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櫻, 去前院瞧瞧,怎麼這麼晚官人還沒回來?”
柔兒點算完禮單,抬頭瞥了眼更漏, 趙晉今日宴客, 興許留誰在說體己話, 可說到這麼晚的時候並不多。柔兒擔心他酒多了, 少不得要派個人去看看情況。
春櫻應聲去了,沒一會兒卻跟青竹兩個一道走了回來。
青竹在外間行禮, 笑道:“官人叫奴婢知會太太,陸家兩位大爺還沒走, 有事兒在跟官人商議,怕耽擱得太遲影響太太休息, 今兒晚上就不回內院了,太太不必留門, 早些歇息, 明兒一早官人會進來跟您一道用朝膳。”
柔兒靠在引枕上,朝她招了招手,“發生什麼事了麼?先前我叫人去外院瞧過, 陸家兩位爺不是早就走了麼?”去而復返, 定然不尋常。
青竹訕訕笑道:“沒什麼……”
柔兒知道她定是得了趙晉的吩咐不能說, 她也沒有繼續為難她, 命春櫻去把在爐上溫著的醒酒湯端過來,“你跟青竹走一趟,把湯端到爺那兒。”轉過臉來又問青竹, “爺那邊被子夠用嗎?貼身的衣裳都備著?”
趙晉已經許久沒在外院住,有時即便應酬遲了也愛跑回來鬧她。
青竹含笑道:“回太太的話,外院什麼都有, 太太別擔心,早點安置吧。那奴婢就和春櫻妹妹去了?”
柔兒目送她們離開,心裡總是不安,隱隱覺得定是發生了什麼,可趙晉不想她擔心,瞞著不叫她知道。
這一夜做了好幾個夢,次日趙晉進園來,瞥她見她臉色不大好,上前來握住她的手笑道:“我不在,你一個兒孤枕難眠是麼?”
正說著話,彥哥兒牽著澈哥兒的手走了進來,柔兒嗔怪地推了趙晉一把,起身把兩個孩子迎著,“外頭冷不冷?快抱著手爐暖暖。”
前些天一直在下雨,直到現在天還陰著,雖有些涼,倒不至於用手爐,但彥哥兒不忍拂了柔兒好意,接過來暖了一會兒遞給弟弟道:“二弟也暖暖手。”
澈哥兒自來乖巧,也跟著抱了一會兒那手爐。趙晉在旁看著發笑,他這倆兒子,都是頂會哄孃親高興的,將來這份心力若用在女人身上,多半都是得姑娘們喜歡的主兒。
這時安安走了進來,穿身素白綾薄襖,茜紅夾棉裙子,略塗了點鉛粉,仍瞧得出眼底有些發青。
柔兒把她喚到身邊兒,打量她道:“這是怎麼了?昨晚沒睡麼,瞧瞧眼睛裡的紅。春櫻,投個熱水帕子,給姑娘敷敷眼睛。”
安安一笑,“娘,我不礙事,昨天貪瞧大夥兒給的禮,一時睡晚了。”說著話的同時,不由瞥了眼父親,趙晉對她點點頭,父女倆在沒被第三人發現的情況下交換了個眼神,很默契的都沒有提到昨晚的事。
柔兒忍不住在她額頭上戳了下,“咱們家大姑娘什麼時候短東西用了?值得你熬那麼晚瞧禮?”
安安說了句俏皮話,大夥都笑了,侍婢輕手輕腳地擺放著粥點碗碟,朝膳在溫馨的氣氛中結束。
安安及笄前的一段時間一直在相看人家,有一陣子沒去女學,前些年已族裡的女孩子們吵鬧,趙晉一氣之下停學了半年,還是安安好言相勸,這女學才又辦了下去。如今她年歲長了,不像小時候那麼愛置氣,多數刺頭都在她手底下吃過虧,也知她看來溫和但實質是個惹不得的人,彼此之間客客氣氣,甚少有鬧不快的時候。
今天安安上課心不在焉,好幾回撥絃錯了音,琴棋書畫她都不喜歡,但為了維持身為千金小姐的顏面,這些年也只好硬著頭皮刻苦學,家裡人倒不曾苛責她必須做到什麼程度,是她自己不願叫爹孃在外因自己而丟了面子。
先生瞧出她心思沒在課業上,等一堂結束,便喊她留下來,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需不需放幾天假在院子裡休養。
安安笑說不用,退出學堂,趙冉等幾個族妹在外正等著她,“安姐兒,今兒難得天晴,大夥兒正說要一塊兒去雪月樓買胭脂呢,你去不去?”
安安想到回去院子也沒事做,她娘一見她少不得又要提起繡嫁衣之類的事,她便應下來,指派個小丫頭回上院傳話,“就說我跟冉妹妹她們在一塊兒,傍晚吃飯前回來。”
身邊跟著婆子僕從許多人,倒也不怕姑娘們遇到危險,要去哪兒都是乘車,不會胡亂在街上久逛,柔兒怕她零錢不夠,還特地派人給她多送些銀兩,——姑娘們買點兒脂粉頭油,一般也懶得記賬。
安安本是想出來散散心,哪知瞧了會兒脂粉便倦膩了,她一向不愛這些東西,瞧其他姑娘們都挑得津津有味,又不好掃興說要提前走,她伏在二樓窗邊瞧街上的風景。來來往往的行人,嬉笑追逐的孩子,擁擠吵嚷的攤檔,隔著一扇窗,她與自由分隔在兩個世界。
緣分是種玄妙的東西。安安不曾想過,自己偶然的憑窗而望,便又望見了那個人。
昨夜他們走個對過,還交談過,此刻屬於他的那塊玉佩隨意地躺在她的妝奩裡,而其實她才剛剛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霍騫,她把這兩字在唇間滾了一遍。
隔著半條街巷,侍人靠近霍騫騎著的那匹雪白駿馬,壓低聲音道:“世子爺,趙府大姑娘在臨街雪月樓樓上。”
霍騫下意識地回眸看去。隔著幾丈距離,瞧見那個熟悉的火紅色的影子。這姑娘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她穿著顏色鮮亮的衣裳,打扮得俗氣熱鬧,該是長輩們很喜歡的那種容易親近的孩子,可如果你足夠細心的去觀察她,會發覺她的自我保護力非常強,戒備心非常高,且非常善於掩飾自己的真正情緒。
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中,有叫人琢磨不定的縹緲。
如果女孩是本書,那她一定就是看起來淺白、實則最晦澀難懂的那一本。
霍騫的直覺一向很準。
他頓了頓,時辰還早,回去陸府也沒什麼好玩的,街上那些有趣之處都已經玩的有些膩了。而且……他想到陸旻那天找到他試探過的那些話,唇邊盪漾起一絲漣漪,“安排人,不管用什麼法,把攬月樓二層包下來,小爺今兒要宴請貴客。”
侍人依言聽令,自行去辦,霍騫跳下馬,整整衣衫,給貼身小廝打個眼色,闊步朝雪月樓方向走去。
姑娘們還在為哪款脂粉味道更好而僵持不下,安安百無聊賴地靠在窗邊剝花生殼,也並沒有吃,桌上碟子裡已經堆了一小堆剝好的花生米。早上她去爹孃屋中吃飯前打發水兒去過祠堂,適才課堂上水兒來報,說祠堂裡守著的人皆已退了,亦沒發覺關押著什麼人。安安吃不準父親究竟如何對待長壽了。是已經把他殺了還是……
正胡思亂想著,店家的婢子上來替她換茶,趁人不備,塞了個小紙條在她手心裡。安安一怔,等婢子走了,背轉過身抽出紙條一瞧,登時面上浮起一抹輕嘲。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垂頭一瞥,便看見對面街角馬前站著個華服公子,身姿頎長,俊逸無雙,端的是一幅謫仙模樣。
四目相對,公子舉頭含笑。
安安勾唇笑了下,揚揚手裡的紙條,在他注視下撕個粉碎,然後手一掀,把碎紙揚了下去,隨風飄得老遠。
霍騫面上笑容一僵。
浙州什麼都不如京城,好不容易遇到個有意思的人,卻是這樣不識抬舉。
他攥了攥掌心,旋即便釋然了,姑娘家好臉面,私相授受總是不美,倒也怪她不得。想到此,他揚唇笑了笑。
對面二樓那個紅衣美人收回手,那扇雕花窗“嘭”地一聲關個嚴實。
安安坐回椅上,想到適才紙條上的話,“盼妹一敘……”,誰是他妹?跟誰湊近乎呢?
回到趙宅時,趙晉正在柔兒屋裡好言好語的哄。“……不是我狠心,我其實也捨不得,但男兒家總不能永遠在爹孃懷裡護著,得叫他自己出去闖……”
安安走到院外,聽見這句便止了步,見金鳳立在迴廊上朝她招手,走過去壓低聲音道:“我爹又說送弟弟去書院的事?”
金鳳點點頭,“太太不捨,爺正勸呢。”
安安道:“那我就先不進去了,彥哥兒在哪兒?我瞧瞧他去。”
金鳳指了指西邊跨院,“在西邊武場教澈哥兒習箭呢。”
如今學子們不僅要在功課上下功夫,騎射也需得學,彥哥兒九歲起就跟著練武的師父們從扎馬步學起,如今已經有模有樣,小小年紀胳膊腿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透著強健有力的風姿。安安去時兄弟倆正在亭子下休息。
澈哥兒哭喪著臉問,“哥,你真要去白馬書院嗎?”
彥哥兒默了會兒,抬手撫了撫弟弟的頭髮,“我去學本事,要成為一個跟爹一樣有用的男人。”
澈哥兒難過了一會兒,又想起一事,“昨兒我聽爹跟娘說,要在娘屋裡給你挑個女人給你知事,哥,娘屋裡那幾個,書也沒讀過,能教你什麼?難道夫子們教不了麼?”
彥哥兒正拿著水囊仰頭喝水,聞言一口噴了出來,他猛咳了一陣,臉蛋脖子都紅透了,安安進來正瞧見這一幕,忍不住笑他道:“這是怎麼,多大的人了,喝水還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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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前去,替弟弟抹去前襟的水珠,“彥哥兒什麼時候動身?剛才我在院外聽見娘好像哭了,舍不得你,你這一走,家裡更冷清了,別說娘不習慣,我也不習慣呢。”
彥哥兒握著姐姐的手道:“姐,家裡頭……爹孃和阿弟就託付給你了,我會時常寫信回來,一年有一回年節春休,到時候我帶京城土產給你們。”
安安聽他這樣說,知道他離開浙州已是必然,他年方十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比她高上半頭了。她心裡酸澀地道:“你放心,家裡有我呢。”
彥哥兒想到姐姐已然及笄,想必很快就要定婚事了,女孩子再怎麼捨不得留在家,十六七歲也一定要嫁人的,他這一走,興許再回來時就是她的定親禮……
“姐,”他聲音澀澀的,“要是有人敢欺負你,寫信告訴我,我一定幫你出頭。你可是咱爹孃的掌上明珠,是我跟澈哥兒最疼的阿姐,是趙家嫡出長女,是浙州最風光的千金小姐。你別委屈自己,無論什麼時候,無論遇著誰,都一定別委屈自己。”
安安知道弟弟緣何這樣囑咐。他知道她要定親了,怕她遇到的人不好,怕她不懂為自己爭取,怕她糊里糊塗就把自己一生託付給了錯的人。
安安笑著道:“那當然了,你姐是誰呀?我有兩個這麼威猛的弟弟替我撐腰,誰敢給我委屈受,難道他活得不耐煩了嗎?”
姐弟三人你抱著我我抱著你,陽光灑在亭簷上,在青磚路面上投下飛翼般的影子。
屋中,趙晉抬手替柔兒抹掉淚珠,捧著她的臉在她唇上胡亂的親著。
“好了,好了,我答應你……我發誓,護好孩子們,彥哥兒一定會平安康健……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