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忍冬眼神微微一顫, 不自覺地垂下了眼，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
他沉默了。
然而一陣沉默之後, 卻倏忽笑了出來。
“是我幹的。”
連喬一愣。
忍冬抬起眼, 稚氣未脫的小臉上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是我把沙子灑在樓梯上，害他們摔倒。增加了死亡人數。”
他說的是“增加死亡人數”，而不是“害死他們”。因為餓鬼出來本就是要殺人的。
只不過, 如果他不做這個, 或許倖存的人不會只有小蘋果一個。
連喬在轉念之間就已經想明白這些。他下意識地朝客廳裡瞟了一眼，只見小蘋果遠遠地坐在客廳那一頭, 正低頭鼓搗著自己手臂上的紗布，大概是紗布纏得太緊, 她不太舒服。
連喬確認她沒有注意到這裡，便把小忍冬放到水池臺邊上。自己仍舊洗著那杯子,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口中輕聲問道：“為什麼？”
“因為他們總有一天要對我們下手。從你開始, 然後是我。”小忍冬兩條腿從水池臺邊垂下來，那小短腿卻沒有晃盪，只是安安靜靜地併攏在一起，顯示出一種異於孩童的平靜。
連喬聽了這話，臉上露出些許複雜神情。他盯著水龍頭下的水流, 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小忍冬仰起頭, 看著他說：“只剩下我們兩個二人世界，不好嗎？”
連喬：“那小蘋果呢？你還要對她下手嗎？”
小忍冬眼神一閃，像是被什麼東西刺痛了一下。他沒有再說話了，低下頭去, 看著自己的一雙小短腿。
連喬見他這樣，知道他終究是不忍心。可是他竟然會對其他人暗下殺手，這是連喬萬萬沒想到的。
他所認識的徐忍冬，像手捧聖經獨坐於薔薇花叢間的神父，言行舉止裡不自覺地流露出殉道者氣質。他那樣的人怎麼會為了“先下手為強”這種理由，把隊友全部殺光？
不，他甚至不是親自動手，他是借刀殺人！
他是故意設下陷阱，提高副本難度，借鬼怪之手害死隊友！
若非連喬聰慧敏銳，他這招甚至不會被人察覺！
而他顯然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牛奶裡下了安眠藥，讓連喬一夜睡到天亮，沒能聽到隊友的呼救。
這是何其……何其縝密而……惡毒的計劃。
——沒錯。忍冬這一番舉動，已經近乎惡毒了！
小蘋果就至今還被矇在鼓裡，甚至還慶幸作為關鍵玩家的小忍冬沒有出事。
連喬一念至此，感覺心臟像被攥緊了一樣地痛。
從什麼時候起，忍冬竟變成了這樣的人？
他知道忍冬是為了活下去，是為了和他一起活下去，可是……
可是這樣不就失去做人的底線了嗎？
他無法因此責備忍冬什麼。但他心裡湧起了深深的失望與不安，甚至感到有些害怕。
難道一直以來，忍冬都在偽裝自己，直到現在才暴露出來嗎？
說真的，如果在套娃副本裡，忍冬就是這樣視人命如草芥，那他或許根本……不會愛上忍冬。
他並不是愛一個殉道者，不是希望忍冬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或許他對忍冬的好感起源於外表，可是真正令他動心的，是忍冬在絕境之下所堅守的道德底線。
那是遠比忍冬的容貌更為瑰麗的東西。
然而現在……
手中的杯子早已被沖刷乾淨了，連喬卻仍舊呆呆地看著水流，忘記關上水龍頭。
小忍冬歪頭看著他，嘴角微微翹起，稚嫩的小臉上流露出淡淡的自嘲與哀傷。
“我們之間，總有一個要當壞人。”小忍冬微笑地道，“我不想你變壞。所以……這次壞人由我來當吧。”
連喬原本胸中苦澀，就連舌尖都微微發麻。然而聽到這句話，他像察覺到什麼似的，猛然抬起頭來。
……這次？
腦中電光石火，一下子閃過很多東西。然而下一秒——
“唔！”
連喬像被雷劈中似的，身子猛地顫了一下。他顧不得手上水珠尚未甩幹，下意識地捂住了腦袋，滿臉皆是痛苦神情。
忍冬大驚：“你怎麼了？”
連喬咬著嘴唇，似是極力忍耐痛苦，卻搖了搖頭。
忍冬從水池邊緣爬起來，想朝他伸出手。未曾想，剛滿三歲的身體平衡功能極差，就在他爬起來的時候，圓滾滾的身體搖晃一下，竟從水池邊緣跌了下來！
“小心！”連喬瞳孔一縮，本能地伸手接住他。
肉乎乎的小身體摔進懷裡，結結實實地被他抱了個滿懷。連喬後怕似的緊緊抱住他，口中不斷責備：“你能不能小心一點！你才多大啊！不要做這種危險動作！你長點兒心好不好！如果我沒接住你——”
他連珠炮彈似的把忍冬罵了一通，小忍冬愣了一下。猶豫片刻，還是抬起小手來，輕輕碰著他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問：“你頭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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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連喬也愣住了。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忍冬手忙腳亂從水池上爬起來，是因為擔心他，急著想要撫慰他。
連喬心裡莫名覺得酸酸脹脹的，無法說出那具體是什麼感覺。
他嘆了一聲，說：“我沒事，不疼了。”
小忍冬松了口氣，又問：“你怎麼會頭疼？看你的樣子，痛得很厲害。”
連喬：“我不知道……最近偶爾會這樣。”
小忍冬皺起眉頭來。擔憂在他臉上如有實體，他那粉嘟嘟的小臉皺成了一個深沉的陳年老桔子，看上去竟有些憨態可掬。
連喬不禁笑了，揉揉他的頭髮說：“已經沒事了，可能就是偏頭痛吧。”
“……”小忍冬眉頭緊鎖，正要說話，卻忽然抬起眼睛，眼神微微一變。
“你們在幹嘛？”身後傳來小蘋果的聲音。
連喬回過頭，看到小蘋果抱著紗布纏繞的手臂朝這裡走過來。她詫異地看看小忍冬，又看看連喬：“你們怎麼吃個早飯吃出這麼大動靜……你們到底吃好了沒有？”
連喬咳了一聲，這才想起早餐還在鍋爐上熱著。為免小蘋果起疑心，他伸手在小忍冬肉乎乎的臉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這不是兒子太可愛了麼，沒忍住就親了幾口。”
小蘋果：“……”副本不是法外之地！你這樣是要被抓起來的你知道嗎！
她臉上露出個一言難盡的表情，搖著頭又走開了。
連喬轉身去弄早餐。小忍冬站在他背後，仰頭看著他忙碌的背影，眼神深沉而複雜，如有千言萬語，無法訴說。
連喬準備好了早餐，端上餐桌，卻怎麼也吃不下去。
原因很簡單——對著一地的屍體，誰能面不改色地坐著吃飯啊！
“這次屍體怎麼沒刷掉……”連喬只覺血腥味沖鼻而來，他捂著鼻子，滿臉嫌棄，“這讓人怎麼吃啊。”
忍冬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什麼，然而卻說不出口，只好乾巴巴地道：“不知道啊。”
小蘋果道：“之前的屍體都被餓鬼拖走了，這次可能死得太多了，餓鬼吃不下，所以……”她瞟了瞟那滿地的凌亂屍塊，也不禁後背發涼，摸著胳膊道，“到了晚上不會詐屍吧？”
“詐屍不至於，只是恐怕都要變鬼。”小忍冬終於能說出話來。
連喬嘆了口氣。
就在此時，樓梯上下來一人，正是睡眼惺忪的院長。
三人齊刷刷望向院長，心裡都湧出一股好奇來，不知院長見到這一地屍塊會有何反應。
萬萬沒想到，院長只是無奈地表示你們怎麼把樓下弄得這麼髒亂。然後很淡定地抄起掃帚，把屍塊都掃進了垃圾桶。
地上的鮮血也被她用拖把拖乾淨了，彷彿她不是在處理殺人現場，而是很普通地做家務。
“這院長怕不是瞎了……”小蘋果瞠目結舌。
“大概是副本自行調整，讓她覺得這一切很合理吧。”連喬道，“畢竟她每過一天就老一歲，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說到這裡，他像想到什麼似的，忽然抬起頭望向二樓。
“對了，忍冬。”他旋即又回過頭來，問小忍冬，“你們福利院是有宵禁還是什麼的，怎麼一到晚上就會鎖門？”
忍冬道：“宵禁倒不至於，不過畢竟都是小孩子，院長不讓我們太晚睡覺。”
“那會把所有房間都鎖起來嗎？”
忍冬想了想，搖搖頭。
“那看來鎖門是副本裡的私設。”連喬陷入沉思，“這是為什麼呢？難道……”
小蘋果眼睛一亮：“難道他們知道晚上會鬧鬼？”
連喬點頭道：“我也這麼想。既然他們會鎖門不出，是不是說明如果他們出現在餓鬼面前，鬼也會對他們動手？”
忍冬聞言一愣。
連喬說完這話也沉默下來，不知在想什麼。
小蘋果詫異道：“你們兩個怎麼都不說話了？”
連喬看了忍冬一眼，苦笑一下：“你也想到了？”
忍冬點點頭。
小蘋果看他倆眉來眼去的，瞬間怒了，一拍桌子道：“你們倆能不能別打啞謎，你倆有默契，我跟你們又沒有！這麼多隊友就死剩我一個了，能不能珍惜我一點別天天喂我狗糧？！”
忍冬：“……”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啊。
連喬：“……”你這麼拍桌子你手不痛麼？
兩人尷尬地對視一眼。連喬咳了一聲，說：“不是，我們沒打算秀恩愛，就是這個情況有點……嗯……”
小忍冬卻道：“不用顧及我。說吧。”
連喬似有不忍：“你確定？”
忍冬點點頭。
連喬嘆了口氣，望向小蘋果：“好吧，那我就告訴你……”
小蘋果：“……”媽的，這副“看你智障我就大慈大悲地告訴你吧”的表情真是氣人。
要不是我身受重傷，我當場就能打死你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