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靈七日, 二月二十四,盧氏被遷往北郊靈山下葬。
墳前,司禮者高唱祝詞。而後宣讀趙晉落了印的放妻書。墓碑是其兄長盧青陽所立, 上書“河陽盧門女史字霜墓”。
她徹徹底底,得到了解脫。
當日, 許多達官貴人前來憑弔致意。
有人說趙晉無情。恩師託付, 要他照顧寡女, 臨了,他當了甩手掌櫃,連個名分也不肯留給她。
有人說商人重利,盧氏死了, 盧家無用, 故而棄若敝履。
趙晉沒有解釋。
他來得很遲, 人群幾乎都散了, 只有盧青陽一家, 還在墳前哀聲痛哭。
盧織懿遠遠看見趙晉, 忙拍了拍父親的肩, “是趙姑父。”
盧青陽站起身, 上前迎著趙晉, “謝謝, 謝謝您能過來, 送疑霜最後一程。”
盧氏去的時候,盧青陽是最後陪在她身邊的人。墳前放妻,他知道趙晉要背多少罵名。
趙晉點頭致意, 說“節哀”。很奇怪,他原本應在盧青陽這個位置上,替髮妻操辦喪葬事宜, 他應穿孝守在靈堂,謝來客致意。此刻他卻跳脫這些繁冗之外。盧氏解脫了,同時也解脫了他。
一切畫上句點,傾城傾國顏色,最終歸於黃土。
香魂一縷,白骨一堆,韶華易逝,人是多麼脆弱的動物。
他立在墳前,本想說點什麼,搜尋遍腦海,卻發覺自己對盧氏,竟一句話也不需交代。
他在斜陽下轉身離去,那些相互糾纏折磨,彼此消耗怨懟的過往,都在盧氏終於重獲自由後,化為墳上一縷煙。
風一吹,就散了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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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晉忙起來。
經由上回事後,許多事需出面處理。
當初鴇母要把秀秀送去伺候的,是興安侯的義子段鳴。趙晉拖章星海做中人,將其請出來喝了一頓酒。
為平對方怒氣,他送了不薄的銀資。
自然這些事,沒必要讓柔兒也知道。他是個很稱職的守護者,外頭的事,一向不叫內眷費心。
但柔兒自然也能猜到他定然損失不小。她很內疚。
孔哲託她幫忙照顧秀秀,她一邊要忙著在鋪子裡做幫工,一邊要顧著客棧裡的病人,兩頭奔忙。從那日和趙晉分開,至今倆人還沒再見過。
孔哲獨自去打聽程鬱的宿處。
秀秀掌握的訊息有限,只知道當日他是為了爭搶京城某富戶人家少爺的西席之位來的京,至於在哪兒下榻,連她也不知道。
孔哲一間間書院打聽過去。夫子們大多相互都認識,前些日子誰家招攬過西席,也多能打聽出來。
他從外頭回來,一直逃避著秀秀的目光。
她眼尖,瞧見他下巴上有傷,“你這是怎麼搞的,跟人打架了嗎?可找到了程先生?他人在哪兒?”
“沒有。”孔哲有氣無力地道,“大海撈針,哪有那麼容易,你還病著,多歇幾日吧,別急。”
她怎可能不急?心裡強忍著怒氣,不敢還像從前那麼對他發脾氣。自己利用他的事被揭穿,多少有些心虛。
柔兒覺得自己不該在這兒,替她掖好被角收了藥碗,“我先出去了。”
她剛步下樓梯,就聽孔哲喚她。
“陳柔姐,你給我姐,去信了嗎?”
柔兒點點頭,“我只說,你一切都好,請她不要記掛,至於旁的,等你回去自己跟她解釋。”
孔哲說謝謝,“我挺後悔的,她肯定急瘋了,我從小到大,這是頭一回不聽她的,她一定很失望。陳柔姐,這些日子謝謝你,給你和趙爺添麻煩了。”
柔兒笑著安撫他:“你別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經過這次的事兒,以後你行事,肯定會更謹慎的。”
孔哲有點不好意思,柔兒也就比他大個一二歲,她可比他穩重沉著多了。
柔兒瞥了眼他下巴上的傷,遲疑道:“阿哲,你是不是找著那個人了?”
他眼底的光芒黯淡下來,垂眸道:“找到了,我不知道怎麼跟秀秀開口,他、他有家室的……”
秀秀要是跟他,只能做小,還得瞧大房答不答應讓她進門。
柔兒沒想到會是這樣,這麼說,秀秀也是受人矇騙,給人騙了清白,懷了身子,對方根本沒想過負責任娶她。
“你們起衝突了?他知道秀秀的情況嗎?他怎麼說?”
孔哲抓緊扶手,憤然道:“他說秀秀是自個兒願意的,他本來都不想……是她自己上趕著……這個混賬!這樣一個下流胚子,竟還道貌岸然地教書,他哪裡配?”
柔兒嘆了聲。她同情秀秀,都是女人,她知道懷孕多辛苦,沒了孩子得有多疼。秀秀跋山涉水,大著肚子來找那男人,可對方竟在另一個男人面前,大言不慚地說是她自己投懷送抱……
“陳柔姐,你有法子勸勸程鬱嗎?秀秀清白沒了,總不能就這麼不了了之獨自回去,她下半輩子,還怎麼嫁人?”
柔兒默了片刻,搖搖頭,“孔哲,你和我在這件事上都是外人,感情是秀秀自己的,選擇也該她自己來做。你再怎麼護著她,總有一日,她也會知道真相,她本來也有權利知道真相。”
她不再多言,轉身走下樓梯。孔哲目送她走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才踅身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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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兒在繡坊多耽了一會兒,她跟的繡娘師傅今兒接了單急活兒,有個官員的朝服勾破了繡花,拿過來縫補。
官員朝服每年下發數量是固定的,有的會在外頭尋人多做幾身備用,但有的則沒有,緊急時刻才來臨時抱佛腳。
這縫補的活兒並不簡單。朝服不能馬虎,不是打個補丁就能解決的事。需得分析出原有繡花的脈絡,一針針把斷口補起來,要保證縫補的平整、圖案完好如初,不能給人瞧出來是改過的。比重繡一遍花樣還難。
師傅很有耐心,指著斷口跟柔兒解釋,“你瞧,這平金繡就這樣,金線要平整,鋪好在圖案上,每一節都用絨線釘緊,這線斷了,補起來就留下道子了,雖然遠看瞧不真切,可上手一摸就能覺出不平整。平金繡最要緊的就是金線不斷,一根繡到底這圖案才完美。所以我會先把這鷺鷥拆掉,重新繡一遍。至於留白的地方,拆開斷口處的線頭,把銀絲捻進去,儘量讓它仍保持為流暢的一條線,走針要先計算好,多一針少一針,都會破壞完整感,自然會與原來有些差別,但這些細微處,暫顧不到了,咱們只有一晚的時間。”
柔兒認真聽著,每一針都仔細的瞧,生怕自己錯漏了一處細節。不時還要給師傅擦汗、遞水。
她從繡坊出來時,已經快子時了。
步入客棧的門,臨窗坐著的人朝她看過來。
趙晉懷裡抱著熟睡的安安,朝她招手。
走過去,他勾唇解釋,“孩子哭鬧,說要見你,等太久,支撐不住,睡了。”
柔兒瞥了他一眼,如何不知道他用的什麼伎倆。
她接過孩子,抱到自己房裡,好好替她蓋好被子,放下帳簾。
趙晉抱臂靠在門前,歪著頭笑道:“不請我進來坐坐?”
柔兒不說話,只走到桌邊,斟了杯茶。
趙晉從後走過來,視線落在她細細的腰上,想抱一把,手撫在她衣角,到底沒敢著實抱上去,她轉過身來,他便鬆開手笑了下。
柔兒把茶推過去,輕聲道:“上回的事,給您造成了不少困擾吧?我聽人說,興安侯勢力很大,連睿王也要忌憚,您得罪了他,……可還安全嗎?”
趙晉笑道:“你關心我,是單純的怕我出事,還是因為內疚,覺得自己連累我?”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簾,“有區別嗎?”總不是她害了他?她確實放心不下。
他試探伸出手,扣住她手背,摩挲著她的指尖,曖昧地道:“自然不一樣。怕我出事,那是你心疼我。若只是愧疚,那是當我是外人兒了。你倒是說清楚,究竟是哪種關心?”
柔兒想把手抽回來,被他緊緊抓著不放,她惱得紅了臉,別過頭不去瞧他含笑的眼睛。趙晉抓著她,步步緊逼,“固然是有些棘手,還不至這就丟了性命。不過我損失確實不小,你覺著,當怎麼賠我?”
柔兒掙扎不過,那只手燙的難捱,她無力地瞥他一眼,說:“趙爺,您別這樣。”
他譏笑道:“哪樣?我這麼虧,不能討點甜頭?柔柔,你好狠的心,折磨我這麼久。你要覺得愧疚,想補償,我告訴你一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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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過來,讓我親個嘴兒,這筆賬,咱倆就抵了,怎麼樣?”
他作勢就要撲上來,柔兒大駭,抽手猛往後退。
他倒也沒真敢來硬的,給她溜開了,她喘著氣道:“趙爺,您要再這樣,往後您別來了。”
她惱得背過身去,心臟砰砰跳著。
他手臂撐在桌上,茶水都因她掙扎弄得灑了,他揉著額角,揚聲笑道:“行吧,陳掌櫃會做生意,光要利錢不捨本兒,算我當回冤大頭,由著你宰了。”
柔兒心裡有點不舒坦。她欠了這麼大人情,難道真不還嗎,可憑她的實力,拿什麼還啊?她總不能再糊里糊塗把自己賣了吧?
往後這些閒事,她絕不攬了。她有些挫敗,又十分懊惱。
趙晉怕真惹得她生氣,到時又哄不迴轉,他敲了敲桌案,“你出來有二十來天了,還不回清溪麼?”
正經說話,她也不好不理人,猶豫了一會兒,答道:“月底走。”
也不問一句他什麼時候回去。
趙晉已經習慣了她的冷落,他撣著桌上灑的水珠,漫不經心地道:“我也準備月底走,這回得罪了興安侯府,路上怕不太平,你最好跟著我,別一個人單獨行動。”
她白他一眼,沒有吭聲。
趙晉笑道:“你不說話,我可當你應了。你最好也別提條件了,我帶的人有限,分不出兩撥來看顧。”
柔兒要開口,被他擺手打斷,“別說見外的話,自打管了這事兒,咱倆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想尋死,還得問問安安答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