。”

“怪不得沒怎麼見過您呢。”

“可是,太太,聽您剛才的話,警察也來問過以前住在八號房間的人的事……”

“是的。就在大約三十來分鐘前。是一位個子不高的刑警先生。”

“原來如此。那麼,我也想就這件事打聽您一下,不知可不可以?”

“哎,請儘管問。”

房東知道了修二的來歷後,越發產生出好奇心,想看看自己的回答到底會引起對方何種反應。

“聽您剛才說,昨天從八號房間裡搬出來的是個名叫森山的人,那他到底是在哪家公司上班的?”

“是在電機公司上班的,兩週前才剛搬到這八號房間來住,可馬上又被公司調到鄉下去了。他還說,好不容易從郊外混到這兒來,沒想到立刻又要搬回鄉下去,真是太不幸了。”

一旁不斷傳來那對夫婦搬運行李的聲音。

“這麼說,這位名叫森山的房客在八號室只住了兩星期?”

“是啊。他還抱怨,早知道這麼快要被派遣,就不這樣瞎折騰了。”

“啊,那在這位森山先生之前住在這八號室的是……?”

“太巧了。”房東抑制著自己興奮的聲音,“剛才那刑警先生問得跟您一模一樣,他也問到了這件事。”

“那到底是什麼人?”

“是個女的。”

修二失望地往菸斗裡填起菸絲來。當從兜裡摸出火柴時,他眼睛不由得又瞥了一眼標籤。那是鮮紅背景上印著的白色菸斗。

“女人的家人呢?”他吐了口煙,問道。

“她獨自一人,年齡有二十四五歲,人很漂亮,是在大約半年前搬到這兒來的。聽我這麼一說,那位刑警先生顯得很意外。不過,我說羽田小姐……羽田小姐指的就是在森山先生之前住在這裡的那位女士。當我說有男人到羽田小姐的住處來的時候,刑警先生還刨根究底地問了起來。”

“您說什麼?”修二不由把菸斗嘴兒從口中放了下來,“曾有男人到這兒來?”

“雖然羽田小姐一直喊那人為叔叔,可是臉型卻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那個男的年紀應該三十過半了。”

“請稍等一下,那個叫羽田的女人是什麼職業的?”

“聽說她以前曾在日本橋一帶開過茶店,結果倒閉了,她說想在做下一樁生意之前先好好玩玩。她還說過,之前做生意太累了,身體也需要休養,並很高興地表示,這兒很安靜,適合調養。”

“這麼說,她那個所謂的叔叔,實際上就是她的包養人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房東的眼角揚了起來。

“那個叔叔是怎麼進入八號室的?啊,請恕我失禮,其實我想說的是,那個叫羽田的女人與她的叔叔,他們談話時的情形是怎樣的?如果您看到過的話,我想,大體上也能想象出他們之間的關係吧?”修二問道。

“這個嘛,這兩人沒怎麼在我面前說過話。我感覺他們關係有些冷淡。”房東說道。

“那,那個叔叔每次都是直接進入她房間的嗎?”

“哎,想必您也看到了,在這座公寓裡,各個房間都來去自由。所以,那個叔叔也就在羽田小姐剛搬到這裡後不久,向我打聽過她的房間在哪裡。後來跟我在走廊裡碰到時,他也恭謹地和我打招呼。”

“那個叔叔穿什麼顏色的外套?”

“啊,您這個問題剛才那刑警也同樣問過。他穿的外套是黑色的。”

“烏黑的嗎?”

“接近烏黑。多少有點藏青色,不過,也可以說是黑色。”

修二再次抽起煙來。

“那,那個男人一週來八號室的羽田小姐這兒幾次?……請原諒我這不禮貌的問題。”

“沒事,剛才也已經跟刑警先生說過一次。大約是一週一次。”

“是住一夜再走嗎?”

“不,都是晚上來,待上一個半小時或兩小時後就走。”

“晚上?白天不來嗎?”

“從沒在白天來過,他一直都是天黑後才來。”

“時間是?”

“這也沒個準兒。有時候七點前後來,也有時候是十點之後才來。”

“那個叔叔進入這裡的私家道路時,都是走哪邊的公共道路?是北邊還是南邊?”

“這個,我也不清楚。”

“您知道那個叔叔的職業和名字嗎?”

“不清楚。我也曾想問問羽田小姐,可她屬於那種沉默寡言的型別,我始終沒問成。而且,我總覺得問這種事情不合適,畢竟,是不是真正的叔叔都明擺在那兒了。”房東笑道。

“這麼說,是兩週前羽田小姐才剛搬出來,森山先生立刻搬進去的咯?那個叔叔在搬家前的晚上來過羽田小姐這裡嗎?”

“沒有。剛才刑警也問過我,‘是不是不久前他突然不大來了?’”房東把修二的問題與刑警的提問對照著。

“羽田小姐是兩週前搬走的,而那個叔叔突然不大來了……唔,這是在多久之前不大來了?”

“這個嘛,將近一個月吧。”

“一個月?”

修二把菸斗含在嘴裡,沉默了一會兒。他的神情似乎正在合計,合計那個叔叔不來八號室的日子和自己姐夫遇害的日子。

“我姐夫在前面的私家路上遇害時,羽田小姐有沒有說過什麼?”修二問道。

“當時大家一湊到一起就談論這件事,每個人都嚇得臉色發白,連說害怕害怕。所以羽田小姐說過什麼我也不記得了。不過我想她當時也被嚇壞了吧。”

“太太,那個被喊作叔叔的人不再到羽田小姐這裡來,是不是在我姐夫遇害之後?”

“您和刑警簡直心有靈犀。這麼說來,的確如此。可是,那個叔叔不會與那件案子有什麼關聯吧?”

看來,那名矮個的刑警也計算過天數。從刑警的提問中,這位房東似乎也覺察到,那個叔叔與這案子有關聯,警察正在調查他。

“這不會吧。”

“他是一個和藹可親、小心謹慎的人,應該不會遭人怨恨。不過,被那刑警先生這麼一番刨根問底後,我倒有些害怕了。”

那個叔叔年齡有三十過半,與姐夫德一郎相差無幾。問及身高時,房東的描述也與姐夫的特徵很相似。

“對了,那位羽田小姐離開這兒後又去了哪裡?”

“說是好像在青山那邊又找到一處不錯的公寓,具體情況我不清楚。”

“她全名叫什麼?”

“羽田道子。”

“那您知道羽田道子小姐的原籍嗎?”

“當初入住這兒的時候請她登記過,她寫的是京都府福知山市。至於詳細的地名,剛才已交給刑警先生了。”

“除了這個叔叔外,還有沒有其他人造訪過她?”

“這個嘛。由於客人可以直接進出各個房間,所以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到我這兒來打聽羽田小姐房間的,前後就只有這個叔叔。”

“這兒的電話,只有您房間裡有?”修二瞅了瞅房間內,又問道。

“沒錯。所以各個房間的人都得到這兒來打電話,有電話進來的話,也都是我去叫人。不過,半夜是謝絕打電話的。”

“那羽田小姐呢?”

“羽田小姐住進來的半年期間裡,從未使用過這房間的電話。並且,外面也沒人打電話找她。”

“原來如此。那麼,羽田小姐從這裡搬到青山的公寓去,是打算開始新的工作嗎?”

“她本人說是這麼打算的,至於結果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真想見見這位羽田小姐。她大體上長什麼樣?”

“什麼樣……這個嘛,長臉、偏瘦,鼻樑挺直,眼睛很大的那種。刑警先生還問我有沒有她的照片,可這� ��東西我怎麼會有呢。”

“請稍等一下。”

說著,他從外套的大兜裡掏出寫生簿,在房東的眼前開啟後,立刻用鉛筆快速勾畫起女人的面相來。

“是這種臉嗎?”

他把寫生簿拿給對方看。房東端詳了一會兒,說道:“您是畫家啊。我想差不多就這個樣子吧。您可真厲害。”

房東讚歎不已,鑑賞著畫好的素描。

“似乎比這個還要瘦一些。並且,眼睛也畫得稍微太大了點。對了對了,她有一個明顯的特徵,就是眼窩是凹陷下去的。您畫的是單眼皮,而那位小姐則是漂亮的雙眼皮。”

於是,修二照她所說一一訂正過來。

“對,已經很像了。不過感覺還是有點不對勁。莫非是髮型不對?”

於是,他又按房東的意見修正了一下,這一下,她說像極了。

“羽田小姐搬家的時候,行李想必是透過搬家公司搬運的吧?是哪家搬家公司呢?”

“與刑警先生問得如出一轍啊,我覺得似乎不是搬家公司給搬的。那時有兩個年輕人來取羽田小姐的行李,不過不像是搬家公司的人,倒像是自家用的卡車。”

至此,修二想瞭解的事情終於問得差不多了。

“最初發現姐夫屍體的人好像就在這附近住,您知道在哪兒嗎?”

“報紙上說,是前排的細野先生。從這兒往前數,第五家就是。”

“謝謝您,一口氣問了您這麼多事,實在是抱歉。”

修二向房東深深致了謝,然後又回到前面的私家道路上。剛巧看見戴眼鏡扎著頭巾的丈夫與那名圍著絲巾的年輕妻子正在把最後一件行李往門內搬。

細野家的石門非常雅緻。修二正要把手指按向大門一旁的門鈴時,只見一個人影忽然映在亮著燈的玄關玻璃門上。接著,只聽“嘩啦”一聲,門開了,一個矮個的男子走了出來。

“咦?”發出這一聲驚歎的是西東刑警。

“咱們又見面了。”修二無奈,只得與刑警一起返回。

“您剛才也正想去細野家嗎?”健談的刑警親暱地問道。

“嗯,因為姐夫那樁案子,我想來見一見這位細野先生。”

“是為了您姐夫外套的顏色吧?”刑警用乾澀的聲音說道,“哎呀,我今晚弄明白了一件有趣的事。”

“……”

“這也是多虧了您啊。”

“我?”

“剛才您曾摸出火柴盒,迎著橙色街燈的光打量過吧?雖然當時我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與您分別之後我立刻就去了那兒的公寓,向房主太太詢問了以前居住者的一些事情。於是,我終於明白了您端詳那火柴盒的理由。”

二人來到橙色的街燈下面。

“咱們現在就來做一個實驗吧。”刑警說道。

一過晚上八點,這一帶就會變得像深夜一樣。每家每戶都前門緊閉,只從窗戶裡透出一絲光亮。狹窄的私家道路兩側漆黑一片,構成了一片深夜的氛圍。

二人在橙色的街燈下站著。跟蒼白的普通街燈不同,這兒的橙色給人帶來一股暖意,讓人沉浸在一種抒情的氛圍當中。刑警抬頭望望街燈。

“您是畫家,像這種溫暖的顏色,該怎麼叫來著?”

“這顏色屬於暖色系。赤、黃、茶、橙等全都屬於暖色類。”山邊修二回答著西東刑警。“這種橙色的光,應該叫鈉燈光。鈉與微量的氬氣和氖氣合到一處,就會形成這種暖色了。”

刑警叼起一根香菸,說道:“不好意思,借火柴一用。”

修二摸了摸衣兜,掏出火柴。

“多謝。”西東刑警擦著一根火柴後,把火柴盒放在手掌心裡,然後注視起來。商標是白色菸斗,底色是黑色。

“咦,商標的底色是烏黑的呀。”

“對,看起來是黑色的。”修二從一旁注視著刑警落在火柴標上的視線,說道。

“太神奇了。這火柴商標的底色應該是鮮紅色的啊。可這麼一看,竟變成了烏黑色。是橙色燈光的緣故嗎?”

“好像是。”修二把菸斗銜在嘴裡。

“紅色被橙色的光一照,就變成黑色了,是嗎?”刑警抬頭望著頭頂上橙色的街燈。

“這應該是色彩學上的問題。在美術學校所學的那些知識中,我模糊記得,光譜能源的分佈會因光源是自然晝光、白熾燈光或熒光燈的不同而變化,因而,被這些光照射到的物體,顏色也會隨之改變,呈現出不同的色彩。比如,在偏紅的電燈光中,眼睛對於紅色的靈敏度會下降,相對的,對於藍色或綠色的靈敏度會上升。在紅光偏少的熒光燈下,眼睛反而會對綠色或藍色的敏感度變差,而對紅色變得敏感起來……這種變化說的當然是繪畫的色彩反映在人眼中的情形。像這種在橙色光的映照下,紅色看上去會發黑的情形,我也是第一次才發現。”

“原來如此。”刑警並未完全理解這套色彩學原理。

“可是,我還是有個疑問。我姐夫所穿的是偏深紅的茶色外套,因而在鈉燈下看起來應該是黑色的。可是,屍體的發現者細野先生卻對警察說,倒在地上的人穿的外套是紅茶色的,他並未說是黑色外套。為什麼發現者細野先生在這橙色光下,沒覺得紅茶色看上去發黑呢?”

“啊,是這樣的。”刑警用舌頭潤了潤厚厚的嘴唇說道,“剛才我造訪了細野先生家,問過他本人後我才知道,原來當時細野先生正拿著一支大型的手電筒。他說,從車站返回這裡的路上很黑,所以他一直都是用手電筒照著走路的。因此,大概是當細野先生的手電筒照射到遇害者的外套上時,從上面灑下來的橙色鈉燈光的影響變弱了的緣故吧。所以,在自然光的照射下,外套的顏色就映出了普通的紅茶色。”

“原來如此。這樣我也弄明白了。”修二使勁點點頭,“我正想去問問細野先生這一點呢,沒想到您正好說出來了。”

“這個疑問是解開了。”刑警說道,“可是還有一個疑問。犯人並未像細野先生那樣帶有手電,這是明擺著的。所以,犯人看到的,其實是在這橙色燈光下時您姐夫外套的顏色,而犯人將其看成了黑色……如此看來,犯人一開始鎖定的,其實是一個身穿黑色外套的男子,您說對不對?”

“你分析得對極了。毛病就出在姐夫的紅茶色外套在這橙色街燈下發生了變色。是鈉燈奪去了姐夫的生命。”

“原來我們一直都處在錯覺中。”刑警反省道,“我一直以為,只有身穿您姐夫那種紅茶色外套的男人才是犯人鎖定的物件。因為我一直將那紅色判斷為犯人認定的記號,畢竟這是一種特殊的顏色……這樣一來,我們必須重新調整調查方向。”

“那,歸根結底,犯人實際想殺的男子,到底是穿什麼顏色的外套呢?”修二問道。

“黑色外套。”

“黑色外套是最司空見慣的。此外還有深藏青色,這個顏色在橙色光的照射下看上去也是黑色。大部分外套的顏色都是這兩種吧。剩下的就是灰色了……換句話說,黑色外套就不再是遇害者最顯著的特徵了。那麼,犯人又是以什麼特徵鎖定物件的呢?當然,我們所說的這一切都是建立在犯人並不熟悉對方的前提下。因為眼下,姐夫應該是被錯殺了……”

“看來還是相貌了,其次是年齡……另外,也可能是行為動作吧。”西東刑警慢慢答道。

“如此說來,犯人並不熟悉對方。因此,犯人很可能是被僱傭的殺手?”

“也有這種可能性。樣貌相似的男子在那一時刻來到那條路上,結果潛伏的犯人產生了錯覺便跳了出來。您看,案發的時間是晚上對吧?橙色的街燈之間相距有七米之遠,照明效果不佳。燈與燈之間昏暗的地方很多。並且,犯人鎖定的目標又在移動,更加難以看清。一言蔽之,這些條件非常不利於確認對方的臉。”矮個的刑警說道。

“唔。”修二把菸斗從嘴裡拿出來,低頭看了一眼西東,“刑警先生,您剛才說,在這同一時刻走在同一條路上的男子,便是犯人鎖定的目標,對吧?”

“是。”

“姐夫遇害是在晚上十點半左右。也就是說,被犯人鎖定的物件,是預定要在那個時刻走這條私家道路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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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嘛,只是我現在的想法,或許以後還需要更正。”

“要進入這條私家道路,”修二望了望左右兩邊繼續說道,“可以走這右邊或左邊的公共道路。您看,那邊私家道路的入口處正停著一臺搬家的卡車,搬來的年輕夫婦正抱著行李物品往裡運。靠近他們那邊的,是左面的公共道路,也就是南側的公路,我們這邊是北側的公共道路。這兩條公共道路是在穿過道口的地方岔開的,沒錯吧?”

刑警贊同地點點頭。

“站在這條私家道路的中央來看,那座公寓更接近南側的公路,所以搬家卡車才停在南側。雖然差得不是太遠,可公寓到南側公共道路的距離,比起到北側的估計得近二十米左右吧?”

畫家拿出寫生簿。前一頁上畫著女人的臉,於是他立刻翻到下一頁,又快速用鉛筆描繪起道路的示意圖來。鈉燈燈光將白色的木炭紙染成了漂亮的橙色。

“確實如此。”西東刑警看著示意圖點點頭。

“正因為近了二十米,出入這座公寓的人自然會從南側的公共道路進入這私家道路。因為比起北側的公路,走南側的道路在心理上也會覺得近很多……而我姐夫家的情況則正好與公寓相反,所以姐夫一直是從北側的公路進出這條私家路的……如此一來,也可以說,被犯人鎖定的男子也一樣,不是家在離北側公路近的地方,就是正要到靠近北側的人家去造訪。”

“唔。如無意外,的確應該是這樣的。”

西東刑警臉上現出複雜的表情。高個的修二俯看著他。

“哎,刑警先生,兩週前從那棟公寓的八號室搬走的,是個名叫羽田的女性。有個男人經常去她那兒,他穿的外套是什麼顏色的?”

“哦,您也去問過那公寓的房東了?說是穿黑色的外套。”

“對吧?在這橙色街燈的映照下,姐夫穿的外套看上去也是黑色。可是,我們剛才已經說過,黑色外套太平常了,不足以構成特徵。被鎖定的男子總是身穿黑色的外套,這一點雖已弄清楚了,可這卻形成不了唯一的標誌……對了,到八號室的那名男子,你覺得他會是從哪一側的公路上進來的呢?”

“從公寓的位置來說,當然是從南側的公路上了。”

“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經常去公寓八號室找那個女人的男子便是殺人犯所鎖定的真正物件,那他應該一直是從離公寓較遠的北側公共道路進來的了。因為姐夫如果真的是被錯當成了這名男子,那他在我們現在站的這地方遇害也就合情合理了。”

“您憑什麼就認定,經常去八號室的那名男子就是被鎖定的物件本人呢?”刑警反問道。

“想必你也注意到了,自從發生那件兇案,那個男的也突然不去八號室了。並且,大約過了兩星期之後,那名叫羽田的女性也悄悄地搬離了那棟公寓,不明緣由,連搬到哪兒去了都不十分清楚。那位對房主彬彬有禮的紳士,我們連他的名字和來歷也都一概不知,只知道他穿黑色外套……前後一考慮,無法不讓人聯想到他與這件兇案的因果關係。”

“可是,那名男子應該是從距離公寓較近的南側公路進來才對啊,您說呢?”

“刑警先生,我想這或許就是本案的一個特別之處吧。若是平常人,一般都會從距離公寓較近的南側進來。可是來八號房間的這名男子,不知何故,總是從稍遠的北側公共道路上繞入這條私家路。假如有人要謀殺他的話,應該會將此作為他的癖好或習慣,加入為鎖定目標的條件之一。”

“……”

“再加上時間和黑色外套,結果,姐夫就被錯殺了。”

“可是那名常來八號室的男子,為什麼要特意從稍遠的北側公共道路進來呢?”刑警反問道,聲音中稍稍透著一絲意外。

“不清楚。我只能說,這種特殊的路線是他的特徵之一。而且,犯人也深知他的這一特點。”

山邊修二與西東刑警分別後返回家裡。

“你去哪兒了?”姐姐從佛壇前轉過臉來,眼睛濡溼。佛壇上仍供著豐富的供品。

“唔,稍微出去了一下。”修二拿過坐墊,一屁股坐下來,盤起腿。

姐姐不快地擺下兩個茶杯,然後把鐵壺裡的熱水倒進小茶壺裡。看來,她以為弟弟是漫不經心地遊逛了一圈回來的。

“姐。”弟弟又叼起菸斗說了起來。

“幹嗎?”姐姐的側臉十分僵硬。

“那邊的公寓裡,有位兩星期前剛搬走的女性房客。聽說她年齡大概二十四五歲,模樣也算漂亮。姐,你知道這個人嗎?”

“不知道,那種人我怎麼會知道。”姐姐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傾斜小茶壺往兩個茶杯裡倒著茶。

“唔,是嗎?”修二沒再出聲,只顧不斷抽著煙。姐姐默默地把茶杯移到弟弟面前,自己則捧起另一杯。她撅起嘴唇,一面吹著熱茶,一面一點點地啜飲。由於修二再沒說什麼,她大概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便側臉問道:“怎麼提起這個來了?”

“沒什麼,那位女士怎麼說也是近鄰,而且她也在那邊的公寓裡住了有半年左右,所以我想姐姐或許曾在路上遇見過她,就隨便問問。”修二咕噥著說道。

“那種年齡的女人,這一帶有的是。”姐姐仍有些不快。

“是嗎?”

“那還用說。若說我們家附近到底都住著些什麼人,我大體上還是知道的,可那邊的公寓怎麼可能知道……她怎麼了?”姐姐似乎已對總問些無聊事情的弟弟忍無可忍了。

“啊,我只是覺得她與姐夫遇害的案件有點關係。”

“哎,那個女人?”

“姐,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說姐夫與那個女的有關係。我只是覺得,她與案子似乎有某種關聯。”

“你只告訴我她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漂亮女人。我哪裡會知道她是誰。”姐姐的心情稍稍放鬆了一些,說道。

“對了。”弟弟從外套大兜裡取出寫生簿,上面畫著剛才根據公寓房東描述的印象所畫的女子肖像畫。

“我並未實際見過她本人,或許畫得也不像,不過,大致長這樣。”

姐姐把臉扭向開啟的寫生簿,從一旁出神地看了起來。

“說是總穿著洋服,身材很苗條的一個人。”

姐姐凝視了素描一會兒,口中喃喃起來:“難不成是那個人?”

“姐,你想到了?”弟弟朝望得出神的姐姐問道。

“對,大概是四個多月前,在經過那座公寓前的路上,我曾遇見過這個女的。”

“這個女的”這幾個字,修二聽得真真切切。

“跟這張臉這麼相像?”

“有點偏差,可感覺上大致是她。不過若是這個人,我倒是認識。”姐姐的情緒終於好轉了。

“哎,你認識?”弟弟瞪大了眼睛,“你怎麼會認識?”

“我也不知道能否稱得上認識。總之,她的臉我是記得的。”

“你說記得,是指很久以前你遇到過她?”

“對。那是七個多月以前了吧,那時我想把老公的保險額度再稍微增加一些。哎呀,說到這個,我當時簡直就像早就預料到這次的事情一樣……”

“哪能呢。保險金的投保額少,當然會想增加了。再說物價也漲得那麼嚇人……那,然後呢?”

“我給你姐夫投保的保險公司叫東陽生命保險。”

“那可是一流的保險公司啊。”

“投保合同是兩年前簽下的。家住前排的一名推銷員過來拉保險,又是有名氣的公司的,我當時就入了。不過,那不是東陽生命公司直接來辦的,而是一家代理店,叫櫻總行株式會社。因為弄丟了推銷員的名片,我就去了櫻總行的事務所,在京橋松枝大廈的三樓來著……當時,出來接待的業務員就是這畫上的女人。可是,過了一個多月,卻來了通知,說是那家代理店倒閉了。案子發生後,我也沒有心思去辦保險手續。”

松枝大廈在京橋大街以北的第二條大街上。大樓只有四層,不高不低,半新不舊。這一帶不怎麼繁華,也不冷清。

長髮畫家叼著菸斗走進這座大廈的大門。沒有接待的前臺。左邊的牆壁上掛滿了大廈入住方的標誌,即各公司黑漆白字的名牌。總公司的名字只有兩個,其餘的不是分公司就是辦事處。

畫家掃了一眼三樓的五家公司名,然後走進狹小的電梯,按下了“3”的按鈕。

電梯停在一條細長走廊的盡頭,兩側全都是門窗。以遠近畫法看過去,在兩側直線的交匯處,有一堵小小的灰色方牆。

山邊修二一一打量著兩側事務所的牌子,一邊往前走,不知道哪一家才是姐姐所說的“櫻總行”的繼任者。這裡既有三間辦公室連在一起的大公司,也有僅佔一間辦公室的小公司。

走廊裡空蕩蕩的。正當修二茫然時,湊巧有一名女業務員從一側出來,於是,他便點頭打了個招呼。

“啊,好久沒人來造訪櫻總行了,快三個月沒人上門了。您也是辦保險的嗎?”這名女業務員在修二面前停下來問道。她看上去年齡二十七八歲,扁平臉、小細眼。

“是的。我在櫻總行簽了東陽生命保險公司的保險合同,想來增加投保額。”修二說道。

“櫻總行半年前就倒閉了,原址就在這旁邊。”女業務員指著緊挨著掛有“大和商事株式會社”名牌的門告訴修二。

“倒閉了?”修二故意睜大了眼睛。既然三個月之前還有不知情的客戶們絡繹不絕地到這大廈來找櫻總行,修二也乾脆裝成了不知情的客戶。

“有好多不知情者前來,當時光是一一告訴他們就把我累得夠嗆。”女業務員說道。

“是嘛。櫻總行是倒閉了,還是業務轉手了?”

“大概是倒閉了吧。他們主要是做東陽生命的業務代理的,由於中途被吊銷了代理權,便經營不下去了。據說後來接替的是赤坂的一家叫‘友愛互助’的新公司,所以,若是辦理保險的話,您也可以到他們那邊去,要不就直接到東陽生命的總公司去。”

“您對這家公司的事好瞭解啊。”

“那是。他們公司的事我都對一百多號人說過了,這點事還是知道的。”女業務員笑道。

“是櫻總行拜託您給上門的客戶打招呼的嗎?”

“倒也不是。其實,這應該是大廈管理員的工作。不過,這兒的管理人上了年紀,不是每天都來大樓。所以沒辦法,只好由我承擔起幫他們解釋的任務了。”

“其他的人不幫著解釋一下嗎?”

“別人都嫌麻煩,倒閉了的公司誰都懶得管。並且,我跟原先待在櫻總行的一名叫萩村的女經理很熟,也沒法裝聾作啞。”

“萩村?”修二一下把視線投向了對方的那張扁平臉上,然後又若有所思地將眼睛瞥向了走廊裡的照明器具,“大概就是這個女的吧。在我來這裡辦保險的時候,大概是她給我辦理手續的……”

“應該就是的,因為萩村小姐也做一些內勤的工作。她可是一個多面手。”

“她是不是很漂亮,二十四五歲左右,細長臉,雙眼皮?”

“就是她。櫻總行裡雖然有四個女的,可其他的三人都沒她漂亮。”

“請稍等一下。”修二從短襟外套的大兜裡取出寫生簿,開啟給她看,“雖然這畫的是另外一個人,不過,印象中是不是這種臉型呢?羽田,不,那個萩村小姐?”

女業務員瞧了瞧畫:“對對,她的臉就是這種感覺。您是畫家吧?到底厲害!連雙眼皮的眼睛都畫得那麼像。”

“謝謝誇獎。對了,您剛才說您與萩村小姐很熟,是不是會經常一起出去吃飯或去她家做客?”

“不是,還沒那麼要好。也就是午飯時一起喝個茶之類……”

“您現在很忙嗎?”

“哎,倒也不是特別……”

“再麻煩您十來分鐘就行,能否請您再和我說說那位萩村小姐?”

女業務員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畫家,最後勉強答應再說十來分鐘,便走到走廊的一頭。

剛才修二下電梯時看到的走廊盡頭的那堵灰色方牆,實際上是保潔器具收藏間的門。走廊被這扇門左右分開,兩側有洗手間、倉庫和開水間。

女業務員在公共開水間的門前停了下來。

“在您繁忙之中打攪您實在抱歉。”修二用手攏攏頭髮,點頭致意,“事實上,有人正託我畫一些以女性為主題的畫。我物色了不少模特,可總找不到中意的人。正頭疼的時候,腦子裡忽然浮出一個人來,就是我一年前來櫻總行辦保險時所遇見的萩村小姐。啊,當然,我當時不知道她叫萩村。現在她的臉從我記憶的深處隱隱約約地浮現了出來。我也並不是特意去記的,大概還是因為有印象,才會成為我潛在記憶的吧。所以正當我苦思冥想時,那張臉便依稀出現在了眼前。”

“啊,到底是畫家啊。不過萩村小姐那麼漂亮,就算一般人也會留有印象的。”

“就當是因為畫家的原因吧。於是,我根據模糊的記憶,試著畫了這樣一張臉。畫了有十來張素描,這寫生簿裡的也是其中的一張。”

“說實話,畫得很像。”

“感覺還是不行,光憑依稀的記憶還是不夠,因為這只是我想當然畫的,根本抓不住細節……我下定決心要見一見她本人,於是藉口說是來辦保險的。”

“啊,是這樣啊。可是,他們公司已經倒閉了,萩村小姐也不在這兒了,讓您失望了。”

“不,我還沒有灰心。萩村小姐的全名是……?”

“萩村綾子。綾錦的綾。”

“綾子?唔。”修二知道,這是羽田道子的另一個名字,“……若是能知道這萩村綾子小姐現在的下落,我想去拜訪一下。去見見她,哪怕只求她做一下臉部模特也行。”

“您可真熱心。”

“搞畫畫的都這樣。”

“很遺憾,萩村小姐到底去了哪裡,我也不知道。櫻總行從這兒消失之後,我再也沒有她的訊息,也沒收到過她的明信片。”

“哦,您跟她這麼熟也不知道?”

“我能理解萩村小姐的心情。若是公司是搬到別處去了的話倒還好,可畢竟是倒閉了呀。”

“是啊。”

“並且,就算您知道了她的住處去找她,我恐怕萩村小姐也不會答應給您做模特的。哪怕只是做一下臉部模特也不行吧。”

“若是這樣,只看一下她的臉也行,因為這一次我是真的想用眼睛好好記住。”

“可是,最關鍵的住址不知道,能有什麼辦法呢?”

“連您也一點線索都沒有嗎?”

女業務員搖搖頭。

“是嗎?那,是不是去了東陽生命保險的總公司就能知道呢?”

“估計也不行。”她明確地說道。

“不行?為什麼?那可是接管他們業務的前代理店啊?”

“一般情況下能知道。可是,櫻總行的情況卻不同,據說櫻總行的社長是與東陽生命的總公司大吵一架後不歡而散的。所以,也有不少來客向我倒苦水,說他們去東陽生命的總部問櫻總行的社長的下落,結果人家總部壓根就閉口不談。”

“既然連社長的行蹤都找不到了,那萩村小姐就更找不到了……對了,社長叫什麼名字呢?”

“是一個叫玉野文雄的人。”她把名字的漢字告訴了畫家。

“年齡呢?”

“嗯,大概三十過半吧。”

“三十過半?”

遇害的姐夫依田德一郎是三十六歲。

“您看我淨問些奇怪的問題,那個玉野社長是什麼臉型的人?還有,身高和長相如何?”

“這個嘛,身高似乎有一米六五左右。”

姐夫是一米六三。

“至於臉嘛,怎麼說呢,偏向於圓臉的那種。身材也是胖墩墩的,很敦實的體格。”

姐夫依田德一郎的特徵也正是如此。這些跟從公寓的房東那裡打聽來的八號室的男客的樣貌也吻合。

“社長的態度怎麼樣,在您看來?”

“很紳士。恭謹謙和,為人低調,雖然我並未直接跟他說過話。”

這一點也跟房東所描述的經常去八號室的男子的特徵一致。

“啊呀,”忽然,女業務員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小小的眼睛裡一下放出光來,“您是私家偵探?”

“不,哪有這事。您看,我是個地地道道的畫家。”

聽修二這麼一說,她似乎對他的長髮和氣質也認同了。

“您為什麼懷疑我是私家偵探?啊,我明白了,是因為櫻總行在生命保險公司的保險費上出了問題,給投保人造成了麻煩?”

“不,不是因為這個。這方面的糾紛倒還沒有。不過……”說到這裡,她的語氣含混了起來。

修二見縫插針:“不過……不過什麼?”

儘管畫家頂著一頭沾滿灰塵的長髮,身著邋遢的服裝,可他卻有著柔和親切的眼神,因此反而得到了這名不到三十歲女業務員的信任。

“我剛才還以為您正在調查萩村小姐的事情呢。”她稍微壓低了聲音說道。光是這一句就讓山邊修二完全明白了。

短短的一句話,讓住在公寓裡的那名叫羽田道子的女性與對外稱作叔叔的男子,直接跟萩村綾子與玉野文雄兩人的影像重合了起來。

“您說的‘萩村小姐的事’,指的是她與社長玉野先生的關係嗎?”

女業務員大吃一驚,眼睛直盯著他。

“啊,一聽您那口氣,我立刻就猜了出來。三十歲過半的社長與年輕漂亮、精明強幹的女職員,他們之間的關係,即使不是通俗小說的作者也能想象出來。”修二微笑道。她沉默了,垂下眼來,無疑已給出了回答。

“說真的,正如您所猜測的那樣。玉野社長與萩村小姐之間的確是戀愛關係。這一點,當時在櫻總行的職員們全都知道。”她終於回答道。

“唔,果然是這樣。可是,玉野先生已有了太太吧?”

“沒錯。所以,萩村小姐很苦惱。”女業務員的語氣像潺潺的溪水一樣帶著一股同情。

“聽您語氣,是不是當時萩村小姐向您傾訴過苦惱,找您商量過?”

“有是有過。可是,就是找我商量又有什麼用呢?恐怕她也就是向我倒倒苦水,稍微減輕一點精神上的痛苦吧。那樣的苦惱,她一個人怎麼能扛得住。”

“萩村小姐為什麼沒能與玉野先生結婚呢?比如,玉野先生可以與現任太太離婚……”

“萩村小姐要是有這勇氣去糾纏社長先生的話就好了,這種事情她根本說不出口。但她也沒有跟其他人結婚的意向,雖然有好幾樁提親的。”

“玉野先生真的愛萩村小姐嗎?”

“哎,似乎是真的。萩村小姐說,她理解社長的心情,表示即使自己一輩子沒名沒分,她也願意。她就認準那個社長了。”

“有沒有其他喜歡萩村小姐的男士呢?喜歡她,拼命追求她,糾纏不休的那種?”

“因為萩村小姐除了社長先生以外,對其他男性連看都不看一眼,所以並沒有您說的情況。”

“唔。”如果這話是真的,那麼殺人動機就不是爭奪女人了。

“也不知萩村小姐現在怎麼樣,若是能跟社長先生在一起就好了。”

女業務員就好像關心自己的事情似的嘆著氣,可當視線落在修二手錶的指標上時,她便急忙確認起自己的手錶,突然慌亂起來。

“啊,壞了,都這麼晚了。我得趕緊回去了……”

“十分抱歉。那個,我最後再問一句……大冷天的時候,玉野先生穿的是什麼顏色的外套?黑色還是茶色?”

“這種事情我哪裡能記得,失陪了。”

磨蹭了太久的女業務員匆匆離去。

修二走出那座不倫不類的大樓,來到外面。他點上菸斗後在路邊站住,思索著該去哪裡。一陣陣風吹過腳下。

山邊修二來到了位於丸之內的東陽生命大廈。這裡與剛才的松枝大廈截然不同,完全是一座巨大的現代化建築。一樓到三樓是東陽生命的總社,屋裡簡直如同在戶外一樣灑滿了陽光。牆面完全由巨大的玻璃構成,看來人壽保險公司似乎賺了不少錢。

他朝一樓長長的大理石櫃檯正中央走去。跟大銀行的內設一樣,這裡的柱子和地板也全都由清一色的大理石建成,透著一股莊重的氣氛。

“我是貴公司生命保險的投保人,想問一下關於櫻總行的事。”

美麗的女業務員親切地答道:“請問您想諮詢什麼事?”

“我跟櫻總行簽過保險合同,可剛才去松枝大廈一看,說是櫻總行早在半年前就倒閉了。那我的保險現在怎麼樣了?”

“請稍候。”

還沒等畫家從菸斗裡吐出第二口煙,一名三十來歲、著裝得體的男職員便來到了櫃檯。

“您是透過櫻總行簽訂本公司保險合同的吧,感謝您的惠顧。請問您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職員笑容可掬。

“啊,不是不清楚。因為聽說籤合同的那家公司倒閉了,嚇了我一跳。”

“可以說是倒閉了,總之,由於櫻總行代理店那邊出了一些狀況,櫻總行的業務都交給新的公司去做了。不過入我公司的生命保險不會變更。這些,當時應該都通知過各位投保人了啊。”

“但我沒有收到通知。”

“那或許是中間出了什麼差錯吧。但無論櫻總行出什麼樣的事情,您籤的是本公司的保險合同,所以請您放心。您的姓名是?”

修二說了姐姐的名字,說是替她來的。

“那請您稍候一下,我們現在就給您查卡。”

職員答應之後,立刻安排女職員去辦理。

“這種事情經常會發生嗎?我指的是代理店倒閉的事。”修二繼續問櫃檯的這名男子。

“不,很少會發生這種事。櫻總行的事情只是例外中的例外。”職員的口氣像是要強調東陽生命的信用。

“是嗎?那麼櫻總行是不是惹出了什麼麻煩?”

“沒有,絕不是這樣的。”

修二吐了一口煙:“櫻總行的社長姓玉野吧� ��他現在怎麼樣了?”

聽到這個問題,職員的臉上泛起了一些異樣,和藹的眼神頓時變了,直盯盯地觀察著畫家。

“是呀,不知他怎麼樣了呢……”

當他正心不在焉地回答時,女職員返了回來,報告說調查過卡片了,沒有發現異樣。

“啊,是嗎?”

這位看上去像是股長的男子連

女職員的報告都聽得漫不經心,視線始終在修二身上遊移。

“抱歉,請稍候一下。”

說完,他立刻離開櫃檯,匆匆走進裡屋。正面看過去,有數名年長的幹事正在並排辦公,只見股長走到其中一人的桌前報告了些什麼。男子離修二很遠,身影看起來很渺小,所以修二無法知道他們在說什麼。那位上司正不斷地把視線掃向修二的方向,無疑是在嘀咕著他。

碰頭商量完之後,股長急忙又返回到修二面前。

“那個,不好意思,能否請您到那邊去一下?只需十來分鐘時間。”說著,他用手指了指門。那是修二右側的一扇門,上面寫著“接待室”。

“我嗎?”

“對,有一些事情需要跟您說明,花不了多久時間。請,請。”

寬闊氣派的長櫃檯正好擋在兩人中間,所以股長無法去攬修二的後背,只得示意修二朝右走。

接待室很氣派。把他帶進去後,股長連連致歉,說是上司有一些事要問修二,希望得到他的許可。

剛才公司方面明明表示要給說明的,可眨眼間便顛倒了主客。不過修二痛快地答應了。股長算是舒了口氣,問了修二的住址和姓名,隨後又說,修二的職業一眼便知。

身後的門開了,一名四十五六歲的男子走了進來,他正是剛才聽股長報告的那名上司。他遞過名片,先是對加入本公司保險致謝,同時又對自己冒昧的挽留表示歉意。名片上的頭銜是合同部第一課長。

“聽說您是為櫻總行的事情而來?”第一課長客氣地說道。

“是的。我聽說櫻總行倒閉了,有點擔心。”

“這一點,我想這位股長已經跟您解釋過了。請恕我冒昧地問一下,您跟以前那櫻總行的社長玉野先生很熟嗎?”

“一點不認識。”

“啊,是這樣啊。”課長與股長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您剛才諮詢玉野先生,是不是有什麼緣由啊?”

“沒什麼緣由,只是聽說籤合同的代理店倒閉了,就忽然想問問那位社長玉野先生的情況而已。”

“是嗎?”課長似乎並不滿足於這個回答,“事實上,剛才也有一個人來問了跟您一樣的問題,所以我們有點不放心,這才來問您的。”

“別人如何我不知道,反正我是隨便問問。若能知道玉野先生的現住址,那是再好不過了。”

“剛才的那個人也這麼說過,他也問了玉野先生的現住址。”

“這有什麼不尋常嗎?”

“啊,說實話,剛才來諮詢玉野先生的人,是警察。”

“警察?”修二這才把菸斗從嘴裡放下來。

“沒錯,是警視廳的刑警先生。”

頓時,曾跟自己一起走過姐姐家那條私家道路的矮個刑警的身影在修二的大腦中一閃而過。那麼看來,這位刑警先生雖其貌不揚,工作能力倒是很強,居然比自己捷足先登了。

“刑警為什麼要問玉野先生的事?”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他只是說,如果知道玉野先生的住址,請告訴他。”

“那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玉野社長其人,我們也只是聽說過名字而已。畢竟此人也已經跟本公司沒有關係了。他現在究竟住在哪裡,我們也無從得知。”

“您這麼講了之後,警察又是怎麼說的呢?”

“他只是說了句‘是嘛’就離開了。我們也不清楚警察為什麼到本公司詢問起玉野先生的事情來。刑警給了一張寫著‘西東’的名片。”

果然沒錯。可是,西東刑警究竟是如何探出櫻總行的玉野的呢?那名刑警從公寓的房東處打聽到了搬離八號室的女子,可那不是她的本名。而且,他又是如何聯想到櫻總行的玉野社長的?自己是在給姐姐看了素描後,根據姐姐的記憶才找到櫻總行的萩村綾子的,可這位刑警應該沒有自己這樣的條件啊。修二對警察這種超乎想象卻又合情合理的迅捷行動佩服不已。

課長繼續說道:“警察一出動,自然就與案子有關。所以我們就問他出什麼事了,刑警卻說與我們沒關係,沒向我們挑明。我們做的也是靠信用吃飯的買賣,儘管半年前已與櫻總行解約了,可若是自己以前的代理店出了什麼事件,我們也會擔心。之所以在您百忙之中把您留下,完全是因為您也問了跟刑警先生一樣的問題。所以,我們就想問一問您,玉野先生究竟出什麼事了?”

修二明白了來龍去脈。不愧是做人壽保險的,神經也太過敏了。

“無論你們怎麼問,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正如我剛才說過的,我是聽說櫻總行倒閉,就不由得想知道一下社長玉野先生現在的情況。”

“啊,是這樣啊。”

課長和股長似乎總算接受了這種說辭,他們好像也意識到這名畫家只是出於好奇才問起玉野的。在察覺到自己問題的愚蠢後,他們草草致歉,準備把修二打發走。

可自從進入接待室之後,修二卻忽然冒出了一個疑問。

“櫻總行到底是因為什麼事被貴公司取消了代理權的呢?我不知道你們方不方便說,可我還是想問一下,這樣我今後也放心。”

“剛才已跟您解釋過幾次了,我們與櫻總行的關係再不好,也不會影響到投保人的權益。就算有事,也是我們內部的事情,不便對外公佈。”

“聽說櫻總行主要是透過代理東陽生命的特約業務來維持公司運轉的,是這樣嗎?”

“是的。”

“既然你們不願開口,那我就不問了。總之,出現這種結果,最起碼有一點不難想象,一定是櫻總行一開始就實力不濟。”

“不能說是實力不行,是因為中間出了很多事情。”

“問題就出在中間的事情上。”修二少有地固執起來,“一定是一開始就有問題。櫻總行大約是什麼時候開始做東陽生命保險的特約業務的?”

“大約兩年前。”課長稍稍不情願地答道。

“兩年前。這麼說,他們才只做了一年半的業務啊。他們做保險代理才剛到第二年就不得不跟總社毀約,看來歸根結底還是櫻總行本身不夠格,對吧?”

“可是,這裡面有很多的內情。”一旁的股長再也忍不住,為課長幫腔起來。

“所以我剛才也一直在說,想聽聽到底是什麼內情。”

“正因為是內情,所以才無法對外人說……”

“是嗎?這話聽起來怎麼總有種遮醜的感覺呢?總之,身為一家人壽保險公司,必須得跟銀行一樣,秉承信用第一。代理店也得選擇那些有信用的單位才行,否則會影響到東陽生命的招牌。所以,貴公司怎麼能選市面上那些不負責任的單位來做代理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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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不是那麼回事。誠如您所說,由於我們廢止了與櫻總行的合同,結果讓您產生了一些擔心,這一點我們十分理解。可櫻總行一開始絕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公司。”

“您是說一開始嗎?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剛才說你們根本不知道那個社長玉野後來怎麼樣了。然後由於警察前來詢問玉野先生的事情,你們就擔心起來,把我帶到這個接待室裡。這只能讓人覺得,櫻總行根本就不乾不淨。如果東陽生命的社長先生參與過櫻總行的成立,那倒另當別論。”

“喂,你。”課長把臉扭向股長,“櫻總行的設立宗旨書好像還儲存著吧,把那個給這位先生過一下目不就行了?這樣一來,這位先生的顧慮或許也就消除了。”

於是,股長走出了接待室。他剛出去,一名女職員便送來了紅茶。期間,接待室裡只剩了課長和修二二人,雙方都沉默不語,似乎在等待女職員把紅茶放在桌子上。

不久,剛才那名股長便手拿一摞匯訂的檔案返了回來,與正要出去的女職員擦肩而過。

“找到了。”

股長先拿給課長看了一下。課長掃了一眼開啟的資料夾,然後將其放在了來訪者的面前。

“請過目。我們是絕不會選擇那種不負責任的代理店的。”

修二把目光落在了匯訂的檔案上。

這是一份“株式會社櫻總行”的設立宗旨書。文章內容並不怎麼重要,修二所要看的是發起人的名字。

玉野文雄

光和銀行行長 花房 寬

光和銀行會長 花房忠雄

東陽生命保險株式會社社長 田村 滿

東陽生命保險株式會社常務董事 上田吾一

富源物產株式會社社長 西山春治

修二的視線在第二位的花房寬的名字上停了下來。他的眼中微微透出一絲驚異。這神色,非常像在意外的地方遇見故人。

“您都看到了,發起人全都是一流人士。本公司的社長也名列其中。”對面的課長說道。

“果然如此。”修二使勁點點頭說道。

“憑這些發起人,櫻總行怎麼就不行呢?”

在公司設立後,發起人理應都會成為股東。

“一旦經營起來,總會有各種事情發生。”股長從一旁插嘴道。

玉野文雄的名字寫在第一發起人的位置上,意思是公司成立後他會做社長。可儘管如此,當時卻只有他一個人沒有頭銜,只有名字孤零零地列在紙上。

“這位玉野先生當時是做什麼的?”修二向課長問道。

“這個嘛,雖然我並不清楚成立當時的事,可我聽說在公司成立前,他曾在光和銀行工作了很長時間……”課長不快地答道。

京橋藝苑畫廊的櫥窗裡掛滿了畫,全都是大師的畫作,它們被一一裝裱在金燦燦的畫框裡,看上去煞是莊重。店內的三面牆上也都掛滿了畫作,這些大多是名家作品。跟正面的陳列櫥窗一樣,也全都是商品。

山邊修二叼著菸斗,漫不經心地走了進去。

“咦,您來了啊。”相熟的店員從狹窄的裡屋出來打起招呼。

“啊,生意怎麼樣?”畫家打量了一圈店內問道。

“馬馬虎虎……您來得正好,我們老闆剛才還說想見見您呢,現在正在裡面。請。”

屋裡燈光璀璨。在狹窄而擁擠的房裡,設有豪華的接待設施。主人千塚忠吉從對面的辦公桌後扭過花白的腦袋,確認是修二後,他摘下老花鏡,腆著肚子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啊,你來啦。”他紅色的臉膛映著滿頭的白髮分外精神。

“您好。”

“最近怎麼不大來了啊?”

店主迎接他,請他坐下。桌上放有一個菸灰缸,上面浮雕著七位使徒的銅版畫,估計是歸國畫家所贈。藝苑畫廊對西洋畫壇的大師們很青睞,相反,對無名畫家卻很冷酷。不過,大約一年前起,店主對修二卻稍稍客氣了一些,而在此之前則對他愛理不理。

店主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經營畫廊很難,千塚忠吉從四十年前起就做起這個生意了,其間幾經沉浮,最危急的一次是在二十年前,他的店差一點就倒閉了。而幸運女神將他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如今成了千塚忠吉的神話。雖然有人說他不道德,可在生意人的倫理裡,從來都不將道德視為標準。他反而因此成了一個“能人”,深受同行業者的稱讚。事情是這樣的,二十年前,千塚忠吉騙了一位著名的評論家,賣了一幅假畫給他,而這位評論家卻矇在鼓裡,將那幅假畫登在了文章中,還寫了作家評論。真品和贗品的辨別對外行來說是極難的。

此刻,這個千塚忠吉正熱情地跟修二搭著訕,可僅僅在一年前,他對修二還不是如此歡迎的。當時,無論修二拿來什麼,他都只是冷冷地瞟一眼便令其拿走。到後來,或許是有點厭煩了,他索性以一個垃圾價一次性收購十張畫,說是倉庫裡堆滿了人家送上門來的畫,沒地方放,能給你一點錢就已經是可憐你了。但凡這種畫,畫商都是在客戶選購名家作品時免費送給人家的,也就是贈品。因而畫商當然會成堆地購畫。

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反倒是這贈品,後來讓這位藝苑畫廊的老闆向修二投去了微笑。並非因為它價錢便宜,因為即使再便宜,畫商也是白送給客戶,當然會虧一點。生意人之所以微笑,是因為這種贈品已開始蛻變成了利潤。山邊修二的畫不再需要搭售,它們產生了單獨的價值。這種變化,大約是從一年前開始的。

有位買了一幅不怎麼樣的名家畫作的客人,竟然對白添給自己的修二的畫注目起來,還詢問這是一名怎樣的畫家。

客人是懂畫之人。比起那些已經成名的畫家,他似乎更關注尚未出道的畫家。這位客人在看到贈品畫後,說還想看這位無名畫家的其他作品。

那時,還有八張未贈出的修二的畫,全被丟棄在了倉庫裡。

“真是新奇的畫。”客人打量著那八張畫說道。

“是新奇。”店主那精明生意人的眼神往客人的臉上一掃,便頓時附和起來。在畫家面前絕不會說的話,竟對客人脫口而出。

“這位畫家有前途,畫裡有著一種其他畫家所沒有的獨特韻味。儘管還未成名,不過,我看好他的前程。”

客人又問這名畫家是何種來歷。可當時就連店主千塚忠吉也不怎麼清楚修二的來歷。

“下次他本人來後我好好問問。”撓著白髮的千塚對客人說道。客人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紳士。他身上並不惹眼的佩飾中卻透著一絲奢華,看上去雖粗獷,實際上卻是精緻而華麗。他來這店時,乘坐的是配有專門司機的豪華外國車。

“告訴你,這個人將來必定會獲大獎。我的眼力不會錯。”

“事實上,我也非常看好他。”千塚見機說道。而就在說話的時候,他早已在考慮下一批畫的價錢了。

這位客人的嗜好就是專門囤積一些無名畫家的作品,然後等著他們出名,以此來彰顯自己高超的眼力。而事實上,在此之前,他的眼光只有兩次被驗證是正確的。那兩個都獲得了新人獎,現在都成了新銳畫家而聲名大噪。不過其中的一個已早早地開始沒落。

“這名畫家要比那兩個都強。”紳士打量著八張畫說道。這八張畫並非是抽象畫,它們接近於具象派。之所以說接近,是因為那畫創作於抽象畫流行之後,其中混合了抽象和具象的特徵。雖說抽象派已窮途末路,不過在它的影響下,具象派也不可能再迴歸到從前的樣貌了。

“素描功底很紮實,色彩感覺也很好。”客人褒獎著,又笑道,“到了這年頭,不會素描的畫家簡直就是悲哀啊。”

於是,客人說要把八張全部買下來。不是論斤賣,而是每一張都正兒八經地按照號的大小來計算支付。

這名顧客的名字,藝苑畫廊的主人千塚忠吉是不會輕易透露給作者山邊修二的。

“有一位非常懂畫的客人,說你的畫有精彩之處。雖然說不清楚你以後究竟會不會成名,不過他說,你將來可能會在畫壇上大放異彩。”

店主只字未提修二的八張畫已全都賣掉的事,他只是再三強調,說好歹給推銷出去了一張。

“你再試試畫點東西吧。”畫廊的店主雖然嘴上這麼建議,可語氣卻不是那麼熱心,像是你拿來的話我就給你看看,如果畫得好,我就試著向客戶推薦。反正,你畫也行,不畫也無所謂,就是一種愛理不理的感覺。

“似乎比上次的要好啊。”當修二再次把畫拿來時,店主瞥了一眼說道,“不過,你得再用點功才行。我都跟你說過好多次了,對方是個懂畫的行家,甚至比評論家還厲害呢。”

千塚忠吉這才第一次對修二的每張畫標價收購。雖然價錢只是上次十張捆綁價的一半,可終究是正規地給了一張畫一個價。

“雖然你的畫我是收下了,可那個人未必立刻就會來買走。眼下,你的畫只有那個人買。我也是在賭一把。你看看,光是押在這兒的畫就費了我不少的本錢。”

千塚忠吉並未說出來,其實他押在那些名家和流行畫家的錢更多。為了讓他們給畫,有很多時候,他甚至硬塞給人家錢。這部分利息也很高。

一個月後,當修二畫好十號大小的畫帶過來時,千塚忠吉的臉色明顯比上次好多了。

“上一次的畫賣出了。當然,還是同一個人。雖然人家挑了不少毛病。不過,總之是給買走了。”

千塚立刻把修二送來的畫掛在牆上。老夥計和女店員們也都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以前,修二的畫在這家店裡還從未受到過如此的注目。

“對方說哪裡不行?”修二想聽聽對方的意見。

“這個還是不跟你說了。因為一旦你受到了拘束,反而妨礙作畫可就不好了。總之,你怎麼想就先怎麼畫吧。”千塚說道。

“這幅畫也能賣出去吧?”

“這個可不好說。畢竟,就算是再便宜人家也得掏錢啊。或許會買你這畫的,頂多也就是那個人吧,不過我會向其他客人推薦一下試試的。”

這一次,千塚忠吉給出了比上次多五成的價錢。他完全有把握,那位客人必然會買的。

三個月後,在山邊修二又帶去三張畫時,他總算從千塚忠吉的嘴裡打聽到了那位購畫者的名字。

“是銀行家。”

儘管店主終於松了口,可當時還是未透露銀行名和此人的名字。畫廊的老闆並不希望年輕的畫家和顧客直接交涉,即使雙方想透過畫廊結識,他也不希望讓他們過早認識。最大的理由,當然是不想讓雙方知道他的收購價和出售價之間的巨大落差。此外,作為一名畫商,他也想永遠在雙方之間保持一種絕對的存在力。

“是光和銀行的行長,名叫花房寬。”

這便是店主一個月之前跟他攤的牌,也是因為修二的畫讓其他客人動了心。這大概同樣是店主煽動的結果吧,他一定對客人說,這是一個有前途的畫家,趁著他現在還未出名抓緊囤積一些他的畫作,將來一定會大賺一筆。買畫也是一種投資。既然是投資,其他客人一聽說有位有眼光的客人專門來收購他的畫作,當然也不免動心了。

“光和銀行在哪兒?”修二並不知道這銀行的名字。

“在阿岐市。這家銀行不光是在縣內,在中部一帶也有很強的勢力。東京的支行在虎之門。由於那位行長一直待在支行裡,所以順便會來我的店裡瞧瞧。”

千塚忠吉之所以將實情完全吐露,是為了讓修二繼續為他作畫。或許他也覺得,如果繼續隱瞞,反倒會對自己不利。他似乎看透了修二的性格,覺得他並不是那種會跟顧客直接搭話的人。不過在畫家中,也有一些偷偷與在畫廊結識的顧客直接交涉的,“像商人一樣狡猾的傢伙”。

話雖如此,千塚忠吉根本沒把這些畫家們放在眼裡。他堅信,倘若他們真有這種背信行為,他隨時都可以將畫家的藝術生命予以抹殺。他的店在同行業中也是老大,只要他一紙傳書,那些畫家就會被所有的畫商掃地出門。更何況現在的修二還是個無名畫家。

“我的畫居然能合那個人的意,真是難以置信。”修二並非謙遜,而是覺得納悶。這與自信是兩碼事。

“今天我有件事來求您。”山邊修二抿了一口紅茶對畫廊的主人說。

“哦,什麼事?”千塚忠吉的眼裡頓時閃過一絲警惕的眼神,似乎以為修二是來找自己預支畫資的。他覺得預支給這個畫家還為時尚早。

要不,他是來給自己的畫漲錢的?如果只是漲一點的話倒可以考慮,因為畢竟此前給人家的價也太低了。只是,自己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店主眼神中透著種種猜疑。

“事實上,是有關光和銀行的行長花房先生的事……”

“是嘛。”

畫廊主人的眼神馬上又變了。難道這名畫家是來求自己把他介紹給購買他的畫的客人嗎?他準備向人家致謝,然後再拜託人家今後繼續關照他,藉機搭話讓人家認識他?——千塚忠吉的眼裡滿含著疑惑。

“那個,有件事,我想拜託您幫我問一下花房行長。”修二說道。

“啊,什麼事?”千塚忠吉猜錯了,糊塗了起來。

“……讓您唐突地去問行長先生似乎也不妥吧。”修二又改變了主意,喃喃道。

他聽說櫻總行的社長玉野文雄是光和銀行原先的職員。既然連行長都作為發起人來支援櫻總行的設立,那或許從玉野在光和銀行任職起,花房行長與玉野文雄之間便有某種特別的關係了吧。玉野一定是令花房行長很中意的一個人。

若想瞭解玉野的事情,問一問花房行長也許就明白了。只是自己僅僅是透過畫作才結識花房的,怎麼好唐突地去問這些事情呢。何況現在玉野似乎正籠罩在不幸之中,甚至連他的去向都不明。

一旦花房行長反問起為什麼打聽玉野,自己恐怕會難以回答。總不見得說玉野與一樁殺人命案有關聯。

修二不想提那件殺人案件,決定透過別的事情來瞭解原光和銀行的職員玉野文雄。就算不直接去問花房行長,能否透過其周圍人來打聽?出於這種想法,他便與千塚忠吉商量起來。

“這事簡單啊。”千塚忠吉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當發現這與自己的生意並無利害關係之後,他的臉色頓時明朗起來。

“行長秘書室裡有個叫加藤的人,他常駐東京支行,此人經常代替行長到我這兒,我去銀行時也會碰上他。他大概會知道吧。要不我替你問問?”

“那就拜託了。”

“不用客氣。不過,到底是什麼事?”

千塚忠吉剛問到這裡,一個跟店主一樣肥胖的名叫大津的領班便興奮地從前門進來報告:“社長,梅林老師來了。”

“哎,梅林老師?”千塚忠吉一下瞪起眼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立馬把修二撂在了一邊。

“喂,喂,我的上衣。”

千塚一面呵斥著女店員,一面慌忙朝前門奔去。梅林老師是西洋畫壇的名家。

修二在畫室裡畫著畫。

這裡原先是間小廣告招牌店,修二租借來後將其改造成一間較大的畫室。他好不容易說服房主,將招牌店的工作間改成了畫室,所以室內成了一進門就是畫室的奇妙結構。這個大小正適合作畫室。畫室一旁連著兩間房間,一間八疊大,另一間則是六疊左右,還有舊式的廚房和浴室。

“你姐姐來電話了。”值班的大嬸過來送信說。大嬸就住在附近,丈夫是一名油漆匠。修二正是在這名油漆匠的幫助下才租到這兒的。

“修二!”姐姐的聲音有點興奮,“剛才,澀谷的花店送來了供在靈牌前的插花,你認識一個叫池田一郎的人嗎?”

“呃,不認識。”

“那是怎麼回事?而且還是很華貴的插花呢,上面寫著我剛才問你的名字。”

“住址寫了沒有?”

“什麼也沒寫。我還以為是你姐夫銀行那邊的人呢,為謹慎起見我問了總務,結果那邊好像也不認識。我心裡沒個頭緒,所以才想問問你。”

“姐姐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挺奇怪的,現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送來這種花。”

“今天與什麼法事有關係嗎?”

“‘七七’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就辦完了,不可能是為了佛事。也不知那個人是怎麼想的,竟送起這東西來。”

聽著電話,修二頓時想到一件事。“這花有這麼華貴?”

“這花怎麼也得值五六千日元吧。”

“那好,我現在就去你那邊。”

“行,我也覺得怪瘮人的。不過我還是先供上了。”

修二換上襯衫和褲子,襯衫依舊是那件紅方格花紋的襯衫。然後他披上那件口袋裡裝有畫帖的外套,委託大嬸看一下門後就打車而去。

“修二,就是這個。”姐姐立刻把剛進門的修二領到佛壇前。

插花果真氣派。雖然並不大,可插的全都是名貴的花。姐姐說起碼得值五六千日元,說不定還要更貴一些呢。花莖上掛著花店的小信封,裡面裝有一個姓名籤,上書“池田一郎”。筆觸纖細,大概是花店的人寫的。

“這花一看就挺貴啊。”

“我說是吧?即使在葬禮時,也只有銀行行長一個人送這麼名貴的花。”姐姐在弟弟身旁端詳著花。

“既然你和姐夫銀行的人都對這個池田一郎沒印象,那他到底是什麼人呢?送來如此華貴的花,一定跟姐夫關係很近吧?”

“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葬禮那天就該送來啊。”

“唔。所以與其說跟姐夫有關係,不如說是與他去世有關係。”

“別嚇我。”弟弟的一句話讓姐姐打了個寒戰,“修二,你稍微過來一下。”說著,姐姐慌忙把修二拽到隔壁六疊大的房間,“你也這麼想?”姐姐審視著修二的臉,眼裡滿是惴惴不安。

修二掏出菸斗,填上菸草,然後點上火,慢吞吞地吐起煙霧來。

“不過姐姐,你有一點想錯了。你是不是以為那花就是犯人送來的?”

姐姐連大氣都不敢喘。

“不是這樣的嗎?”她低聲反問道。

“我剛才說與姐夫的死有關,並不指這個意思。此前我一直沒和你說,其實我在想,姐夫他說不定是被當成別人,讓人給錯殺了。”

“被錯殺?”姐姐睜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氣。

“是,雖然現在還沒有弄清楚,可很像這麼一回事。”

修二這才把自己此前的經歷向姐姐挑明。只是,他省略掉了那名矮個刑警也帶著同樣看法在暗中調查一事。

“還有這麼回事?”

姐姐愣了許久,眼光停滯在了天花板的一角。

“因此我覺得,經常去那處公寓找那個女人的男子,極有可能是被暗殺的物件,而罪犯卻把姐夫錯當成了他。眼下只能這麼想了。因為無論警察們怎麼調查,也找不到姐夫遇害的任何原因。姐姐你不也對搜查本部解散時警察們的話憤慨不已嗎?也就是說,警察們是什麼線索都沒能抓到,所以才如此辯解的。”

姐姐這時才明白,為什麼修二會好奇地向自己打聽住在附近公寓裡那個女人的長相。

插花的姓名籤上印有澀谷道玄坂下“海格花店”的字樣。

“海格花店”在某棟新建的大樓一層。一走進裡面,立刻被一片絢爛的色彩淹沒,好一家高階的花店。

修二把從姐姐那兒帶來的姓名籤拿給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女店員看,問她知不知道這個訂花人。女店員看了一眼寫有名字的姓名籤,然後走進裡面的收銀臺。一名二十七八歲、下巴有點凹陷的女人正坐在那兒。聽年輕的女店員嘀咕了幾句後,她站起身來,走到修二的面前。

“您好,這的確是在我們這兒訂的花。”女人熱情地對修二說道。

“我家收到了這花。”修二放下菸斗,說道,“可我怎麼也想不起這送花人是誰。所以就想過來問一下,究竟是誰來訂的花?”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女店員並未特別驚訝。看來這事常發生。

“上面的名字,是你們這邊寫的吧?”

“是的,沒錯。”

“字很漂亮,是你寫的嗎?”

“讓您見笑了。”下巴微陷的女人微笑著點點頭。

“我知道是顧客委託你這麼寫的,那麼,那名客人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子?他大約的年齡是多少?”

“客人並不是男士,而是名女顧客。”

“女的?”修二的腦海裡頓時浮現出那對雙眼皮的眼睛來。

“是的。我想是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女士,長相挺漂亮的。”

“這麼說,那名女性是替這位叫池田一郎的人來訂的花?”

“這一點對方什麼都沒說,我也不清楚。不過,大概是這樣的吧。”

“我想瞭解一下那名女子的特徵。她長什麼樣的?”

“這個嘛,雙眼皮,眼睛很漂亮。只是,感覺有點暗淡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

修二從外套的大兜裡取出寫生簿來,將那張女子臉部速寫開啟給女店員看。

“啊,眼睛畫得太傳神了。”

女店員端詳著畫像,不禁誇讚起來,其中也包含著對修二剛才誇她筆跡的回敬。不過,她卻並未說畫得像極了。

“這位客人委託你代寫名籤時,有沒有將名字寫在紙上?”

“沒有,那位客人什麼也沒寫。這名字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問的。”

“她身穿什麼樣的衣服呢?”

“這個嘛,她穿的衣服不怎麼顯眼,很樸素的那種……”

“那個人是一個人進來的嗎?有沒有同伴?”

“沒有。”

“那花是她自己選的了?”

“是的。”

“啊,我可能有些冒昧,那位客人的住址您知道嗎?”

“我沒問。”

這是當然的。一名偶然造訪花店的客人,怎麼會把自己的住址詳細告訴花店呢。

這時,店裡同時走進來三名客人,女店員頓時忙了起來。可修二還想再問點東西,便沒有離開。他也知道自己礙手礙腳,可自己好容易抓到這麼個絕好的機會,而且剛才的話也還未說完。

三名客人的選購並未大費時間。

兩名年輕的女店員目送著客人私語起來:“剛才那位客人我好像在哪兒看見過啊。”

“是嗎?我怎麼不認識?”

下巴凹陷的老女店員聽了,便插了一句:“剛才那人?他叫山根,半年前不是來買過卡特萊蘭的嗎?”

“對啊,沒錯。還是後藤姐記性好,真佩服。”

“這沒什麼,當時山根那名字不也是我給寫的嘛。”

“每天有那麼多人來,半年前才只來過那麼一次的客人,你就把他的臉給記住了,真了不起!還有一次,你忘啦,你那時認出了一名一年前來過的客人,結果弄得那名客人都大吃一驚呢。”另一名年輕的女店員說。

這時修二才知道,這名下巴凹陷的女店員名叫後藤。

“實在抱歉。”說著,那位後藤女士又返回到修二的身旁。

“沒事,倒是我給你們添了麻煩,淨問些無聊的事,真抱歉。”

女店員眯起漂� �的大眼睛,熱情地笑了。

“剛才不經意間聽到了她們的談話,她們說你的記憶力很好?”

“哪兒啊,也沒那麼好。”

“我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也不是什麼大事。如果那名以池田一郎的名義訂花的漂亮女士再來你家店的話,能否麻煩你幫忙問一下她的名字和住址?”

“好的。”

“實際上,我真的是很想見見她。我給你留個電話號碼吧。”說著,修二用鉛筆在畫帖的一角沙沙地寫了起來。

“對了,若能再看到她,請給我打個電話。我是收花人的弟弟。”

“您是畫洋畫的吧?”

名叫後藤的女店員眼神裡流露出了好感。

次日,藝苑畫廊給修二打去了電話,是店主千塚忠吉的聲音:“上一次實在是抱歉。”

由於上次修二造訪時,千塚光顧著照應梅林老師,把修二撇在了一邊,他似乎心裡過意不去,便一反常態地客氣起來。

“關於你託我的那件事……就是讓我打聽曾在光和銀行幹過的那個什麼玉野的事。”

“啊,讓您費心了。”他一直以為千塚那麼忙大概早把這事給忘了。

“我就照你說的問了一下加藤先生。結果他卻說,希望跟你見上一面,當面談談。”

“是嗎?”

真是求之不得。不透過千塚反倒更好。

可是,這個畫商千塚是不希望讓畫家和顧客直接見面的。縱然不是花房行長本人,但這秘書室的加藤也是以行長代理的身份與千塚經常接觸的人啊。按理說,千塚應該不願意讓自己見這個加藤的。可他今天卻打來這通電話。修二想道,說不定是那個加藤聽了千塚的話,主動提出要見一下自己吧。

“他讓我什麼時候去銀行呢?”

“不,不是銀行,加藤先生說了,他想在銀座S堂的餐廳裡見見你,下午兩點。”

“我知道了,那就這樣,多謝了。”

“那我可就這樣回覆他了……銀座離我這兒也不遠,你回來時可否順便來一下我這兒?”

看來,千塚忠吉還是對顧客與畫家的談話內容有些在意。

銀座S堂的地下層建有高檔的西餐廳,正當修二停下來搜尋坐在桌邊的人時,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人從一旁走了過來。

“您是山邊先生吧?”他一身得體的銀行職員打扮,眼神極為機敏。“請,請。”加藤把修二請到早已定好的餐桌前。

“這是我的名片,請多關照。”說著,加藤遞過名片,上寫:

光和銀行東京支行秘書室 加藤和彥

就坐之後,咖啡立刻端了上來。

“我們行長非常喜歡您的畫,在藝苑畫廊買了您的作品。”加藤微笑著說道。

“我也從藝苑畫廊的千塚先生那裡聽說了,真想向行長先生當面致謝,只是一直苦於沒有機會……實在是感謝行長先生了。”

“哪裡哪裡。行長非常讚賞您的畫,絕不是恭維,行長對畫的鑑賞頗有自信,從以前就是……”

加藤聊了會兒行長之前關注過的無名畫家,聊得非常投機。

“……不覺間聊多了,聽千塚先生在電話裡說,您要打聽一個以前在光和銀行工作過的人?”加藤欠了欠身子問道。

“是的。他叫玉野文雄,是櫻總行的社長。聽說他以前曾在光和銀行上過班,所以想打聽一下他的情況。”修二單刀直入。

“您為什麼想問關於玉野的事?”加藤放下茶杯問道,而他此時的眼神已與剛才稍顯不同,直盯在修二的臉上。

這時,有對夫婦正好帶著五個喧鬧的孩子走進餐廳,修二等他們從身旁過去後,這才緩緩地說道:“事實上,因為一些事情,所以想瞭解一下這位玉野先生。”

“這樣啊,什麼事情?如果方便的話,可否說出來聽聽?”加藤也以平靜的口吻應道。

“必須要說出來嗎?”

“可以的話……怎麼說呢,雖說他已經辭職了,可畢竟也是我們銀行從前的員工,您若說出來的話,我也好回覆您。”

“在玉野先生做櫻總行社長時,公司突然解散了。聽說,櫻總行以前是給東陽生命保險公司做代理的。”

“沒錯。然後呢?”加藤以不變的口氣應和著,眼睛不住地觀察對方的表情。

“當時,由於保險合同的事,我的一個朋友同玉野先生起了一些摩擦。後來櫻總行倒閉了,找不到人交涉,所以他想知道這位玉野先生的去向。正好你們銀行的行長買了我的畫,我就對他說‘我幫你問問吧’,於是攬下了這麼一個差事。然後我就透過千塚先生來求您了。”

“這種事去東陽生命公司不就解決了嗎?”

“可我朋友說,他是私下跟玉野先生簽了一份特殊合同,而這事不能再拖,與東陽總公司交涉又不行。”

修二實在找不出打聽玉野的正當理由,他自己也覺得剛才的解釋過於牽強。

“是嗎?”加藤看上去頭腦機敏,卻並未對修二所謂的朋友的名字以及特殊合同的內容進行追問。

“關於人壽保險的事情,我也不很清楚啊。”加藤說道,“或許在拉保險時,可能會有這種私下的交易吧。尤其是在玉野才做櫻總行不久,他想必會急著四處拉保險。不過,很遺憾,我們也不知道玉野現在的下落。”

“是嘛。玉野先生從光和銀行離職前,從事的是什麼內容的工作?”

“在總行那邊時,他做的是總務一類的工作……”

“啊,這麼說,地位相當高了?”

“差不多吧,課長這種級別。”加藤並未說出具體的職位名稱。

“行長先生很器重玉野先生吧?”

“哦,您的意思是?”

“據我的那位朋友說,他們籤合同的時候,玉野先生曾向他透露說,櫻總行可是得到光和銀行全方位的援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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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瞎扯吧,根本沒這種事。”

加藤這才把視線從修二臉上移開,把手伸進兜裡,摸出香菸來。

修二很想把出現在櫻總行設立宗旨書上的發起人的名字說出來,可他猶豫了一會兒,決定不說了。

這個秘書室的男人肯定知道花房行長參與玉野文雄新公司設立一事。

“這麼說,玉野先生是一個很會糊弄的人?”修二試著問道。

“誰知道呢,我對玉野也不是很瞭解。”

“是嗎?……我也是受人之託,那我就這樣如實回覆朋友好了。”

修二就此終止了打探。照目前來說,光是獲悉玉野文雄曾在總行坐過課長級別的位子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畢竟自己沒有正當的理由,倘若再性急地向加藤詢問種種情況,恐怕會引起對方的懷疑。

“沒能幫上您什麼忙,抱歉。”加藤微微點點頭,客氣地說道。

“與您初次見面就光談這些瑣事,實在是過意不去。”修二說道。

“是啊,下次一定好好聊聊您的繪畫。有了行長的撐腰,藝苑畫廊的千塚先生也幹勁大增,說您的畫今後一定會熱賣。”

“多謝。”修二低頭致意,“請代我向行長先生表示謝意。”

“有機會我會轉達的。”說完,加藤又改口道,“對了,山邊先生,今天因這種事跟您見面,我沒有正當理由和行長說。所以,等以後比如偶然在藝苑畫廊碰到時,我再把您的問候轉達給行長。”

說話間,加藤的眼神已經冷淡了下來。

修二在S堂的門前與加藤告別。臨分別時,加藤的態度又變得熱情起來。隨後他轉身大步離去,身影消失在對面的十字路口處。那邊的停車場裡好像有車子正等著他。

修二慢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會面的結果並不理想,加藤似乎不想回答關於玉野文雄的事情。那他為何又主動提出來要見見自己呢?既然他不想說,隨便找個藉口推辭不就行了?剛才自己總有種被加藤探問的感覺,心裡有種難以言喻地不快。感覺他之所以不跟自己說實話,是另有隱情。

加藤說他並不清楚玉野文雄,就算他們所屬不同的課,但公司充其量不就是家地方銀行嗎?不可能不知道,這分明是他在撒謊。總之,加藤那家夥不想說,卻想知道自己去詢問的意圖。

可他為什麼要這樣?難道是出於銀行業那種以信用為生命的職業感?

不覺間修二已來到藝苑畫廊前。展廳牆上無序地掛著繪畫,他一進門便看見店主千塚忠吉正站著為客人介紹一幅裸體畫。

“呀,歡迎。”

趁著千塚過去打招呼的空當,客人匆匆從店裡逃走了。千塚把修二引到狹窄的內屋。

“怎麼樣?見到加藤先生了嗎?”千塚問道。他吩咐女店員端來煎茶的茶具,嫻熟地從暖水瓶裡往茶壺裡倒水。

“託您的福,剛才已在S堂與加藤先生見過面了。”

說著,修二習慣性地掏出菸斗,看到千塚正在朝素陶茶杯中倒著濃茶,便又將菸斗塞回兜裡。

“順利嗎?”千塚有些擔心的樣子。

“他也不太清楚,我們沒說什麼就告別了。”

“啊,是嗎……請。”

千塚自己也把小茶杯貼在唇邊,啜了一小口茶。

“有沒有誇你的畫啊?”他說道。

“今天我們沒談畫。”

“是嗎?”千塚總算安心下來。在眼下這個階段,他並不希望顧客和畫家直接接觸。

“反正行長那邊你就交給我好了。”千塚大聲地吸溜著茶杯的杯沿,“那個加藤只是行長的紅人而已,對畫不大在行,他只是替行長過來跑跑腿而已。”千塚刻意強調道。

“或許是吧。那作品的事情,千塚先生,我就全拜託您了。”

“包在我身上,我也正想把你的作品推出去呢。”

“有勞您了。”

“不是誇海口,只要有了我藝苑畫廊的撐腰,畫商同行們看你的眼神立刻會不一樣。如此一來,評論家們自然會受影響。其實那些評論家也都是糊弄人的,文章寫的是洋洋灑灑,但在畫的鑑賞方面沒多大自信,所以最終還是會參考我們的言論。而且總有一些有名的評論家,名字我就不說了,他們根本就是照搬我的話,一字不漏地寫入他們的報紙評論裡。”說到這裡,千塚笑了,“因此,你得好好努力啊。”

“能得到藝苑畫廊的支援,真是感激不盡。”

“我會盡力幫你的……對了,說來真不可思議,你的畫正逐漸得到大家的認可。”

“……”

“就在一個小時前,有一個諮詢電話打進來,讓我告訴她你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是誰呀?”

“她沒說名字,反正是個女的。”

“女的?”

“最近,女性好像也開始逐漸收購起新銳作家的作品來了。電話裡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畢竟年輕女性負擔不起大家的畫作,她們往往會以能夠承受的價位求購自己滿意的作品。我一直在想,能不能為市民們建立一套購畫的貸款制度。這樣一來,生活也有了情趣。我想那位女士可能是看到了你的畫,不由想打聽你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吧。最近的年輕女人啊,怎麼說呢,正如她們沒命地想打聽電影明星或歌星的住址一樣,或許她們對畫家們也產生了同樣的好奇吧。”

千塚忠吉雖然很不希望像花房行長那樣的富豪收藏家與畫家直接接觸,不過,他並不在乎這種窮畫迷。

“那個女人,您覺得她是什麼職業?”

“猴急了吧?”千塚又笑了,“大概是辦公室女職員吧。”

“啊,是嘛。”

山邊修二的腦海裡立刻浮出了玉野文雄的情人萩村綾子的身影,還有那張自己憑想象畫的臉。不過,他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對方不可能會知道自己的行動。

修二在家附近下巴士時,已經是傍晚時分。附近有家市場,主婦們都行色匆匆。穿過市場後,便是一條冷清的陋巷。

修二漫不經心地走著,他突然想起光和銀行的加藤和彥的態度,以及當時加藤提及的某些話語。矮個子羅圈腿的男子頓時浮現在眼前,彷彿這名男子現在也正跟自己並肩走在一起。

莫非西東刑警也調查到加藤那兒去了?正如在調查東陽生命保險公司總部時,他趕在自己的前頭,難道巡警也找到加藤問起了玉野?

這並非不可能。調查是對方的老本行,或許他早就順著東陽生命這一條線摸到了光和銀行,查出了玉野。如此想來,加藤一開始對自己半警惕半探問的態度也就不難理解了。無論是加藤主動約見自己,還是今天這怪怪的會面,一旦把西東刑警放進來考慮,謎團便迎刃而解。

可以想象,那名刑警正搶先自己兩三步在作調查。照這樣子來看,那個羅圈腿男人說不定已去了玉野文雄那兒了。

若真是這樣,真該去找那位西東刑警瞭解一下他的進展。

修二一回到家,值班的大嬸立刻準備回去了。

“晚飯我都幫你準備好了。”

“多謝。”

“也沒給你做什麼好吃的。”

“沒事……對了,我出去的時候,有沒有人打電話進來?”

“沒有。”

修二叼著菸斗端詳起一幅未完稿的畫布來。這幅畫或許也會被花房行長從藝苑畫廊裡買走吧。於是,他又從光和銀行聯想到了玉野,繼而,加藤秘書那張令人琢磨不透的臉也在眼前浮現出來。

忽然,電話鈴響了起來。

“您好,是山邊先生家嗎?”是個女人的聲音。

“對,我就是山邊。”

女人的聲音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又確認了一遍:“是畫畫的那位山邊修二先生嗎?”

“沒錯。”修二回答著,想起千塚說過的話。千塚剛才告訴過他,曾有個女人打電話要他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修二側起耳朵:說不定,這個女人就是萩村綾子。

“山邊先生好像想瞭解玉野文雄先生的事情,對吧?”

“啊?”若不是腦子裡正浮現著萩村綾子,恐怕他一定會蒙了吧,“您是哪位?”

“基於一些緣由,我不能告訴您我的名字。不過,有關玉野先生的事,我倒是可以告訴您。”女人的聲音很清澈,但似乎不是很年輕,“……一直到兩年前,玉野先生還是光和銀行的考查課長。”

“考查課長?”

“玉野先生幹了兩年課長。他之所以從光和銀行辭職,開櫻總行做東陽生命保險的特約業務,其實是被銀行委婉地轟走的。”

“您好,能否請教一下您的名字啊?”

“恕我無可奉告。我只是想告訴您這一點而已。”

“喂喂。那……那您知道玉野先生現在在哪兒嗎?”

“不知道。”

“喂喂……您不是萩村綾子小姐吧?”

“不是。”對方立刻否定了他。

隨之,電話切斷了。

事情跟千塚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修二萬萬沒想到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竟會告訴他玉野文雄的事情。

對方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些呢?而且,時間又剛好是在自己詢問了光和銀行的加藤秘書之後,打到藝苑畫廊的諮詢電話也是在他與加藤會面期間。修二不由毛骨悚然,他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似乎已被人盯上了。

這個未曾謀面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山邊修二,但不知道他的住址和電話。修二在半年前剛搬家,還沒有在電話簿上登記。那個女人一定是徒勞地翻遍了電話簿後,才打電話問藝苑畫廊的吧。

開始時,修二還以為電話那頭的是萩村綾子。可是,撇開玉野的事情不說,那個女人應該不會知道自己與藝苑畫廊的關係。當問到對方是不是萩村小姐時,她當即否定了。不過,跟玉野文雄關係最密切的只有萩村了。姐夫被錯殺時,她正住在附近的公寓裡。並且,自從殺人案發生以後,玉野文雄也從她的公寓裡消失了,而她也退掉了公寓搬到了別處。這個女人往姐姐家送系有黑絲帶的插花其實毫不唐突。因為若她知道自己的姐夫是被錯當成玉野遇害的話,無疑會想悄悄地為姐夫供上一束花。

修二現在正調查姐夫案子的事情,或許萩村綾子也已經有所察覺。無論是玉野還是她,一定在密切注意著當局的調查狀況。若真的是這樣,說不定他們也注意到了遇害人的家屬也正頻頻調查此事。

這麼想著,修二越發覺得剛才打電話的女人就是萩村綾子。

不過,他還是沒有放棄思索。

假如對方就是萩村綾子本人,那她為什麼要特意打電話告訴自己玉野的事呢?若她真的知道修二正在調查此事,按照萩村綾子的立場來說,她應該儘量隱匿玉野的事情才是。可電話裡的女人卻偏偏要把玉野從前的經歷告訴自己。

不過,那女人並沒告訴自己玉野現在住在哪兒,這種透露方式實在很奇怪。而且她只告訴自己說,玉野文雄在辭掉銀行之前曾擔任過總行的考查課長……從這一點來看,對方又不像是玉野的情人萩村綾子。

那個電話果真是告密電話嗎?對方之所以只說一部分,莫非是害怕說出全部後會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說,她想給自己一點暗示,然後讓自己順著這條線索繼續調查?修二有些不安起來。

修二從未聽說過光和銀行考查課,他本來就對銀行的情況不熟。

次日,修二給姐姐打了個電話。姐夫是銀行員工,所以他想問一下姐姐考查課是幹什麼的。

“姐,最近好嗎?”

“哎,就這樣過唄……你說是要去調查那個送花人的事,後來怎麼樣了?”

“啊,我忘了跟你說了。花店那邊果真不清楚……”

修二真想說,那花很可能就是曾住在附近公寓的那個女人送的,不過此刻他卻沒說出來。他不想讓姐姐問一些多餘的問題,以後說也無妨。

“那個,有件事,你能不能幫我問一下姐夫的銀行?”

於是,修二便說了考查課的事。

大約十五分鍾之後,姐姐打回了電話。

“我剛才問了。陽光互助銀行沒有所謂的考查課。”

“也就是說,只有某些銀行有?”

“對,聽說一個叫光和銀行的有這個課。”

“到底是同行啊。”

“對方說,考查課類似監察,在他們銀行叫做考查課。”

“銀行內的監察機構,也就是監督咯?”

“沒錯。雖然銀行內不會有什麼違法亂紀的行為,但如果出現一些比如貸款額過高、擔保額又太少之類的情況時,考查課就會仔細調查並向上級彙報,這就是考查課的任務。他們還說,比起總行來,這個課的工作物件更傾向於支行。”

“原來是這樣啊,這就是考查課啊。”

“怎麼,有什麼事嗎?”

“沒,沒有。”

修二結束通話了電話。

如此說來,考查課的工作似乎與存款者並沒什麼直接的關係。他們的工作主要是監督各個支行,防止出現貸款過多或不當業務等。銀行是保管儲戶重要存款的金融機構,所以他們也要時刻擦亮眼睛,以免在業務上出現過失。而擔負起眼睛功能的就是這考查課。一言以蔽之,考查課即銀行裡的監察機構。銀行有這種機構乃是為了維護其穩健的信用,所以絕不是丟人的事情。不,豈止是不丟人,正因為其職責是為了保護存款人的利益,它的存在反倒成了銀行信用的保障。

那麼,光和銀行的加藤秘書在S堂會見自己時,為什麼不把玉野文雄曾做過考查課長的事情明確說出來呢?

玉野從光和銀行辭職,接著立刻建立了櫻總行,代理保險業務。而光和銀行的花房行長又作為發起人之一積極參與了櫻總行的建立,並為其提供了全方位援助。如此說來,就算玉野與花房行長沒有私人關系,那也應該為銀行立過大功。一般說來,一名辭職的銀行職員,無論他去開什麼樣的公司,銀行的行長也不可能如此大力支援。何況,光是得到銀行行長的援助,玉野的櫻總行也足以對外樹立莫大的信用了。

那麼,玉野文雄究竟在光和銀行立下了什麼功勞呢?為什麼那名電話通報者說他是“被委婉地轟走”呢?

櫻總行沒落了,被東陽生命保險公司收回了營業權。當時光和銀行沒有去援助玉野文雄,這可以看成是將其“轟走”的一環。現在,光和銀行和玉野文雄完全斷絕了關係。這不禁讓人浮想聯翩,事情一定還存在著不為人知的一面。

如果說玉野為光和銀行立下了大功,那必然是在他的工作管理上。身為考查課長,其職責主要是監督地方支行,或許這個玉野課長發現了支行的重大過失,避免了禍患。目前只能想象到此了。

可是,疑問隨之又接踵而來。倘若真是這樣,玉野為何沒能在銀行內獲得升遷?為什麼被委婉地轟走?雖然並不清楚離開銀行建立獨立公司是否是他的夢想,可一想到玉野的沒落,總讓人難以接受。

修二明白,自己若想揭開這個秘密,必須先弄清玉野在做銀行的考查課長時發生過什麼事情。

正當他想到這兒時,電話鈴響了。

“喂。”聽筒裡傳來沙啞的聲音,是藝苑畫廊的千塚。

“啊,昨天實在是有勞您了。”

“哪裡,你太客氣了。怎麼樣,昨天問我要你電話號碼的那個女畫迷,她給你打電話了沒?”

“沒,還沒有。”修二這麼回答道。他不清楚千塚是隨便問問還是故意裝糊塗。

“是嗎?那她早晚會打給你的。對了,山邊,有件事必須得請你加把勁了。”千塚的聲音聽上去很輕鬆。

“哦,什麼事?”

“是這樣,光和銀行的行長剛才給我來電話了。”

“……”修二也正巧在考慮這件事,心不禁咯噔一下。

“他說想要你三張畫,八號或十號的那種,還說想儘快到手……”

“你那邊應該還剩下一些啊。”

“他想另外要幾張。我那邊的那些他也都看了,說是要幾張新作。這個月內要三張,你能不能搞定?價錢也會多出的哦。”

“一個月三張?”

若是一個月畫三張,那自己就沒有時間調查案件了。

“我說,好像有點夠嗆啊。”

“那你能不能儘量想想辦法?行長很熱情。對你來說也是難得的機會。有三十天呢,三張還是能畫得起來吧?”

“那個,可是我還有點別的事。一張的話應該沒問題。”

“可對方說要三張。”千塚語氣強硬起來。事關畫商的生意,他頑固堅持也是自然。

“那讓我考慮考慮。”修二敷衍了一句。

“還考慮什麼?趕緊幹吧。我知道你也需要到處散散心什麼的,可工作也還得好好幹啊。”千塚笑了,可還是帶著一絲逼迫的感覺。千塚覺得是他把修二推銷出去的,怎麼說修二也得知恩圖報。

光和銀行的行長究竟是怎麼想的,為什麼一下要三張畫?修二想不明白。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藝苑畫廊那邊應該還有三張沒賣掉。聽千塚剛才的意思,行長不大想要那三張,而是希望買到新作。可誰能保證他會滿意新作呢?若只要一張的話倒還好說,可他卻一下要三張,而且還要自己在一個月內畫出來。修二實在弄不清行長的意圖。

總之,無論是玉野文雄原先所在銀行的行長提出這種要求,還是加藤秘書約見自己,以及有人打電話透露玉野的事情,修二總覺得這些事像是同一時間發生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接近正午時,電話鈴響了起來。

又是女人的聲音,這不禁令修二一怔。不過,卻與昨天的聲音不同。

“我是澀谷海格花店的。”

“你好,我是山邊。”

修二的眼前頓時浮現出道玄坂花店那個下巴凹陷的女店員的面孔來。

“你是後藤小姐吧?”

“是的。上一次承蒙惠顧……事實上,您上次要找的那個訂花的女客人,我又看到她了,所以通知您來了。”

“哎,在哪兒?”

修二立刻把聽筒緊緊地貼在了耳朵上。

山邊修二去了澀谷的海格花店。

“歡迎光臨。”叫後藤的那名女店員迎了出來。

“多謝你剛才打電話。”

“這也只是個偶然而已。”女店員笑眯眯地說道,“昨天我從店裡回去時,遇到了您上次所說的那個人,就是給您家訂花的那位漂亮女子。”

“這麼快就遇到了,真是太幸運了。”

“是啊,剛受您所託就遇上,我也嚇了一跳。看到那個人的一瞬間,我心口都撲通撲通直跳。”

“你說是在豪德寺車站?”

“對,是小田急線……因為我回家時要在豪德寺站下車。”

“請講得再詳細一點。”

“當時是下午六點左右。正巧昨天家裡有事我就早退了。我出了檢票口,正在下車站的石階。您大概也知道,豪德寺的車站修在高出道路的地方,必須要上下石階才行。這時,我忽然從對面上來的人群中發現了她的臉。”

“是一個人嗎,那女的?”修二這麼問,是想確認一下玉野文雄有沒有在她身邊。

“我想是一個人。當時她身旁似乎沒有人跟著,正一個人急匆匆上去。而且,化妝也比來這兒時要豔得多。”

“豔?什麼意思?”

“也不知道我這麼形容準不準確,反正當時她有點濃妝豔抹的感覺。她穿的是西裝,這也跟來店裡訂花時穿的質樸衣服完全不同。”

“應該沒看錯人吧?”

“她那張臉我印象很深。”

“原來如此,您的記憶力確實厲害。”

“哪裡哪裡,沒那麼神乎……可畢竟是您剛拜託的,所以在看到她的時候,我心裡一緊,仔細多看了好幾眼。她的雙眼皮,完全有您畫上的那特徵。”

“這樣啊。你那樣盯著人家看,她沒有發現吧?”

“像我們這些在小店裡上班的人,不會給只來過一次的客人留下什麼印象。而且,她走得也有點急,似乎根本無暇留意其他事。”

“就這些嗎?”

“不僅如此,”後藤微笑了一下,“我受您所託,感到某種責任感,所以就立刻折返回去,悄悄地跟在了她的身後。”

“哎,你?”修二不禁為她的熱情感佩不已,投去感激的眼神。

“那是當然。不過對方並不知道我這小小的刑警遊戲。我一直跟著她,看她到底要到哪兒去。結果到了檢票口後,她沒有買票,而是徑直透過檢票口走向了站臺。她用的是月票。”

“是嗎?”

“我當時沒想那麼多,直接停下來呆呆地看她乘進了上行的電車。”

“你剛才說當時六點左右,對吧?”

“沒錯。我倒是有個設想不知該不該說。說不定,她是這個鐘點才開始上班的人?”

“有道理。”

“總之,正如我剛才告訴您的,她當時的服裝和化妝跟上次來店裡相比明顯更花哨。”

修二明白後藤想要表達的意思。當女店員說到那女人持有月票,很可能是上班族時,他就判斷那個萩村綾子有可能後來找到了新工作,住處也從姐姐家附近的公寓搬走了,所以這些不難想象。可是,以前經常去她住處的玉野怎麼樣了呢?莫非玉野已經潦倒到萩村綾子非上班不可的地步?

出了花店後,修二不知自己該如何打發傍晚五點之前的這段時間。現在才只是一點多,就算去一家廉價餐館慢騰騰地吃一頓午飯,也還有大把時間。

修二盤算著或者去周圍的畫展轉轉;或者去好一段時間沒參觀的美術館溜達一圈。古代美術經常會為他帶去靈感。大概是兩三天前的報紙上說,某美術館正在展出中國的青銅器,他一直想去看看。

可是,他現在卻怎麼也提不起心情來。要不,乾脆去拜訪一下好久沒見的老朋友?眼前浮現出兩三張面孔,可他卻仍沒有興趣。過五點後必須要去一趟豪德寺車站——此刻腦中的思考被案件牢牢束縛住,那些平時抬腳就去的展覽會或朋友交際,現在完全遊離出自己的心境。

他覺得調查玉野文雄更重要。身為考查課長,玉野到底為銀行立下了什麼樣的功績?從昨天起他就在思考這件事,自己必須儘早調查清楚。真想把時間都用在這上面。

可是,該從哪裡著手?即使去了光和銀行對方也不會告訴自己。銀行方面一定會拼命隱匿,這點從昨日會見的那個加藤的態度就已顯而易見。

修二在站前大街上閒逛起來,成了一個漫無目的、四處溜達的閒人。他不時混入穿梭的人流,一會兒瞧瞧路邊的商店,一會兒又停在信號燈前點上菸斗,眺望行色匆匆的路人。

怎樣才能知道玉野考查課長的功績內容呢?他不斷地思索著方法。忽然,一條妙計浮上心頭。

銀行的玉野考查課長立過大功,也就是說光和銀行的某家支行出現過重大過失。只要找出這家支行不就行了?

光和銀行的營業網點主要在日本中部地區一帶,支行無疑有好幾十家。修二想起那密密麻麻羅列在銀行廣告中的支行名字來。光和銀行也一定跟其他銀行一樣,會炫耀其支行數目的龐大。

一家一家地調查這些支行會要命的,而且也不能保證人家告訴自己的就是事實。不,這條路絕對沒戲。如同東京支行保持沉默一樣,總部和支行也必定會嚴守秘密。修二確定這條路根本行不通。

他走進澀谷車站,隨著人流移動腳步,思考並未停止。

——假如,玉野發現了支行的重大過失,從而為總行作出貢獻的話,那麼該支行的行長自然會被逼辭職。玉野從光和銀行辭職,建立櫻總行做保險代理業務是在兩年前,也就是說,支行長的辭職時間,也應該在那個時間點的一年或兩年前。如此推測肯定是沒錯的。

所以,只需針對光和銀行的各個支行調查這一點就行了。此前模糊的幻想忽然具體起來,焦點也明晰顯現。

可是,自己該怎麼調查呢?最好的方法就是去問光和銀行總行,瞭解過去的一兩年內各支行行長的人事變動情況。可是,自己沒有人脈,銀行也一定不想對外公佈這些事情。並且,就算知道各支行長的人事變動情況,作為外人也無法判斷其中到底哪一個是懲罰性的停職。為了維護銀行的信譽,銀行方面會以辭職照準的形式解僱員工。當然,倘若這事作為刑事案件而曝光就另當別論。否則,外部是無法知道的。

但是,修二卻並未放棄這種構思。有一點可以想象,雖然調離等人事變動� ��常見,但支行長辭職的情況還是不多見的吧。只要全部調查一遍,把那些退休離職和主動離職者都排除掉,那麼,因特殊情況而離職的人就會浮出水面。

思路基本上明晰了,範圍也縮小了。

那麼,接下來如何做才能獲知這些退職支行長們的情況呢?若是無法拿到這些資料,一切都會回到原點。這次他沒有擔心,因為他似乎已找到了辦法。

他想起了報社。報社在中部地方擁有很多分社。只要去分社打聽一下,一定可以很容易弄清光和銀行各支行的退職支行長。只要把這些資料收集起來,就可以繪製出一張退職支行長的一覽表。

修二不禁想起了R報社的美術記者阿辻。阿辻的工作與畫壇關係密切,經常出沒於各個展覽會。這位記者對修二格外關注。

阿辻是一名奇怪的男子,雖然職務是學藝部總編,可在報社的出勤卻很散漫。一星期能出勤四天算是好的,而且上班時間也不固定。部長對他這不規律的出勤睜一眼閉一眼。因為部長跟他是同屆,也不好批評他。

阿辻雖然是一位美術記者,卻致力於培養年輕畫家。展評時也經常會報道一些無名畫家的工作狀態。所以他深受年輕畫家們的喜愛,而且阿辻也經常把夥伴拉到自己吃得開的酒吧裡去。可以說,他簡直就是在畫壇報業小有名氣的頭兒。

修二決定去求阿辻,讓他跟社會部聯絡一下,再去拜託拜託分社。只是他擔心這個時間阿辻不在社裡上班,於是試探性地打了個電話,沒想到話筒那邊竟忽然傳來了阿辻的聲音。報社附近有家便宜的餐館,名叫“印第安人”。阿辻說他正要去那裡吃午飯呢,要修二趕緊過去。

修二立刻跳上地鐵趕去“印第安人”。只見阿辻那半白的長髮正垂在咖喱飯的碗上。

阿辻沒問修二的意見直接為他點了咖喱飯。現在的時間是兩點。

“我來是求您點事的。”修二說道。

“你要辦個人畫展?”年近五十的阿辻皺起眉頭問道。

“不是。”

“那是什麼?”

“你在社會部那邊有熟人嗎?”

“當然有了。別看我現在這樣,剛入社時,我曾想當一名社會部的名記者呢,不過後來立刻被調到了學藝部。現在整天被逼著跟那些蹩腳的畫家們混在一起,我都膩透了。現在的社會部部長與我是同屆。”

“其實,我是想求你這麼一件事。”

修二便把自己的請求告訴了他。當然,省略了目的。

“真是奇怪的請求啊。你打聽退職的支行長幹什麼?”

“這裡面有些原委。”

“既然你不想說,那我也就不問了。你這事我答應了。”

“是嗎,那可太感謝了。”

“我回去之後立刻就跟社會部長說。這樣的話,三四天之後你來一趟社裡。”

“知道了。我幾點來找你好呢?”

阿辻一聽,張開大嘴笑了。門牙缺了一顆。

“也是啊。像我這麼重要的人物,究竟什麼時候會坐在辦公桌前呢?我也弄不清楚。好,我看這樣吧,我給你打電話好了。要不晚上,你來銀座一家叫Point的酒吧。”

“Point?”

“沒錯。我的一個窩。”

“知道了。那就拜託了。”

“嗯,好的。”

突然,嘴角沾滿黃色咖哩的阿辻又瞪大了眼睛說道:“聽說光和銀行的行長在頻頻購買你的畫,有這事?”

“是誰告訴你的?”

“昨天我無意間去了一趟藝苑畫廊,是千塚說的。”

“他連這種事都說?”

“既然那家夥開口了,看來他早晚會讓我給你寫點東西。那個男人,就不會說對他生意不利的話。聽千塚說,光和銀行的那個什麼行長,只要你一個人的畫?”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的確是這樣。”

“唔。”

阿辻把咖喱飯吃了個底朝天,盤子裡只剩下了骨頭。接著他使勁擦了擦嘴角,又喝了杯子裡的水。

“那個銀行家若是真心想要你的畫,那他算有眼光。”

“……”

“我也覺得你的畫有點意思。不過,你可千萬別誤解,我可不是在誇獎你。”

“我知道。”

“我也一直想幫你宣傳個三兩行。所以,你剛才說有事求我,我還在想,你若是辦個人畫展的話,我倒是可以為你寫寫。”

“我還沒到那級別呢。”

“不急,反正你年輕,用不著為辦個人畫展著急……對了,話說你委託我調查光和銀行退職支行長的事,真跟偏愛你的那行長沒關係?我怎麼覺得兩者關係密切呢。”

“請不要誤解,辻先生。有些隱情我現在還不能說出來……您想想,我若真的是有什麼功利企圖,也不可能對退職的支行長感什麼興趣啊。”

“那倒也是啊。”阿辻高高地舉起空杯子來,對服務生大喊了一聲,“喂,添水。”嘴角仍殘留著黃色咖哩。

五點十分時,修二從豪德寺車站俯瞰下面,看見姐姐在石階旁下了計程車。站內和下面的商店街上都亮起了燈光,西下的落日從屋頂對面的薄雲中灑落下縷縷殘光。

“還來得及嗎?”急急忙忙登上石階的姐姐上氣不接下氣地望著修二說道。是他打電話把她叫到這兒來的。等電車的人只有二十來個,多半是女性。

“她好像是六點左右乘電車。”

修二向姐姐使了個眼神,問她等在站臺上的人群中有沒有“她”的身影。姐姐掃視了一圈,搖了搖頭。

修二從未見過萩村綾子的臉,只是憑別人的描述在畫帖上速寫過一張人臉而已。跟報社的阿辻分別之後,他就給姐姐打電話把她叫到了這裡。

要點雖然在電話裡已簡單說過,可到了這兒後,他又把“海格花店”女店員的話跟姐姐說了一遍。

“上夜班的話,莫非是酒吧女?”姐姐立刻推測道。

“有可能是吧。她用月票,或許不是白天上班。”修二靠在檢票口附近的牆邊上說。

“我很擔心,那個人肯定記得我這張臉,我可不想讓她發現。”姐姐說道。

姐姐與她曾在附近相遇過,而且對方又是送花給姐姐家的人。一旦對方發現了姐姐,對修二也會變得不利。於是他便讓姐姐站在自己身後。

由於是下班高峰,電車班次頻繁。姐姐不斷地在穿過眼前的人流中搜尋年輕女人的身影,可是,四五趟車過去了,卻什麼都沒能發現。

“這兒人太多不好找,咱們乾脆站在石階上看吧?”

對啊,好主意。坐電車的人必須要從下面的道路登上石階,剛才修二看到姐姐的地方就很不錯。

天黑了,四周隱隱暗了下來。不過石階上有路燈,可以看見走上來的人。只是,從上面往下看只能看見人頭,根本看不見人臉。

“還是到這邊吧。”姐姐又買了一次車票,返回原先的地方。

已經六點了,下車的人多於上車的。儘管如此,二人還是一直守望到了六點半,可雙眼皮女人始終沒有出現在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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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今天不來了吧。”

二人又等了二十分鍾,姐姐仍沒有發現她。

“難道並不是每晚都乘車?還是時間弄錯了?”姐姐一面和修二走下石階一面說道。

“不知道啊。”修二停了下來,點上菸斗,“真不好意思。姐,明天傍晚能不能再陪我找一次?”

“可以是可以,可家裡還有孩子要人照看。”傍晚很忙,這讓姐姐有些為難,“那個人真的與你姐夫的死有關?”

“我可以這麼斷言,再過一段時間後肯定會水落石出。總之我一定要找到她,你就再配合我一下吧?”

“好吧。”

二人下了石階。修二雖然微微有些失落,不過他轉念一想,若是能第一天就成功,也太便宜自己了。即使沒能發現她,不出三四天,報社的阿辻也會把自己拜託的資料交給自己。從那裡或許也能找到線索。

第二天的同一時刻,天更暗了,還下著雨。從車站的石階上只能望見行人的雨傘。

站在檢票口的旁邊,光憑雨衣的顏色就能一眼看出哪些是女性。

這次同樣,四五輛電車駛過,什麼也沒發現。或許今天又要白搭了。

“難不成是花店的店員看錯了?”姐姐問道。

“不可能。那個女店員記憶力特別好,我相信她。而且她為了確認那個女人,還特意返回石階,一直追到這檢票口呢。”

因為是高峰,所以下車的乘客很多。人們手中的傘在站臺電燈的映照下閃閃發亮。

就在這時,姐姐的口中輕輕地叫了起來。

“就是那個人。”

有三個人正從檢票口急匆匆地來到站臺上,其中兩個是男的。女的穿著米色雨衣,下面是白色長靴。姐姐立刻縮到修二身後,女人的側臉從她眼前晃過。

修二還以為是弄錯人了,因為這跟自己創作的形象差多了。女人的側臉比想象中的要老一些,由於光線的緣故,臉上陰影的部分也很多。

“姐,那我去了。”

修二朝她乘進的電車走去。上行的電車很空,無論要觀察還是跟蹤,條件都很差。女人坐在座位上,一旁坐著一名中年男子,另一旁則是一名年長的女性。彼此間都空出一個身位的空間。

修二裝作隨意的樣子穿過她的前面。女人正拿出一本很薄的雜誌。他一直走到相反的另一頭,在角落裡坐了下來。在這種場合,畫家的長髮很是不便,太惹眼了。馬上就有一名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女乘客回頭向他投來了鄙夷的眼神。

修二抬頭望著吊環上的廣告。是旅遊地的廣告。廣告的下面,遠遠地看得見那件米色的雨衣。她正在讀著雜誌,臉看不清楚。

由於對方正在看雜誌,修二便稍稍移動位置靠近了過去。然後他又把垂在耳際的頭髮用手攏了攏。真是的,自己怎麼就這麼笨,不知道買份報紙呢,這樣至少也能把臉藏起來只露出眼睛啊。可現在已經沒辦法了。

修二斜著臉。她的身影已經完全進入自己的視野,低頭看雜誌的臉不時抬起,時而稍微調整一下身體的方向。

就在注視她的過程中,她的線條輪廓在修二的視野裡也逐漸清晰起來。剛才還以為是認錯人的那張臉,一點點向畫帖上的形象靠攏了。她是雙眼皮,雖然看不清楚細節。由於光線的緣故,眼睛一帶凹了下去,鼻樑則凸顯上來。車窗外路燈飛馳。

手錶上顯示是六點二十分。對於去酒吧上班的女人,時間似乎有點遲了。或許去的場所不同吧,昨天的這個時間並未看到她從豪德寺站乘車,而前天則是記憶力超群的花店女店員看見她出現在這裡。難道她是每天都去上班,而獨獨昨天給看漏了?修二不得而知。

長期以來一直搜尋的女人正坐在離自己五米遠的地方,一想到這個,修二不由得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甚至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幕是真的。感覺就像是終於遇到了一幅一直在追尋的畫。

她的身材窈窕,身上裹著雨衣。不過,比起上班族,她的打扮中更透著一股生活的氣息。

——這個女人與玉野文雄應該還未斷絕關系吧?以前住在那棟公寓時,玉野時常來找她。據說玉野有妻兒。而他們的這種關係似乎已持續了很久。時間一長,女人也會有一種成為人妻的錯覺吧?

目前並不清楚玉野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不過不難想象他的處境絕不會很好。他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姐夫是被錯當成玉野而遇害的。當此刻坐在那邊讀雜誌的女人給姐姐家送去繫有黑絲帶的插花後,這種想象便得到了證實,因為那女人知道這一點。

照此看來,玉野或許正躲藏在萩村綾子家裡。一旦知道自己被鎖定為暗殺目標,當事人自然會想藏匿起來。豪德寺一帶的地理情況複雜,不顯眼的公寓和歇業商戶的外租房都是上佳的藏身之所。

如此想來,之前的那處公寓也離郊區很近,路線也不簡單。

不過連上次那種偏僻之處都被暗殺玉野的人給盯上,看來兇手一定是在玉野去女人那兒時尾隨其身後,又進行了一番仔細的調查。比如玉野去公寓的日子、所走的道路、從H形小路的哪一頭進去,還有身高、所提的檔案包、外套的顏色。而姐夫外套的紅茶色在橙色街燈的映照下發生了變色……

殺人犯並非熟悉玉野文雄。或許是受人之託?職業殺手?這也太離奇了。或許是某個組織裡的人……

乘客站了起來。對面的女人往修二這邊看了一眼,修二慌忙把臉扭向身後的車窗。新宿的霓虹燈絢爛奪目。

修二混在她身後的乘客裡下了電車。

女人透過了檢票口,似乎對身後的人毫無察知。

修二忽然想到,這女人就這樣毫無戒備地走路,能行嗎?暗殺玉野的人肯定知道這女人。只要跟著她順藤摸瓜,就能找到玉野隱匿的地方。自己眼下不就這樣尾隨在她的身後嗎?誰敢說別人就認不出她來?這女人也有點太大膽了吧。

雖然很無奈,但她也得生活,也要出來工作。不過,修二還是覺得危險正在湧向她那纖細的身體。他甚至不由留意起走在自己前後的男人們。

這時,在迎面走來的人群中,有一個人忽然向他打起招呼來。

“喲,這不是山邊嗎?”原來是一個畫友。

“啊。”真不巧,偏偏在這時候被人叫住。對方是個好酒的男子。

“去哪兒啊?連臉色都變了。”

“是,我有點急事。”

修二的眼神仍盯住那女人的背影不放,可是,那背影還是從他的視野裡逐漸地遠去了。

“有一段時間沒見了啊。來,上那邊喝兩杯去。”

“是啊,可今天不行,失敬了。”

“喂喂,連這點情面都不給?”修二被抓住了胳膊。女人在路口往右拐去。若是現在跑過去的話還不會跟丟。

“今天真的是不行,下次吧。”說著,修二硬把對方的手甩開。男子一臉氣憤。

修二跑了起來。到達拐角往右一看,女人的身影已混入人流不見了。

那天後,修二又接連兩天在同一時刻站在豪德寺車站。她的臉早已印在他腦海裡,只是沒從正面直視過,一些臉部的細節還並不清楚。那夜在電車裡時,她正在低頭看雜誌,為了避免被發現,修二只能偷看。那天米色的雨衣也可以作為標記,可是這兩天都是晴天,那印記便消失了。

不過,無論她穿什麼樣的服裝,修二也認得她的臉。又站了兩小時,她還是沒出現,之後也是一樣。於是,修二便怪起拉住自己的那名畫友來。若不是那個可恨的男人,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

莫非讓她察覺了?可她當時並沒有這種跡象,應該不會。

這麼說,她並不是每天都使用月票外出的?自己一直在豪德寺車站仔細守望,不可能看漏。若是對方發現了自己,警惕起來的話則另當別論,若不是這樣,那她就是隨心情上班的了。

就在修二與她同乘一節電車廂之後的第三天,報社的阿辻給他打來了電話。

“你上次委託我調查光和銀行退職支行長名單的事情,今天,各地的分社都給我發來了回覆,差不多收齊了,你今晚九點過來一趟吧,就是上次我告訴你的Point酒吧。”

“非常感謝,九點對吧?”

“唔。我可能會醉,不過都給你寫紙上了,我把那個交給你。”

“我一定過去。”

這阿辻看似吊兒郎當,沒想到把約定的事挺當回事,兌現了諾言。

說是在銀座後面,其實這“Point”更靠近新橋。四層的樓棟正面全是一塊接一塊的酒吧招牌。這座樓裡全都是酒吧。

一層只有商店,走進狹窄的通道後便是電梯。還未等修二按下按鈕,電梯的門就自動開了,幾個下樓的客人被服務生送了出來。修二按下了“Point”所在的三樓的按鍵。

一出電梯,“Point”就在眼前。

“R報社的辻先生來了沒有?”

“已經來了。”

男服務生把修二引進裡面。

從店門口開始便瀰漫著汙濁的煙霧。右邊是櫃檯,客席在左側。這家酒吧比修二想象中的要高階得多。桌子很多,可幾乎都擠滿了客人。修二跟著男服務生往裡走,客席中既有人向他投來一瞥,也有人漠不關心。

“啊,來了啊。”

阿辻的左右各有一名女子,心情不錯。

“您好。”女子讓出席位。

“啊,您是畫家吧?”另一名女子看到修二後說道。

“他可是將來會成為大畫匠的人哦。你們若是趁現在讓他給畫一張肖像畫,將來會發大財的喲。”阿辻說道。

“那可一定得給我們畫一張哦!”女招待半開玩笑地說。她們大概知道阿辻在畫壇中很有勢力,相信了他的話。阿辻笑了,要修二請客。

“你要喝點什麼?”

“啊,來點兌水的威士忌就行。”

阿辻站了起來。

“去廁所?”

“嗯。”

阿辻起身離席。修二等他回來後給他資料。修二與這些女人不熟,便無聊地朝其他客席打量起來。忽然,他差點叫出聲來。

在昏暗的角落裡,一名矮胖的男子正手端酒杯無精打采地坐在一張不顯眼的桌前。即使他坐著,也能看出他個兒很矮。在一旁閒得無聊的女人則顯得高得多。原來是羅圈腿的西東刑警。

那名刑警竟會來這種地方,這讓修二很意外。他沒有同伴,單單一個人。當然,刑警並未注意到自己。修二慌忙轉過臉,心中有些納悶。

那家夥是為了找樂子才來這兒的嗎?還是因為調查案件而在暗中監視人呢?

阿辻返了回來。

“喂,這個給你。”他屁股一落座就從兜裡掏出信封交給修二。

“啊,多謝。”修二不禁想當場拆開看看。

“喂,這種情書怎麼能當著人的面讀呢。”阿辻說道。

修二恨不能立馬就離開這兒去看裡面的內容,可自己也不能這麼拿到好處馬上就走人。阿辻是那種愛酒如命的人,不會這麼容易放自己走。何況他現在沒有其他酒友作陪,修二只能硬著頭皮花些時間來陪陪他了。

不過,真正讓修二願意在這酒吧留下來的,恐怕是因為角落桌前的矮個刑警。他還想瞭解一下那名刑警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來這兒。應該說,酒吧不像是這個刑警會來的地方,如不是私事,那就一定是為工作而來的了。是與姐夫被殺一案有關嗎?

負責調查姐夫遇害一事的搜查本部已經解散,參與調查的西東刑警也應該沒有調查任務了。刑警都很忙,案件一個接一個,那家夥不可能總在調查同一個案子。

不過修二曾見到這位刑警在姐姐家附近仔細調查,所以他一直都覺得,儘管搜查本部已被縮編,但西東刑警或許仍在孜孜不倦地調查。搜查本部的解散並不等於搜查完全放棄,案件有時還會留下少數專案人員繼續調查。用警方的話說,這叫做非強制性調查,西東刑警大概就屬於這種。

修二想在這兒待一會兒,暗中觀察西東刑警。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啊。”阿辻注意到了修二的眼神後問道,“後面還有約?”

“是啊,三十分鍾之後我要見一個人。”

修二故意看了看錶。若說自己沒事,阿辻很可能會一直拽著自己不讓走。之所以說是三十分鍾,是因為他想趁這段時間弄清西東刑警的目的。

“那種事放明天好了。”阿辻果然攔起修二來,還說反正不會是什麼要緊的事。

“不行啊。”修二苦笑著說道。

“你讓我費了那麼大的勁,事成就甩手走人,這樣可過分了哦。”

“那我就再待一會兒。”

“咱不說這些,慢慢喝。”

這時,阿辻的眼睛忽然扭向了一旁。

“咦,那女人是新來的?”

他指向一個正穿過桌旁的女人。那女人穿著和服。阿辻把腦袋仰倒在靠墊上,眼睛追逐著女人的背後。

“哎,辻先生,您又忘了她了?”一旁的女人說道。

“我頭一次見到。”阿辻仍在用眼睛追逐著那藍色和服。女人徑直朝很遠的桌子走去。

“這麼說,您是很久沒來了吧?”

“她是什麼時候來這兒的?”

“都已經快一個月了。”

阿辻一直瞅著那女人的臉,直到看不見她為止。修二也跟著看去,只見那身穿藍色和服的女人走近桌旁後,微微行禮,便在客人旁邊坐了下來。修二這才看見她的臉,不過距離仍很遠。

“老闆娘在那張桌上吧?”直到看到對方的臉,阿辻才安心下來似的把自己的臉轉回來。

“對,老闆娘正在向客人介紹新人呢。”

“這兒的老闆娘很會推銷新人,她也很能喝。”

阿辻剛說“這家店的女孩子全都是美女”後,旁邊的女人們頓時全都張望過來。

“那女的叫什麼名字?”

“她叫百合……辻先生,您真是眼尖。”

“我也好歹經常來這兒喝你們的高價酒啊。去,跟老闆娘說,給我也介紹一下。那桌子的客人不就花多點錢嘛……”

“辻先生吃醋了呀。”

女人對一個穿堂而過的男服務生耳語了幾句,於是,服務生便朝對面桌子上的老闆娘走去,彎下腰來嘀咕起來。

對方好像答應了,不久,體胖的老闆娘便笑嘻嘻地來到了阿辻的桌旁。身後跟著那名藍色和服的女人。原先坐在桌前的兩個女人站了起來。

“啊,來了來了。”阿辻高興起來。

“什麼來了?”老闆娘眯縫起眼睛朝向他。

“辻先生剛才吃醋了。說為什麼不給這一桌介紹新人。”其中一個女人嘟著嘴笑了起來。

“因為辻先生最近這段時間總不來嘛,您要早來的話,我早就給您引見了。”老闆娘用手推了推那女人的後背,要她在阿辻的旁邊坐下。

“您好。”女人朝修二微微點頭致意,低著頭坐了下來。

“這位是辻先生,是R報社的高人……”

老闆娘也向初次來此的修二打招呼,然後向二位客人介紹道:“她叫百合。”

“名字剛才我已經問了。”

“啊,已經知道了?”

“對不起,辻先生對她十分感興趣,問了我,我就說了。”一旁的女人解釋道。

“對新人感興趣是我的癖好……喝點什麼嗎?”阿辻問道。

老闆娘則替女人回答道:“請我們喝杜松酒怎麼樣?”

百合姑娘始終低著頭,沒有機會問。老闆娘剛問她喝不喝杜松酒,低頭不語的她卻忽然一下站起身來,急忙朝對面走去。她那低垂的側臉,修二只瞥到一瞬。她哪張桌子都沒去,徑直快步走向櫃檯,然後向右拐去。

“她慌慌張張的。”阿辻瞪大了眼睛看看老闆娘,“怎麼回事?”

“誰知道,大概是去洗手間吧。”老闆娘任由座位空著,慢條斯理地答道。

“她的腳底簡直都起風了。”

“真失禮了。她還不大適應。”

“沒適應?老闆娘,她來了都快一個月了吧?”

“她以前沒在這種店裡待過。”

“那也用不著一坐下就逃跑啊。真是奇怪。”

席間稍稍冷清下來。老闆娘正對著阿辻與修二,朝二人端起酒杯。阿辻換了另外一個話題閒聊起來。

修二偷偷朝角落的桌子看去,只見西東刑警仍孤零零地在那兒,面前放著一杯兌了水的酒。他似乎正靠這杯酒水在打發時間,身旁連一個女人也沒有。修二覺得他是在等人。

“那個百合姑娘是叫百合子嗎?”阿辻向老闆娘問道。

“是啊,辻先生,也請您多關照她哦。”

“你剛才說她是頭一回來這類店,對吧?那她以前是幹什麼的?”

“不知道。要不,您直接問問她?”

“那倒也是。忽坐忽走的,怎麼看也像是初來乍到。不過,倒是比坐在這裡的老油條們強多了。”

女人們頓時齊聲抗議起來。阿辻笑了,說道:“她去了好久啊。”

“是啊。”老闆娘也朝櫃檯方向望去,可汙濁的煙霧中,不見那藍色的和服。

“那個姑娘是從哪兒來的?”

“唉,她說是哪兒來著?”老闆娘向一旁的女人們問道。

“說是世田谷那邊。”

“世田谷?那她結婚了嗎?”

“辻先生,您對她很感興趣嘛。”

“像她這年紀,很有可能是婚姻破裂才來這種地方的。她該有二十五六了吧?”

“她回來後問她本人吧?”

“這種年紀離婚,若想一個人過下去,也沒什麼職業可選。報紙上的女性招聘廣告也大都如此,不是招保姆就是到這類地方來。沒什麼拿手的本領總是最難辦的……”

當阿辻說到這兒時,修二不禁一愣。剛才聽到世田谷三個字時,他毫無感覺,可現在這三個字卻忽然在自己心裡明亮起來。或許因為她低著頭,自己沒看清她的臉,但她穿和服的樣子刺激了自己的記憶。如此說來的確很像,三天前在電車裡看見的那個米色雨衣的女人。

上一次,修二為了避免讓對方發現,沒敢從正面凝視女人的臉。而女人又在低頭看著雜誌,修二只是在她不經意抬起頭來時才能偶爾瞥她幾眼。而且當時自己距離她很遠,沒看得很清楚。不過,是很像。

傍晚從豪德寺車站持月票出行的女人。在酒吧上班的女人。在新宿車站的站內從自己的視野中消失後,她可能坐上了開往銀座的地鐵。來這店裡是在一個月前,以前沒有經驗……

當這些片段在修二的大腦中飛轉起來時,他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朝櫃檯走去,這時,西東刑警的臉映入了眼角。

“百合小姐在哪兒?”他朝收銀的女人問道。

“啊?”收銀員嚇了一跳,抬眼望著他。修二的神情像在審訊。

“不好意思,我有些話想和那個百合小姐談談。”修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頓時滿眼堆笑。

“百合姑娘啊,她剛才回去了。”

“什麼,回去了?”

“是的,她說今晚有些不舒服……”

逃了!——這是修二的第一直覺。——對方已察覺到了自己。

修二一路從櫃檯前返回餐桌。或許是換氣裝置不好用的緣故,香菸的煙霧像雲霞一樣繚繞。客人紛紛抬頭望著修二。一頭的長髮,一看就像位畫家。

那個女人知道自己正在調查。或許在電車裡時,她就早已發現了自己的目的。

角落裡的刑警也把視線轉向了修二。二人的視線對上了。修二不禁抬手打起招呼來,因為對方已向他投來了笑意,跟上次在姐姐家附近轉悠時一樣的和善笑容。

修二一怔。

莫非,西東刑警是來監視萩村綾子的?上次去櫻總行所在的那座舊樓時,那個女文員也說過,刑警之前也來問過。東陽生命公司總部是一樣,對方也說刑警已來問過櫻總行玉野的事。當時自己佩服不已,讚歎對方的調查居然在自己不知不覺間進展得如此迅速。因此,西東刑警在這家店裡監視萩村綾子也毫不奇怪了。刑警並非是坐在這不相稱的酒吧裡打發時間的,也不是監視待在這兒的客人,亦非等待某個人。他的目的,是剛剛出去的女人。

修二不安起來。西東刑警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來這兒的?

修二徑直返回阿辻的桌前。他想跟店裡人打聽那女人和刑警的情況,可由於阿辻在場,他什麼都不能說。真礙事。

“怎麼了?”阿辻已經醉得厲害。

“啊,沒什麼。”修二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

“很奇怪啊。”

“辻先生,”修二立刻放下酒杯,“約定的時間馬上到了。很抱歉……”

“你剛才去打電話了?”

“沒,沒打電話。”

阿辻把老闆娘拉到一旁。修二想趁老闆娘離開這桌子之後,問一問百合姑娘的事情,哪怕是隻言片語也好。

阿辻跟老闆娘繼續聊著,他便見縫插針地利用起這個機會。

“喂,小姐,”他偷偷地朝一旁的女人問道,“獨自一人坐在那邊角落裡的那客人,他是一直都來這兒嗎?”

女人並未立刻把視線投向刑警,而是心領神會,裝著往一旁張望的樣子迅速瞥了刑警一眼。

“他啊,好像昨夜也來過一次。”女人低聲答道。

“昨夜是第一次來嗎?以前從沒來過?”

“對。”

“昨夜也是一個人?”

“是。”

“他是幹什麼的?”修二故意問道。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反正一直都默默地坐在那兒,也不和女孩們打招呼。昨夜在那兒待了兩個多小時。”

從昨夜起才開始來的,這麼說,刑警大概也是兩三天前才查出萩村綾子的下落的吧。

他究竟是用什麼方法找到的?他不可能像自己那樣從記憶力超強的花店女店員口中聽來,看來,一定是踏實的調查讓這名刑警找到了這裡。這麼說,警察也把目標鎖定在玉野辭掉光和銀行的事上?修二不禁隔著口袋按了按阿辻給的資料。

“那,”修二朝阿辻點點頭,站了起來,“那就失陪了。”

“你好像也是個坐不住的傢伙啊。”阿辻扭過臉來說道。

“下次好好陪您。”

“辻先生,這位先生辦完事後,說不定還會回來的。”老闆娘也來打圓場。

“我能待到那時候?”

“辻先生好像也是總坐不住的人。”

“我之後也有約哦。”

“啊,太花心了。”

對啊,自己先從這兒出去一下,估摸阿辻走了後再折返回來也行,修二想。到時候再讓老闆娘好好給自己說一下那女人的事情。就算別的女人不知道,至少老闆娘應該清楚那個化名百合子的女人的真名和住址,以及來這裡上班的詳情。

修二好歹從阿辻的桌子上抽身,裝著無意間遇上一個熟人似的,朝孤零零呆坐在那兒的刑警身旁走去。

若刑警為難的話,自己就不打攪了。可是,西東刑警竟抬起頭來挪挪身子,朝自己投來和氣的微笑。

“這麼巧啊,又遇上您了。”刑警率先說道。

“是啊,萬沒想到竟在這兒遇上您。”

“您經常來這兒嗎?”

“不,是頭一次。我是來找坐在那邊的那個人,是報社的。你呢?”

“啊,我只是無意間走進來而已。”刑警含糊其詞。

“我在這兒不會妨礙你� ��?”

“啊,不妨礙……”

旁邊連一個女招待都沒有,那件案子的事情應該能聊一點,可刑警卻閉口不談。

警察的工作,除非有必要,否則不會對外人說。一同路過道口時,他曾對案件透露過很多,如今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那案子只字未提,或許他覺得從畫家那裡根本就得不到任何線索。將來一旦有必要,說不定還會笑嘻嘻地出現在修二的面前。

刑警到這兒究竟要幹什麼?自稱百合子的人已經回去了。雖然刑警並不知道她已回去了,可看到她很長時間沒返回店裡,刑警應該坐立不安才是。至少也該裝著若無其事地去櫃檯看看,或者是去問問其他的女人。

可是,西東刑警卻呆呆地安坐在椅子上,彷彿那個女人的事與他根本無關。

“最近忙嗎?”修二問道。

“馬馬虎虎。”他的表情絕非冷淡,可話語卻少得可憐。

“是不是案子一樁接一樁,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了啊?”

“是啊,亂七八糟的。”

“不過上次一直拖著的那案子,你還沒放棄吧?”修二試探著問道。

“對啊,那件案子必須得破。”刑警答道,語氣沒什麼變化。

“那可太累了。亂七八糟的事都攪到一起,是不是都忙暈了?”

“嗯,畢竟人手不足。”

“這種情況,每一個刑警都會受到拖累吧?”

“是啊。”

“我常聽人說,有的刑警有一星期甚至十天都不回家一次,現在也是這樣嗎?”

“是有。”

無論問什麼,西東刑警都只是客氣地回答。不過,他的眼神卻不時地投向其他桌子。這視線並非侷限於一張桌子,而是骨碌骨碌地轉來轉去。

修二不能老賴在這位不得要領的刑警旁邊不走。身後的桌子不時傳來阿辻高亢的聲音。鑑於自己剛才中途離席說要跟人見面,所以他也不能一直坐在刑警邊上。

修二從椅子上站起身:“那打擾了……”

粗脖子的刑警向他投去親切的眼神。

看來,刑警來這兒的目的,還是那個自稱是百合子的萩村綾子。他之所以不斷環顧其他的桌子,或許是在搜尋不覺間消失的她吧。如果真是這樣,西東刑警一定也是沿著一條跟自己一樣的線索在執著地追查著這個案子。以前,修二一直以為,警察的調查都不負責任,可自從在這裡看到了這名刑警後,他的想法改變了。

修二走到收銀臺要結賬。既然人家給自己弄到了資料,作為還禮,至少該把阿辻的那份酒錢給結了。而胖老闆娘似乎遠遠地看見了他要結賬,匆忙趕了過來。

“哎呀,不用了。這兒的賬單平時都是辻先生結的。”

“可是……”

“是辻先生吩咐的。您就由著他好了。”

眼見自己拗不過,修二便順從了老闆娘的話。然後,他說了句“能過來一下嗎?”,把她叫到了一旁的角落。

“之前到我們桌子的那個叫百合子的姑娘,聽說她是從世田谷過來上班的,是世田谷的哪裡?”

“這個嘛……”

“啊,我只是在想她是不是我的一個熟人。她的真名叫什麼?”

“這些事情,我也沒怎麼問過。住址也不清楚。”

“可是,既然僱她在這兒上班,這些情況不是會大致問一下的嗎?”

“也不是。有的問,有的不問。那姑娘時來時不來的,所以,我也不大看重她。”

“就是說,她並不是每晚都來上班?”

“是,總覺得她好像有些事情。”

怪不得自己在豪德寺的車站並不是每天都能遇見她呢,修二想。

“那,這裡有沒有百合子小姐的朋友?”

“畢竟她來這兒才不久,而且過不了幾天又會休息……她啊,您看,今晚也是中途就回去了。她那種人啊,我是不大指望的。”

修二一出酒吧,立刻就把資料從兜裡掏了出來,恨不能立馬就看到裡面的內容。眼前正好有一家店面華麗的糕點店,亮麗的燈光照亮了人行道。修二開啟信封,裡面是一張便籤,上面抄著五六行人名,還添有幾行註釋。

這是一份光和銀行退職支行長的列表。對方還真是細心周到,名單是從五年前統計的。附言裡寫著自願退休者的名字,一目瞭然。其中有個名叫高森孝次郎的熱海支行長在兩年半前退休,他的資料如下:

雖然形式上是退職照準,可事實上似乎另有內情。此人在退職後半年去世了。關於這一點,有兩種說法,自殺死亡說及事故死亡說。

就是他,修二一下就認定了是他,因為其他的退職支行長都沒加特別的註釋。

光和銀行的營業範圍主要集中在日本中部地區,這份名單上的退職支行長也全都在這一區域。而位於熱海的支行長,無疑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這位支行長因故退職,半年後又因自殺或事故的原因死亡。無論怎麼看,這也不像是普通的死亡方式。

修二想:玉野文雄是在兩年前從光和銀行辭職的。身為考查課長的他如果真如自己此前所猜測的那樣,發現了支行的過失並藉此在建立櫻總行時獲得了行長的援助,那麼,有過失的支行應該就是這熱海支行。對於地方銀行來說,熱海屬於最為活躍的營業區域。若是該支行有過失的話,銀行的損失一定會是不小的金額。假如玉野揭發了這種過失,對銀行來說就是大功一件。作為回報,行長對玉野獨立開設櫻總行的支援也理所當然。

從時間順序上來看,這個名為高森的支行長是在兩年半前退職的,又於半年後死亡。而在同一時間,玉野課長退職並獨立。很難不將這兩件事結合在一起。

修二把信紙裝在兜裡走了起來,心情無比激動。

支行長的死亡和姐夫的遇害——準確說,是玉野差點遇害。

修二的腳步不由得加快起來,周圍的景物已經無法進入他的視野。

當自己問那個名叫加藤的東京支行秘書關於玉野文雄的事時,對方警惕的緣由也由此而解開。

不愧是報社,阿辻給自己提供了一條絕好的情報,修二不禁對阿辻充滿了感激。這是阿辻去拜託社會部長,讓各個分社四下調查的。

現在又發現了一條路。高森支行長的退職內情以及他的死因真相,即使自己跑遍光和銀行所有部門,他們也絕對不會告訴自己的。若想獲知資訊,只有去報社的熱海分社,那裡會有更多情報。就算無法完全弄清楚,也會給自己提供新的線索。然後再去一趟光和銀行的熱海支行碰碰運氣。當面套話可能比較難,不過,憑藉自己掌握的資訊,或許能想出其他辦法。此前自己一直在追查那個疑為玉野女人的萩村綾子,可連自己也覺得這是一條彎路。更直接的方法原來在這兒。

修二朝公用電話走去。他從兜裡摸出酒吧的火柴盒找電話號碼,撥下號後,一名男服務生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了過來。阿辻還在店裡。

“是你啊,又怎麼了?”阿辻用爛醉的聲音呵斥起來。

“抱歉。事實上,看了您剛才給我的資料後,我想再做一些調查,去見一見熱海分社的社長。您能不能替我給對方打個電話,把我要去的事跟對方先打個招呼?我明天就想去。”

“我說你到底想搞什麼啊?畫家怎麼淨對些莫名其妙的事感興趣,畫好自己的畫不就行了?”

“這次的調查結束後我會好好畫的。總之,這件事就拜託了。”

“真拿你沒辦法。那我現在就給社會部長家打個電話求他看看。既然你明天要去那邊,現在打還來得及。”

“拜託您了。”

儘管阿辻那爛醉的聲音讓人有些不放心,可修二還是相信了他。

“啊,還有,辻先生?”

“什麼事?”

“剛才,我離開你那兒後在附近一張桌子上和一個人聊了一會兒,你還記得那個人嗎?”

“唔。就是剛才在那兒跟你嘀嘀咕咕的那個客人?”

“沒錯。那個人,現在還在那兒嗎?”

“你等等。”阿辻回過頭去打量了一圈店內,說道,“看不見人影了。好像已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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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刑警在自己出去後也立刻離開了酒吧。刑警沒有離開的原因,究竟是發現百合子中途回去後驚慌失措了,還是迫於自己待在店裡才忍著。修二不禁環顧四周,搜尋那個羅圈腿的身影。

次日近中午時,修二在熱海站下了車。從藤澤一帶起,天就陰了起來,到這兒時已經是細雨濛濛了。

因為有不少旅遊團,所以地下道裡擠滿了一同下車的人。出了地下道,他想攔輛計程車。不巧的是,由於在檢票口耽擱了一些時間,修二連一輛空車都沒有發現。周圍有一些酒店或旅館的人高舉著印著名字的小旗東張西望,卻沒有一個人看修二一眼。他們大概覺得這是一個窮酸的畫家,做不成生意。

正當修二等計程車時,兩個正要乘進一輛大型轎車的人影映入了眼簾。咦?修二一愣,其中的一個不是光和銀行的加藤嗎?加藤先讓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坐進車裡,自己也隨後坐了進去。

修二立刻將自己藏在攬客的酒店人員中。在對方車子啟動之前,自己絕不能大意,因為坐進車子的加藤可能會隔著窗子發現他。車子朝煙雨中駛去。修二向後車窗一瞅,只見加藤和另一個人男人並排坐在後座。加藤把臉湊過去,似乎正跟對方說著什麼。

修二雖然還未親眼見過光和銀行的花房行長,但剛才那個男人,無論從年齡、服飾,還是加藤那副鄭重的態度來看,很可能就是行長。加藤是東京支行的秘書,所以,陪同行長從總部來京都出差無疑是由他負責。

剛才瞥見的那位中年紳士是購買自己畫作的最大顧客,修二應該備感親切才是。若是機靈的畫家,肯定還會當場上前問候一兩句。可是他卻發現,自己竟全無這種意識。畫家跟光和銀行之間夾著命案,這不僅讓修二對行長難以感懷,更是生起一種“對手”的感覺。

熱海那邊有光和銀行的支行,所以行長到那邊去很正常。可是,這時間上的巧合不禁讓修二覺得,自己即將前去調查已故的支行長跟行長巡視支行之間似乎總有些關聯。當然,這終究只是偶然的巧合,無論花房行長還是加藤秘書都不可能知道畫家為了案子去報社分社調查過。

有一輛空計程車返了回來。R報社的分社在繁華街背面一棟極為破舊的建築物裡,只有招牌看上去還算氣派。

開啟正門後立刻就是辦公室,一片混亂的景象。雜亂的桌面前有三個人相對而坐,他們身穿襯衫,手中的鉛筆不斷舞動。其中一人在聽電話。三人都沒理睬修二。

修二環顧了一圈雜亂的分社內部,然後對手邊的一個人說想要見見分社長。這時,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瘦男人一手端著茶杯從內屋回到中央的座位上,瞅了瞅畫家。接著,不等剛才的男子傳話,對方便端著茶杯朝修二這邊走了過來。

“我叫黑田,這兒的分社長。您就是山邊先生吧?”他的臉頰削瘦。

“我是山邊,委託過總社的辻先生求您幫個忙……”修二點頭致意。

“社會部長打電話過來了,說是受辻先生所託。啊,裡邊請,請。”

分社長把修二引向裡面的角落。狹窄的空間裡擺著椅子和桌子,到處散落著紙片和報紙。

“不好意思。”說著,分社長從兜裡摸出一個小瓶,將幾片藥丸含進嘴裡,然後喝了口水杯裡的水。他的喉結動了兩三下:“……我胃不好,一直要靠這種藥。”

分社長把瓶子收回兜裡。怪不得這麼瘦,修二想。

“上次調查光和銀行的那件事,真是謝謝您了。”修二低聲致謝道。由於分社的職員在場,他不想讓別人聽到談話的內容。

“客氣了。幫上忙了嗎?”分社長若無其事地大聲說道。

“是的,幫了大忙……只是,我還有一點事想問您一下。”

“社會部長說他也不知道您有什麼事,只交代說您過來後儘可能給您提供方便。我也不知道能否幫得上忙啊。”

阿辻還真夠義氣,求他的事都給正兒八經地辦了。雖然他酗酒,可辦事卻很可靠。

“事實上,我想打聽以前曾做過光和銀行的熱海支行長,名叫高森孝次郎的人……”

“啊,原來是他。總社那邊要我們把從光和銀行退職的支行長的人告訴他們,於是我們就把高森先生的情況寫完送了過去。那件事怎麼……”

“非常感謝您。您的資料上說,高森先生在退職後不久就死亡了,這裡面究竟是怎麼回事,能否請教一二?”說到這裡,修二頓了頓,“關於此人,由於某種原因我正在調查他,但詳細情況我不便跟您講明。求教您卻不說明理由,實在是失禮之極。”修二致歉道。

“這些沒關係,您不用介意……那個,事實上,我是去年春天才到這個分社上班的,當地以前發生的情況我就完全不知了。”支行長說道,“這件事我也是聽這兒的一個名叫川上的分社員工說的。川上是住在這附近的當地人,所以比我更瞭解一些。”

似乎剛才服用的藥丸尚未完全進入胃裡,分社長忽然拿起水杯,把剩下的水一飲而盡。

“那,您所說的這位川上先生……?”

“他剛好出去辦事去了,馬上回來。”說著,分社長把頭扭向其他的人,問道,“川上什麼時候回來?”

“說是十二點回來。”一個長髮男子頭也沒抬,機械地答道。

“馬上就回來了。您最好還是直接問問他好了。”

“多謝。那我等他。”

“不過,怎麼說呢,川上好像對那個退職支行長的事情也不是很瞭解。否則上次查詢時他應該會說得更詳細一些,那個退職的支行長突然死亡的事情,他也只是聽人的傳言而已。”

“是嗎?”

儘管如此,修二仍想見一見這個名叫川上的男人。正在這時,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從外面興沖沖地走了進來。分社長告訴修二這位就是川上,隨後便把川上叫了過來。

分社長說明修二的來意後,川上撓起頭來:“真不好意思。我也只知道這些而已,別的就不知道了。”川上白皙的臉上浮出柔和的微笑,對修二說道,“銀行出事的話,我們有辦法去採訪。否則他們是絕對不會向外界公佈任何秘密的。”

“那麼,那位叫高森的支行長,他的退職並非是自願,而是因其他事被迫退職一事,您是從哪兒聽來的呢?”

這時,有人告訴分社長說總社來了電話,於是分社長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久後,他便用洪亮的聲音在電話機旁讀起草稿來。修二不禁為能夠與川上獨處而一陣暗喜,川上無疑也會比分社長在時說話更方便。

“關於這件事,”他說道,“我是聽到光和銀行周圍的人這麼說的。像銀行這種地方,反倒是周圍的人更瞭解內情。畢竟那些銀行的職員們在進出附近的茶樓或飯館之際,自然會忍不住竊竊私語。”

“那個高森支行長被迫辭職的原因是……?”

“具體情況我不知道,不過,好像是不良貸款之類的事情,被總部發現後,被迫辭職了。”

跟預測的一模一樣,果然是不良貸款。若說支行長的過失,頂多是些無法收回的呆賬或是收受好處的賬外貸款之類。但犯這類過失,支行長應該也不至於被炒魷魚呀。一定是金額巨大,要不就是貸款時採取了不當手段。比如,若是支行長收受了賄賂或是回扣,恐怕會被就地免職。那高森支行長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我完全不知道。”年輕的川上答道,“謠傳說,似乎有鉅額的貸款都變成了呆賬。可那貸款方不知是誰……”

雖然嘴上說不知道,可川上似乎有些線索,只是不敢輕易說出口而已,所以便採取了沉默的方式。

“我問您件事,”修二說道,“您剛才說那位支行長的過失被總部發覺了。這過失到底是自然暴露的,還是總行有人來調查才查出來的?”

修二大腦裡總甩不掉玉野考查課長的影子。

“似乎是後者。好像是總部那邊來了監察,然後就暴露了。”

“原來是這樣。”

看起來再追問下去,川上就會拒絕回答了。雖然他並不清楚具體事由,不過,修二還是覺得他多少還有內容沒有說出來。看來,在這分社裡,川上還是不便說出。於是,修二變換了問題方向。

“高森支行長退職以後去了哪裡?”

“好像是撤回了老家那邊吧。”

“老家?”

“聽說是甲州的身延附近的村子,他弟弟是務農的,所以吃飯問題還是可以解決的。”

“那麼,高森先生的死亡地點也是在老家那邊嗎?”

“不,不是的。好像是去東京時突然去世的。”

“去東京?他是有點事從老家去了東京,還是搬家到了東京?”

“似乎是有事去的。聽說他的家屬都在身延的村子裡,他們是接到了死訊後才匆匆趕到東京去的。沒人知道是自殺還是出事故死的。”

這麼說來,高森之死還的確有幾分離奇。不過,川上不再深談,只說詳細情況並不清楚。

“是在東京的哪裡死的?”

“這我就不清楚了。這些事情我全都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川上不覺間說漏了嘴。

“告訴您這些的是誰呢?”

被他這麼一問,川上面露難色。

“對不起,川上先生,我絕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我只是想問問關於高森先生的事情。您能否把告訴您這些的那個人給我介紹一下呢?”

“那個人也不太清楚啊。”川上對修二警惕起來,似乎後悔自己說得太多。

“怎麼樣,都弄清楚了吧?”這時,完成電話交稿的分社長回來了。

“剛才說了不少,現在正在求川上先生的協助呢。”修二笑著對分社長說道。

“喂,川上,快給人家行個方便。”分社長此刻完全不像患胃病的人,扯著嗓門對部下命令道。

“是。”川上似乎也沒了辦法,說道,“那您稍等一下。我十分鐘左右把工作搞定,然後跟您一起去。”說著站了起來。

“謝謝。”

他起身的同時分社長又坐了下來:“您是畫畫的吧?”

分社長接著跟修二聊了起來。

年輕的分社職員川上把修二領去海邊一條繁華街上。街角有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築,橫在樓頂上的文字格外惹眼——“光和銀行熱海支行”。

“那兒就是?”

這一帶是光和銀行的營業地盤,大樓比市裡其他有名的銀行支行更宏偉。修二剛才在熱海車站時曾看到貌似花房行長的男人和加藤秘書室員,所以越靠近熱海支行,他越感到要被加藤發現。

“就是這兒。咱們過去看看吧。”

川上立刻把修二邀請進一旁的餐館。這餐館並不怎麼高檔,是一家大眾餐館。已經是午飯時間,可客人只有一半。川上和修二點了兩份咖喱飯,同時對負責點菜的女人說道:“老闆娘在的話,能不能給我叫過來一下?”

不久,肉量不多的咖喱飯便端了上來,同時,一名身穿和服的五十來歲的女人走了過來。

“啊,您好。”川上客氣地開口道,並介紹說修二是東京的畫家。

“老闆娘,有點事我想問問你……”

說著,他環顧了一下四周。附近只有一些遊客模樣的人。

“我知道問你這些挺奇怪,上次我從你這兒偶爾聽到的那件事,如果沒什麼妨礙的話,能否再給我講講?”川上扭扭捏捏地說道。

“川上先生,你怎麼能這樣啊,又來我這兒挖新聞材料啊。”五十歲上下的老闆娘露出齙牙笑了。

“不,不是來挖新聞材料,只是這位先生想知道。不好意思,拜託了。”

“怎麼回事啊,川上先生,那事可實在不便說啊。”

“不便說是不便說……”

“抱歉,是我求川上先生的。”修二向飯館的老闆娘點頭致意。

“啊?”老闆娘感到莫名其妙,打量著二人。

“就是,”川上一咬牙說道,“那邊光和銀行的原高森支行長,聽說他好像是貸款貸得太多了,收不回來,只得辭去了銀行職務,老闆娘,你知道他貸款的物件是誰嗎?”

“哎呀,你怎麼能這樣啊,川上先生。你怎麼連這種事都告訴別人了?”老闆娘瞪了川上一眼。

“啊,並不是我說的,他只是偶然從別處也聽到了同樣的話。”川上機敏地望望修二。

“唔。那然後呢?”老闆娘也瞥了畫家一眼。

“關於那件事,這位先生說是想稍微打聽一下。老闆娘,那些銀行的人會來這兒議論,你應該是聽到了不少吧?”

“我也聽得不詳細啊。並且,高森先生的辭職,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嗎?都是些陳年舊事了。”

“陳芝麻也好爛穀子也行,他是不是真的因為大宗貸款收不回來,由於這種過失才不得不辭職了?”

“好像是這麼回事。”

既然老闆娘上次跟川上說起過,這次就難以否定了。

“那借款人是?”

“不清楚。”老闆娘不時向修二投去警惕的目光,“不過聽說,他好像是在這一帶的某家大酒店融的資。”

“大酒店?原來如此。熱海是超級大酒店的戰場,有好多大酒店,您說的是哪一家?”

“不知道啊。”

“聽說,是總行那邊來人檢查才發現的,是這樣嗎,老闆娘?”

“差不多是吧。”老闆娘勉強說道。

“後來,聽說辭職的高森先生半年後突然去世了,他是在東京什麼地方去世的?”

“說是世田谷。”

“世田谷?”

修二心裡咯噔一下。或許是偶然,萩村綾子所住的地方不正是世田谷豪德寺附近嗎?可以想象,玉野文雄也可能住在同樣的地方。雖然世田谷很大,可修二還是不由把支行長高森的突然死亡地跟玉野現在的所在地聯絡到一起。

“具體說,是世田谷的哪一帶?”

正當修二問到這兒的時候,一個年輕的男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大嬸,給我來兩份雞肉雞蛋蓋飯,三份咖喱飯,我很急。”

“好的,好的。”老闆娘急忙站了起來。也許是光和銀行支行的職員,修二猜測道。對方也盯起他的長髮來。

“剛才那個是光和銀行的人吧?”修二等訂了雞肉雞蛋蓋飯和咖喱飯的男人出去之後,問老闆娘道。

“對,是。現在正是午飯時間嘛。”老闆娘把訂單傳進廚房點點頭。

修二有些擔心起來。自己的樣貌一看就知道是個搞藝術的,這頭長髮比任何東西都惹眼。如果行長和加藤秘書現在在這支行的話,搞不好剛才的男子會把自己在這裡的事隨口說出去。不過,這也不必多慮,一個出來訂飯的跑腿男人是不可能加入到行長的談話中的。

“那個在東京突然死亡的高森支行長,”修二繼續被迫中斷的問題,“他到世田谷去幹什麼呢?”

“聽說是在拜訪一個熟人家的時候去世的。”

“熟人家?”

玉野文雄的影子又在修二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不過修二認為,玉野搬到世田谷是在姐夫被錯殺的案件發生後。難道玉野以前一直住在世田穀?

他覺得世田谷這個地方在整起事件中有重要意義。就算那裡不是玉野的家,也很有可能是玉野與高森支行長的人際關係中某個不知名人物的落腳點。遺憾的是這飯館的老闆娘並不清楚那塊地方,不過,如果把問題再深挖下去,說不定還能得到其他線索。但萬不可操之過急。

於是,修二變換了問題。

“您跟高森支行長很熟吧?”

“是的,他經常來我店裡吃午飯呢。”老闆娘回答說。

“他人品怎麼樣?”

“很不錯的一個人。沒有架子,經常跟我們開玩笑,是一個活潑開朗、平易近人的人。那麼好的一個人最後竟不得不從銀行辭職,真讓人不可理解。不過,銀行的事情一定複雜得很吧。”

“是啊。平日裡為人好,一旦到了工作,也會像換了一個人一樣。”

“高森先生也曾說過。人啊,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命運落到頭上。”

“意想不到的命運?”

“比如成了支行長後,出於責任得去做那些他自己都厭惡的事情,即使不情願也不得不去幹啊。”

老闆娘似乎暗中為高森支行長鳴不平——高森支行長的過剩融資也是迫不得已。

假如真有那種交易的話,交易地點就不可能在銀行。一方面交談需要保密,另一方面,環境上需要選擇一處愉悅的場所。熱海一帶不缺那種娛樂場所。

“高森先生喜歡喝酒嗎?”修二迂迴著試探。

“好像也不是那麼喜歡,也就是工作應酬的程度吧。”

“玩樂方面怎麼樣?”

“不大聽說有這方面的傳聞。畢竟這城市很小,本地人一旦玩起嫖賭之類立刻就會讓人知道的。在這兒玩樂的人全都是外地人。”

“高森先生經常外出嗎?”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他多是去總行辦事,或者因工作關係必須得到外地去見客戶,好像會常常跑東京。”

“東京?”修二又浮想起世田谷的事來。

“他經常聯絡東京的支行那邊。不過,我只是無意間從高森先生的口中聽到一些隻言片語而已,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老闆娘警惕地說道。

熱海的支行長去東京支行毫不奇怪。東京是地方銀行的融資地,所以在東京的支行擁有一種總行的性質。但修二還無法將高森突然死亡的世田谷與東京支行之間關聯起來。

“說起這東京支行,我好像看到行長先生到熱海支行來了。行長先生經常來這兒嗎?”修二想起了在熱海車站所看到的情形,不禁說道。

“哎,行長先生今天來了?”老闆娘似乎也剛知道,一臉驚訝。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弄錯了。”

正說到這裡的時候,一個高個、頭髮梳得光亮的男人走了進來。

“大嬸,剛才訂的咖喱飯蓋飯還沒好嗎?”男人向老闆娘問道,他順便又瞥了修二一眼。

“啊,馬上就好。”老闆娘走向裡面的廚房,催促起來。那男人則焦躁地掏出煙來。

“再過兩三分鍾就好了。馬上就給您送去。”老闆娘對男人說道。

“是嗎?拜託你快點。”

“知道了……啊,對了對了,今天行長到你們這地方來了?”老闆娘問銀行職員。

修二打了個冷戰,覺得老闆娘幫了個倒忙。眼下,只有自己知道行長來這兒的事。如果對方反問老闆娘是從哪兒聽說的,她自然會提及自己。

“沒,行長沒來……”男人一臉詫異地盯著老闆娘的臉,“老闆娘,你怎麼突然問起這種事來?”

修二低下臉嚥下一口唾沫。

“沒什麼,我看你們這麼著急催外賣,還以為是行長什麼的來了呢。”

到底是老闆娘,著實老練。

“沒這事兒……拜託你快點。”

說著,銀行職員又瞥了一眼修二,然後出去了。他的眼神讓修二覺得很不快,像是聽了剛才那訂飯男人的話後,假託催促外賣來觀察自己的。不過,這大概是自己多慮了吧。

對方說行長並未來這兒的支行。若真是這樣,難道自己在車站看錯了?不,不可能。其中一人的確是秘書加藤。加藤那麼殷勤地把同行者讓進車,無論從同行者的年齡還是加藤的職務來看,這個同行者不可能是花房行長之外的人。而底層的支行職員不知道行長來了,或許是因為行長不是以業務視察的形式來辦事,而是為了其他一些特殊的事情才來熱海的。

修二還想繼續問老闆娘一些事情。可是他總感覺剛才的男人像是來觀察自己的,便不敢再亂問。現在這種場合下,自己的長髮外貌實在是不利。他害怕讓加藤知道自己的行蹤。

從剛才起,分社的川上就在一旁無聊起來。如果自己問老闆娘許多問題,說不定會激起他的採訪慾望。儘管他現在正忍著呵欠翻看著當地的週刊雜誌,但可能正側著耳朵偷聽談話呢。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修二試探著問道:“高森先生遺屬的地址您知道嗎?剛才說是在身延附近對嗎?”

“這個嘛,具體情況不很清楚……”老闆娘心不在焉地答道。

“高森先生退職的時候,有沒有給過您感謝信之類的?”

“對了,對了。”老闆娘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說起來,我記得好像收到過明信片。”

“現在還記得那信的內容嗎?”

“請等一下。”

當老闆娘走進裡屋時,光和銀行的外賣飛快地送了出去。

“您好像對支行長很感興趣啊。”川上職員這才放下雜誌說道。

“我並不是對支行長的個人問題感興趣。只是,我覺得他跟發生在我身邊的某件事有關聯,所以……”修二若無其事地答道。

“這個世界真小啊。”川上說,“要是那明信片在就好了。如果需要的話,我向銀行的人私下問問也行。”

“多謝。如果找不到明信片的話,那就要拜託您了。”

不過,修二並不希望這麼做。此時最好盡量避免與支行的直接接觸。而且,剛才來的那兩名職員或許也注意到了報社的川上。本地的報社職員也應該是小有名氣的人物。

不久,當老闆娘一手拿著明信片再次出現時,修二這才放下心來。

“找到了。都是很久以前的東西,我還以為找不著了呢,沒想到還留在舊郵件的最底層。”

老闆娘遞過一張被煙燻黑的明信片。

“非常感謝。”修二迅速翻過背面,內容無非是簡單的平日承蒙照顧深表謝意之類。字寫得非常漂亮。住址是山梨縣南巨摩郡南部町梅尾。猜測得到了印證,明信片說明了一切。

“參拜季節可以順路去身延山那邊。最近的車站是內船站。”

修二出了大眾飯館,跟一路陪自己來的分社職員道別。修二說是要回東京,可事實上,他打算隨後就去拜訪高森遺屬的家。乘電車從熱海出發去,花不了兩小時。在東海道線的富士站換乘身延線就行了。

來到車站後,得知下行到靜岡方向的電車二十分鍾後才到站,修二便站在站臺上俯瞰熱海 的街景。從這兒望去,熱海完全就是一座酒店和旅館的城市。自己只是一陣子沒來,這兒就出現了如此惹眼的高層大酒店。

修二想起了飯館老闆娘的話來,高森支行長的融資地是某家酒店。結果貸款變成了呆賬,被追究了責任。發現這過失的似乎是玉野。當然,若只是普通的過剩融資,應該不至於到辭職的地步,或許,其中還因為有支行長的貪腐行為吧。對於超過擔保物估價的融資,貸款方和銀行支行長之間通常都會伴有私人情面。也就是作為對融資的感謝,支行長會收到財物或受到宴請。

飯館的老闆娘最終並沒說出那酒店的名字。她多半是知道的,但老闆娘在這一點上很小心,不過她還是透露了不少。

那麼那位花房行長究竟去了哪裡呢?當時他肯定是在熱海下的車。若是連熱海支行的員工都不知道的話,那麼行長或許是去見高階客戶,或者是偷偷來這裡休養。修二排除了後者。他常聽藝苑畫廊的千塚說,花房行長是一個工作極熱心的人,而且年紀很輕。如果是偷著來這兒玩樂,那也用不著帶秘書一起來。

修二總覺得行長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那家問題酒店。

一切都將會在自己造訪高森前支行長的家後迎刃而解。或許,喪夫的妻子會把一切都告訴自己。那遺孀對亡夫曾上班的銀行是絕不會抱有好感的。因為丈夫不僅被逼辭職,還離奇地去世了。

妻子在丈夫做熱海支行長時和他在一起生活,就算丈夫並未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訴她,也會有別人不知的真相和情報。解開謎底的鑰匙似乎就在眼前,尤其是高森離奇死亡的地點和原因,修二一定能夠從她的口中打聽到的。

二十分鍾之後,他乘上了開往靜岡的電車。現在的時間是一點半,到達目的地大概是在三點前後吧。就算交流一兩個小時,今天夜裡還是能夠返回東京的。在熱海雖然並無像樣的收穫,可是能夠造訪高森的遺孀,這仍是不期的幸運。剩下的,就只有祈禱對方正好在家了。

到達富士站後,等待身延線發車。站臺上的人意外地多。從發車開始,修二一直站著,直到中途車內才空了出來。他沒坐十分鐘,車便到了內船車站。

修二暗暗掃視了一下四周,應該沒人在窺看自己。五六個去身延參拜的人正在角落裡大聲地交談著。車窗外的富士川映著陽光。

在內船站有五六個人下車,在這一帶下車的人似乎很多。還有三個西裝打扮的年輕男子,最近,無論鄉下還是城市,在穿著上都已沒區別了。

有巴士從電車站到南部町。南部町在富士川的西岸。他大致掃了乘客一眼,剛才下電車的那三名男乘客並沒有乘公共汽車。修二不禁對自己過敏的神經苦笑了一下。

穿過富士川的長橋之後,不久就到了南部町。這裡既是從東海道去身延參拜的道路,也是從駿河去往甲府的古街道,蕭條的夾道小鎮兩側,房屋仍殘留著古驛站的遺風。

修二向人打聽明信片上的地名,被告知要到那兒得從公共汽車站一直往西邊的山裡走。村路很窄,富士川的支流就在路旁的崖下流淌。再往深處走,便是從斷崖上湍急而下的溪流。

爬上一段將近一公里的坡道之後,斜坡上出現了一片平地。那兒有農家和農田。每一家的房子都建在墊起的石垣上,連農田也在石垣之上。修二向一個路過的村民一問,得知中間那一帶的石垣邊上的就是高森家。從這兒望去,那裡有個很大的稻草屋頂。

修二登上天然石的石階,朝那一家走去。由於要經過每家的門前,隨著不斷前行,這位長髮畫家也逐漸變成了村人們注目的焦點。

修二在掛“高森”門牌的門前停了下來。一側的後院裡傳來牛叫聲。

修二招呼了兩聲,一張四十二三歲的女人臉從昏暗的裡屋露了出來。

“您是哪一位?”

修二以為此人便是高森前支行長的遺孀。

“我是從東京來的,我叫山邊。”

婦人有一張尖而瘦的臉,沒有化妝,是最常見的農婦臉。修二想,或許高森前支行長的妻子在丈夫死後很快適應了鄉下的生活吧。他早就聽說這裡是高森的老家,他的弟弟一直在這裡務農。

“恕我冒昧地問一下,您是曾任職於光和銀行的高森先生的太太嗎?”

“不是,我是高森的弟媳婦。”

“啊,是嗎?不好意思。”修二連忙低頭致歉。

女人走向修二,於是二人就站在院子前面說起話來。

“我聽說高森先生的太太住到這兒來了,就想來見一見。”

“嫂子現在不在家。”弟媳婦答道。

“她去哪兒了?如果馬上就回來的話,能否讓我在這兒等她一下?”

“嫂子不會馬上回來。”

“她是出了遠門?”

“是……”弟媳婦垂下眼來。

去世的高森身上存在著種種內情,為此他的妻子也不想見他人,這一點修二完全能理解。並且,隨著她的入住,弟弟和弟媳似乎也被捲入微妙的境況之中。可是,修二好不容易順著線索一路找到這兒來,也不能立刻就放棄。

“事實上,我有一些事情必須要拜訪高森太太問一下。要是知道她在哪裡,我可以去找她,或者,她若是今晚很晚回來的話,我也可以在附近住下來,明天早晨再來見她。”

“這……”這位弟媳婦恐怕與高森的妻子差不多年紀,她那堆滿皺紋的臉為難起來,“我丈夫現在不在家,所以我也不好答應您。”

“您丈夫也出遠門了?”

“是的,因為農協的事去了縣廳。”

“甲府嗎?”

“是的。”她這麼回答道,眼睛直盯著修二。分明是警惕的眼神。

“您能不能告訴我高森先生的太太去了哪裡?”修二鼓起勇氣問道。

“……您是警察嗎?”

這一句話使得修二的腦海裡立刻又浮現出那羅圈腿的刑警來。西東刑警該不會都調查到這兒來了吧?不過,對方提到警察一詞反倒折射出了高森先生死亡的離奇。

“不是的。您看,我是個地道的畫家。我只是很想知道高森先生去世一事以及這之前發生的事。您這麼問我,可能您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奇怪的公事來的吧?其實我是有點私事想問一下太太。見過高森先生的太太後,我會和您仔細解釋的……”

“是嘛。”弟媳婦仍未放鬆警惕,繼續觀察著修二。不知為何,她臉上竟現出類似恐怖的神色來。

“這麼說,您是普陀洛教那邊的人?”婦人怯生生地問道。

“普陀洛教?”修二弄不清她在說什麼,“我不清楚這是什麼,我與它沒關係。您為什麼這麼問呢?”

“沒什麼。我以為您是那個教的信徒。”

“我不是。”

這句話讓修二起了疑。看來,高森似乎與這普陀洛教頗有關聯。並且,兩者必定有相當密切的關係。因為,面對著一個不速之客,弟媳婦先是問對方是不是警察,其次又問是不是普陀洛教的信徒。

“正如我剛才跟您說的那樣,我只是個城裡的畫家而已。沒其他什麼身份。其實我可以直接去光和銀行問他們高森先生的情況,可我覺得對方肯定不會明確告訴我,後來我聽說高森先生的太太在這邊,所以才貿然來訪。”

“我大伯哥的事情,光和銀行那邊應該是什麼也不會說的。”她喃喃著答道。從這位弟媳婦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一定也對她的大伯哥的事情略知一二。

“太太,您剛才說的普陀洛教是宗教團體嗎?”修二問道。

“對,是的……”弟媳婦的回答仍十分曖昧,另一方面,她也對修二竟全然不知普陀洛教的事情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不過,鑑於修二並不知道這個宗教團體的名字,這反而讓事態好轉了起來,因為高森弟媳婦的警惕心看起來多少緩和了一些。此前一直微微懷有敵意的她,現在似乎把修二視作了一般人,稍稍安心下來。換言之,她似乎看透了修二反正對自己及家人沒有什麼威脅。

“即使您在這兒等,嫂子也不會回來的。”弟媳婦這才柔和地回答。

“那麼,她是去東京了?”

“沒,嫂子就在這附近。”

雖然是附近,可具體地點對方似乎不便回答。

“請原諒我冒昧的請求,您能否告訴我那地方,我哪怕只見她五分鐘十分鐘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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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一個人做不了主。”這弟媳婦剛要說出嘴的話,卻像忽然回過神來一樣又從口中消失了。

“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如果見了太太後仍被拒絕的話,那我也就死心了。”

“可是,也不知我丈夫答不答應啊。若是在家的話倒還可以商量……”

“您的心情我很理解,我是絕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修二的眼睛望向遠處。由於腳下所處的位置很高,連富士川都朦朧地浮現在了南部村落的屋頂上方。

“高森先生究竟是在哪兒故去的?我聽說是在東京的世田谷。”

修二改變了詢問的方式。他覺得,與其一個勁地詢問遺孀所在的地方,還不如暫時放一放不問更好。而且,若是能從她嘴裡打聽到高森前支行長的死亡地點,也算是一個巨大的收穫。說不定這弟媳婦還會回答連高森的遺孀也未必會回答的問題。

“我也不很清楚。”可惜,弟媳婦仍回答曖昧。

“高森先生是在世田穀患了病才突然不行的嗎?”

“是的,我想是這樣。”對方仍然含糊其詞。

“不會是豪德寺的附近吧?”修二不露聲色地問道。

“東京的地理情況我不大清楚。”她對豪德寺幾個字毫無反應,似乎是真的不知道。

“他是在朋友的家中故去的嗎?”

其實,他想問的是“他是在路上死的嗎?”,只是這樣問太露骨了,他有意迴避了一下。

“不是在朋友家。”這麼說,高森去世的地方不在外面,是在家中。

“是嘛。那麼,是在工作訪問的地方?”

“不是。”

修二糊塗了。弟媳婦一直盯著他那一籌莫展的表情。她似乎對這個看起來的確是一無所知的修二終於放下心來。或許也是有點可憐他吧,她竟忽然開了口:“不是這樣的。大伯哥是在旅館死的。”

“旅館?”

“是的。是世田谷的旅館。具體是哪邊,我就不十分清楚了。”

“旅館的名字您知道吧?”

“知道。聽說,好像叫什麼‘青葉旅館’。”這位弟媳婦終於肯開口了,勉強擠出這麼一句話來。

“青葉旅館……”

修二立刻努力將其記在大腦中。倘若自己一不留神做起筆記來,一定又會引起對方的警覺。好不容易才讓她開口的,可不能這麼做。

“高森先生是留宿在那兒的嗎?”

“不是,不在那兒。大伯哥只是路過那旅館而已。”

“您的意思是?”

“大伯哥正走著的時候,忽然覺得不舒服。於是就跑進了那旅館裡,說是讓他在那兒休息一下。然後,兩小時後就斷氣了。”

“旅館那邊叫醫生了吧?”

“當然叫了。是附近的醫生,診斷的結果是急性心臟病突發。”

“急性心臟病突發……”

在路上突發心臟病,然後跑進一家路過的旅館,這種事情也並非很奇怪,看上去很正常。

“高森先生平日裡就患有心臟疾病嗎?”

“沒有,根本沒有這種老毛病……”

修二不禁想起了熱海分社職員的話來,對方稱有傳言說,高森前支行長是因事故突然死亡的。在走路時突發心臟病,然後在一家陌生的旅館裡斷了氣,這或許就是造成離奇死亡傳言的原因吧。聽上去的確像是病死,但這種異常的事態似乎引發了大家的揣測。

“那實在是太可惜了。他是什麼時候故去的?”

“兩年前的一月二十八日。”

“高森先生的太太立刻就趕去了那家旅館嗎?”

“是的。聽說,大伯哥在旅館裡休息時,要旅館的人立刻打電報叫妻子來。是旅館的女服務員告訴了她地點。只是,她沒能趕上大伯哥嚥氣前的那一刻。”

“當時,您的丈夫也一起去了吧?”

“電報打來的時候我丈夫並不在,他比嫂子晚些時間去的。然後遺體在東京火化了,骨灰帶了回來,在這裡下葬。”

“也就是說,高森太太並沒能聽到她丈夫的遺言什麼的?”

“是的。”

“對太太來說,簡直像一場夢一樣吧?”

“是啊。從此以來,嫂子就精神恍惚起來,最近患上了一種好像是叫‘神經官能症’的病吧,精神也有些不大正常了。”

“這樣。”

修二凝視著這位弟媳婦的臉。將她剛才說高森妻子去了附近卻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的事與神經官能症聯絡起來,看來高森太太是在附近靜養。

如果確實如此,自己硬去打擾就不合適了。不過,假如就這樣撤回,那自己這一趟等於是白跑了。何況自己又好容易才從這位弟媳婦口裡知道了高森死亡的地點。

剛才,她說了一個似乎叫“普陀洛教”的宗教團體。莫非,高森的妻子加入了這個宗教去治療神經官能症了?

“沒有的事。”弟媳婦斷然否定了修二的質疑,“嫂子是絕對不會加入那種宗教的。”

她的語氣很強硬,讓修二嚇了一跳。看來,這位弟媳婦對這種宗教毫無好感。

“所謂的普陀洛教,我一點都不瞭解,究竟是一種什麼宗教?”他客氣地問道。

“這個嘛,我想您到別處去問問會更清楚的,我不是很清楚。”她面帶不快地答道。

“是嗎?那您能否告訴我高森先生的太太在哪兒?”

“您打算要見我嫂子嗎?”

看到這位弟媳婦的神情變得僵硬起來,修二慌忙說道:“如果您不願意說的話,那我現在就走。我其實只有兩三個問題想問問,問完了就回去。從東京再跑一次來這裡也很麻煩。”

“您想要知道的,其實是大伯哥跟光和銀行之間的事吧?”弟媳婦試探著問道。

“多少有點,也不能說毫無關聯,但主要是一些私人的事。”

“我明白了。”弟媳婦咬咬牙說道,“嫂子去了這附近的一處叫西山的地方。”

“啊,西山嗎?”

“那兒有處御嶽教的道場。嫂子正閉居在那兒治療神經官能症。”

“原來如此。”

若說這御嶽教的話,修二也並非聞所未聞。原來她是到神社道場去修行了啊。

“去了很久了嗎?”

“有一週左右的時間。她在瀑布潭裡接受瀑布衝浴什麼的。這附近有信徒,她禁不住邀請被拉攏去了。”

“明白了。這樣若是能痊癒就好了。”

“那兒很僻靜,我覺得很適合嫂子。”

“離這兒遠嗎?”

“有公共汽車去那兒。從這裡往甲府,富士川上會分出一條名叫早川的支流。它源自西山,在那附近有一處歷史悠久的溫泉。”

修二望了望天色。太陽躲進山後,眼前的富士川上爬滿了黑色的陰影,山後露出金燦燦的陽光。

“那麼,我就去那兒看看。我會問一下那邊照顧她的人,如果不便見面的話,我就回去。”

“最好是這樣。還有,請不要問嫂子那些太過尖銳的問題。”

“……”

“因為,她已經讓各種瑣事弄得神經過敏了。”

修二將弟媳婦的話深深地記在了心裡。他鄭重地向弟媳婦道完謝,然後離開了這戶人家。

幸虧西山有溫泉,就是時間晚了也沒什麼不方便。

那家叫世田谷的青葉旅館,趁著自己還未忘記得趕緊記下來才是。想到這裡,修二便停了下來,剛想掏出筆記本,無意間一看身後,只見那位弟媳婦仍站在石垣前一直在目送著自己。修二慌忙又走了起來。

正當他慢慢騰騰地往坡下走時,他忽然覺得有樣黑色的東西倏地跑進了對面的農家裡。修二跑過去四下尋找,土牆和牛棚之間的窄衚衕裡卻什麼人也沒有。或許剛才閃現過眼前的黑色人影是自己的幻覺吧。

到西山花了將近兩個小時。在南部町乘上巴士後,修二透過車窗眺望了一陣子富士川。當汽車開到通向西山的早川橋時,太陽已經西沉,只有河面仍泛著微微的白光。不久後,就連這僅存的白光也消失了,四周漆黑一片。由於沿著早川的路鑽進了山峽,所以感覺這兒的夜晚來得格外早。

途中路過了若干個村落。道路狹窄起來,河也變得像溪流一樣細窄。路的一邊緊挨著山。公共汽車裡當地人很多,在西山下車的只有修二和兩撥溫泉療養的老人。孤零零的公共汽車朝著終點站奈良田繼續駛去。

修二很想立刻就到高森遺孀所閉居的地方去。他向汽車站旁邊的飲食店打聽,店裡的大嬸熱情地走到外面,指著昏暗的山上告訴他:“御嶽教的人就在那座山裡,可晚上見不到那兒的修煉者。而且外來的人對這裡不熟,夜間的山路是很難走的。”

抬頭望去,只見黑黢黢的半山腰裡有細小的燈光晃動。的確是很高的地方。

“是挺高啊。”

“是啊。現在看見的那燈光是御師家的,旁邊是信徒閉居的齋館。”

“那些閉居的人當中,好像有個從南部町來的四十來歲的婦人,您知道嗎?”

她低下頭來想了想:“進那兒的人很少下來,我也不清楚。畢竟他們每天都要接受瀑布衝浴,舉行各種各樣的儀式,很少下來。”

“他們那裡主要治療什麼樣的病人呢?”

“那可就多了。那些醫生治不好的人,最後就只有祈禱神佑了。裡面也有很多精神不好的人。在那座山中修行,似乎會有效果。”

高森前支行長的弟媳並未說謊,看來高森的妻子果然是來了這兒。

修二放棄了今夜見面的想法。他決定在這兒住上一晚,明天早晨再早早地爬上山去。

西山溫泉只有九家旅店,它們跟這隔世的荒村很相稱,幾乎都是以溫泉療養遊客為物件的自炊旅店。修二入住的是一家三層樓的旅館,名叫信玄旅館,可能他家溫泉是傳說中武田信玄的秘密溫泉之一。

房間外傳來河水的聲音。早川延伸到這裡後,徑流狹窄了很多。

修二又向女服務員打聽御嶽教的事情,大體上跟從飲食店那邊聽來的差不多,女服務員也表示並不清楚從南部町來的婦人。

“大約有多少人照顧這些修煉者?”

“聽說有位御師,也就是拜神或指導信徒的人,還有他的太太,以及閉居在那兒的一對老年的信徒夫婦。他們好像負責飲食。”

“御師多大年紀了?”

“將近五十歲。就是他指導信徒們衝浴瀑布及祈禱。”

“聽說有好多人想來這裡治病,有效果嗎?”

“這個,怎麼說呢,有的說有效,也有的說沒有。”女服務員笑道。

修二由此想起高森的弟媳婦曾說起過的普陀洛教的名字來,於是他便試探著問女服務員。

“那不是總部在神奈川縣真鶴的一種新興宗教嗎?”

“真鶴——是在熱海附近嗎?”

“是的。以前很有名,所以我也曾聽說過。”女服務員似乎很瞭解。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宗教?”

“聽說好像是信仰觀音菩薩的一種宗教,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不過那宗教出現後,信徒們眼轉眼就多了起來,似乎很興盛。”

“那是多久前的事?”

“這個,我想是戰後不久吧。當時似乎非常興旺。不過,自從初代教主去世之後,就不大聽見動靜了。”

“初代教主叫什麼名字?”

“聽說叫為賀宗章。”

“第二代,也就是現在的教主,是那人的兒子嗎?”

“詳細情況我就不清楚了。”也不知女服務員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敢輕易亂說,總之她是閉了口。

自己造訪高森的弟媳婦時,她一開口便問自己是警察還是普陀洛教的信徒。高森與普陀洛教似乎有什麼關係。不,或許是光和銀行熱海支行長與普陀洛教有關係。

修二睡前又泡了一次溫泉。由於時間已比較晚,泡澡的人很少。

溫泉內燒著溫吞吞的水,據說對腸胃病有特效,所以他來這兒泡的時候看到很多體瘦的人。

現在正泡在裡面的是三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聽口音似乎是從東京來的。三人正在敘舊,說這西山溫泉還是從前有情趣。

“那時候是石頭溫泉,有時候還會有蛇遊進這熱水池子呢。”只聽見其中的一人說道。

“而且還是男女混浴,真是一種享受。可現在倒好,連這眼福都享受不到了。這山裡的溫泉場也逐漸沒味了。”

男人們也跟修二搭訕起來。大概是從他這頭長髮看出他是一個畫家,所以他們問修二是不是來這一帶寫生的。他們還說,來這兒的人一半是來釣魚的。

這時,有一個年輕男人進來了。二十四五歲上下,體格健壯,大概是有些拘謹吧,年輕人靠到了熱水池的一角,臉也朝向別處。有些客人會認生,所以修二也並未特別在意,可不知為何,那男人只泡了一下就上去了。他的肩膀肌肉凸起,很是健美,似乎是做力氣活的人。

這一晚,修二睡得很香。

睜開眼睛開啟拉窗時,太陽只照到山脊上。河面上升騰著分不清是霧還是熱氣的白色霧靄。修二看看表,已經近九點了。由於是在山裡,夜晚來得早,早晨來得遲。

端來早飯的女服務員笑著問道:“今天要登山去御嶽教那兒嗎?”

“有這個打算。到齋館得花多長時間?”

“步行著去起碼得花四十來分鐘。當然,我說的是以女人的速度。山路很陡,途中需要休息好幾次才行,否則會喘不過氣來。”

光是聽她那話就知道這路很難走。

“對了,昨夜睡覺之前我泡了一下溫泉,當時看到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客人,他也是住宿在這兒的人嗎?”修二忽然想起來。

他對那個男的總有些在意。回想起來,那個男子似乎有意不讓自己看到他的臉。當然這也可能是他害怕生人,不過不能排除他是在檢視動靜。

“二十四五歲的男人?”女服務員低頭想了想,“我們這兒沒有住這樣一個年輕的客人啊。”女人有些詫異。

“會不會是你們的工作人員?我進去的時候是十點多一些。”

“那也不會進去得那麼早。我們一般都是十一點接近十二點時進去的。”女服務員又補充道,“不過,附近的人也經常會過來泡澡,他們會若無其事地進來。”

“那或許是附近的人吧。”這麼說著,修二改變了想法,也許自己想多了。那凸起的肌肉又一次浮現在他眼前。對於一個農民,那種體格再正常不過了。

登山口在公共汽車站前。剛開始爬時路就很陡,中途的道路蜿蜒曲折,如女服務員所說,越往上路越險峻。一路上都是由自然石雕鑿而成的石階。路很窄,頂多夠兩人並肩而行。路兩側是夾雜著杉樹的雜樹林,往裡瞅,黑黢黢的看不清楚。滿地皆是雜草。照這種地勢來看,晚上的確是既下不來也上不去。

旅店女服務員說要花四十分鍾完全沒錯。修二不時停下來回頭望,自己爬上來的道路完全淹沒在了樹叢之中。出於畫家的習慣,眼前這風景也以構圖的形式映入他的眼簾。

越往上樹叢越稀疏,好像在昭示快到御嶽教道場了。路也變得稍微平緩起來。不久出現了一片狹窄的廣場。眼前是一座由未剝皮的木頭搭建的簡易鳥居,鳥居上掛著祈求吉祥的稻草繩。

修二穿過鳥居剛爬了十來步,便在樹林間發現了房屋。房屋坐落在自然石的石垣上面,屋前是普通的石階。

修二步上石階,看到了小小的神社屋頂。這時,忽然有三個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喂喂。”其中的一個從上面喊著修二。

修二抬頭一看,幾個穿夾克工作褲的男人站在面前。像是登山的人,也可能是來這祈願的人。

修二停下腳步。

“你來這兒有事嗎?”剛才叫喚的男人說道。男人頭頂鴨舌帽,戴著墨鏡,體格健壯。

修二依次打量了一下三個人。對方一開始就沒有顯示出友好的態度,彷彿在盤問著不法入山者似的,叉開腿擋在前面。

“我是來見閉居在這兒的一個人的。”

“見誰?”男人立即問道。聲音也很嚴厲。

“我是來見高森太太的。”

三人於是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來。

“這兒沒有你說的那人。”說話的還是同一個男子。

“沒有?不可能啊。我是問過了高森先生的家人後才來的。”

“不管你是在哪兒問的,就是沒有你找的人……你是誰?”

“我……”修二稍稍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出自己叫山邊。

“很遺憾,沒有就是沒有,請回去吧。”男子的口氣稍稍客氣起來。

“你們是這兒的人嗎?還是在這兒修行的?”

“我們是御師家的人。”

分明是撒謊。據旅店的人所說,這兒只有御師夫婦二人跟照顧修行者的一對老年夫婦而已。

“有什麼不對嗎?”男人聽了修二的疑問,嘲笑道。

“既然我都到這兒了,能否見一下御師?”

“御師在修行,正在衝瀑布呢。今日不行。”

“等等也不行嗎?”

“他老人家正在修行。修行期間外人一概不見。”

“那這修行幾點結束?我可以等他。”

“幾點?”男人笑了,“修行要持續一星期,今天才是第二天。”

修二若要硬往裡闖的話,這三人一定會阻止他的。他們的架勢已經表明了他們的態度。修二於是從兜裡掏出小畫帖來。三人似乎被修二的這一氣勢嚇到,呆呆地凝視著他的動作。

“不好意思,能否稍微讓一下?”修二握著鉛筆說道。

“你要幹什麼?”

“您也看到了,我是一個畫家。我想畫一下這兒的風景,寫生一番。幾位先生站在那兒,我很難辦啊……”

三個男人面面相覷。

修二返回東京已是當日的傍晚了。

他一到東京車站,便立刻翻開當地的電話簿尋找青葉旅館的名字。此店在世田谷區的地址簿上雖能找到,可是只靠一個門牌號還是無法完全弄清楚地理位置。

修二撥通了電話號碼。

“這裡是青葉旅館。”電話裡傳來像是女服務員的聲音。

“我現在想去你們那邊,有沒有目標建築作參考?”

“您是開車來嗎?”

“不是,是乘電車過去。”

“這樣的話,請您在梅之丘的南口下車……”

女服務員告訴了他作為目標建築的加油站的具體位置。

一聽到“梅之丘”幾個字,修二頓時心情激動起來。梅之丘的下一站就是豪德寺。萩村綾子不就是在豪德寺站乘車的嗎?青葉旅館在豪德寺的附近,說不定就在豪德寺與梅之丘的中間。

“那麼,我一小時之內到。”修二結束通話了電話。

修二攔下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門牌號和目標建築後,司機默默地點了點頭,踩下了油門。

西邊的天空掛著一輪殘陽,樓群投下舞臺佈景般的剪影。修二今天早晨時還在西山的山裡,如今已被淹沒在東京的車流中。

在山裡時,雖然被來路不明的三人阻礙了,但是他並未氣餒,他要從另一方的口中找到出路。他堅信,條條大路通羅馬。

不過,他仍摸不清那三人的來歷。現在想來,一切似乎從自己在熱海的飯館裡被人盯了幾眼起便有了徵兆。先是在造訪完南部町的高森前支行長的弟媳婦回來時,他就感覺到有人在偷窺自己。接著,在西山溫泉場時,他又遇到了那名奇怪的浴客。那男子似乎是來確認他身份的。難道在自己離開高森的老家後,有人打聽了自己的情況追到了西山?再說,山上的三人明顯不是御師家的人……

修二在車子裡不停地抽著菸斗。

世田谷的門牌號比較混亂,路很難找。計程車的司機中途停了兩三次車子向人打聽。

“世田谷這塊地方,讓計程車司機都頭痛啊。”司機返回座椅咕噥著,“對不熟悉這一帶的人來說,這裡簡直就是迷宮。”

儘管如此,司機還是找到了作為目標建築的加油站,然後順著它又找到了青葉旅館。這是一家小旅館,感覺是由普通的住宅改造而成,顯然是一家情人幽會的旅館。

玄關似乎是專為方便幽會的情侶設計的,很昏暗。修二站在門前。

“我是剛才打電話的山邊……”

一名年紀十六七歲、略顯早熟的女服務員看了看他的臉。

“好的,請。”女孩站在那兒說著,一面瞅瞅他的身後。

走廊的兩側並排著帶門的小房間。有的房門前已擺著兩雙拖鞋。

修二被帶進一間日式房間,只有四疊半大小。房間用屏風隔開,可以看到裡面似乎有張床。

當女服務員端來兩人份的茶水時,修二這才發現自己是被誤解了。

“你弄錯了。”他擺擺手,“你們老闆不在嗎?我是來找他問點事的。”

“啊,這樣?”女服務員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一名五十四五歲的高個女子便走了進來。

“歡迎光臨。您找我有事?”老闆娘堆滿皺紋的臉上敷著厚厚的一層白粉。

“說起來那是兩年多前的事了,我想打聽一下一位曾入住您這兒的客人的事。”

“是嗎?”老闆娘的眼睛裡現出警惕的神色。因為她開的是幽會旅館,所以她像是誤以為是曾住過這裡的客人鬧出麻煩事,人家找到這兒來問話了。這種事大概時有發生。

“不是什麼大事。不知您還記不記得一位男客人曾經因為心臟病突發在這裡去世的事?我想問一問當時的情形。我是那位高森先生的朋友。”

“啊,是那件事啊……”老闆娘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表情也變了。

“當時給您添麻煩了。”修二點頭致意。

“真的是太遺憾了。我們也是第一次經歷那種事。”

“那個,他是不是說他身體不舒服讓他進來休息一下?”

“是的。”老闆娘也稍稍平靜下來,重新端坐好。由於很少會遇上這種事,所以她的印象也格外深。

“ 那大概是下午一點左右的時候。當時,女服務員找到我,說有名客人身體不舒服要進來休息一下。我就到了門口看了看。只見一個男人臉色蒼白,於是我立刻讓他進來,把他請進了離門口最近的房間裡。可進了房間不一會兒,客人就大喊出聲,女服務員過去一看,只見客人正仰面躺在榻榻米上,眼往上翻,神情痛苦。我們立刻脫去他的上衣,解開襯衫,然後給醫生撥打了電話。”

“醫生是多久之後到的?”

“起碼得過了三十分鍾吧。在這期間,我的兩名女服務員一直在照顧他,可由於事發突然,我們也沒見過這場面,全都驚慌失措。”

“當時,他的意識清醒嗎?”

“非常清醒……那位先生說給我們添了這麼多麻煩,十分抱歉,還說他想立刻把太太叫來,讓我們趕緊幫他拍個電報。他還清楚地告訴了我們他家山梨縣南部町的地址。於是,我立刻就發了電報。”

“他本人在醫生趕來之前,一直靜靜地躺著的嗎?”

“不是,其間還吐了兩三次。”

“是嗎?”修二也曾聽說過,嘔吐是突發心臟病的症狀。

“除此之外,本人還說了些什麼沒有?”

“沒什麼了……雖然他意識好像還很清醒,但因為不舒服,很難說出話來。”

“原來是這樣。那他為什麼會路過這裡呢?是在回家的途中嗎?”

對於修二來說,這是一個極重要的問題。當時,高森很可能是去玉野文雄的家,或者是從那裡出來。如果高森提到玉野的名字,這無疑會成為一條線索。

“這一點他什麼也沒說,我當時也沒有問。”

“唔……他本人的口中有沒有提到過玉野的名字?”

“玉野先生?沒有,沒聽他說過這名字。他只是說趕緊叫他太太來。”

“那麼,在醫生來了之後,他本人的情況如何?”

當修二問到這兒時,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女服務員又重新端上茶來。

“醫生簡單地診斷了一下,說已經不行了……對吧,阿澄,當時是這樣吧?”老闆娘對正要退出去的女服務員問道。女服務員看了看修二的臉,端著盤子在老闆娘的身後跪坐下來。

“是的。醫生說,已經不行了。”

“正巧,當時她也照顧了那位客人。”老闆娘介紹道。

“實在感謝。去世的那位先生是我的老相識,當時真麻煩您了。”修二向女服務員道謝。

“沒什麼。沒能救過來實在是太可惜了。我也是頭一次遇到那種事。畢竟,他是突然闖進來的,然後就不行了。雖然醫生用攜帶的注射器給他緊急處理了,但他還是沒能堅持到救護車趕到……”

“他多久後斷氣的?”

“這個……大概是兩小時左右之後吧。”

“我聽說,高森先生的太太接到電報,從山梨縣趕過來,卻還是沒趕上最後一面?”

“是的。他的太太是在高森先生斷氣後又過了兩小時左右才到的。之後,他的弟弟也趕來了。太太當時悲嘆不已。那種病可真可怕,非得讓人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他本人也一定很遺憾吧,臨終都沒能見上他太太一面。真是殘酷。”

女服務員講了起來,老闆娘或許有別的事,默默地出去了。

修二趁此機會又從頭問了一遍這名照顧過高森的女服務員,她跟老闆娘講得幾乎差不多。

“請好好想想。高森臨死之前有沒有留下過一言半語?他有沒有託付您,萬一他見不到他的太太,要您轉告的話?”

“他沒說。大概他本人覺得能見上他太太吧。”

“這樣啊。”

或許高森在臨終時還抱著自己能活下去的希望吧。

“剛才我也問過你們的老闆娘了,他的確沒有說起過玉野這個名字嗎?”

“這個,沒聽他說過……對了對了,聽您這麼一說,他倒是提了一個人名,不過不是叫玉野。”女服務員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說道。

“哦?什麼名字?”

“那個,他說的什麼來著……”女服務員仰起頭來,似乎在喚醒記憶,“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名字……”她閉著眼睛喃喃著,努力回憶著。

忽然,她一下睜開眼睛:“啊,我想起來了!”她興奮地對修二說道,“他說的是花房先生,就是這麼個名字!”

“花房先生……”

這是光和銀行行長的名字。莫非,被銀行免職的高森在臨死之際還有話想對行長說?

“他說了花房先生的名字,之後又說了什麼嗎?”

“只說了這些,然後就說不出來了。”

高森沒能說下去,這很遺憾。他之所以叫花房行長的名字,一定是心裡還忘不了那個把他從銀行裡轟出來的行長吧。難道當時,玉野跟這事沒關係?

“高森太太在丈夫去世後趕到,然後她就與隨後趕來的弟弟一起把遺體火化了?”修二問道。

“是的,是這樣的。”

“當時,你有沒有把高森先生最後提到花房一事轉告給他太太?”

“那時太太只向我詢問了丈夫死時的情形,我就告訴了她,所以沒提那事。”

“太太是怎麼說的?”

“她只說了句‘啊,是嗎’,然後就什麼也沒說。”

“是嗎?”修二已再無事情可問了。總之,確認高森在這裡去世這一點,也算是一個收穫。

“打擾了您這麼多時間,十分感謝。”修二道謝後,又說道,“這邊最近的車站是梅之丘吧?”

“是的。從這兒步行過去只要五分鐘左右。”

“謝謝。對了,豪德寺站也離這兒不太遠吧?”

“豪德寺要遠點。這兒靠近梅之丘站。不過,梅之丘站與豪德寺站之間相隔不遠。所以,住在中間的人會使用兩邊的車站。”

“這麼說,再往西走一點兒,就到這兩個車站的中間段了?”

“沒錯。”

修二出了青葉旅館,便朝西走去。這一帶地勢較高,多是坡道。這是條歷史悠久的舊路,曲曲折折的。天黑了下來,街燈亮起。總之,一直朝西走就行了,只要到了豪德寺與梅之丘站的中間就好。他一面這麼想一面爬上曲折的坡道。路很窄,到處都是田地。雜樹林黑黢黢地佇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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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道兩側的住宅很多都築有石垣。最近,許多石垣改成了混凝土,地下車庫也建了起來。

修二推測,玉野文雄與萩村綾子所住的地方可能是公寓。於是,他在途中不時向附近的人打聽著公寓的位置。公寓有十棟以上。若是這麼一棟一棟地打聽到晚上,那可太吃力了。而且自己剛從身延附近回來,也有些累了。他停下來點上菸斗,口吐著菸圈朝一旁高聳的石垣上的門望去。從道路到冠木門之間有一段石階,當視線移到門的招牌上時,他不禁一愣,手中的菸斗差點掉到地上。

“普陀洛教東京支部”幾個文字在街燈的映照下顯露出來。

修二凝視著招牌上的文字。這普陀洛教自己昨天不是剛聽到過嗎?最初是從高森弟媳婦口中聽到的,昨夜又在自己住宿的西山信玄旅館的女服務員那裡聽到。據說這是總部在真鶴的一個新興宗教團體,信仰觀音。雖然普陀洛教自己並不熟悉,可現在,它的名字卻在腦海裡格外鮮明。

修二想起了高森的弟媳婦所說的話來。

您是與普陀洛教有關的人嗎?

原來如此。高森是到了這裡啊。修二明白了。這一帶到梅之丘車站應該已經很近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高森那天一定是去了這個普陀洛教的支部。然後他在途中感到了不適,便闖進了青葉旅館。

難道高森是普陀洛教的信徒?修二這麼想。但他又轉念一想,高森的弟媳婦問他,是警察還是與普陀洛教有關的人——接連問出的這兩個問題並不是正反向,而是並列的!她在問到這兩個問題時非常警惕,眼裡甚至還露出恐懼。當修二打消了她的疑慮後,她的臉上才顯現出放心的神色。也就是說,高森肯定在臨死前來這普陀洛教東京支部辦過事,不過,現在仍無法確定他是否就是信徒。他要辦的事也一定很特殊,因為他特意從山梨縣南部町趕到這裡。

普陀洛教團的本部真鶴,以及光和銀行熱海支行。關係到高森之死的巨大謎團就潛藏在這兩處地方……

他仰視著被街燈照亮的石階。雖然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不過透過門裡的屋頂輪廓,能看出樓棟相當大。裡面沒有人影,門扉緊閉。

修二慢慢地走上石階。他早已想好,這裡是宗教團體,如果有人問起來,自己可以說是來詢問一些有關普陀洛教的事情的。就算引起對方懷疑,自己也有辯解的理由。石階有二十級左右。路人在石階下經過,但沒人抬頭看。

修二來到門前。碩大的櫸木牌子上,黑色的“普陀洛教東京支部”這幾個字的字型頗具風格。修二側起耳朵,裡面靜悄悄的,白牆頂上冒出黑乎乎的樹叢。

修二藉著街燈的光看了看手錶。不到八點,作為訪問時間還不算晚。他真想心一橫推開一旁的那扇便門,但他下不了決心,因為他找不到恰當的開場白。若是在這兒詢問原光和銀行熱海支行長高森孝次郎的事情,那問法一定得講究技巧。而且,自己對普陀洛教本身還沒有足夠的瞭解。

這種準備的不足讓他在門前躊躇起來。

石階下的道路上車流不斷,從對面斜坡上下來的車輛,不時將前車燈照到自己這兒來。修二不由得有點擔心,自己在這裡晃來晃去的,會不會引人起疑呢?不過,他不甘心就此離去。高森一定是因為這個教團的事才從山梨縣的南部町跑到這兒來的,修二越想越覺得一定是這樣。

不過,修二當前還不想進入這教團支部。既然現在要調查普陀洛教的秘密,那最好避免正面接觸。真要在他們面前露面,自己也得有相當的準備才行,可他現在卻連心理準備都沒做好。現在所有條件都不利於自己。

但最終,修二還是推開了那扇冠木門一側的便門。他還是沒能抵擋住窺看普陀洛教東京支部的誘惑。另外他也擔心內部的人可能正在某處注視著自己,若真是這樣的話,不進去反而會引人懷疑。裡面那麼暗,自己又不熟悉情況,很有可能會被盯上。

進入便門後眼前是一條石子路。遠處的燈光暗淡地照著腳下。一旁是繁茂的庭院樹木,建築物黑乎乎地隱藏在深處。這裡到底與普通的住家不同,透著一種宗教的氣氛。

當修二的腳步聲在石子路上響起來時……

“哪一位?”一個沙啞的男人聲忽然從一旁的黑暗裡響了起來。

修二停下腳步,只見一名身穿西裝的男子從黑色的樹叢中走了出來。由於對方背對著光而立,修二無法判斷他的長相。

“晚上好。”他低下頭,儘可能恭敬地行禮,“我是來請教一下有關您這邊的宗教的事的。”

“您是從哪兒來的?”

對方的年齡估計有六十歲上下。隨著修二的眼睛對黑暗的適應,對方臉的輪廓也漸漸清晰起來。那是張高顴骨的冷面孔。

“我是過路人。深夜打攪十分抱歉,你們有沒有介紹宗教的印刷品啊?有的話,能否給我看看?”

“您是從誰那兒聽到我們這兒的事的?”

修二聽出來,對方的意思是問有沒有信徒的介紹。

“剛才已經說過了,我是一個過路人。我經常路過這邊,一直想找個機會過來看看。”

“這普陀洛教的事情,您以前從未聽說過嗎?”

“沒有。”

男子沉默了。他頭髮稀疏,體型粗短。男子的沉默中透著一種不快。或許是對修二並不知道普陀洛教的大名而感到不滿,抑或是對在這種時刻來訪的修二心存警惕吧。

“您身體有什麼不適之處嗎?”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後問道。

“沒有,並沒有什麼不適……不過,倒也不是特別健康。”

他早就聽說過,那些新興宗教的加入者,動機差不多都是想治病的。這就是現世利益的魅力之處。修二知道,進這門卻說自己無病無災顯然是不自然的。

“初次來這兒的人必須要有信徒的介紹,不過,您經常路過我們這兒,並關注我們,或許也是佛緣吧。那好,我現在就去給您拿一些通俗易懂的介紹文,請您先在這兒等一下。”

“打擾了。”

“在那兒等著啊。”對方再次強調。

當男子消失到昏暗之中後,修二很想稍稍靠近一下房屋察看裡面的情況。萩村綾子從豪德寺站乘電車去市中心的事,還有高森前支行長在距這兒不遠的青葉旅館去世的事,修二不禁把它們聯絡到了一起。高森與普陀洛教有關係。這個教團本部在真鶴,處於光和銀行熱海支行的營業範圍內。從玉野發現了高森支行長的業務過失而立了功來看,熱海支行與普陀洛教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

等待期間,修二真想靠近一下房屋看看,可由於並不知道男子會在什麼時候返回來,他沒敢輕舉妄動。房屋裡面仍靜悄悄的。耳朵裡所能聽到的,只有下面路上駛過的車輛聲。

木屐的聲音響起,剛才的男子返了回來。

“讓您久等了……”男子在修二面前停下,遞過來一本小手冊,“教團的大略情況都寫在這上面。您帶回去好了。”

“多謝。”修二把小冊子裝進兜裡,眼望著對方說道,“請恕我冒昧,您是這支部的負責人嗎?”

“不是,我並不是負責人,只是一個下層人員。”

“我或許還會造訪這裡,能否請教一下您的名字?”

“不用,就算不是我,您如果到了這兒,任誰都會接待您的。”

“是嗎,多謝。”

“不過,下次來的時候,一定要有信徒的介紹才行。”

“可我並不認識信徒,您能否給我介紹一位?”

“這個嘛……啊,您最好先認真地考慮一下再決定吧。畢竟,這兒的信徒都是真心想加入我們這個教團的。不全心全意地前來,我們也很難辦。我們是不會幫忙介紹的,您最好是自己自行尋找一位信徒。”

修二聽得出,這完全是對方巧妙的防範。於是,一句連他自己都沒意料到的話竟然脫口而出。

“信徒的話,我只知道一個人……”

“哪一位?”對方似被吊起胃口般問道。

“一個姓高森的人……不過很遺憾,他已經死了。”

對方頓時嚇了一跳,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出來。

自己太多嘴了,走下石階的時候,修二開始後悔起來。

自己那麼一說,對方必定會防範自己。由於剛才對方的說話方式觸動了自己的神經,修二竟一不留神說了出來。不過,對方有反應。眼下,那名男子正從後面直盯著自己走下石階。修二也沒有聽見便門關閉的聲音。不久,他便來到繁華的商店街。

完全如同預料的那樣。如果說那教團與高森沒關係的話,剛才的男子也不會有那樣的反應了。那個自稱是下層人員的男子在聽到高森名字的一瞬,竟啞口無言。正常情況下,他應該會向自己瞭解一下這個並不熟悉的高森,倘若信徒中有同姓者的話,他一定會爽朗地回應,問修二認識的是哪個高森先生。

至此,修二已完全確認,高森在去世那天到過這個教團。這是一個收穫。不過另一方面,自己今後恐怕再無法輕易來這裡了。如此說來,也不知自己剛才的造訪算不算得上成功。

正在修二邊想邊走時,忽然有人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矮個粗脖子的人正在他面前微笑。

“啊!”修二不禁驚訝地大叫一聲,停了下來。

“剛才我就覺得走在前面的身影跟您很像,果然是您啊。”

西東刑警帶著熱情的微笑捱到修二的一旁。兩人並肩走了起來。

“最近怎麼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撞上您啊。”

刑警說的自然是上次在“Point”遇見的事。

“是啊……”雖然嘴裡應著,可修二卻仍未從刑警突然出現帶來的震驚中調整過心情來。

“您這是到附近的朋友家去嗎?”西東刑警問道。修二懷疑自己從普陀洛教支部出來時被刑警看到了。這時,從身後來的一輛計程車正好鳴起車喇叭,修二裝作被嚇著了似的往路邊躲了躲,這正好給了他思考該如何回答對方的時間。

“是啊。一個朋友就住在這前面,我剛拜訪了他。”

倘若刑警看到了自己從那院落裡出來的話,這就明擺著是在說謊。不過,即使讓對方知道自己撒謊也無所謂。

“是嗎?朋友多可真好。”西東刑警仍然報以同樣的笑臉。這究竟是不是諷刺,修二也無法判斷。

“上一次在酒吧裡時,您也跟一位先生談得很帶勁啊。”這名刑警怎麼老是出現在自己要去的地方呢?修二想。

於是乎,修二又產生了剛才面對教團裡一問三不知的人時的心情,蹦出了同樣的意外之言:“那個,刑警先生,我姐夫遇害的那案子,現在還是那個樣嗎?”

修二的語氣像是在指責刑警對重要的案子馬馬虎虎。當然,他知道自己的這問題很唐突。

“啊,實在是抱歉。”西東刑警沒有慌亂,充滿熱情的笑臉也仍未變,“不過我們絕沒有放手不管。身為警察,我們一直在努力調查這樁未能偵破的案子。不久之後,一定會把罪犯揪出來的。在您姐夫的週年祭之前一定會有眉目。”

山邊修二從普陀洛教東京支部所得到的那本小冊子上寫道:

本教的信仰

普陀洛教是觀音信仰。因而,本教的主佛是觀音。不過,這裡需要宣告一下,我們信仰的並非普通寺院裡所見到的觀音菩薩。原委後面另行解釋。

一般說來,觀音指的是觀世音菩薩。這裡有兩種解釋:一是“給予塵世光明的人”;另一種是指觀音是“消除眾生煩惱之人”。只要唸誦菩薩的名字,眾生在現實生活中遭遇的各種災難和苦難就會立刻獲得救贖,關於這一說法,自古以來便見諸於《觀音經》等記載中,觀音實際上是救世的化身。可是,自中世以來,宗教墮落,失去了原本的意義,觀音信仰的形式也被歪曲了,而且現在仍在持續。使觀音的信仰重返正道,為人類祈禱真正的幸福,便是我們普陀洛教的根本精神。

何謂普陀洛教

普陀洛讀作“Futaraku”,實際上寫作“補陀洛”。不過鑑於這樣寫很難讀,並且出於本教傳教濟世的宏願,便將“補”改成了“普”。

補陀洛是觀音信仰的理想鄉。《華嚴經·探元記·第十九則》裡有這樣一段描述:“所謂光明山是指光明永遠照耀在山花上,象徵大悲光明。這座山在南印度的南面,在天竺名曰補陀洛山。此山中開滿了小小的白花,花中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香氣,香飄遠方。”在古代印度和中國,人們將這種理想鄉視作觀音的聖地,並到南海求索。而在日本,自古以來就不斷有高僧尋訪這理想鄉。但是,補陀洛山並不是現實存在的山,只不過是佛典中抽象的理想鄉。

然而,古時候的人們卻認為這聖地實際存在。由於觀音信仰,日本各處建有不少補陀洛寺,其中比較有名的在紀州的熊野和櫪木縣的日光山。尤其是紀州的補陀洛寺,歷代此處的高僧都駕舟尋求南海的補陀洛,將生命置之度外。過去的觀音信仰就是如此純粹。

可是,正如前文所述,補陀洛山只是象徵性的存在。比如山上長滿各色奇木,山下的海里遊有美麗的奇魚,山上有宮殿樓閣,閣內有不空羂索觀音站在蓮花獅子座之上等,這些都是佛殿勾畫的空想圖,只是為了讓世人容易理解而具體化的想象。觀音信仰的真正理想鄉就存在於這個塵世上。只要信奉觀音,接受其宏大自在的靈力,任何人都能夠住到這塵世的補陀洛,亦即理想鄉里去。因此,為了與古代的觀音信仰相區別,我們便將教名稱為普陀洛教。

加入普陀洛教後

加入普陀洛教後,疾病會痊癒。有許多疾病連現代醫學都無法治癒,這是由於人類過分依賴物質文明,忘記了精神統一的緣故。有許多人在信奉了普陀洛教後,疑難雜症便得到了痊癒。並且,所有的信徒都說,自己的家庭也都變得無比幸福。商人的生意興隆了,上班族晉升了,學生在學校的成績提高了。本教的信徒全都變成了受人尊敬、品格高尚的人,社會地位也提升了。這一切,都是因為領悟了觀音信仰的真髓,受到了觀音的佛恩。

本教的成立

為賀宗章是普陀洛教團的初代教主,他原本是三重縣鄉下的一名小學教師,二十一歲時對當下的宗教產生了疑問,經過苦心研究,他終於悟出:宗教的根源在於補陀洛信仰。

後來他歷經萬苦,終於建立了今天這偉大的普陀洛教團。初代教主圓寂後,長男成為第二代教主,促使教團越發繁榮。

本部與支部

教團本部在神奈川縣的真鶴。初代教主之所以選該地為教團本部,是因為真鶴半島延自蔚藍的相模灘,地形恰似古時候高僧從熊野駕船尋訪補陀洛的模樣。原本觀音信仰的理想鄉並不在南海,而是在這個塵世,即在人心之中,可是人卻無法看見自己的心,只能尋求一種象徵性的東西。因此,本教把面向南海的真鶴半島作為了聖地,也是本部,支部包括東京支部在內,在全國有八十多處。支部的信徒每年春秋兩季以團體形式到總部參拜。

組織

本部有教主。其下設宗務總長一人,宗務主任三人,負責教團的整體運營。輔助他們的幹事很多,這裡省略。正如前面所寫,本教並無神像,因而並不祭祀觀音。主佛就在我們個人的心裡。象徵主佛的是教主。此種情形日本的神道裡面也存在。比如奈良縣的大神神社是以三輪山為神體,並無本殿。這才應該是宗教本來的面目。正是因為宗教塑造了神像並對其膜拜,才開始了墮落。本教的教主可以被稱為信徒的象徵,另外,本部所在的真鶴半島與大海也堪稱是本教的從屬本體。

教團的事業

既然本教的精神是建立在構築塵世理想鄉之上,教團自然要為這個目標建設現實的理想鄉。若只是教化抽象的教義,對人類的生活毫無用處。

本教團正致力於理想鄉在現實中的建立。即,在某些特定的地域,建造只有本教信徒生活的城市。在那裡建造信徒們的家,讓信徒們都過上豐富的精神生活,構建出一切都統一和諧的環境。那裡不會出現一般社會中常會發生的紛爭。既不會有打架,也不會有爭吵,因為大家都是同樣的精神思想。在這個城市裡,贏得所有人尊敬的人將會成為代表者,聽取大家的意見和希望,建設各種設施。以前,這些只是哲學家和宗教家空想的理想鄉,而現在,它正透過我教團的手,一步步建設起來。普陀洛國並不在遙遠的南海孤島上,而是實際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所以,只有建設這種理想的城市,才能讓人感受到它的真實存在。城鎮的信徒以教團本部為聖堂,朝夕感恩祈禱。說到這裡,或許有人會想起西洋的中世宗教城市,其實本教團與此不同,因為本教團與信徒是透過對佛典的禱告聯接在一起,所以成為了最崇高的理想形式。本教的城市會獲得無限的發展。

為此,土地和房子必須是信徒自身的東西。鑑於信徒相互扶助的精神與本教的慈愛,本教團形成了極易獲得土地與房子的組織模式。只有這樣才能形成普陀洛國那樣的樂園。由於該城市和諧,人們會親眼看到普陀洛國中一樣的祥雲,親耳聽到珍禽的鳴囀。那裡既無疾病也無災難,透過教義聯接起來的信念將和平充分賦予我們的城市。可以說,這是世界和平的第一步。哲人和宗教家的空想將在這裡第一次變成現實。

那麼,如何才能建設這樣的城市,並讓人們擁有各自的土地和房子呢?最重要的是,請皈依我們的教團。本教不希望被人們誤解為是以擁有土地和房子為誘餌拉人入教,並且不希望人們懷著這種心態來入教。請信仰普陀洛教。一切現實的建設都是基於這種信仰而進行的,敬請理解。

修二讀完後長舒了一口氣。那麼多注有假名讀音的文字把眼睛都累壞了。不過,這種古老的文體卻將奇異密教的神秘性和莊重性表現了出來,感覺跟神社、寺院的“神籤”很相似。多虧了這小冊子,自己終於弄明白了普陀洛教的大致內容。東京支部的那個男子讓自己先讀一讀小冊子,因為一言半語是解釋不清楚的。

令修二感興趣的並不是前文中冗長的教義說明,而是其組織形式與教團事業。裡面說,初代教主為賀宗章是三重縣的一個鄉下小學教師,這一點並非不能想象。小學教師成為新興宗教教主的例子以前也有過。或許他們利用在講臺上教育兒童期間所獲得的獨特的雄辯術和讀心術,深深地抓住了人們的心理。裡面還說,現在的教主是創始人的兒子,下設宗務總長一人,宗務主任三人。這麼說,這是個規模相當大的教團。它在全國設有支部,信徒們每年春秋兩次都會從各地齊集真鶴本部參拜本山。

還有一處值得注意,這個教團是從現實的土地中尋求普陀洛國的理想鄉,並在這土地上建設宗教都市。不能不說這是一個新的設想。看來這個教團並非是鬆散的團體,而是以宗教為核心的緊密共同體。倘若真如小冊子所寫的那樣,它就不再是普通的精神宗教,而是一種基於現實的教化事業了。

最近,老百姓最渴望的便是土地與房子。教團強調說可以提供信徒土地與房子,這一點跟治病一樣,同樣是一種現世利益。極端地說,隨著醫學的進步,幾乎所有的疾病都會被治癒。從前,宗教信徒的入教動機幾乎都是希望透過入教來治療疾病,其中的大半都是肺病。而今天,肺結核已不再是不治之症。也就是說,宗教的現世利益已被大大壓縮。那麼,剩下的現世利益就只有家庭安全和生意興隆之類了。這些幾乎是所有宗教都會給予的利益,並不獨特。而此教團則是給予人們土地和房子,這對於當代的老百姓來說是莫大的利益。小手冊裡還宣揚說,住在教團創造的城市的居民間既不會出現吵嘴打架,也不會罹患疾病,可以過上朝夕和平的生活。上面還寫道,他們的這座城市正是現世的普陀洛國,城市裡的人們可以眼見祥雲,耳聽妙音……

不過,仔細看這小冊子會發現,裡面並未記述現實的理想鄉究竟在哪裡。教團若是在這方面加強宣傳效果會更好。

也可能就如他們事先宣告的那樣,他們要建設的是緊密的信徒共同體,不希望人們以單純的好奇心或者是想獲得土地和房子這樣的動機來入教。換言之,教團想竭力避免被人誤解為他們是在用房子和土地為誘餌誘騙信徒——“切莫誤解本教是以擁有土地和房子為誘餌拉人入教”。倘若帶著這種心態入教會給教團帶來麻煩,所以,要想瞭解更具體的情況,要入教並取得信徒的資格才能瞭解更多。可以說,此教團帶著一種密教主義的氣息。

有傳言說,新興宗教很賺錢。這普陀洛教團似乎也擁有相當的財富,可以購建房子土地,再將其以低廉的價格賣給信徒。若真是這樣,教團當然會極其小心,不公開“宗教都市”的全貌。小冊子是向一般人宣傳時用的,內容刻意避免敏感的資訊。事實上,倘若信徒們帶著各自的私慾一齊加入教團,那教團無疑也會手足無措。無論是多麼有錢的教團,恐怕也不會無限度地提供房子和土地吧?

新興宗教與金錢。

想到這裡,修二的大腦中終於浮現出光和銀行與普陀洛教之間的具體關聯。

光和銀行管理著普陀洛教團的錢!眾所周知,銀行都希望人們存款,它們自然不可能對這個教團的錢熟視無睹。作為光和銀行熱海支行長的高森,在業務上一直跟真鶴的教團有所接觸。如果光和銀行是普陀洛教團的重要交易銀行,那熱海支行長自然就會頻頻進出教團了。

那麼,玉野文雄所揭發的高森支行長的業務過失,是否真的就發生在其與普陀洛教的交易之中呢?修二覺得有可能。但由於熱海支行的業務遍及當地的酒店業者及其他各方面,所以不可能當即就得出結論。不過,從那個弟媳婦對普陀洛教那深懷敵意的口氣來看,這方面的可能性似乎很大。正因如此,高森才會去造訪世田谷的教團支部。修二這麼想道。

假如高森在與教團的業務間有非法行為,被發覺後被免職的話,那麼鑑於先前的關係,高森在退職後一定會繼續與教團進行交涉。支行長最容易想象到的非法行為,不外乎是與業務物件勾結同謀。被趕出銀行的高森為何特意從南部町趕到這東京支部,其原因可以從這一點來推測。

那麼,高森為什麼沒有去真鶴的本部呢?若是這種關係的話,教團本部應該成為他交涉的物件才是啊。

關於這一點,修二暫時想到兩個解釋。

第一種可能是高森做支行長時的同謀物件從本部調到了東京支部。

另一種可能當然跟玉野文雄有關。莫非玉野在教團的東京支部,於是高森去造訪在那兒的玉野了?身為銀行考查課長的玉野是揭發高森支行長的人,所以玉野自然也熟知光和銀行熱海支行與普陀洛教團之間的特殊關係。高森會不會是去找玉野協商什麼事的呢?此時的協商可以理解為多種意思:高森應該會對玉野抱有憎恨與厭惡;不過,另一方面,在圍繞教團的問題上,二人之間或許有著特殊的秘密吧。

至此,修二又想起一件事來。

昨日去熱海時,他在站前看到光和銀行東京支行的加藤秘書跟貌似花房行長的人坐進了車子,但在那家大眾飯館催促訂餐的支行職員卻並不知道行長已來到熱海。這麼說來,行長到熱海來或許並非是為了業務上的事,而是另有目的。

如果是來熱海款待客人或是靜養,行長也應該會通知支行職員啊,比如提前一天跟支行打個招呼,安排接待等等,這樣做對他自己也方便,不聯絡支行反倒顯得不自然了。但現在支行職員卻不知道此事,說明總行並未通知。那麼,花房行長究竟是出於什麼目� �趕去熱海的呢?

事到如今,修二不由得懷疑起來,莫非行長的目的地並不是支行,而是真鶴的教團本部?由於新幹線並不在真鶴站停車,所以他只能從熱海驅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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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二陷入沉思。

行長明明是要去教團本部,為何不去聯絡熱海支行呢?既然教團相當有錢,是光和銀行重要的儲蓄大戶,那前去熱海的行長應該跟熱海支行聯絡一下才是啊。

真是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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