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騫知道, 他們正在下墜。
他能做的,只是緊緊抱住她,用自己的身軀護著她, 讓她少受些銼磨。
此刻他心裡想的, 只有如何保住她不要讓她受傷這一件事。
他忘了自己肩膀上的痛, 忘了自己的身份, 忘了他是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遇到這些事。
終於,不受控制的滾落停止了。
他們撞在一棵樹上, 撞的很重。
他悶哼一聲,肩胛處的疼痛越發火辣起來。
但長期的訓練讓他比常人更能忍痛, 他看見姑娘暈厥的臉,下意識去探尋姑娘是否有受傷。
很糟糕, 他到底沒能好好護住她,她裙角一片殷紅, 小腿好像受傷了。
他單膝跪在草地上, 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四周只有草木,毫無人煙。他的從人帶的不多, 不知能不能擊退那夥賊人。
而後他望著姑娘的臉開始思索, 現在該怎麼辦?
她暈厥了, 腿上正在流血。是該放任不理還是?
肩頭灼燒般的疼痛令他思緒斷了一下, 適才滾落的過程中那只脆弱的羽箭已經折斷,此刻只有一隻鐵質的箭頭嵌在他的肉裡。他伸手試了試,兩手都夠不到, 且沒有鏡子的話,他也沒有辦法自己把箭頭剜出來。
他索性不再理會肩上的傷,站起來試了試, 其他傷勢都不重,在他能夠忍受的範圍。此刻姑娘的安危比較重要,他把她扶起來,解下自己的袍子疊成枕頭形狀放置在她腦後,讓她躺的舒服一些。
接下來,是先處理她的傷還是先去找人來幫忙?
他想了會兒,否定了後一個念頭。追兵人眾,又都是高手,他受傷的情況下,更加不是那些人的對手,還是儘量隱匿行跡,等從人來找他比較好。
他打量著姑娘。
她生得嬌俏,鼻子很挺,秀氣的唇因受傷失血而微微發白。雖是個極美麗的少女,可他見過的美人非常多,原該不會注意到這朵還沒完全長開的小花才是,為什麼他卻總是注意她,想逗她說說話呢?
“對不住,連累你跟著我受苦啦。”他笑著撥開她額前的頭髮,指尖不小心觸到她臉上細膩的皮膚,他觸電般把手收回來。過了一會兒,他重新伸出手,在距離她面部一寸之處,微微發顫地躑躅著。
她臉蛋光潔滑嫩,像新鮮的水豆腐,那麼軟,那麼白,那麼嫩……因這張小臉太漂亮,連臉頰上細小的擦傷都跟著變得可愛起來。
他喉嚨發緊,喉結滾動了兩下,不知道是受傷後頭發暈還是男人遇到一個美麗女人時的本能發作,他心裡生起了一股非常……齷齪的想法,——反正她不會知道,摸一下?
他的手停在她臉頰畔,天人交戰中,理智佔了上風。他收回手,沒有無禮地隨意觸碰。
他已經連累她受傷了,不能再做這麼下流的事。至少、至少也要她點了頭才能……
正胡思亂想著,姑娘那羽扇般的睫毛顫了顫,小腿上的疼痛讓她緩緩甦醒過來。睜開眼,就看到霍騫那張狼狽的臉。
他模樣生的好,出身又尊貴,安安看到的他,總是氣定神閒含著一抹笑,瞧來親切,可眼底又隱隱蘊了幾絲疏冷,這個人非常復雜,總給人一種彆扭的感覺。
安安不喜歡他,特別是在被他利用後,她對他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厭惡。
因此醒過來看到這張臉,她立時警覺地蜷縮起來飛快朝後退去。
身後棵樹,她腦袋在上重重的撞了下,而後思緒回籠,她回憶起適才發生過什麼。
她在林中跑馬疾馳,有只羽箭朝她面門射過來,而後側旁衝出一個人來,替她擋住箭然後抱著她滾到一邊……
她蹙眉抬起頭,望著眼前的青年。
他苦笑了下,指了指自己的左肩。
“你……沒事吧,趙小姐?”他救了她,就在剛剛。
安安臉色緩和了一點,腿上的痛讓她淺淺呼了一聲,移目看過去,發覺自己小腿正在流血,她試探想動一動,劇烈的疼讓她臉色變得慘白。
霍騫蹲下來,溫聲道:“好像不僅是皮肉傷,你腿上的骨頭像是斷了,要是不及時處理,以後也許會落下殘疾。”
安安抿唇望著自己那只腿,沒有吭聲,她扶著樹想站起來,腿疼得厲害,她才晃了晃身形就重新跌坐下來。
“趙小姐,我沒騙你,你的傷必須馬上處理。”
安安抬眼看他,“怎麼處理?這裡又沒有郎中。”
霍騫道:“我會處理斷骨和皮外傷,你信不信我?”
安安睜大眼睛,“這、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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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下來,日暮時分,山底已經很黑了。
霍騫用木枝將姑娘的小腿固定住,撕下衣襬上的一塊布條纏住那兩塊木頭,抬起眼來認真地道:“稍後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讓郎中重新為你處理一下,暫時先固定住骨頭,不要亂動,知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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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適才見識過他處理外傷和她的腿傷,對他懂得醫治傷病一事已然信了五分。
兩人沉默地靠坐在樹上,他從袖子裡掏出一隻玉瓶,倒了幾粒紅色的藥粒出來,“餓了吧?這是清心丸,能舒緩疲勞,對身體有益的,你吃上幾粒,靠在樹上歇一歇,待會兒你爹就會找到你。”
確實餓了,錯過了中飯,現在差不多到了晚飯的時候了,跑過馬受過傷,體力消耗的厲害,安安把藥接過來,看他把藥瓶收好,不由問,“那你呢?”
霍騫搖頭:“藥會讓我放鬆,萬一附近有賊人,我沒法保護你。”
安安聽到這句,心裡沒來由地有點異樣,又說不出來究竟是為什麼在彆扭著。
她仰頭吞了藥,沒一會兒連疼痛都不那麼明顯了,她知道藥力正在發作,她怕自己睡過去,不得已找話來說,儘量讓自己保持清醒。
“放箭的那些,是什麼人?針對你來的?”
算是共過生死,她走不了,身邊又只有他一個,她對他的厭惡感,已經不那麼明顯。
霍騫仰頭望著如血的殘陽,語調頗帶幾分寂寥,“是我母親的人。”
安安訝然,“你說什麼?”
“我母親,確切地說,是我繼母,也是我親姨母。”他轉過頭來,苦笑道,“有興趣聽個故事麼?”
安安機械地點了點頭,他此刻的樣子好陌生,不像平時那個意氣風發的他。放佛有種巨大的痛苦蘊藏在他清淡的眉眼下。
“我爹本來想娶的人不是我娘,他派媒人上門,說要迎娶張家四小姐。我外祖等人商議,四小姐是庶出,跟太太隔著肚皮,怕嫁的太好將來仗著丈夫的勢不聽孃家擺佈,萬一再攛掇著丈夫跟孃家做對就更不美了,他們想道,對方又不曾見過幾個小姐,就是把別的姑娘嫁過去,死咬她就是四小姐,對方也不會知曉。等入了洞房夫妻恩愛起來,就是日後發覺娶的不是四小姐,多半也不會怪罪了。於是我母親——張家三小姐就被嫁了過去。”
“你是不是覺得很荒謬,李代桃僵,這不是騙人麼?可那些人沒覺得自己有錯,他們認為自己是為她好,嫁了身份尊貴的丈夫,日後便是人人豔羨的將軍夫人,這該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好事,哪有人會不願意?可她是真心不願嫁,她與孃家表兄青梅竹馬,兩家早就暗中說好,等表兄及冠就來求娶,可三小姐終究拗不過家裡人,表兄再好,總不如風頭正盛御前紅人。她就這樣嫁了過去,怕被丈夫發覺自己是假冒的,又怕完不成孃家交託的重任,好在,我爹那晚喝多了,他根本分不清面前的是誰。我娘和四小姐本就是姊妹,樣貌也相似,竟就這樣矇混了過去。可第二天醒來,我爹就大發雷霆。”
“他發覺自己上當了,心心念念想要求娶的女子被人調了包,他如何不氣?他把新娘子從床上拖下來,揪著她的頭髮要帶她回孃家要說法。”
“將軍府那麼多的下人,那麼多親眷,他們眼睜睜的在旁看著,看著我娘穿著寢衣,被男人揪著頭髮拖出去,拖過花園,一直衝到垂花門前。我娘跪下來,苦苦哀求,說自己也是無可奈何,求他看在兩人已有夫妻之實,饒過她一回,饒過她孃家。”
“可我爹在氣頭上,他怎麼肯?他上陣殺敵,幾進幾齣擒拿敵首,被敵人射掉了左手兩指,就是為了風風光光的把他心愛的人娶進門。”
“我娘成了笑話,成了將軍府最大的笑話。人人都能欺負她,侮辱她,下人們也敢奚落她,沒人當她是個人。我爹夜夜買醉,婚事已上呈御前,不能說換人就換人,哪怕告狀到皇帝那兒去,念著我外祖父當年那點功績,多半也會勸他息事寧人將錯就錯。”
“我娘在府中受盡白眼,她受不了,掛起白綾自盡。與此同時,我爹約了心上人在苦苦地訴說衷腸。我娘被救回來了,郎中來把脈,發現她已有身孕,我祖母開始勸我爹,要他認命,要他看在我娘肚子裡的孩子份上,不要再去計較……”
“頭半年,他態度真的變了,甚至有時還會在我娘房裡留宿。我娘以為他的氣消了,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討好他,生怕他再遷怒了孃家。我娘懷孕的第九個月,有一天我爹端著碗藥進來。”
“我娘本就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直覺那藥不妥,她退後,再退後。我爹左手端著藥碗,右手持劍,說:‘你要不喝了藥,把孩子催生下來,要不我一劍剖了你肚子把孩子取出來,你自己選。’當時屋裡還有許多服侍的人,連他們也嚇得腿都軟了。我娘逃不脫,被他逼到牆角,她在那一刻才知道,原來他這些日子的好,只是在等待她肚子裡的那個胎兒長成。如今胎兒長成了,她便再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了。”
“她張口呼救,她大聲的喊來人救命啊。外祖家雖然早已大不如前,跟將軍府沒法比,可他們家的女兒,也不是任人能隨便戕害的。可我爹他敢,他不僅敢,他還就這麼做了。”
安安聽到這裡,聯想到那個場景,想到那個絕望的女人,她整個人不受控地輕輕打著顫,她甚至不敢去聽後來的情節……
霍騫講述的過程中,一直用一種平靜的、淡然的、置身事外般的情緒,在緩慢的講述著他父母的從前。
“我娘受夠了。代妹出嫁非她所願,外祖母苦苦哀求要她嫁,父親兄長都來求她,不嫁,她就是孃家的罪人。可嫁了,她又變成了這樣一個悲劇和笑話。她早就想過死的,是為了肚子裡的孩子,她才苟活至今,她面對著殘暴的丈夫和他手裡那碗催胎的藥,一咬牙,捧過藥碗仰頭飲盡。”
“當晚,她在絕望的痛楚中產下了我,臍帶剪短後,她藏起那把剪子,趁人不備,用剪刀劃斷了自己的喉嚨……”
“她死了。在我出生這天,她結束自己的生命,也結束了烈性催產藥帶給她的疼。結束了這個錯誤的婚姻,也結束了我爹的恨。我還沒滿月,我爹就續絃,終於娶到了他心愛的人。”
“可惜……”霍騫搖搖頭,苦笑道,“可惜那女人肚子不爭氣,十年,我長到十歲,她都沒有生下過一兒半女。祖母著急不已,請了上諭,把我立為世子,直到三年前,我十六歲這年,那女人終於求來神藥,有了我弟弟……”
他轉過頭來,用那雙淬滿痛的眸子看向安安,“所以,你明白為什麼她要動手殺我了麼?”
他笑著,一字一頓地道:“她要我死,給她的兒子讓路啊。”
他笑起來,那笑容蘊著數不清的怨和痛。
安安沒有品嚐過與他一樣的苦,她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充滿愛的地方,她爹她娘都疼愛她,即便後來有了兩個弟弟,這份疼愛也從來沒有稍減半點。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這個看起來如此陽光清澈的年輕男子,原來受過這麼多的傷,嘗過這麼多的苦麼。
他笑著,好像笑得太厲害,連連咳嗽起來。
安安垂下眼,看到自己裙襬上染紅了一片。她駭然望著他,他嘴唇鮮紅,好多的血從口腔中湧出來。
她急切地道:“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好端端的,為什麼會?
霍騫使勁調整著呼吸,怕嚇著了眼前的姑娘,他抬手抹掉唇邊的血跡,兩眼直直地望著她說,“箭尖上有毒。”
安安著急地想站起身,站不起,她揪住他的袖子嚷道,“讓我看看,你怎麼不早說?我幫你,我該怎麼幫你?你告訴我,你有辦法的是不是?你一定知道該怎麼辦,對嗎?”
驀地,他溫熱的手掌覆下來,扣住她的手背。
他貪戀地摸索著她光滑細膩的皮膚。低低地夢囈般地說道:“趙姑娘,別急,別急。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設計你?”
他靠近些,那麼近,連他的呼吸都能讓她深切地感知到。
“我喜歡你。”
“喜歡你,雖然是見色起意那麼的膚淺,雖然是男人本能的貪婪,可我……我好像真的沒法忘了你。”
“為你擋下這箭,為你而死,我不覺得可惜。”
“如果今日便是我的死期,我只有一個遺憾,我還沒、還沒好好的吻過你……我想把你摟在懷中,用我最後一絲氣力……虔誠地吻你……”
安安不知為什麼自己會流淚。
明明不是她的錯。
她是被他連累,才會險些中箭,他救了她,是贖罪,是應當?
她不欠他,她沒有欠他什麼。可是……可是他真的會死麼?
他真的就要在她眼前死去麼?
他這一生都不快活,被繼母當成眼中釘般想要除去,沒有得到過生父的半個笑臉,他活這一場,多麼不值得,多麼不值得!
她搖搖頭,揪住他的衣襟搖晃著他,“不準死,不準死在我面前,你聽到沒有!”
霎時,他抬手捧住她的腦袋,整個人傾身向前,噙住那片聒噪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