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賑災隊伍已到湖廣地界，災民越聚越多，鄧宏枯坐帳內卻毫無計策。夜幕籠蓋於荒地之上，數點火苗搖曳擺動，兀自將帳內擺設照得明亮。副官捲簾而進，稟告道:“將軍，糧需官盤點米糧，按照如此進度，最多只能支撐三個月。”
鄧宏扶額嘆道:“接下來的災民只會更多，這一帶官府也無糧可借，難不成要咱們再跑回京城嗎？”副官蹙眉沉吟道:“朝廷恐怕沒料到災民會有這般多，不然糧草會多些。”鄧宏“哼”了一聲，罵道:“定是那些諂媚小人虛報災情，要不是這次情況嚴重，他們未必會上奏。”
忽地內務兵端著飯菜走進帳內，正要放下走人，鄧宏叫道:“你給我的是什麼？”士兵一臉茫然地看著主帥，回道:“白切肉和炒線面。”
鄧宏瞧著盤內飯菜出奇得多，問道:“這是何人所做，每個百姓都吃這個嗎？”士兵奇道:“將軍的飯菜向來都是廚子特地單獨做的。”士兵不解內情，平時主帥吃得坦然自若，如今卻是自感特殊。
副官明白主帥因糧草緊張而憂愁，當下先示意內務兵退下。鄧宏向副官問道:“大軍飯菜安排都不相同？”副官點頭應道:“各級將士自然有相符的用度，百姓和士兵都用大鍋飯，而有軍銜的將軍自然另起爐灶。”
鄧宏盯著盤中飯菜，怔怔出神，不一會兒的工夫，便嘆道:“身為將帥，自當同士兵共享甘苦，如今糧草緊缺，既然不能開源，那就先試著節流罷。”
副官靈光一閃，忙道:“將軍，這裡有眾多民眾，何不如令其自行耕地。”鄧宏道:“咱們是賑災，這些分配治理之事，絕非我等軍伍可謀劃。”副官道:“朝廷僅命我軍分發糧草，並無其他指示，待糧草用畢，便可回京覆命。”
鄧宏道:“這次糧草決計不會讓每個災民吃到，那麼賑災便毫無進取。我等身為軍人，理該為民生社稷著想。”副官應道:“今日的那位穆少年，廚藝不錯，聽說所用食材相比其他人都要少。”
鄧宏聽得略有興致，“哦”了一聲，問道:“有何妙方？”副官搖頭道:“此法僅有他會，若能讓其他庖廚依照此法而做，糧草定可省下不少。”
現如今糧草問題遏制行軍速度，鄧宏聽說有人能夠節省許多糧食，自然興奮不已。當下起身說道:“帶我去見他。”說罷，準備出帳尋人。副官忙拉著主帥，回道:“將軍，時辰已晚，還是明早再去罷。”鄧宏自覺有理，便點頭應諾。
翌日清晨，穆傑舒張雙臂，早早就已起身。瞥見其餘人尚自倒頭沉睡，便緩步走下車去。淨恩和尚斜靠於車旁，瞧著穆傑輕聲下車，倒也不去擾他。
穆傑餘光之間看到淨恩和尚微閉雙眼，奇道：“大師為何不在車廂裡休息？”淨恩和尚笑道：“若連我都去睡了，那何人守夜，一車人的安危又該如何？”
原來淨恩和尚、劉師爺與孫鏢頭三人輪流夜間值守，以防不測之事。穆傑尚未知曉，故此感到意外，不過這三人皆是穆府隨從，守夜保護自當算是分內之事。
淨恩和尚問道：“少爺起這麼早，想去哪裡？”穆傑微笑道：“待在車裡一夜，悶得慌，出來透氣解悶罷了。”淨恩和尚點頭應道：“此地雖飽受災荒，卻也山清水秀，空氣清新。”
周邊就地躺著數不盡的百姓，穆傑不想打擾到旁人休息，只好漫步走遠。淨恩和尚瞭解少爺心性，倒也未加阻止。晨曦初露，大地現出一片光影，照著人們身上，極其溫暖受用。
此刻已有些許人群醒來，經過久違的飽餐，這一夜睡得安穩舒適。穆傑悠閒走在空曠的荒地之上，明知稍候便又要動廚燒飯，心中卻也沒有半點勞苦怨言。
穆傑正自走著，身旁有個老婦人坐在荒地上，抬頭看向穆傑，問道：“小夥子，你是不是昨日煮稀飯的廚師？”穆傑見她將泡飯當成稀飯，倒也沒去糾錯，微笑道：“正是，大娘吃得可好？”
那老婦人點頭讚道：“很好的，我從未嘗過這麼好吃的美食。別的廚子大多做乾巴巴的飯菜，你卻不同，又香又稀。不僅解渴，還能吃飽肚子。”
穆傑聽得如此誇獎，心中倒也寬慰不少，老婦人續道：“今早可還有吃的？”穆傑回道：“自然是有的，你們放心罷，朝廷這次有足夠的糧食賑災。”老婦人笑道：“那就好，我只吃你做的美味，今早要做什麼？”
穆傑微微一怔，倒也沒想到自己做的飯菜能夠讓別人如此喜愛，驚喜交加卻又有些憂慮。若是旁人皆認準穆傑所做飯菜，那豈不是要做更多人的用量。
那老婦人見穆傑面有尷尬之色，問道：“怎麼啦，是我太唐突嗎？”穆傑忙道：“沒有，再過半個時辰便開始做飯，一個時辰就開飯了。不知今早糧需官會提供甚麼食材，所以我也不知是要做甚麼的。”
那老婦人聽得雲裡霧裡，隨即笑道：“那就好，我吃你做的飯菜就行。”穆傑頷首微笑，隨即便悠悠走回馬車。正自經過主帥帳篷，副官一眼就瞧見穆傑的身影，疾步上前叫住。
穆傑回首問道：“大人，有甚麼事情？”副官道：“請你到帳中說話。”穆傑自覺奇怪，卻也只好跟著他走進軍帳。鄧宏正翻閱兵書，見副官同穆傑進帳，忙起身拉著穆傑，笑道：“小兄弟，昨夜睡得可好？”穆傑點點頭，算是回應。
鄧宏直接說道：“如今軍中糧草不濟，此事該當與眾廚明言。”穆傑奇道：“那為何單獨找我？”鄧宏道：“小兄弟有所不知，若是糧食緊缺之事外傳，則人心思變。恐怕到時不僅百姓哀怨，就連官兵們也可能譁變。”
穆傑向來不知此事有如此嚴重，看著鄧宏一臉嚴肅正經的神情，自己也感到事態危急，忙問道：“那需要我幫忙嗎？”鄧宏及副官皆是連連點頭，而穆傑實是不知自己能夠幫主帥甚麼大忙。
鄧宏淡淡說道：“聽說你昨日獨身一人就做出上百人的飯菜，不僅食材用得極少，而且做得也很快。”穆傑聽罷，便知對方深意，當下倒也不繞圈子，直接說道：“你是想問我如何做到的？”
鄧宏嘆道：“小兄弟快人快事，本帥正有此意。”穆傑道：“其實也沒甚麼大不了的，無非是用料適度，每個庖廚的水平不同，自然做出來的時間及味道也不一樣。”
副官站在一旁，奇道：“你小小年紀，又是如何做到這般地步的？”穆傑微笑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些人中年才開始學廚，有些人卻是幼年即以學廚。這天資環境等都影響廚師的水平。”
鄧宏有些好奇，說道：“小兄弟應該是個富家公子，想必隨時都能學習廚藝，不過你師傅的廚技定是更好。”穆傑道：“這是自然，第一個教我廚藝之人乃是我的祖父。”
鄧宏問道：“他老人家現在何處？”如今天下庖廚多是應邀賑災，這少年已至災區，不過其祖父未必會來，故此有這一問。穆傑道：“祖父正在此地。”
正說間，忽地一聲號響驟起，鄧宏待要發問，卻也需以大事為重。穆傑明白此聲乃是召集庖廚做飯的提醒，便說道：“將軍，那在下先行告退。”鄧宏倒也未加強留，點頭算是回應。
灶棚內聚集數百名庖廚，穆老爺負責午飯的蒸煮，故此沒有前往。穆傑擔任早餐與晚飯的烹調，所以早早便來此等候。糧需官已分發早上應做的食材，眾庖廚皆不知糧草緊缺之事，而穆傑卻心知肚明。
鄧宏與副官二人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副官問道：“將軍，為何不讓那小孩將自己的方法傳給其他廚子？”鄧宏沉吟道：“你以為這是容易之事嗎？咱們先看看今早還會不會出現一枝獨秀的場景，若真是這般，那就由他來主持飯局。”
副官甚覺有理，當下也就陪著鄧宏注視灶棚的動靜。穆傑站在昨日原本的位子上，審視案板上的食材，只見蔥蒜、麵粉、雞蛋應有盡有。
穆傑不等思慮，就覺得做蔥油餅給百姓們品嚐，其他庖廚正自暗暗思考應該做些什麼飯菜，而穆傑就已經動手準備。麵粉蘸水變成稠糊狀，穆傑變化多端的手法將案板上的麵粉攤成一片片的麵餅。
蔥花灑向每片的麵餅，油鍋預熱已畢，穆傑緩緩倒入些許豆油，“呲呲”聲瞬間入耳。穆傑快快地打了數枚雞蛋入鍋，油鍋即可呈現出雞蛋餅。
周遭的庖廚們尚在動手，就已聞到穆傑身前油鍋的香味。有的準備做麵條，有的如同穆傑一般心思，還有其他不拘一格之人。穆傑將每個麵餅紛紛放入雞蛋餅之中，反覆煎炸弄熟，很快就已做好十餘人的早點。
穆傑沒有多加逗留，再重複蔥油餅的做法，未及半個時辰，便已經準備出數百人的用量。副官瞧著嘖嘖稱奇，說道：“真是了不起，別人還在忙碌，他就做好了。不僅動手極快，而且用的食材都沒浪費。”
鄧宏在心中已經想委託這少年些許要務，正在思慮之中，就看見穆傑向糧需官走去。糧需官瞧著穆傑飯菜已經做好，以為他想要先行離開。
不料穆傑拿著許多剩下的食材，遞給糧需官。這麼多的食材居然都是剩下來的，對於旁人而言，恐怕還不夠用來做菜的。糧需官問道：“你已經做好了，還想幹什麼？”
穆傑試探地問道：“這些食材已經用好了，可以換些花生和白糖嗎？”糧需官茫然不解，說道：“自然可以，不過你還想要做菜，恐怕不夠時間。”
穆傑微笑道：“只需一炷香的時間就能準備好，請大人放心罷。”糧需官點點頭，雖感到些許驚愕，不過見此少年做菜手法迅如奔雷，倒也不加懷疑。當下便轉過身去，令手下到糧倉取出些許花生與白糖。
不多時，數名內務兵取來少許的用料，穆傑道謝之後，便又開始動手做食。鄧宏喃喃道：“他又想做什麼？”副官瞧著穆傑手中食材，奇道：“這能弄出什麼飯菜？”
只見穆傑先撤下油鍋，將身旁的鐵鍋放在灶臺之上。舀起一瓢清水，徐徐倒入鐵鍋之中，溫火使得清水滾沸。穆傑已將花生洗淨，徑自將其統統擲下鐵鍋內。不多時再加水冷溫，適當放置白糖入鍋，反覆做好三次，便已準備出來數百人的花生湯。
原來穆傑擔心蔥油餅過於油膩，故此欲以清香甜爽的花生湯調劑口感。第二聲號角吹響，此刻已過半個時辰，眾百姓紛紛走向灶棚接領早點飯食。
果然有許多百姓徑自朝著穆傑走去，經過昨日品嚐，大家對穆傑手藝自然認可讚賞。雖有不少人排著長隊等待穆傑發餐，還是會有別的人喜歡其他廚子的飯菜，所以看上去穆傑身前的百姓僅僅多出十餘人。
鄧宏瞧見穆傑做好飯菜，便同副官說道：“你幫我去要一份他做的早點，我嚐嚐這人手藝如何。”副官沒有詢問，便直接應了一聲，徑自朝著灶棚而去。
不多時，副官就端著一碗白稠稠的花生湯及數塊青綠泛香的蔥油餅。鄧宏坐於帳內，瞧著早點出神。這雖是平常不過的餐點，可做出上百人且在半個時辰就要完成，簡直是極其困難。
灶棚外尚自排著長隊，眾百姓兀自翹首以盼，得到早點的百姓皆是歡喜地拿走享用。鄧宏安然地端起花生湯，輕輕抿了一口，頓覺喉間清爽順暢許多。隨即拿著一塊蔥油餅放入嘴中咀嚼，香脆而不油膩，實得其麵餅之精華。
鄧宏越吃越放鬆，口中“咔嚓”數聲脆響引得副官嘴饞，直勾勾地盯著盤裡的蔥油餅。鄧宏餘光瞥見，拿起一塊蔥油餅遞給他，微笑道：“你也嚐嚐罷。”
副官忙不迭接過麵餅，當下便徑自吃下。渾身頓覺一酥，竟從未吃過如此美味。副官不禁感慨，嘆道：“這少年當真是好本領，比其他年長廚子還要厲害得多。”
鄧宏點頭認同，說道：“看來他適合主持飯局用度，若委以重任，倒能省下不少的糧食，而且百姓吃得也滿足。”副官似乎想到了些事情，皺眉問道：“將軍，這少農雖是本領高出常人，不過他年紀尚幼，恐怕難以服眾。”
鄧宏微微一怔，此事確實明擺易見，眾庖廚難以管制，想在其位增添人手，或許會遭到反對。鄧宏擔心事情會鬧大，廚子們恐怕會有不好的情緒，這樣對於賑災要務，的確不利。
鄧宏沉吟道：“先再看著情況罷，今日便要行軍，咱們派人試探廚子們的想法。”副官點點頭，回道：“將軍英明。”說罷，二人就徑自品嚐穆傑所做早點。
忙碌許久，穆傑揉了揉痠麻的雙臂，瞧著百姓們滿足歡喜的樣子，安心地走回馬車。穆老爺等人皆已用過早餐，聽說穆傑領食隊伍出奇的浩大，穆老爺問道：“今早做得辛苦罷？”
穆傑點頭應道：“忙了大半天，灶棚又是熱浪如潮，自然勞累。”穆老爺道：“百姓們喜歡吃你的飯菜，算是對你手藝的認可。”此事對於穆傑而言，定是明白的，當下又聽著祖父的教導，心中不禁油然而生出些許的自豪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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