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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四十八章 只合江南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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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贈儀式那天,在公眾面前出現的是沈公和沈叔叔,而真正籌辦這場慈善活動的沈策,早就帶著昭昭和沈邵去了九江。那裡有一家分公司,屬於沈策自己的企業。

一群工作狂,以為老闆來視察工作,興奮準備了彙報材料。豈料,沈策一到九江分公司,第一個指令就是:骨幹團建,去廬山、鄱陽湖。

手下干將們一通抱怨,控訴老闆玩物喪志,在如此下去公司業務將停滯不前……突然,全體噤了聲。玻璃牆外,沈昭昭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進入沈策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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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部下紛紛交換目光,原來老闆消失幾年的“為情所困”,背後竟有如此複雜、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十分鐘後,老闆有個七八歲兒子的訊息傳遍公司,甚至傳回到總公司和遠在新加坡的分公司……當公司骨幹聽到邵邵叫沈策“小舅爺爺”時,這個傳聞早已無力澄清。

中午,一行人抵達鄱陽湖。

“深秋以後來露營的人多,”沈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向奪,託了託自己的眼鏡,指著煙波浩渺的鄱陽湖,對昭昭說,“這裡是鳥類越冬的地方。一到秋冬,就是白鶴的天堂了,還有數十萬的天鵝、鴻雁,野鴨、大雁,最大的越冬鳥群都要來這。它們成群來時,你仰頭看天,下雪一樣美。”

她沒見過候鳥遷徙,僅在非洲草原見過獸群遷徙,大概能想象出冬日盛況。

來程途中,向奪接著長江,給小孩子講到赤壁之戰,沈邵聽得上癮,等到鄱陽湖,他追問向奪,鄱陽湖的戰爭故事。向奪不瞭解這裡,求助自家老闆。

平時,沈策鮮少和人談論“戰爭”,今日帶昭昭在身邊,站在鄱陽湖水畔,聯想到他救昭昭出武陵郡,曾在此短暫休息,飲馬鄱陽湖的那個傍晚,不免心中柔軟,順了小孩子的意:“柴桑是軍事重鎮,主要源於一山兩水,廬山、長江和鄱陽湖。”

“長江隔開南北,有名的戰事不勝枚舉,”他望著煙波浩渺的湖面,“鄱陽湖最大規模的一場戰役,是明□□船隊對陣陳友諒,歷經三十六日鏖戰,以20萬兵力擊敗敵軍60萬,大獲全勝。鄱陽湖一戰後,明□□才敢放言——天下足定。”

他言罷,又道:“算是中世紀世界上最大的一場水戰了。”

向奪被這幾句話激得心生豪邁之意:“要能體驗一回就好了,回到過去。”

“體驗?”他看這個部下。

“一把神兵,馳騁天下,”方奪說,“亂世梟雄,這可是男人們的夢想。”

冷兵器時代的梟雄,現代戰爭不可能再有。

沈策默了會兒說:“我給你講一個大概數字,梟雄故事背後的東西。秦末漢初,因長期戰亂,剩不足1800萬人。其後歸於太平,西漢全盛時約6000萬上下。西漢末,戰亂,人口減半。東漢末,戰亂再起,赤壁一戰後人口折損無數,三國後期統計不足800萬。直至西晉,才恢復到了1600多萬。”

雖然古代的人口統計有各種阻礙,做不到精準,卻能藉此窺見到戰亂的傷害。

名將輩出的三國,有被後世傳頌的大戰,更有:曹操缺糧,謀士供食,混雜人肉;劉備攻廣陵,軍糧斷絕,人相食。那個年代,幾行字就是一場奪城戰,每時每刻都有戰事,哪個將軍攻下哪個城,或被俘,或身亡,或大勝。而死去的百姓,只剩一個統計數字。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每逢亂世,史書上常見三個字是‘人相食’,”他輕聲道,“若非如此,誰會想拋下親人,拿起兵刃?”

鳥群成群飛過,影子落在他的眼裡,驚不起一絲波瀾,這雙眸子像將這裡數千年的分合起伏看破了。

向奪託了託眼鏡,琢磨了會兒,說:“你們玩著,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反戰的專案,能投資的。”他轉身去了車上,不消片刻,這位仁兄放下一句話,讓大家繼續玩,他回公司準備新專案去了……毫不留戀,也不給沈策這個老闆面子,徑自開車回去了。

昭昭對沈策這些部下的工作態度心服口服,也不知他從世界哪個角落一個個找來的。

除了他們,還有其它來自駕遊的旅人,不知哪輛車放出了一首極富年代感的歌《藍蓮花》。沈策聽了會兒,對昭昭說:“這歌流行那年,澳門給澳博、銀河和永利發了經營牌照。”

“對啊,”她說,“我媽就因為負責這部分生意,才和你爸認識的。”

沈策想說的話,在後邊:“你媽為牌照的事,第一次飛到澳門和我爸談生意。當時我在生病,人在香港,聽說你媽去了澳門,當天換上西裝,強撐著去陪你媽和我家裡長輩吃飯。”

“為了接手家裡的生意做準備?”她心疼,“太拼了吧。沈叔叔都不心疼你。”

“不是為了生意,因為她是你媽媽,”他說,“想給留下一點好印象。”

“那年我才多大?”她意外。

“十四歲。”

那年她十四歲,在蒙特利爾,而他十七歲,在香港。

***

當天夜裡,他們住在廬山。

睡至半夜,他帶她離開住處,開車沿山路,駛到一處停車的空地。熄了火。

她開啟車窗,樹林裡鳥蟲唧唧,時輕時重:“這是哪?”

“一個地方,”他說,“你再睡會兒,時間到了我們下車。”

昭昭摸不透他,蓋了毯子,補眠……再次叫醒她的不是沈策,而是遙遠傳來的鐘聲,斷斷續續,似在天邊,好像還有人在誦經。

“你聽到了嗎?”她困惑看他。

他點頭:“僧人做早課。”

她摸他的手錶,眯著眼看時間,不到五點?原來廟裡的人做早課這麼早。

“我們就是在等這個?”她掩住口,小小打了個哈欠。

他倒背著手,墊在腦後,沒否認:“在蒙特利爾睡醒時,你讓我聽過教堂鐘聲。今天到廬山,我也帶你聽聽寺裡的鐘聲。”

昭昭閉著眼,靠到他手臂旁,軟軟笑著。

她清醒後,和沈策一道下車。山林裡,沒有一個走動的人影,兩人藉著手電筒的光,在早課聲中,沿石板小路,往下行。

“我有個小姨奶奶,看著我和姐姐出生的。她講到廬山,常說舊時讀書人風雅,來廬山裝幾壇雲回去,”昭昭挽著他的手臂,輕聲閒聊,“她說,廬山雲海最有名——”

話音中斷。

腳背上,跳上來一個黑布隆冬的小東西……黏黏的,溼漉漉的。她渾身汗毛倒豎,拼命給他使眼色。沈策用手電筒照了照,蹲下來,辨認她腳上的小東西。

“猜是什麼?”竟還有心思逗她。

她屏息:“……青蛙,還是蟾蜍?”

“蟾蜍。”

一聲驚叫,驚飛林中鳥。手電筒的光裡,一隻綠油油的小青蛙蹦跳進了草叢。她胸口劇烈起伏著,指著他,臉色煞白:“明明是青蛙。”

他站直:“不都一樣?”

她氣得睨他,沈策眼神一示意,她以為又有東西,膽戰心驚看石板路旁的草叢,沒有。被他這麼一嚇再嚇,她有了心理障礙,不肯再走,唯恐再蹦出什麼奇怪生物。

他嘆氣:“我背你走,就不會有東西跳到腳上了。”

昭昭天生對爬行類動物有恐懼心裡,被青蛙一嚇,不敢再走深夜山路,半推半就,被沈策背了起來。他如今的體力,背她和背一個幾歲孩子沒差別,毫不費力。

天未亮,山路又是向下而行的,石路溼滑,他走得慢。

她舉著手電筒,給他照前路:“我們去哪?”

“黃龍寺。”

“這麼早去幹什麼?”

“上頭柱香,順便吃齋飯。”

“你還要騙和尚的早飯吃?”

“怎麼是騙?”他笑著踢開路上的碎石頭,“寺裡有功德箱,我們多投些功德錢。”

在草木清香中,他揹著她,走著走著,天漸亮了。

都說廬山望鄱亭上看日出和雲海最佳,可以見出日出一霎的天地橘紅色變,還有山下鄱陽湖面的水天一色。

而此時,她見到的是廬山日出最平凡的一面。在通往寺廟的石板小路上,她和他循著鐘聲、誦經聲,從黑夜走到天明,兩旁除了高聳入雲的古樹,再無其它。

“這寺有什麼特別的?”她問,“要特地來?”

***

三年後,方丈依照沈策的囑咐,將護心玉還給了方奪。

那天,晁衍、於榮和方奪一道而來,帶著獲知沈策下落的期待,可惜方丈除了歸還護心玉,只是雙掌合十,唱一句佛號,再不肯多言。三位昔日將軍都已經將兵器沉江,不再為將,身著常服,站在一個不起眼的偏殿門,將方丈團團圍住。

方丈被逼無奈,推開虛掩的殿門,裡邊竟擺著十幾個排位,沈策與沈昭昭並立,往下是昔日十四將,除了他們三個還活著的,名字俱在:“他說,只當他早去了,在荊州城和這些兄弟一起走的。”

這是寺廟裡的僧人所立,都是被沈家軍救過的僧人。

三人怔忡望著這一個個名字,壓在胸口多年的委屈和不平一湧而上,含淚懇求方丈能為沈策寫些什麼。他們無法左右朝中史官,只求在世外之地,能為沈策正名。

“施主們跟隨他這麼久,還不瞭解他的脾性嗎?”方丈笑問。

三人靜默許久,告辭而去。

方丈目送他們離開,像見到一個男人,一步步走上古剎石階。

那人鳳眸含著笑,倒背在後的手牽著一個左顧右盼,黑發黑眸,皮膚白皙的少女。少女一身樸素衣著,胭脂未著,卻讓人想到託著晨霧的殷紅花瓣,大片大片堆積滿園的那種。一眼看到,滿目是她,再見不到旁物的美。

她笑,他就跟著笑,以她的喜為喜,以她的悲為悲。

那日在避雨棚外,沈策冒著雨,望遙遠的洛迦山,對方丈說:“最遺憾的是,沒辦法陪她過海登山,走一走山門前的石階。”

而人這一生,又何來無憾。

“如果有下一世,我想陪她走過所有經過的寺廟,還有山門前的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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