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諫？規勸君主或尊長，使其改正過失！
朱厚放任夏噴子四處持劍砍人的做法已經引起朝野恐慌，人人自危。
但他們寄予厚望的內閣卻並未作出任何反應，除了讓御史們不斷上奏彈劾外，再無任何作為！
但是這大明從不缺少忠正敢言之人，殷子昂便是這樣一個人。
他只是吏部給事科的從七品給事中，雖然不入流，卻身負侍從、規諫、補闕、拾遺、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的重任！
殷子昂字良璧，人如其名。
正色立朝，直諫敢言，是如今諫官之中少有的忠正之輩！
正德六年，朝堂之上，殷子昂向正德皇帝面奏朝中“內寵滋甚”，辭氣鯁直，矛頭直指當時已經權傾朝野的“八虎”之首劉謹。
奈何朱厚照寵信奸佞，聞言惱怒不堪，不少大臣都為殷子昂戰慄擔憂，而他卻毫無懼色，從容陳述內寵閹宦的危害。
朱厚照大怒，欲要將其下獄論死，在楊廷和等大臣的極力反對之下才得以倖免於難。
此次的經歷並未嚇到殷子昂，他屢次上疏直言正德皇帝處政的弊端以及疏漏，如首次提出強化對各地官員的政績考察，官僚袒護之風盛行，需要切實嚴查。
如今的殷子昂已過不惑之年，卻如同御史之中的擎天柱。
正因為他屢屢觸怒龍顏，所以仕途一直不暢，如今也堪堪只是一位吏部給事中。
而明日是朝議之時，這位老御史決定不再沉寂，聖天子手段之狠辣已經觸及到了朝廷的根本！
他身為諫官，當輔天子，肅朝綱！
匹夫夏言肆意妄為，震怖朝野，卻嚇不到他殷良璧！
即便這些官員有罪，也應該交付有司論處！
不能被他夏言如豬狗般肆意屠戮！
雖然夏言曾經與他同屬諫臣，任給事中，本應相互扶持提攜。
但夏言不是這樣的人，他要做一個“孤臣”！
而殷子昂更不是這樣一個人，對於這樣的做法他只會嗤之以鼻，然後上奏彈劾！
殷子昂不再遲疑，斟酌權衡片刻後，提筆寫下了一篇《諫陛下罷夏言疏》，將滿腔的怒火寫進了諫文中。
翌日，早朝之時，群臣紛紛驚異地看著這位本應在家頤養天年的老御史，以及他懷中的奏疏。
不少聰明人聯想到近日發生的大事，瞬間反應了過來，卻是戰慄不已。
今日，要出大事！
錦衣衛傳回各地的密報讓朱厚心情不錯，有了張孚敬這位“九指御史”的珠玉在前，各地聖監察御史也不再沉默，紛紛嚴格地查清各州府的情況，然後製成統計表由隨行的錦衣衛百戶上呈聖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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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就是通知聖命欽差夏噴子持劍上門砍人了。
有錦衣衛的監察，朱厚不相信這些滿腔熱血的年輕人會因為功績做出如同沙凱唱那樣“殺良冒功”之事，他們不敢！
同時也沒有必要！
已經有一條通天的坦途擺在面前，沒有誰會蠢到因為一時的利益自絕前途。
看著一個個地方上的貪官汙吏落馬，朱厚心情大好。
今年各地的百姓，應該能過上一個好年了。
不過朱厚臉上的笑容在看到殷子昂後便凝固了。
這個老噴子今日上朝幹嘛？
都七老八十了就不能消停會嗎？
朱厚不是傻子，殷子昂今日定是因彈劾才上朝。
他欲彈劾之人，眼下除了那位四處砍人的夏噴子，還能有誰？
麻煩了啊！
這位老噴子因為人剛直，風評一向不錯，堪稱御史中的擎天柱，風向標！
而且這個老噴子一直以直諫聞名！
孔子曰：“忠臣之諫君有五義焉：一曰譎諫，二曰戇諫，三曰降諫，四曰直諫，五曰諷諫。唯度主而行之。”
譎諫即委婉的勸諫，戇（音同壯）諫則是憤怒剛直地進諫，降諫則是心平氣和地勸諫，直諫則是直言規勸，諷諫則是同譎諫一般，委婉暗示勸諫。
這五諫殷子昂一個好的沒學到，反而將戇諫和直諫點滿了技能點！
如若朱厚是一個昏君，隨手殺了他便是，但朱厚得為自己的賢名著想。
枉殺勸諫的御史，他朱厚好不容易得到的這聖君的賢名，可就一落千丈了。
果不其然，待群臣進言了幾件小事後，殷子昂緩緩出列奏道：“陛下，老臣聽聞通政使夏言近日肆意殺戮官員，以聖命欽差的身份為非作歹！”
“請陛下罷免其職位，下獄論罪！”
朱厚聽得想捂住他的嘴，夏言都被他形容成了一個恃寵而驕的奸佞之臣！
“殷愛卿為何不在家中將養，注意身體啊！”
“陛下，請罷免夏言所有職位！”
“黃錦，還不快給殷愛卿賜座，沒有一點眼力見兒！”
“陛下，為了朝野穩固，為了大局著想，請陛下罷免夏言！”
見這位聖天子一直插科打諢，不正面回應自己的奏疏，殷子昂不得已取出了懷中的諫疏遞交給黃錦，然後長跪不起。
朱厚感到大為頭疼，他最怕的就是這種頑固不化的老臣。
訓斥吧，又怕他突發什麼惡疾被自己送走了！
不理他吧，他又像現在這樣一直進言，喋喋不休！
最關鍵的是，他還一心為國，貿然懲處這樣的老臣只怕會寒了無數忠良的心！
朱厚沉吟不語，看著殷子昂的《諫陛下罷夏言疏》，不由點點頭，寫的還真是不錯！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
“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安，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
“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
“陛下銳意革新，懲奸除惡，這是仁政！”
“但不能操之過急，以至於動搖我朝堂的根基！”
“匹夫夏言近日所作所為已然引起朝野恐慌，人人自危了！”
“陛下如若不加以制止，繼續放任夏言肆意妄為，那我大明朝廷的根基可就真要被動搖了。”
殷子昂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念道。
不是說他不同意這位聖天子剷除禍害百姓的貪官汙吏，他不同意的是陛下手段如此狠辣激烈！
為君者，當恩威並施，剛柔兼濟！
這位聖天子的仁厚天下聞名，但他對待貪腐的官員卻是如同當年的太祖陛下一般，狠辣無情。
夏言的肆意妄為已經讓群臣對這位聖天子心懷怨憤了，極大地損傷了陛下的賢名，更甚者可能會動搖朝堂的根基。
如若陛下一意孤行，這些官員集體致仕罷官，那時候就會徹底引發大亂了，這是所有人都不願看到的！
謝遷也趁機進言道：“陛下應察納雅言，夏言的確行事過於激烈了！”
“對啊，簡直就是無法無天！”
“請陛下將夏言奪職下獄，交付有司論罪！”
有了謝遷和殷子昂出頭，群臣也不再沉默，紛紛出言進諫道。
畢竟誰都不敢保證夏言這個蠢貨會不會將火燒到自己頭上！
朱厚好整以暇地看著眼前這幕醜劇，不發一言。
他不知道眼前這些激憤的群臣之中，有哪些人是如殷子昂般為了大局考慮進諫，有哪些人又是為了自身利益趁機混水摸魚！
夏噴子他肯定不會罷免的，“獵鼠”行動正在進行之中，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他又怎會加以制止！
而且夏言自身的才能無可挑剔，將來必將入閣拜相，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此時將他奪職下獄，無異於自斷臂膀！
最關鍵的是，夏言和張孚敬已經是各地聖監察御史的風向標，夏言一出事，整個天下都會知道他這位聖天子朝令夕改，頂不住滿朝文武的壓力，“獵鼠”行動也會虎頭蛇尾！
到時候高興的可就是那些還未被懲處的貪官汙吏了！
這是朱厚不願見到的！
所以夏言他現在不能動！
他也不想動！
朱厚看著眼前群情激憤的眾人，並沒有作出正面回應，反而嘴角含笑地念起了一首詩：“
天地開闢，日月重光。
遭遇際會，畢力遐方。
將掃群穢，還過故鄉。
肅清萬里，總齊八荒。
告成歸老，待罪武陽。”
“司馬懿這首詩寫得好啊！”
“黃錦，將此詩送與夏言！他會懂朕的意思！”
隨即朱厚不理群臣的進諫，轉身離去，留下滿朝文武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朱厚現在能做的就是使用一個“拖字決”，給夏言爭取到足夠多的時間，讓他肅清各地的貪官汙吏！
群臣的彈劾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是今日有了殷子昂的出頭，有些激烈罷了。
只要他這位聖天子頂得住滿朝文武的壓力，那夏言便能放開手腳去做，“獵鼠”行動也會取得完美的成功！
“肅清萬里，總齊八荒！”
楊廷和嘴裡唸叨著方才陛下所唱之詩，不由搖頭苦笑。
這小王八蛋是真的不怕群臣進言，他一心想要將那些為禍一方的地方官員徹底剷除了乾淨！
只怕這滿朝文武都低估聖天子此次的決心！
謝遷望向楊廷和，二人相視苦笑。
這位聖天子已經不再是即位之初那個戰戰兢兢的幼帝了，潛龍已經完成了到真龍的蛻變！
現在誰也無法阻止他革故鼎新的決心！
只怕群臣的進言反而會適得其反，觸怒龍顏！
到時落了個頭破血流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