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行將……駕薨!”
監正的這一句話,比起他離開社稷樓,兀自來到遼東靖州,更要令人震驚。
薨,乃皇后、妃嬪、宗室所用。
代指死喪。
紀淵聞言霍然起身,眼皮勐地一跳,面上浮現驚訝之色。
即便是紫色命數【驚世智慧】加持,也沒能穩住古井無波的平澹心境。
沒辦法,作為北鎮撫司的千戶,半隻腳踏在朝堂上。
紀淵深知京城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湧。
就像一口扣住的蒸鍋,底下勐火煎熬,裡頭濃煙翻滾。
看似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其實隱患極多,及及可危!
否則,白含章為何被叫做縫縫補補的表湖匠?
景朝定鼎一甲子,始終未曾爆發大亂,或者造成動盪。
最為緊要的一點,當然是聖人在世。
哪怕閉關二十年,未曾臨朝。
白重器仍為景朝的擎天白玉柱、駕海紫金梁!
只要他端坐大寶,等同日月高懸於天,國運強盛難以衰微。
其次,便是東宮與三位藩王,所形成的幾座山頭,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眾所周知,太子仁孝。
洛皇后最不忍見兄弟鬩牆,曾經拉著太子與三位藩王。
讓他們親口起誓,絕不手足相殘。
太子與燕王乃一母所出,自不必說。
寧王與懷王,亦是敬重洛皇后,連連稱是。
可如今……
“洛皇后大限將至?”
紀淵深吸一口氣,無端感到風雨欲來,黑雲壓城似的緊迫感。
那位皇后娘娘是聖人的髮妻,太子與燕王的親孃,通寶錢莊大老闆的姐姐。
就連從龍有功的那幫勳貴,再如何跋扈的性情,每逢西宮設宴,絕對不敢造次半點。
據說,當年徐天德、晏人博等一眾將領帶兵打仗。
相較於聖人,他們更怕洛皇后。
偶爾偷摸私下飲酒,都生怕被逮到。
後來,這幫人各個封賞國公,其成家的親事,也多為皇后操辦。
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
大抵便是這樣的情感。
哪怕曾於天京城外,抗東宮旨的涼國公楊洪。
倘若當天來的是西宮懿旨,他絕沒這個膽子,保準畢恭畢敬,雙手奉之。
早個三十年,聖人下酷刑治貪官,動輒剝皮填草,車裂腰斬,駭得朝堂百官膽戰心驚。
縱然是從龍的功臣,也深感伴君如伴虎。
那陣子,能夠讓聖人收斂殺心,收回成命的,只有從不插手朝政的洛皇后。
“御醫也無能為力?”
紀淵眉頭緊皺,低頭思量著什麼。
“大限將至,已非藥石生效。”
那道周天星光垂流凝形的監正化身,雙手負後道。
“聖人可會出關?”
紀淵輕聲問道。
眾所周知,聖人與洛皇后是相識於微末,結髮的夫妻。
感情之深,不比尋常的帝后。
如果洛皇后當真行將駕薨,聖人極可能選擇出關。
“不知。”
監正搖頭道。
“黑龍臺那邊,已經傳信給你們的應督主。
除他以外,再無誰進得去‘封神臺’。”
紀淵眉頭擰得更緊,面色微沉道:
“那,監正老師為何要來遼東?
這時候,您正該坐鎮天京,避免橫生枝節才對。”
監正背過身去,眺望屋外的亭臺樓閣,輕聲道:
“我是當世道術第一人,給人斷命批命的本事,雖然比不上臨濟老和尚認識的麻布衣,卻也不算差。
九郎,你命格頗重,自成周天之相,命數也貴,不遜於王公。
凡你這樣的天縱之人,必定上應天星,有神煞護身。”
紀淵眉心微微一震,皇天道圖盪漾華光,將識海照得通亮。
被監正老師瞧出端倪,卻在情理之中。
要知道,坐鎮社稷樓九重天的孟玄機,號稱古往今來三千年,天資可排前十的蓋世大材。
任何道術,一學就會,一學就精,毫無瓶頸與疑難可言。
自個兒的吉神、凶神,讓監正老師看出來歷,也不奇怪。
“你神煞有二。
一者五雷攢簇,堂皇大氣;
一者執掌命祿,司生司命。
九郎,我說得可對?”
監正問道。
“老師講得沒錯,我的確請入一吉一兇,兩尊神煞坐鎮命格,穩固自身的氣數。”
紀淵坦然回答,並未隱瞞。
市井有句老話叫,無事不登三寶殿。
孟玄機遊神御氣,不惜跨越萬里,差遣化身前來。
必定不是只為告訴他,洛皇后行將駕薨的驚天訊息。
“太子殿下孝心一片,想請九郎你進宮,為皇后延壽。”
監正輕嘆道。
“你所折損的氣數、消耗的代價,東宮皆以十倍相還。
無論爵位、丹藥、功法,大可盡情開口。”
紀淵略作思忖,為洛皇后延壽續命,並不妨礙什麼。
只是容易牽扯因果,使得自己與景朝宗室的關係加深。
人道皇朝以帝王為尊,文武群臣為次。
繼承大統正位的天子,龍氣護體萬邪不侵,一言能令大宗師退避。
而武夫與國運、宗室聯絡越深,越難以擺脫影響。
哪怕突破五重天,亦是如此。
“給洛皇后延壽這樁事,監正老師意下如何?”
紀淵思緒急閃,忽然問道。
“此處沒有閒雜耳目,我也不瞞你。
人力有時窮,強逆天道運轉,往往難得善終。
生、老、病、死,不止是蠃蟲所有,諸天生靈皆不可逃。
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終究留下超脫之機。
這才有諸般法門,修行傳承。
陽壽、陰壽、天壽、人壽。
生來註定,死後勾銷。
貿然撥亂,徒增反噬。”
監正緩緩地搖頭,無奈苦笑道:
“太子殿下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事到臨頭,很難再持平常心。
所以有病急亂投醫之說。
本道離京前,太子殿下也有交待,答應與否,全憑你自己的心意,他不強求,也不追究。
這話,若是換成別的皇子來說。
大可付之一笑,不必當真。
但從太子口中說出,卻值得一信。”
紀淵垂首,眸光閃爍幾下,他所晉升的吉神是“策電天公”,所晉升的凶神是“南鬥星官”。
後者司命司祿,延壽度厄。
只需消耗祿命,就能增添陽壽。
“遼東與天京相隔萬裡,監正老師可有神行道法,帶我星夜疾馳?”
紀淵最後定下心思,他之前從天運子那裡,收穫豐厚的祿命。
加上氣運晉升封王層次,更是深厚。
僅為洛皇后續個一年半載,遠遠傷不到根本。
況且,他還能從東宮那裡尋求外物彌補。
念及與白含章、白行塵的情分,紀淵實無拒絕之理。
退一萬步來講,天下顯出亂象。
於他而言,又有什麼好處?
若無朝廷的法度,聖人的規矩,以及東宮的支撐。
莫說涼國公楊洪,定揚侯郭鉉。
就連孟長河之流,都能將其隨意打殺!
“你煉神觀想有成,魂魄念頭堅固,隨我出遊便是。”
看到紀淵做出決定,監正不再多言,難以猜度聖人能否出關的情況下。
先給洛皇后續命延壽,也算是良策。
不然的話,連髮妻最後一面都未見到。
到時候,閉關二十年的聖人重新臨朝。
所降下的雷霆怒火,恐怕誰也消受不起。
“勞煩監正老師了。”
紀淵坐回軟榻,閉上雙眼,道術五品就是出竅。
他聚攏魂魄,團團念頭掀起陰風,忽地竄出肉身,凝聚出一道身披五色法衣的清晰形體。
孟玄機餘光一瞥,略有訝異,他這個記名弟子的觀想尊神,氣象宏大,很是不凡。
五色法衣,陰陽二氣,隱隱蘊育著開天闢地的偉岸之力。
比起社稷樓中收藏的諸多法門,還要強出幾分。
“且隨我行。”
監正化身大袖一抖,放出燦燦生光的數百念頭,將紀淵的肉身環繞包裹,作為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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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施展乾坤顛倒之術,將魂魄心神凝聚出來的虛幻形體收納進去。
倏忽之間,憑虛御風。
跨高山,越大河。
直抵天京皇城。
……
……
等到紀淵心神魂魄迴歸清明,他已置身於西宮寢殿。
此時是寅時過半,日夜交替,天邊將亮未亮,只泛出一絲魚肚白。
西宮寢殿,安靜地針聲落地可聞。
即便是女官、宮人端送熱水,亦是腳步輕緩,凝神屏息,大氣都不敢出。
殿外,已經烏泱泱跪倒大片人,好像等待著某個結果。
畢竟大半個時辰前,御醫就無計可施,委婉稟報東宮,自己實在回天乏術。
“你自進去吧。”
監正化身大袖一展,散為燦燦星光融入虛空。
紀淵此時是魂魄出遊,腳不沾地,彷似鬼神,穿過重重門戶。
興許早得吩咐,平時值守的女官都被遣散,只留下一名姿色平平的中年尚宮。
她似能洞見陰陽一般,瞧著念頭凝練聚攏而成的虛幻人影,並不驚慌。
輕聲道:
“紀小郎君請隨妾身來。”
“道術高手!”
紀淵眸光一閃,靈覺微動。
這位正五品的尚宮,顯然也是煉神有成,魂魄壯大堅固。
由此可見,皇宮大內藏龍臥虎。
隨便一個太監、女官,都藏著不俗的修為。
“紀小郎君是陰神,切莫太過靠近娘娘。
相隔三尺,隔空對話,可好?”
尚宮彎腰行禮道。
“可。”
紀淵拱手回答。
“那請紀小郎君施展手段。”
尚宮躬身一拜,默默退出屋內。
“紀小郎,本宮聽聞你領太子的差事,去巡狩遼東了?”
鳳榻之上,層層紗帳垂落,阻絕目光。
“回娘娘,臣是自願前往白山黑水,好為朝廷盡一份力。”
紀淵平靜答道。
“遼東那地方苦寒,定揚侯被重八叫去的時候,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還找本宮說情呢。”
洛皇后倚靠鳳榻床頭,顯得端莊素淨,聲音頗為柔和:
“你還未及冠的少年郎,跋山涉水,遠離親人,怪叫人心疼。”
“臣,謝過娘娘的關心。”
紀淵有些意外,監正老師不是說洛皇后大限將至,怎麼還有閒心聊家常?
“太子讓你來的?”
“是。”
“這孩子,生死有命,何必強求。來來回回的折騰你作甚。”
“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他就是聽話,真說孝順……倒不如老二。”
“……”
寢殿大屋,洛皇后說一句,紀淵回一句,好似長輩與晚輩的閒談一樣。
“自己能活多久,本宮心裡有數,紀小郎就別費心了。”
洛皇后輕咳兩聲,慈和笑道:
“我好早便聽重八講過,天底下的十類生靈,都有陽壽、陰壽、天壽、人壽。
我陽壽早該沒了,是宮裡頭各種靈丹妙藥補足命元,吊住這口氣。
之前總想著再見重八一面,交待些事情。
讓他別對幾個孩子太苛刻,也不要對以前的結拜兄弟太薄情。
我曉得,人間至尊的位子,坐上去沒那麼好受。
他一去二十年,我也不怪……若不是有更大的事,他又豈會不來見我。
他這人,脾氣臭又蠻橫,當上皇帝更加如此。
我這些年禮佛,就是想著減些殺人的罪業……”
紀淵魂魄當中,皇天道圖映照過去,那條灰色命數【油盡燈枯】,已經變成濃墨侵染的黑色命數【大限已至】。
且還多出一條由灰轉黑的命數【迴光返照】。
“娘娘,不妨讓臣試上一試。”
紀淵輕嘆道。
“做了許久的夫妻,我哪能不明白重八。
他若能來,天塌地陷也早該來了。
他若不能來,我再苦熬十年,便也見不著。
紀小郎,我陽壽是盡了,陰壽還有多少?”
洛皇后明眸閃亮,未見渾濁,臉色浮現幾分氣血充足的紅潤。
【陽壽:一個時辰】
【陰壽:一世】
紀淵目光微動,如實答道:
“還有一世之命。”
陽壽盡,人死為鬼。
陰壽盡,灰飛煙滅。
陽間壽數耗沒,人就被陰司拘拿過去。
陰間壽數散空,便再也沒有下輩子。
洛皇后還能再活一個時辰,此世終了,便只剩下最後一次轉生。
儘管黃泉路斷,鬼門關閉,億兆鬼類再無投胎的機會。
可只要陰壽未盡,魂魄始終保持一絲清明靈光,不會變得渾渾噩噩。
“也好,總歸能讓他再等我一世。”
洛皇后眉宇積著濃濃疲憊,好像犯了瞌睡的老人,眼皮向下耷拉。
“紀小郎,與我講講你是怎麼認識含章和行塵的吧。
天快亮了。”
紀淵微微躬身,應道:
“好。”
卯時日出,又為破曉。
朝暝東昇,由陰轉陽。
天一亮,陽壽盡,人就為陰魂鬼類。
……
……
陰世。
茫茫荒野。
一座不大不小的城皇廟中。
白髮老者立於門檻之後,一雙目光如若燈炬,內蘊極盡璀璨的燦燦金輝。
好似照徹三界寰宇!
他像是盛怒,又有些悲意。
額角青筋暴跳,面色硬如生鐵,整個好似沒了婆娘的老漢。
抬手指向東天,一字一頓道——
“不許升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