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沈慄所料,姜寒“突發重病”之後,這船上便陡然熱鬧起來。
預感到盟約破裂,婚事作罷,胡三娘著實忍不下心中怨氣,再難強裝笑臉對尤行志曲意奉承。
更甚者姜氏,她為救父親割捨一切,不料姜寒卻倒臥在床奄奄一息,到頭來萬事成空——她在古家時有意無意故意裝作瘋癲,如今卻是真的有些瘋癲了。
這兩姐妹秉性中都有些執拗之處,姜寒昏沉中又無法給與指點,奎怨之下難免與尤行志產生矛盾。橫眉冷對是家常便飯,私底下小動作也從未停歇。這船上都是尤行志手下,她們倒也不能做出大事,卻著實令人厭煩。
尤行志正值得意自滿之時,哪裡容得這兩個破落戶在眼前橫行?
原還惦記著姜寒,後見著預備岳父病情連日加重,眼看不成了,便也懶得用心敷衍姜氏姐妹,不耐煩時難免惡行惡相。
自那日出席了半截婚宴後,因沈慄態度軟化,二人雖仍住在那陰溼小屋中,待遇卻提高了不少。尤行志甚至允許他們在侍衛的監視下出來轉轉。然而沈慄似乎對此毫無興趣,只縮在屋中繼續擺弄著炭盆。
童辭帶著一身海風的腥味回來:“大人何不出去透透風?”
沈慄似笑非笑:“先生出來進去為何藏頭露尾?”
二人不約而同笑起來。
姜氏姐妹正與尤行志較勁兒,沈慄此時出去,豈不是要觸黴頭?童辭是個小角色,大約不入人眼,卻也需小心避讓。
童辭斂了笑,悄聲道:“大人,船好似停了。”
沈慄的手頓了頓,:“到緡州了?”湘州不靠海,要穿過緡州才能抵達。
童辭連連點頭:“小的見他們正商量向海上放小船,看來是要如登船時換乘小船上岸。”
見沈慄微微出神,童只道他是緊張,不由出言安慰:“如今天色還早,他們要偷偷上岸,怎麼也要待到天黑。大人不如睡上一會兒,養養精神。”
沈慄輕笑道:“多謝先生掛心,在下不礙的。”
沈慄的聲音有些發抖,童辭不由仔細去看。驀然發覺自己的主家一雙眼睛黑黝黝的,其中並沒有半點他想象中的驚懼,在這暗室中,映著油燈的毫光,微微發亮。
“大人,天色差不多了。”侍衛道。
尤行志深吸一口氣:“開始吧。”
盜船上的人不少,小船卻只有三隻,只好分批上岸。
沈慄作為尤行志最大的戰利品,自然在第一批。
“快一些!”尤行志催促道:“時間長了易被人發覺。”
沈慄與童辭很是配合,方從艙內出來,便急匆匆奔向小船,半點不曾拖延。
尤行志心下熨帖。此去湘州路途還遠,沈慄肯服軟聽命,確實能教他輕鬆些。
讓他糟心的卻是姜氏姐妹。這姐妹二人如今連乘船都不願與他一起,執意要侍奉姜寒等待下一批登岸。姜氏直著眼,輕輕撫了撫頭上金釵,若非還盼著到岸上為姜寒請來郎中,她倒想拼個魚死網破,在沈慄和尤行志身上各開幾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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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童辭慘白著臉,抖手抖腳,尤行志奇道:“這是怎麼了?”
“他怕水。”沈慄木著臉。
“對對,小的年少時曾經溺水,留下些心結。”童辭露出個苦笑,被那一臉疤痕襯的有些猙獰:“快些走吧,這海上風有些涼。”
尤行志覺出沈慄的手也有些抖,不由好笑。這些文人真是身嬌肉貴,連些風也吹不得了。
點了點頭,囑咐侍衛快些搖櫓。
小船劃出去時,盜船上還在忙碌。
侍衛們正在將從麻高義那裡得來的金銀細軟自艙內抬出。上了岸後,他們將假扮成行鏢的,押著銀子與沈慄穿過緡州。
兩個侍衛偷了閒,隨腳走進關押過沈慄的屋子。
“別說,這地方還真陰涼,難怪那個童辭叫苦。”其中一人道。
另一個笑道:“蠢材耐不得苦而已,聽說他們可用了不少木炭。”
先頭一個撇了撇嘴,指著牆角道:“那不還燒著呢,嘖,拋費。”
牆角的炭盆內正隱約透出紅光。
“這大約是下船之前剛剛點燃。”室內陰暗,先頭一個不覺湊近炭盆:“說是拋費倒也沒錯,這炭堆得也太高了些。”
隨手撈起地上的木棍,撥了撥炭火:“這是什麼?”
兩人對視一眼,上前細看。
木炭下埋著一包東西,正慢慢發出白煙。
“像是浸了水,又放進去,這樣燒的慢些。”
說話間,外層似乎已經被烤乾,忽地燒起來。這一包東西似乎很複雜,什麼東西都有,厚厚一包,燒的有些慢。明火過去,露出裡面的漆盒。
木棍一撥,漆盒的蓋子脫落,盒內裝著三個黑漆漆的蛋形物。
“他們這是烤芋頭呢?”一個失笑:“沒來得及吃?”
“哪來的芋頭?八成是雞蛋。”另一個笑道:“便宜咱們倆。”
說著,伸手摸向已經發燙的“蛋”。
“轟!”
甲板上,姜氏父女只覺船板微震,正奇怪時,船艙內一串兒人湧出來,狼哭鬼嚎道:“船漏了……”
胡三娘大驚,抓住一個人問:“怎麼回事?”
那人跺腳道:“不知為什麼,下層忽然進了水……就是關著沈慄他們那間屋子。”
“沈慄!他是怎麼做到的?”胡三娘咬牙切齒道:“這個禍害!”那間屋子本就鄰近隔水層,一旦漏了水……
“你們怎麼不去堵?”姜氏怒道。
“怎麼堵?”那人驚慌道:“這船本就破舊,船板都要酥了,能從齡州行到這裡,已是不易。底下一漏水,那洞只會越來越大,拿什麼堵啊?”
胡三娘強忍怒氣,閉了閉眼。
當初尤行志誆她用這船吸引承運水師,她自然不會撥出好船。這一艘本就是要廢棄的,一旦受損,只怕沉的不快!
說話間,船身已經開始傾斜。
侍衛們情急之下,紛紛跳海逃生。
胡三娘苦笑,雖然已是近海,距離岸邊其實還遠著。船身傾覆攪動暗流,又在夜裡,能有幾個死裡逃生?
“三娘!”姜氏哭道:“你想想辦法,父親重病不能沾水。”
胡三娘長嘆:“你還想著不沾水,除非尤行志回來相救!”
嘈雜聲驚醒了姜寒,聽到胡三娘嘆息,吃力道:“不要想了,那人不可能回來。三娘,你水性好,趁著船還沒沉,快帶著你姐姐逃命去吧。”
“那你呢?”姜氏哭道:“父親你呢?”
姜寒搖頭道:“為父方才夢見你母親和弟弟,他們孤兒寡母到了陰間難以立足,為父要先去那邊打點才好。”
“我不走!”姜氏嚎啕道:“我要伺候父親。”
“聽話,”姜寒垂淚道:“我姜家滿門傾覆,總要保下兩個。”
“不行,我只有父親,只有你了。”姜氏大哭。
胡三娘心下游移:她是不可能救出兩個人的,選誰卻是個問題。姜寒將死,未必能熬到上岸,卻對她有用;姜氏……胡三娘仍對姜氏當初被拐之事心存芥蒂,何況這個姐姐只能作為拖累。
“三娘!”姜寒忽攥緊三娘的手,附耳道:“我知道你怨恨你姐姐弄丟了你,恨為父放棄了你,所以你算計過為父,算計過你姐姐,為父都忍著。但如今你若還自認是我姜家女,就聽為父的命令!你要救你姐姐!”
胡三娘心下劇震,抖著唇:“我……我……”
望著姜寒雙眼,胡三娘忽地憶起姜氏說過父親曾要留給她一份家產,不禁心下一軟。生死關頭,到底將往日拋卻的親情提起,伸手拽過姜氏:“姐姐,走吧,來不及了!”
“我不走,我要和父親一起。”姜氏撕心裂肺道。
姜寒望向兩個女兒,點頭微笑道:“好孩子,走吧,要活下去。”
姜氏手把欄杆,被胡三娘拽開。回頭望了一眼父親,胡三娘抱起一片木板,扯著哭號的姜氏入海,讓海水洗去臉上淚痕。
姜寒遠遠見女兒們融入夜色,輕輕舒一口氣。臨死之前,他倒覺神智清明,不再恨沈慄狠手,只遺憾自己當初沒有拒絕麻高義的銀子。
所以說,總是要還的。姜寒淡然想,如今全家都搭進去,但願還清了。
遠方小船上,尤行志怒視沈慄,睚呲欲裂!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