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剛剛被亂兵洗過的小村莊，沒有月光的黑夜中，從渾渾噩噩間莫名回過神來的新生屍魔姜青，有著與一般食屍鬼無二的青黑膚色和尖銳獠牙。
蹲在屍體堆旁，面容猙獰的姜青，透過異變後能夠夜視的眼睛，有些愣愣的看著自己兩手中捧著的東西。
一個還帶著隱隱顫動的，一個有點扁的紅白色大桃子...
但這是人的心臟，看過師父珍藏醫書的姜青是認得的。
我在幹什麼？
有些恍惚的姜青手一抖，散發著誘人味道、有著迷人質感的肉塊跌落在地。
他的目光緩緩挪動，脖頸僵硬地轉頭看了看四周。
面前就有一具被開膛破腹的模糊血屍，四周散落著大量衣著眼熟的殘破人體，似曾相識的建築殘骸在零星的火苗中散發著淡淡的煙。
狂亂而興奮的嚎叫、鮮血與死亡的味道...混亂的記憶瞬間塞滿了姜青的腦海。
本來無需呼吸的妖魔，在錯亂的記憶中感到目眩頭痛而窒息，他如同脫水的鮮魚一般在地上胡亂掙扎著，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他腦海中翻攪。
從孩童到少年的所有記憶，從最近偶然間一瞥而過的書籍畫冊，到剛剛出生時那些模糊的光影與聲音，都被一點點挖掘了出來。
一直到這些資訊完成了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整合之後，姜青無與倫比的頭痛才漸漸消失，喘息著緩過氣來。
“我是姜青...現在是食屍噬人的妖魔...”
在一陣死一般的平靜後，姜青伸手拾起地上那之前從他手中跌落的心臟，送到嘴邊試探著輕輕咬了一口。
堅韌的心臟被利齒輕易切斷，姜青沒有絲毫的反感與抗拒的吞下了這一口血肉。
某種無形的東西隨著血肉落肚從胸腹間釋放出來，混入了姜青原本學醫數年形成的養生之氣中，現在或許該叫陰氣屍氣魔氣什麼的...
身體似乎變得更加強健，但對血肉的渴望也更加高漲，姜青默默感受著身體的變化，然後丟掉了手裡殘缺的心臟。
“妖魔為什麼特別想吃人？哪怕是人的屍體？”
精神中發生了詭異變化的妖魔慢慢站了起來，自言自語的呢喃道：“吃人，和吃其他東西有什麼區別？妖魔想吃的，到底是人體內的什麼東西？血氣？陽氣？靈魂？哪一樣在增強妖魔的力量？”
道聽途說的志怪資訊，白頭老醫生偶爾的常識教導，拼湊起來的資訊碎片，不足以讓最遠才到過小鎮子上的鄉村少年明了自己所好奇的問題的答案。
夜晚的妖魔有著用不完的氣力，姜青挖了個大坑，在變得面目全非的村子裡轉了一圈，把曾經熟人的屍體丟進去埋好，勉強算是入土為安。
隨後他回到自己被燒掉一半的家——師父姜老醫生的院子，將原本師父很寶貴的、在火焰中倖存下來的那些書拿出來，就著剛剛露頭的月光看了一遍。
在未知力量的影響下，原本不算聰慧的姜青發覺自己變得過目不忘，只看了一遍，所有的字句就都深深地印刻在了他腦海裡。
讀取書本知識的行為，觸動了姜青剛剛平復不久的精神，艱難晦澀的知識，只要與已知的資訊有一點點關聯，就會在他腦海中被迅速分拆理解。
互相關聯的資訊連鎖觸動，又一輪彷彿會絞盡腦汁的記憶風暴隱隱有成型的跡象，嚇得他趕緊甩著腦袋將當前的所有念頭清空。
屍魔猙獰的面容不知道為什麼變得略微正常了一些，姜青蒐集了一些村子裡可能用得到的東西後，憑藉異變身軀的某種本能嗅覺，循著亂兵離開的方向追索而去。
追蹤這波亂兵，應該能找到一些對屍魔來說很有用的東西...
不知道殺死連同自己在內村子所有人的，是哪個國家的軍隊，也不知道對方士兵將官都是誰，但姜青在記憶風暴中翻出了那些狂亂者的臉，絕對不會忘掉...
......
洞窟中凝視著石臺上龐大食屍鬼的姜青猛地回過神來。
他眨了眨眼，看著面前被順著骨骼間隙肌肉紋理細細拆分開，每一個臟器都單獨取出卻還保持著微弱活性的食屍鬼，不由得抬起沾滿汙穢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腦門：“啊，又來了...”
從轉化成屍魔並甦醒靈智記憶開始，姜青就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觸動，在腦海中產生開閘洪水般蔓延的散亂思緒。
一句為什麼會牽扯出更多的為什麼，無窮無盡的未知刺激著名為好奇心的東西成長壯大。
資訊相互碰撞，碎片互相嵌合，拼圖的空缺被全新的概念填充，一些從未聽聞的東西藉由已知資訊的描繪構築成型，並理所當然地植入了他的心底。
在這種身不由己的靈魂風暴中，姜青能察覺到自己越來越明顯的改變——
他從一個淳樸村民、簡單醫學知識學習者，蛻變成一個渴望復仇、擁有靈智的妖魔，並緊接著向一個詭異的方向飛速變化。
他對天空中轉換著陰陽狀態的日月感到好奇，他開始衡量長寬重量等等籠統單位的基本刻度，他摸索著時間、力量、距離、角度之間的關聯關係...
他從未想過，連背誦一篇煎藥口訣都覺得吃力的自己，會慢條斯理地一點點肢解人體，將人類身軀可以理解的每一個結構細節、每一個運轉過程都以嚴密的因果邏輯燒錄進記憶裡的知識體系中。
每一次資訊風暴的洗禮都讓他變得更強大，也讓他感到更加恐懼——
為完全不像人的自己，為一點點在他身上具現出來的另一個意識，為自己那在資訊浪潮中被逐漸磨滅的恐懼...
“冷靜，冷靜...”姜青晃了晃頭，再次收攏發散的思維，“...不管那是什麼，好歹讓我活了下來，給予我報仇的機會...”
喃喃自語的姜青將石臺上的零碎收拾好，按照自己之前剖析時獲得的資訊將死透了的食屍鬼重新拼裝起來，除了四處散落的半凝固體液與被撕下的大片外皮，這東西看上去居然還顯得沒多大異狀。
操縱體內的神奇力量擦掉身上粘上的汙跡後，姜青輕嘆了一聲：“這個屍魔曾經是個煉氣武者，但在他身上依舊沒有發現涉及到氣的經脈，這種東西真的是和醫書裡寫的那樣只能用心感受嗎？”
姜青接觸到“氣”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是從自己醫生師父那學到一門調理身體的養生呼吸法開始的。
不過那時候只能隱約感覺到體內有一股暖流，直到屍變成魔後他才能操縱體內異變的氣產生一些實際的效果。
不過這效果除了彌補他這具屍體行動的消耗外，也就只能清理下髒東西，給撿到的陣盤補充點能量罷了，而且充能效果還越來越低。
與之相比，另一種基於他感官、認知、心念出現的奇異力量更加神奇，更加不可思議。
但姜青輕易不敢動用這種力量——用的越多，記憶與思維的風暴就來的越頻繁，他整個人的變化就會越來越快，越來越明顯...
旁邊的陣盤忽然閃過一道光芒，上面抽風般抖動著構建出一幅模糊的影像，隨後驟然連同洞窟裡瀰漫的光芒一起熄滅了。
“壞了？”能夠夜視的姜青眨了眨眼，走到旁邊拿起出現裂紋的陣盤看了看，隨後眼睜睜地看著它一點點碎裂成粉，顯然無法再用了。
姜青扼腕嘆息——這能操縱光影和氣流的圓盤，可是他追逐戰場時撿到的最有趣的東西了，可惜了...
沒說明書憑感覺來探索使用，有此下場也是沒辦法...嗯，說、明和書，說明書，這個腦中冒出來的新生詞倒是簡單易懂...
姜青並不知道，這是頻繁吃陰氣導致能量線路扭曲的陣盤，遭遇外力干涉啟動警示時過載損毀的表現。
在陽光明媚的大白天，失去幻影遮蔽的洞窟入口處，一個身著黑色長袍的年輕男子在寬大袖口內掏摸了一下，拿出一把泛著一絲水光波紋的小劍或者說匕首在手頭顛了顛。
“...原來是無人主持的法器維持的幻術，破除後居然都沒有反應啊？”
有些遲疑地打量著面前不算太深但很曲折的洞窟通道，年輕人有些無奈地拍了下自家腦門：“看痕跡像是一隻屍魔，大白天它對生靈氣息的感應被陽光掩蓋削弱，沒能察覺到毫無掩飾的我倒也很正常...
“屍魔能撿到法器還能用出來，多半是覺醒了一些靈智的，嗯，這要怎麼處理呢？”
黑袍年輕人倒不是糾結打不打得過的問題。
區區最低等的屍魔，就算他功能較多的法器水行旗留給正在亂葬崗試膽的師弟師妹以防萬一，憑著他手頭僅有的師門制式水行劍也能輕鬆一下砍死一串。
他在想要不要把剛剛入門的師弟師妹們拉過來實戰一下，畢竟真的只讓他們對付一些僅能嚇人的孤魂野鬼，說不得回去會被師長批一句太不嚴格...
“反正我出來轉一圈，除了排除可能的危險也是在找合適的目標，有靈智的屍魔，勉強也能用吧...”
想了想後，年輕人動念給自己在不遠處亂葬崗的水行旗發了一道訊息，然後就提著匕首向洞窟內走去。
有靈智者的真實情況畢竟更難預料，還是先提前進去實際衡量一下對方的水準吧，萬一太難也可以先削兩劍平衡一下...
就這樣，走入洞窟拐過兩個彎道的黑袍年輕人，就和聞到生人氣息轉過頭來的血發少年在昏暗中對上了眼。
...危險...
嗅到了修行者身上那可怕的威脅感，姜青重心一沉，渾身血肉在極短的震顫間完成了爆發前的所有準備工作。
看清楚姜青妖異外表的黑袍年輕人輕咦了一聲，但見到其作勢欲撲，他也來不及說話，只能將持著水行劍的手一揚。
這倉促一揚沒什麼章法，他只是催動了水行劍本身積蓄的力量，產生透明的波瀾在劍鋒前匯聚，仿若浪潮一般向前爆發橫掃了出去。
半封閉的洞窟如同爆炸般掀起猛烈的氣浪，大量零碎就像被浪頭拍中一樣飄飛砸落在巖壁上，隨後跟著水渦氣流四處亂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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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鋒之勢被無形水浪抑制，姜青腳腕一轉果斷藉著水流的力量向側面的石壁退去。
凌亂的場面中，姜青以眼睛耳朵觸感辨識鎖定了大量事物的運動軌跡，腦海中清晰呈現出的模擬影象閃電般推演了數次，身體立刻就順著選出的策略開始精確無比的行動。
黑袍持劍者的視線追著姜青移動，卻不查被他一劍轟爆的食屍鬼器官漫天飛舞，一坨噁心糾結的腸子在迴流的氣浪水波與姜青的輕觸下剛好繞到了眼前。
視野被近距離連續出現的噁心事物遮蔽了一半，年輕人下意識退後一步催動法決，忽然想起有防護功能的水行旗不在身上...
在藉助雜物遮蔽視線的瞬間，姜青爆發出身體的全部力量改換方向，用堅硬的指甲與強大的力量將天花板當做平地跑出一條弧線，隨後兩腿猛地一蹬急速落向黑袍者的後腦。
視線還順著慣性看著之前方向的年輕人，察覺到頭頂惡風襲來時身體已經來不及做出躲閃的動作，但他心念一動，手頭的水行劍就閃電般自動躍起一劍向上削去。
從沒見過的飛劍斬擊讓姜青有些措手不及，但近身機會難得，若是躲閃放棄恐怕後面連跑都跑不掉，於是他只得硬著頭皮將那種源於心念的力量調動出來，覆在左手向著凜冽的鋒刃側面撥去。
這把小小的飛劍明顯是遠比他之前撿到的陣盤高階的東西，光看質感就知道絕對是吹毛斷發的神兵利器，在姜青的手與扭動削砍的飛劍接觸的瞬間，他心底不禁泛起一絲緊張。
“如果只是‘動’的力量...應該沒有問題...”
白皙的手掌與如有靈性般將鋒刃轉過來的飛劍緩緩相觸，姜青手掌一涼，無比鋒利的劍刃已經切斷了他體表的汗毛。
全部的注意力聚焦在了手掌上，姜青過去腦海中浮現的莫名詞彙連同最近驗證過的現象與規律統統匯聚在一起，又一輪資訊風暴在他心中掀起，伴隨著而來的是無比明晰的力量...
姜青感受到了飛劍透過接觸傳遞給自己手掌的“動”，他依附於自身手掌上的神秘力量解析了它、捕獲了它、逆轉了它...
“咔——”
......
“嗯？這種變化...是動能解析？”
四維空間中的程斌，看著自己觀察物件的變化，心底帶上了一絲微笑。
“我就說麼，不管物質底層構成與規律怎麼樣，有人類存在，就說明宏觀現象有共通之處，動能與經典物理力學公式應該都還可以用...
“那麼要繼續干涉麼？”
看著在自己略微觸動中已經出現大幅度變化的信息結構體，程斌想了想後搖了搖頭。
除了之前發現明顯的二進制資訊體機會難得莽了一波外，程斌目前的干涉，都只是在幫資訊體理順自身運作，並強化其已經被探明的邏輯結構，同時盡力翻譯出能被他識別的資訊元。
不管怎麼說，這個世界畢竟在物質方面與他過去的認知完全不同，就算找到了穩定的資訊體，在缺乏物質對比的情況下，很難完全理清楚其資訊代表的真實內容。
就像是常態難以自證的色盲悖論一樣，你沒辦法讓一個看天空是綠色的人畫出真正的綠色天空來——因為人家選的顏料和他看到綠色一樣，絕對是真實的藍色。
基本的定義就不一樣，就別指望有相同的觀察結果了...對於程斌而言，能在這個世界智慧生命的意識中，辨識出似是而非的動能概念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先穩一穩吧，難得有個能反過來主動配合念氣干涉的物件...反正看這發展趨勢，真正介入物質層面就是遲早的事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