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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簫舞高臺傾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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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漫三更,燈火幽寂,一葉蘭舟系在楊柳岸邊,輕搖著滿艙月光。

王子喬解開木樁上的纜繩,踏上小舟,神色平靜地道:“閣下跟了我這麼久,再不現身,王某可要走了。”

豪笑聲中,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從蔭翳中走出,拱拱手:“子喬先生真是名不虛傳!石勒自問一路躡手躡腳,隱匿行蹤,不料還是瞞不過先生的法眼。”

“石勒——”王子喬微一搖頭,“王某素未聽聞。”

石勒聳聳肩:“我只是大燕繡衣司的一個無名小卒,來建康當個包打聽,混口飯吃,先生沒聽過並不稀奇。”

繡衣司是大燕君主慕容觀親置的密探機構,爪牙分佈諸國各族,專司收集情報、緝捕秘犯。王子喬蹙眉道:“王某跟繡衣司可沒什麼交往。”

石勒笑道:“我倒是留意先生很久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和先生獨處的機會。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就不必講了。”王子喬足尖一點,蘭舟蕩開漣漪,滑向遠處。此人看似豪爽,實則心機沉密,不過與他這個域外煞魔玩花樣,委實班門弄斧。

“我替先生不值啊!”石勒站在岸上,頓足長嘆,“先生才華驚世,名震八荒,可惜在這紙醉金迷的建康城中蹉跎歲月,淪為豪門世家找樂子的清客!”

他瞧見王子喬似在傾聽,連忙又道:“先生請恕我交淺言深。當今道門排斥異己,世家驕奢淫逸,先生空有一身本事,卻無英雄用武之地。”

他目光灼灼,趟進河水,大步走向王子喬:“我大燕君主英明神武,求賢若渴。先生何不來我大燕,共謀霸業?”

王子喬凝視著石勒的眼睛,灰黃的瞳孔深處,閃耀著一縷野心的火焰。他莞爾一笑,這是個人物,興許可作局上一枚新的棋子?

石勒探手握住舟纜,躬身說道,“石勒不才,願為先生駕車驅舟,以效犬馬之勞。”他氣度不凡,語聲誠摯,雖以下人自居,卻儀姿灑脫,毫無卑微之態。

“這只是你自己的意思吧?”王子喬深深地看了石勒一眼,“要以薦我之功,為自己謀取進身之階?想必你在繡衣司,也是苦無出頭之日吧?”

石勒坦然一笑:“這是合則兩利的事。先生,大丈夫活在世上,豈能庸庸碌碌,隨波逐流?”他挺起雄壯的腰背,目光睥睨,顧盼自雄。

“想與王某合作,你夠資格麼?”王子喬心念數轉,忽而冷笑出聲。

石勒不由一愕,王子喬目銳如針,透過水面,在石勒袍擺上的粗劣針腳、趾頭裂開的麻鞋上刻意逡巡了一會兒,“一個潦倒的小探子,想從我身上撈點好處?”語氣輕蔑,滲入域外煞魔獨有的魔力,鎮魂攝魄,直鉤心神。

石勒雄軀一震,王子喬長袖一甩,丟擲一錠十兩重的黃金,丟向石勒。“賞你的,滾吧!”

“啪嗒”一聲響,金錠落入河中,冰涼的水花濺在石勒臉上,沿著眼角緩緩淌落。

能成為王某的棋子,也算是你一生之幸!王子喬漠然轉身,再也不屑一顧。

石勒木然而立,鬆開纜繩,蘭舟曳然遠去,滿河月光搖成銳利的碎片。

隔了許久,石勒慢慢彎下腰,從河底撿起金錠,死死攥住。黃金燦亮的光,刺痛他的眼睛。

“今日之恥,石勒終身不忘。”

王子喬一葉輕舟,溯流而上,悄然駛近城東郊外。

林木森鬱,山空夜寂,一處高臺隱現峰上。臺名“知音”,昔日琴聖鍾牙與鬼谷的霓裳羽衣舞傳人戚飛燕在高臺邂逅,從此琴舞合璧,共譜佳話。

王子喬步下蘭舟,沿著山階拾級而上。

兩旁的濃蔭林影裡,隱隱閃耀著鐵甲的寒光,夜風也透出絲絲肅殺,彷彿一根根繃緊的弓弦。王子喬視而不見,徐徐走上山巔處的知音臺。

月白如霜,風涼似水,一名身軀修長的男子背對著他,手扶欄杆,面向南方淮水,以瑩白的玉簪輕敲朱欄。“篤——篤——篤”清冷的聲音一聲一聲迴響……

簫聲幽幽響起,王子喬輕按簫孔,臨風吹奏,恰是他名動建康的一曲“華亭難復”。

男子翩然轉身,廣袖揮灑,宛如白鶴月下展翼,迎著婉轉的簫聲俯仰起舞。高臺上,月光積水空明,婆娑的竹影流動在男子一襲白衣上,如藻如荇,明滅變幻。

簫音和著舞姿,舞姿又和著簫音,初始風致幽涼,似冷泉脈脈,密林寂寂。忽地,簫音拔高突起,鏗鏘激昂,化作金戈鐵馬,踏破冰河。男子砰然擊節,身姿跌宕,動作變得雄峻陽剛,英姿矯健,甩動的廣袖、翻滾的袍擺、飛揚的衣帶都透出鋒芒。

百餘年前,華亭陸氏的一代人傑陸機,與兒時好友——天魔門的青年領軍人物裴長歡決戰於怒江之上,戰敗自弒。臨終前,陸機悽然長嘆:“華亭鶴唳,豈可復聞?”裴長歡抱友痛哭,譜下“華亭難復”一曲,就此退出天魔門。

高亢的簫聲漸漸低迴,悲涼復反,月光為之黯然。男子舞姿沉鬱,徘徊起伏,一如孤鶴折翅,遙望故土的葦草水塘,發出哀聲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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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音杳杳渺渺,似一縷一縷散在溶溶月色裡。男子廣袖低垂,抬首折腰,恍惚化作百年前的陸機,悵然回首故鄉。

一滴冰涼的夜露從竹葉間墜落,落在簫孔上,凝著清冽的光。王子喬放下玉簫,憑欄遠望,也許終此一生,他都不能再回域外煞魔的天地。

“子喬。”男子徐徐起身,對王子喬微微一笑,“這一曲‘華亭難復’,縱使裴長歡親至,陸機復生,也不會比你吹奏得更好。”

“樂聲只是人之**罷了。”王子喬收回目光,淡然說道。

男子走到王子喬身旁:“我實在好奇,你如何能將簫曲吹得感人悱惻,自身偏又無動於衷呢?”

“傾月,你知道的。”王子喬側過頭,靜靜看著男子輪廓明朗的側臉,“這是我的本性。”

“可這未必是你的本心。”

“我哪來的本心呢?人事於我,不過是來的容易,去也無痕。”

“來和去之間呢?總會留下些什麼。”高傾月張開手掌,攬向夜空,風從玉石般瑩白的指間穿過,“風過無痕,可我的手指觸控得到。子喬你的心雖空,可這簫音落在別人耳裡,便不再是空。”

王子喬默然半晌,道:“說正事吧。燕擊浪是佛門請來的幫手?”

高傾月道:“佛門有位法號道安的高僧,是燕擊浪的好友。你還不知,燕擊浪已經放出話來,要是道門再敢恣意殺戮僧侶,他也會大開殺戒,屠盡道門小輩。”

王子喬道:“那不正好?”

高傾月悠然一笑:“當然很好。由他去當出頭鳥,為你我衝鋒陷陣。子喬,不如我找人宰了道安,激他動手如何?”

王子喬沉吟片刻,道:“此可留作後手,先讓晉明王與道門硬抗一波再說。”

高傾月道:“陛下這些日子患得患失,既想一統王權,又不想和世家道門徹底決裂。故此頒下旨意,定於下月初一,佛門與大晉道門在城北的鐘山升壇辯道。若佛門獲勝,陛下會在京都劃出一座寺院,賜為佛門傳法之所。若是敗了,佛門就要打道回府,重返靈荒。”

王子喬沉聲道:“想要改天換地,顛覆大勢,佛門就絕不能敗!”

“我會盡力。”高傾月輕嘆一聲,“你那邊的事情順利麼?”

王子喬頷首道:“對方從潘安仁那裡是查不出什麼的,我早已做乾淨了手尾。至於永寧侯那邊,我也安排妥當,斷不會有變故。”

高傾月拍了拍欄杆:“你找的世子人選不錯。‘京都百里繁華,我只一騎白馬闖。’便是我聽了,也覺豪氣幹雲。”

“那小子不好對付。不知怎地,總覺得看不透他。好在他既入了侯府,生死便操於我手。只是——”王子喬的目光投向遠方的茫茫淮水,相傳淮水下有一條暗流,直通八荒之外的無盡海。

“只是,傾月,你真的準備好了麼?”王子喬幽幽地道,“你已煉虛合道,幾近破碎虛空,長生久視。卻要陪我下這一局棋,就不怕事敗落亡,粉身碎骨的那一天麼?”

高傾月灑然一笑,月色皎潔,白衣勝雪,彷彿世間所有的塵埃都無法落在他身上。

“你說的,來的容易,去的無痕。”

永寧侯府,琉璃碗底,兩滴鮮血緩緩相觸,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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