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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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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楊家出來,七娘子的臉上就帶了幾分心事。

她靠在車壁上,透過棉簾子的一線縫隙,望著窗外暗淡的天色,並沒有向來時那樣,和許鳳佳指點著街景。

出了半日的神,才發覺許鳳佳的眼神也正繞著自己打轉,望過去時,只見許先生揚起一邊眉毛,似乎正在詢問自己,“出什麼事了。”

七娘子就長長出了一口氣,難得地主動將頭靠到了許鳳佳肩上,輕聲道。“善久也實在是太用心讀書了。”

“用心讀書還不好?”許先生說話時候,是永遠改不掉這一股似乎在抬槓的語氣。“難道他要鎮日裡走馬章臺,做個放蕩不羈的公子哥兒,你才開心?”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七娘子蹙起眉頭,略帶不滿地望了許鳳佳一眼。“只是覺得他未免把自己逼得太緊……”

九哥的心結,也不是七娘子幾句話就能解得開的。以這孩子執拗的性子,只怕面上不說,私底下還是會拼命追趕身邊人的腳步。

的確,比起許鳳佳、封錦、權仲白等少年俊秀來說,九哥也的確是太沉默了一點。

又沒有經過多少風霜雪雨,不知道這些少年俊秀背後,沒有一個沒有一段心酸的故事。很多時候,按部就班,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七娘子想到九哥說話時的神態,心裡就又是一沉。

她略帶擔憂地望了許鳳佳一眼,忍不住輕聲問。“你覺得……我是不是把善久壓得太死了?”

許鳳佳神色一動,顯然已經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自從七娘子進了正院那天起,毫無疑問,她就是兩姐弟中拿主意的那個人,這些年來,九哥成長得也一直很順利,不論是大太太還是七娘子,都沒有拿家裡的事去煩他。等到嫡子地位坐穩,更是只有讀書博取功名一個任務,政治上的風風雨雨,大老爺雖然有意讓他見識,但卻始終不曾拉他入局。

不比七娘子,小小年紀,已經是深陷政治漩渦,和幾個政治人物都各有淵源,不要說大老爺,就是許鳳佳都曾經感慨過,遺憾她不是男人。

雙胞胎姐姐這樣優秀,是一種動力,無疑,卻也更是一種壓力。九哥一向自負聰明,但他身邊的人,卻無一不比他更聰明,更出色,還有一個精明到了極點的閣老爹——他的生活,其實也並不大容易。

許鳳佳沉吟了片刻,忽然跳了話題。“你知道我第一次隨軍出征的時候,身邊軍銜最低的是幾品將軍?”

不等七娘子回話,他已經續道。“正五品的正千戶,是桂家長子,說起來,論年紀就是比我大了五六歲,在我的年紀裡,他已經從小兵積功升到了百戶。當時桂家的幾個少爺,身上都至少有十條以上的人命,兵法來得、武藝來得,就是為人處事,也都來得。哪管是他家的庶子,甚至比我還小一兩歲,後來參軍殺敵,也從不甘落人後。”

“我身邊還有三哥、四哥,這兩個人在我這樣的年紀,也都被父親帶在身邊,雖然說不上戰功彪炳,但誰提到了許家這兩個兒子,也都要豎起大拇指。四哥還好,三哥在戰場上,直是天神一般人物,算得又準,把得又狠,就是父親都極為看重推崇,隱隱有把三哥當作衣缽傳人的意思。”

透過厚厚的棉簾子,日光射進車內,只餘下一縷暗淡的光,許鳳佳的臉上也似乎帶了若有若無的惆悵,他露出一個苦笑,續道,“現在善久面臨的境地,已經比我當年溫和了不知幾千幾萬倍……如果他連這樣一點挑戰,都無法承受,照我看,你也犯不著為他操心成這樣了。”

許鳳佳真是從不懂得溫柔,不懂得甜言蜜語,矯飾安慰。

但他的這一番話,雖然殘酷,卻又透著一股難言的爽快,狠狠地切進了七娘子心底,讓她不禁自嘲地一笑。

“我這輩子也就這一個弟弟,總是想讓他再順一點,再順一點……”

她一邊說,一邊在心底嘆了口氣。

九哥一輩子唯一無法彌補的遺憾,就是九姨娘,在九姨娘去世的時候,他還太小,這也就成了他這十多年來念茲在茲的遺憾。

七娘子又何嘗不是如此?

九姨娘臨終前讓她照顧好九哥,她也就真的恨不得把九哥關在溫室裡,讓他一輩子都別傷心難過,別遇到一點挫折。

可九哥終於是要長大的。

第一步,就是要認識到自己的缺憾與不足。

這一步,也絕非七娘子能夠催促著他,能夠幫著他邁出來的。

七娘子就拋開了思緒,和許鳳佳商量,“過幾天,也要到封家去拜拜年。”

因為封錦的敏感身份,以及他本人的強烈意願,楊家是從來沒有張揚過和封家之間的那點親戚關係。七娘子和封家的來往,當然也一向是避人耳目,就是平國公夫婦,也是從不曾得到一點訊息的。

不過私底下,七娘子已經將封家當作了自己的一門親戚,逢年過節,也總想著上門走動走動。

許鳳佳頓時皺起眉頭,沉吟了半日,才道,“也好,那還是等過了元宵吧,過幾天吃春酒,恐怕你也未必有空出去。”

七娘子現在已經是許家的當家主母了,很多場合,也的確離不開她。

“說起來,下個月就是五姐的三週年。”七娘子又想起來和許鳳佳商量。“你四姨剛才幾次和我透出來意思,希望三週年還是辦得隆重一點。我想你在五姐去世的時候也沒有來得及趕回來,這一次在大護國寺給五姐做七天法事,你或者也和官署裡打一聲招呼,跟著進去齋戒七日為她祈福,好不好?”

現在提到五娘子,兩個人之間已經沒有了那股劍拔弩張的氣氛,更多的還是一種淡淡的感傷。

他們的人生還在繼續往前走,而五娘子的人生,卻已經永遠凝固在了褪色的回憶裡。

許鳳佳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正好二月裡也沒有多少事,我和皇上打聲招呼,想必不成問題。”

他頓了頓,又問七娘子,“小松花的事,你查得怎麼樣了。”

“白露一向也在打聽。”七娘子也不禁蹙起眉頭。“這丫頭全家都是母親的陪嫁,她娘是母親當年院子裡一個小丫鬟,專管縫縫補補,雖然為人比較太過老實,但活計倒是不錯的。當年由母親做主,配給了莊子上的一個採買,後來輾轉調進來做了個小小的外賬房,也一輩子也都是老實巴交的,說不上太精明、太鬧騰。”

總之,這就是最樸素的一家下人,樸素到連一點疑點都找不出來。

“因為沒什麼臉面,一家人也沒有住在府裡,而是在外頭煤炭衚衕裡住著,小松花前頭一個姐姐似乎就是這樣和街坊鄰居的哪一位互相看上了,嫁到外地去。除此之外,一家人也沒有什麼親戚,平時也就是隨大流和眾人有人情往來,按部就班,談不上過分孤僻。”七娘子仔仔細細地對許鳳佳交待著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就是本人,我都叫來穀雨和春分回憶過了,都說是個極膽小的丫鬟,當著五姐的面,連一口氣都不敢透。雖然不得寵,但也沒有吃過五姐的排頭。”

許鳳佳都不由得擰起眉頭。“別是於安記錯了——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就是因為這種事不是鬧著玩的,於安才決不會胡說八道。”七娘子嘆了口氣。“算了,正好過幾天去子繡表哥那裡。說不得要假公濟私一會,請子繡表哥幫著查一查了。小松花一家就是一個姐姐到現在還沒有下落,她也沒有進府服侍,出嫁後人就和婆家去外地投親靠友了。白露向四周鄰居打聽了一週,都沒有一個能說的出到底是去哪裡的。我呢又不想太打草驚蛇……”

憑著於安的指認,七娘子只可以在私底下調查,要是大張旗鼓,不但可能會激起兇手的警覺,給她本人帶來很大的危險。更大的可能,還是會讓兇手預先斬斷幾條線索,玩弄手段,讓事實的真相更難分辨。

許鳳佳沉吟著點了點頭,低聲道,“這件事就由我來和封子繡說吧。”

七娘子想到封錦和五娘子的那些往事,忽然間又有點頭疼,她瞟了許鳳佳一眼,輕聲問,“你是還吃表哥的醋呀——這件事你和表哥說,人家也未必睬你,還是我來說更妥當一些。”

許鳳佳臉上就又有了些酸酸的表情,他哼地一聲,沒有說話,而是環著手靠向了車壁。

車內就響起了七娘子輕輕的笑聲,和她低而柔婉的說話聲。

等到回了府,兩個人照例要先到兩個長輩那裡去請安,才結伴回明德堂去換了衣服,許鳳佳又要到夢華軒去找平國公說話。許先生頗有幾分鬱悶,“兩個老人家平時不好經常見面,只好底下人來傳話了。”

現在朝野上下不平靜,大老爺奪權正忙,和平國公當然走得很近,有些事也不方便在信裡說,許鳳佳這個半子兼外甥不出面傳話,要來何用?七娘子忍不住笑,拍了拍許鳳佳的手臂,一本正經地道,“還好還好,大舅那裡,還用不著你來傳話。”

許鳳佳頓時做昏眩狀,“三家跑,我還有自己的事,要不要活了?”

一邊說,他一邊出了屋子,七娘子搖頭失笑,這才叫人來換衣服拆頭髮,眾人頓時忙個不住。

因為今天七娘子回孃家,上元和中元照例是有假跟著一起回去的,立夏又被家裡人接出去吃茶相女婿,都說定了過一夜再進來,明德堂裡也顯得有些冷清。端午拉了下元過來幫忙,兩個人手又都不大巧,七娘子覺得頭皮被扯得生疼,不禁捂著頭道,“小黃浦回來了沒有,若是回來了,讓她來幫我拆吧。”

下元面有愧色,陪了幾句不是,便翻身出去,半日領著小黃浦進來了笑道,“正是才到她的下處,就見到她從外頭趕進來了。”

小黃浦凍得一臉通紅,又別有幾分興奮,一邊往手心裡呵著氣,一邊道,“可不是趕著初更前進來?如若不然,也進不來了。”

七娘子見她如此高興,便抬高了眉毛從鏡子裡望著小黃浦,笑道,“你來了就有人給我拆頭髮啦,不然你兩個姐姐也做不大來——下元回去伺候兩個小祖宗吧,端午也玩你的去好了。大年大節的,你們也鬆散一會兒。”

兩個丫鬟都知道七娘子的性子,讓你去鬆散,就是真的讓你去鬆散,俱都笑著丟開手出了屋子。小黃浦頓時就換上了一臉的興奮,她湊到了七娘子耳邊,低聲道,“皇天不負有心人,今兒回去,奴婢真的遇著四姐了。這麼你來我往地說了幾句,倒也被奴婢套出來了——太夫人前段日子,的確是開了匣子,找了身邊親信的媽媽來說話,又喊了外頭的幾個管事進來說了幾次話。樂山居里都暗暗地說,太夫人是要把幾處產業兌成銀子,好密密實實地收藏起來,不被人算計了去呢。”

七娘子神色頓時一動。

府裡的女眷都不是省油的燈,除了沒出嫁的幾個庶女,對人事毫無自主權,院子裡沒有什麼太瞞得住的訊息之外。幾處院子都被各自的主人把守得密不透風,七娘子就很有信心,有一些她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別人是怎麼都得不到訊息的——她在五少夫人眼皮子底下將兩個賬房偷渡進來住了那麼幾天,五少夫人可不就一無所覺?當然同理,慎思堂私底下在打什麼主意,七娘子也只能推斷,而無法從下人們口中收到什麼風聲。

小黃浦的這幾句話,還真是她第一次確切地收到訊息,肯定太夫人私底下是有變現的舉動。

太夫人年紀這麼大了,哪裡有揹著人用錢的地方,這筆錢,不是給五房,是給誰的?

“知不知道兌出了多少銀子?”她又追問了一句,卻沒有抱多大的希望:這種事,恐怕就不是小黃浦姐姐一個梳頭丫鬟可以知道的了。

小黃浦臉上卻頓時放出了光芒,“奴婢也沒有想到,四姐居然還真打聽到了!”

她又壓低了幾分心思。“那天也是趕巧,奴婢的四姐正在給太夫人梳頭,外頭就來了一個管事媽媽,看著風塵僕僕的,也沒有人通報就進來了。太夫人的頭髮正編到要緊的地方,四姐抽不出手來,太夫人就說,‘你就直說吧,這丫頭也聽不懂’。那媽媽便告訴太夫人‘事情都辦妥了’。”

“就在這時候,四姐覺得不妥當,就快快地將髮髻編好,藉口有事,退出了屋子,才合上門,就從門縫裡聽到了一句。‘十萬兩都兌成了宜春票號的票子,您點點——’少夫人您聽,這不就是趕巧麼?四姐也沒有太當回事,聽到我問,她就……”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眉宇間倒是多出了一點愧色。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隨手拍了拍小黃浦的肩膀,“擔心什麼,傻丫頭,還當我會敲鑼打鼓地把這事到處說去?”

她卻是早就已經琢磨了起來:整個許家內賬,賬面上的錢都沒有十萬兩,太夫人兌出這十萬兩銀子來,是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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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問小黃浦,“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小黃浦略作躊躇,“大概是一年多以前聽說的,今年秋後盤賬的時候,四姐還聽到嘀咕,說是太夫人嫁妝的進項少了些,對底下人的打賞,也沒有那麼豐厚了。”

一年前,時間倒是對得上的,但十萬兩銀子的進出,可不是一本賬能夠遮掩得去的痕跡,沒有買通蔡樂家的,是絕對做不到不為人知。而這麼大的事,任何一個管事媽媽一旦察覺,也絕不敢捂著不告訴出來。

這十萬兩銀子,是做什麼用的呢?

太夫人到底知不知道五少夫人的盤算,還是,她也是局中的一枚棋子?

七娘子不禁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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