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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棗花兒嗆鼻子,開始種糜子。這幾年土地包了後,村人都不種糜子了,糜子產量低,划不來,就都不種了。只是到了麥收後,在麥茬地裡種點小糜子,留做自家吃。糜子雖說不種了,但沙棗花兒仍然嗆鼻子。每到這個季節,漫山遍野的沙棗花都開了,那黃黃的小花,狀若金鐘,像米粒那麼大,掛在樹上,密密麻麻的,遠遠看去,一片金黃。那香,很醇厚,濃得像化不開的霧,瀰漫在整個村舍、田野,隨風一陣一陣地飄來,能醉倒人。就在這個香氣醉人的夜晚,天旺與葉葉又醉到了一起。

還是那片沙棗林,還是那樣迷人的月夜,他們一見面,就緊緊擁抱在了一起,過了好久,醉過了,葉葉才鬆開手說:“天旺,我問你,你真的喜歡我麼?”

天旺便傻傻地看著她說:“你今天是咋啦?我喜歡不喜歡,你難道不知道?”

葉葉說:“不。我就是要你回答!”

天旺說:“我喜歡你!我愛你!”

葉葉這才委屈地說:“可是,你知道麼?我爹媽不同意我與你來往,這可咋辦呢?”

天旺一聽,心便沉了下來。葉葉的話說到了他的疼處,他的爹媽也不同意他與葉葉來往。他爹一說起這事就來氣了,說,王老板的丫頭差啥了?論長相有長相,論文化有文化,還是城裡人,她哪些配不上你?你跳過肉架吃豆腐不消說,卻偏偏瞅上了老奎的丫頭,你這不是誠心氣我麼?我與老奎的矛盾你又不是不知道,莫說葉葉是個農村丫頭,就是天上的仙女你也不能娶。他媽也攛掇說,天旺,你就聽爹媽的一句話,你找誰也行,就是不能找葉葉。此刻,當他聽到葉葉向他提出了他同樣遇到的問題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葉葉見他半天沒吱聲,就說:“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不高興了?”

天旺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說:“不,不是不高興。其實,我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我就想不明白,他們那一代結下的宿怨,為什麼非要讓我們去償還呢?對這個問題,其實我也想了很久,現在看來,說服他們是很難的,唯的一辦法,就是離家出走,遠走高飛,看他們能把我們怎麼樣!”

葉葉詫異地說:“遠走高飛?到哪裡去?”

天旺說:“哪裡的黃土不埋人?現在改革開放了,不像過去,哪兒不能生活?城市裡呆不下去,到農村去還不成?聽說新疆的農場多,我們就到新疆走,我給他們開拖拉機,開收割機,不愁生活不下去。葉葉,你決定吧,只要你願意跟我走,我就帶你走。”

葉葉一聽,不覺猶豫了起來。這不是私奔嗎?這樣走了,讓村裡人怎麼說我們?讓爹媽怎麼在人面前抬得起頭來?我不能只顧了自己,把痛苦、壓力都交給爹媽呀?想了又想,才說:“天旺,你是不是太衝動了?這樣做你考慮過你爹媽的感受沒有?現在還不到走那步的時候,我們可以慢慢做他們的思想工作,等到實在做不通了,再另想辦法也不遲。”

天旺說:“可是,他們考慮過我的感受沒有?我的日子是我過的,為什麼非要按著他們的意願去生活?別人都認為我過得很幸福,以為我有個好老子,創了這份家業,都很羨慕我。其實,葉葉,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心裡的苦,誰都不知道,我從高中畢業那一天起,就想出去闖。我不滿意父母為我創下的家業,也不想永遠活在父親的陰影和庇護中。只因我心裡始終裝著你,捨不得離開你,才沒有遠走高飛。現在,他們給了我一個可以離開的理由,我才做出了這樣大膽的決定。不過,葉葉,我不為難你,我尊重你。先做他們的工作也好,做通了,固然好,實在做不通,再說做不通的話。”

葉葉沒想到天旺竟是這樣的堅決,更沒有想到滲入他骨子裡的,還有一種倔強的不屈個性和自己的思想和追求,這正是她喜歡的,也是她所欣賞的。天旺成熟了,真的是成熟了,再不是那個忍氣吞聲的小男孩了。尤其當她得知天旺很早就把她裝到心裡時,深為感動,於是便說:“天旺,其實,我也早就把你裝在了我的心裡。為了你,我可以放棄家,放棄一切,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你給我一段時間,好麼?我盡了力,實在沒有做通爹媽的工作,離開了他們,就會少一些遺憾,少一些良心的譴責。”

天旺點了點頭,越發地把葉葉摟緊了。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他何曾不想堂堂正正地把葉葉娶回家,何曾不想讓他心愛的人兒高高興興地進入洞房?可是,不愛的人,父母喜歡,自己愛的人,家裡又反對。現實的殘酷總是令人無奈。想到這裡,便不無傷感地說:“我知道,這樣做,真的是太委屈你了。”

葉葉說:“你別說了,我知道你的心。為了我,你願意做出這麼大的犧牲,放棄家庭,放棄親人,我真感動,真的。”說著,淚水就不由得溢位了她的眼眶。天旺便不再說了,攬過她的頭,輕輕地,用手指拂著她面頰上的淚痕。

他們誰也不再說什麼了,就這樣靜靜地相偎著,覺得這樣也很好,很想就這樣相偎一輩子。

然而,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等待他們的,卻又是家庭的內戰。

吃罷黑飯,老奎就不想動了,仰到炕上,一邊緩著,一邊聽著廣播。這幾年,村裡也很少開會,很少學習。晚飯後,沒事了,一些人就扎了堆,打麻將的打麻將,玩牛九的玩牛九。玩著玩著,都想帶點彩,一帶彩,就上了癮,今天輸了,想著明天要贏回來,今天贏了的,還想明天多贏一點。老奎聽到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管了,管啥哩,現在什麼都放開了,誰想玩就玩去,管得多了,招人嫌。再說了,不讓他們玩又能讓他們怎麼樣?現在人心都散了,散在了各家的承包地上,散在了各自的小日子上了,閒下了,玩玩也沒啥,反正玩得也不大,帶一點點彩,也是個興頭。有人也想拉老奎一起玩,老奎就以不會玩為藉口,拒絕了。老奎心想你們咋玩是你們的事,我不能玩,我一玩性質就不一樣了。好像是支書帶頭搞賭博,問題的性質就嚴重了。

老奎在地上勞動時還想得好好的,晚上要做一件事,可是,晚飯吃過後,就忘記了,死活想不起來了。這忘性,比記性還大。記不起來就算了,不記了,聽廣播。廣播裡每天都要播一段秦腔,他喜歡聽秦腔,一聽那調調兒就來勁。這次播的是《鍘美案》中包公唱的一段,包公在批判陳世美,唱得好,讓人聽了豪情萬丈。聽完了秦腔,老奎才突然想起了他晚上要做的事兒,是想讓葉葉給開順寫一封信。開順已經上到大學四年級了,到了秋上,就畢業了。快呀,繞了一下,開順就可以工作了,就成了公家的人了。想到這裡,老奎就一陣興奮。上次開順來信問家裡怎麼樣?並說他大學畢業後想回到涼州來,這樣可以好照顧他們二位老人。老奎就是想讓葉葉給開順寫封信,告訴他,家裡好著哩,讓他不要惦記。再嘛,還要告訴他,要服從組織分配,不要挑三揀四,組織上安排讓他到哪裡去,他就到哪裡去。我們的身體都很好,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不用他擔心!他要葉葉寫信,連呼了幾聲葉葉,卻沒有人應。老伴兒就說:“你瞎喊啥?她不在,早就出去了。”

老奎這才省悟過來,氣狠狠地說:“雜種鬼日的,肯定是去找天旺去了。汽車一來,她就像喪了魂似的。給她說過多少次了,想找誰都行,就是不能找天旺,老子的話成了她的耳邊風了,根本聽不進去。”

葉葉媽說:“丫頭一大,讓孃老子天天跟著為她操心。唉!反正遲早都是人家的人,不如尋個主兒,嫁了算了。早嫁早省心,免得出個一差兩錯,讓人指著咱的脊樑骨說閒話。”

老奎說:“是哩,咱一世清名,不能讓這丫頭給壞了。”說完,木木地圪蹴在炕頭上,一鍋子一鍋子地抽起了煙。

葉葉媽一看老漢那樣子,知他放到心上去了。後悔剛才的話說多了,也說重了,便想緩和一下,就說:“唉!要說這天旺,也是個好小夥子,見了人也有禮貌,嬸子長嬸子短的,叫得人心裡熱乎乎的。可就是楊二寶的娃子,要不是楊二寶的娃子,葉葉瞅準了,嫁給他算了,省得我們跟她過不去。”

老奎說:“她這不是成心氣我嗎?我們給她瞅下的,她死活不看,不同意的,她又非跟。鎖陽那娃差啥了?多好的小夥子,她嫌沒文化。紅沙堡張書記的娃子是高中生,她又嫌個子太矮了,段家溝段鐵匠的娃子個子高,她又說那娃子性格太死板了。她總是有個理由,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心裡只有一個天旺。”

正說間,街門響了一下,葉葉媽說:“她回來了,你好好說,不要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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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奎說:“這事兒,咋能不生氣?”說著就大喊了一聲:“回來!到這屋裡來。”那聲音,就像洪鐘,震得屋裡嗡嗡地一陣響。

葉葉進了屋,一看屋裡的氣氛,心便怯了,那雙大眼閃爍不定,如一頭受驚的小鹿。

“哪裡去了?”聲音不大,卻很威嚴。

“到玉花家玩去了。”一朵無法掩飾的紅雲輕輕地飛落到她的雙頰。

“你重說一遍,到哪裡去了?”

葉葉知道謊話說不過去了,手就有點抖。

老奎的火暴子脾氣一下發作了:“雜種狗日的,你這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嗎?你明明知道我與楊二寶的關係,他們一家把你的老子恨死了,你還要找他的娃子,你這不是犯賤嗎?”

此刻,話一旦道破了,葉葉反而鎮靜了下來,語氣緩和地說:“爹、媽,我知道你們與楊叔叔家有矛盾,但是,我與天旺從小到大都在一塊兒上學,我與他合得來,他對我也很好。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你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不能強迫我們去繼承,我們這一代有不同於你們那一代的人生追求,我們有我們獨立的人格,希望你們也能尊重我們……”

葉葉的話還沒有說完,老奎就打斷了她的話說:“人格?你有人格老子就沒有人格?你知道不知道?楊二寶、田大腳是怎麼汙衊你爹的?那些年,生活那麼困難,我們沒有忘記救濟他們,到頭來,反而說我是個黑心腸!日死他賊先人啦,要是用那些五穀喂了狗,狗也知道汪汪叫兩聲表示謝人,他們連條狗都不如,只能是個白眼狼!”老奎一激動,舉起煙鍋子朝炕桌子上一磕,咔嚓地一聲,煙棒子磕成了兩截,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忽地從炕上躥下來,用手中的半截骨頭棒子指著葉葉說,“這麼大的丫頭了,你書念到哪裡去了?一點都不知羞,老子的好話說了一騾車,你一句都聽不進去。我把話給你說清楚,只要老子還有一口氣,這事兒就要管到底!你要再跟楊二寶的娃子來往,不砸斷你的腿才怪。”

兩顆冰冷的淚珠漸漸從葉葉的眼裡滾了下來,葉葉媽便慌忙擋著老奎說:“看你,發那麼大的火做甚?你的肝不好,就不能剋制著些。”接著便拽過葉葉說:“你別再跟你爹頂了,快回自個屋裡去吧。”

葉葉臨出門,又忍不住扭過身來對她爹說:“爹,我一直尊重敬佩你的為人,敬佩你的品德,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的心胸太狹窄了,太偏激了,也太不能容忍別人了。你是人大代表,又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不應該是這樣的胸懷。”

老奎一下吼了起來:“什麼?你再給我說一遍?讀了兩天書,有文化了,敢來教訓老子了?你真是個現世飽,就是想嫁人,也得人家家裡同意,也得他們託媒來說。人家都沒這個意思,都不來人求,你剃頭擔子一頭熱,一點兒都不知羞恥。家裡大人管管你,就說心胸狹窄,愧你還說出口!告訴你,我就這麼心胸狹窄,就這麼封建,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見天旺,除非我瞎了,除非我聾了,要是再讓我聽到看到,非砸斷你的腿不可,我就不信管不了你這個死丫頭!”

葉葉媽怕事情鬧大,硬是把葉葉扯到了她的小屋裡。

這一夜,葉葉嚶嚶啜泣到了深夜。

葉葉委屈壞了,眼睛一閉,想起爹說的那些話,就覺得委屈。什麼年代了,還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難道我就沒一點婚姻自主?難道選擇自己的婚姻就是犯賤,就要干涉我,還要砸斷我的腿?什麼道理嘛!這樣一想,當然是委屈,一委屈,就忍不住要啜泣。感嘆自己咋是這樣一個命啊,咋遇到了這樣一個封建專制的爹。她已經橫了心,你們不讓我找天旺,我要與天旺遠走高飛,讓你們後悔去,後悔一輩子。想著想著,她就想到了天旺,一想到天旺,她就不再生氣了,覺得為了他,受多大的委屈也值得。胡亂想了一陣,她又想起爹最後說的那些話,覺得也有道理,世上只有藤纏樹,哪有樹纏藤?你要真的喜歡我,就該做通你家裡的工作,請個媒人上我家來,好歹也滿足一下你的老丈人老丈母孃的心理需要呀。這樣想著,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這一夜,老奎昏昏沉沉地老是睡不著。

老奎聽著那嚶嚶的啜泣聲,心裡一陣陣發毛。

葉葉媽說:“你還生氣?”

老奎說:“咋不生氣哩,我老奎連自己的丫頭都管不住,管不好,真是羞死先人咧。”

葉葉媽說:“他們倆自小就在一起玩大的,有情哩。再說了,他們也沒有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生那麼大的氣做甚?把身子氣出毛病來了,可是一輩子的事。”

老奎說:“等到做出見不得人的事就遲嘍!”

葉葉媽說:“你剛才說了,要是楊家有那意思,請個人來說親,是不是就想答應了?”

老奎說:“從心底裡講,天旺這娃倒也不錯,聰明,懂事,也有禮節。如果楊二寶真有那個意思,託人來求了,也就答應了算了,免得以後讓丫頭抱怨咱。可是,楊二寶已經不是過去的楊二寶嘍,他的娃子也不是找不上物件,城裡的丫頭都攆著跟,他會來求咱?不會的,他也不會主動來求咱,咱的熱臉也不去貼他的冷屁股。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管好自己的丫頭,免得讓人說咱的閒話。”

葉葉媽就長嘆一聲說:“唉!丫頭大了,真讓當孃老子的操碎了心。”

老奎說:“你操碎了心,她還不領你的情!”

葉葉媽說:“不領情也得操,誰讓她是我們的丫頭?”

老奎說:“操吧,不操又能怎樣?生來就是一個操心的命。等哪天眼睛一閉,兩腿一蹬,想操也操不上了。”

葉葉媽說:“睡吧,說著說著你就不上道了,盡胡說些啥?”

老奎說:“睡吧!睡吧!”

於是,就不再說什麼,開始睡了。隔壁屋裡,那隱隱的啜泣聲早平息了,可老奎還是睡不著。人這東西,就是怪,年輕那會兒,老是睡不足,成天忙得腳底板不落地,晚上不是開會學習就是加班,現在有充足的時間睡了,又沒瞌睡了。老了,真的老了,繞了一下,娃子們也都大了,開德要是活著的話,現在都抱上孫子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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