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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太陽像一隻充了氣的豬尿泡,白剌剌地掛在當頭,卻不硬,照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胡老大恍若一隻禿鷹,圪蹴在烽火臺上,定定的,看著。羊們一個個掛在駱駝草上,星星點點的,像一朵小小的白棉花。那連綿的沙包,起伏在大漠戈壁中,一個接一個,一直連到了天邊。天,瓦藍瓦藍的,像個碩大無朋的大鍋,罩了下來,將世界萬物,將戈壁大漠,罩了個嚴嚴實實。

漸漸地,在胡老大的視野裡,出現了一輛大卡車,從紅沙窩村開了出來,在廣袤無垠的戈壁沙丘間,像一隻被剁了頭的老母雞,撲騰著,沙塵就被撲騰了起來,忽而被滾滾沙塵籠罩了起來,忽而又從沙塵中鑽了出來,牽了沙塵的頭兒,那沙塵,就像一條騰雲駕霧的巨龍,連成了一個長長的影子,飄在空中。等到那沙塵落了下去,天被澄清了,汽車早就跑球了。胡老大就這樣看著,一直看著那汽車走遠了,走到了天的盡頭,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想,楊二寶這狗日的,也太能吃苦,昨天下午回來的,現在又出去了,也不知讓汽車緩上兩天,把汽車累垮了,看你還咋辦!

胡老大是給楊二寶放羊,他已放了好幾年羊了。胡老大生來就是一個放羊的命,小時候,他給地主老財放過羊,到了人民公社,給集體放過羊,土地承包後的第三年,又給楊二寶放。他比較了一下,給楊二寶這狗日的放羊最好,比給誰放都好。給地主老財放羊時,一天混不飽肚子,成天還捱罵受氣。給大集體放羊那陣兒,雖說也餓著肚子,但是能圖個精神暢快。人活為個啥?不就是圖個暢快,活個精神嘛。現在,給楊二寶放養,卻圖個實惠。楊二寶每月給他三百元的僱用費,說是工資。呵呵,聽起來還很好聽的,像工人,國家幹部了,拿工資了。其實,國家幹部,工人還沒有他拿得多哩,金秀的男人四狗子在涼州市汽修廠當工人,工資也就是三百塊左右。前一陣子,聽說金秀不種地了,地交給了別人,她帶著娃們到涼州市去了,去了準備在街上擺個小攤兒賣釀皮。賣釀皮也不錯,好賴比種莊稼強。莊稼是不好種,一年辛辛苦苦地下來,交了公購糧,交了各種稅,只能落下一年的口糧,經濟上還是不行。因為經濟上不行,所以村人都羨慕他,就開他的玩笑說,胡老大,你都抵得上一個國家幹部了。他就咧了嘴笑,能拿這麼高的工資,不由他不高興,高興了就得笑,不笑也忍不住。心想只有給人家盡心盡力地把羊放好,才能對得起他拿到的工資。

呵呵,現在想起來土地承包那年,也真是可笑,實在可笑。那時,羊群一散,他就覺得天塌了,地陷了,沒了活人的心境。頭一年分了地,等苗長到一尺來高,要澆頭水了。他聽人說,一斤化肥能長四斤糧食,他就把所有的錢拿出來都買了化肥,一次性都撒到了地裡,想讓它變成糧食。沒想到施過化肥,澆過頭水,到地裡一看,別人家的田苗長得油綠油綠的,他家的卻黃絲絲的一片焦黃。他的腦袋一片空白,頭就一下了大了。老天呀,這是咋回事?你不想讓我胡老大活了你就言傳,你怎麼這樣害人呢?我餓死了不消說,還有我的鎖陽哩,還有我的酸胖哩,叫他們咋辦呀?一想這些,悲從胸來,就忍不住,蹲到田埂上吼吼吼地哭了起來。

不遠處,正在澆水的田大腳聽到胡老大在哭,就顛兒顛兒地走了來,一見胡老大地中的苗,黃噝噝地打著蔫兒,就知道是被化肥燒了。心裡很是同情,就勸胡老大說:“胡大哥,你放化肥時,咋不問問人?化肥放多了,就能把苗燒死,這是科學呀。”

胡老大一聽,更是難腸,就起了自己的耳光,邊邊說:“我真是個老糊塗,真是個瞎頭!我餓死了不要緊,叫我的娃咋辦呀?”他說一聲,打自己一個耳光,說一聲,打自己一個耳光。竟把他自己打得鼻青臉腫。

田大腳就上前抓住他的手說:“胡大哥,你別打了,你咋能打自己呢?讓人看了多難腸!”

胡老大說:“我恨我呀,恨我咋這麼愚……”

田大腳說:“你就別恨了,放寬心,我們能過得去,也讓你過得去。莊稼一季子,人是一輩子,這算個啥?今年沒種好,還有明年,後年,怕啥?你把自己折騰壞了,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老奎聽到胡老大的哭聲後,也趕來了,見胡老大自己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心裡也難腸,嘴上卻對田大腳說:“你放開他的手,讓他這個老沒出息的自己打自己,我看他怎麼打。”

田大腳鬆開了手,胡老大卻垂下了頭,不敢拿正眼看老奎。老奎便罵起了胡老大:“你真是個老沒出息,毀了一季莊稼算個啥?算個球!大家能過去,能把你這個老松餓死?你哭喊個啥,光彩得很,讓人都來看你唱大戲?”

胡老大被老奎臭罵了一頓,才少許冷靜了下來,便說:“好我的支書哩,咱莊稼人靠的就是這把莊稼,毀了莊稼,咋能不難腸哩?”

老奎說:“難腸了就哭,就自己打自己?現在哭過了,也打過了,舒服了吧?你這個老倒灶,我看你活苕了,真的活苕了。到時候多澆上一輪水,苗還能緩過秧來,怕啥?就是緩不過來,也餓不死你,怕啥?”

田大腳也說:“支書說得對哩,多澆輪水,苗還能緩過神兒來。”

後來,在調水的時候,老奎果然讓他多澆了一輪水。苗是緩過來了,但終究元氣大傷,長勢遠不如別人家的。糧食打下來,勉強餬口。老奎就說:“老大,公購糧你就別上了,我給你完成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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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大說:“還是我上吧,我咋好意思讓你的頂呀?”

老奎說:“公購糧你上了,你吃啥?再別說這隔散話了,我給你上了就是。”

田大腳因念胡老大曾給予她的好處,就說:“胡大哥,你的麥子癟,地種你就別留了,我家的糧成色好,先給你借過去二百斤,到來年當地種去吧。”當即,就在打麥場的上風處,給胡老大盤過去了二百斤麥子。

胡老大就感激地說:“好好好,明年我也在上風處給你還過去。”

胡老大非常感激這兩家,但苦於無力回報,想想老奎家的娃們一個個上了學,家裡缺勞力,楊二寶常到外面做木工,家裡只有田大腳和秀旦兒,就常打發鎖陽給這兩家幫忙幹些力氣活兒,以此作為情感的補償。鎖陽是個不惜力的漢子,幹活也有眼力,不論是出糞,還是拉土墊圈,他都幹得有板有眼。活幹完了,要留他吃飯,他總推說他爹做好了,瞅一虛空,便撒腿溜了。兩家人就越發覺得鎖陽是個好娃。

胡老大曾與田大腳好了幾年,一直好到楊二寶從獄中出來,就不敢再好了。雖說不好了,但是,兩人還是有情,偶爾在田間地頭碰到了,就心照不宣地點個頭,或是打一聲招呼。有時見周圍沒有人,田大腳也就關心地說:“胡大哥,有合適的,你就找一個吧,日子也不是這麼個過法。”

胡老大就說:“算了,那有合適的?老了,也慣了,不如省下個錢給娃蛋說媳婦吧。”

田大腳就臉兒紅著說:“胡大哥,你是不是記恨我?你不要記恨,我也有我的難處。”

胡老大說:“你說哪裡話呀,我感激都來不及,怎能記恨你?”

田大腳說:“我就怕你記恨我,只要不記恨就對了。”

胡老大說:“你把你的心款款地放穩,不記恨,也不要傳到二寶的耳朵裡,過去了的就過去吧,讓它爛在心裡。”

田大腳說:“咋能傳到他的耳朵裡去?我又沒有活苕。”

後來,楊二寶倒騰富了,想辦個羊場,就從內蒙,還有山丹倒騰了幾卡車羊,讓他去當羊倌。從此,胡老大又操起了舊營生,放起了羊。胡老大常覺得,人是最識不透的東西,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我當勞動模範那陣,大會小會受表揚,楊二寶卻是一個壞典型,大會小會受批判,兩個不同的典型,一路走下來,如今又成了兩個典型,他成了致富的典型,成了沙鎮的首富,我卻成了他的僱工。這是好聽的話,就破了,他就是地主,我成了長工。繞來繞去,繞了一個大彎子,我還是個長工。唉!命,這都是命!楊二寶那狗日的命好,當年幹了壞事,還能坐上汽車,好像就註定了他有坐汽車的命。我胡老大天生的就是一個放羊的命,小時候給地主老財放羊,新社會給大集體放羊,現在又給先富起的人放羊,這是命,說來說去,是一個放羊的命……老遠裡,胡老大了見有一個黑點兒,慢慢向他這裡蠕動了來。胡老大看不清他是誰。在這裡,很少有人來的,來也是楊二寶來。楊二寶來時,不是一個人走來的,而是開著他那輛球頭車來的,來了肯定是要抓羊,抓了拉回去宰了吃,或者招待人。楊二寶一年光吃掉的羊也有三四十只,也能結成一個小群了。那狗日的是活好了,活美了。胡老大喜歡抽涼州產的旱菸渣子,曾讓楊二寶給他捎買過。他給楊二寶錢,楊二寶說等買來了再說。到買來了,再給錢時,楊二寶說,算了,沒有幾個錢,你抽去吧,抽完了再給你買。等快抽完了,楊二寶來捉羊,又給他帶過一大包。這回,他非要給楊二寶給錢,楊二寶還是不收。他就說,你不收也行,工錢中給我扣了就是。楊二寶就笑罵說,老倒灶,你抽吧,你不會把我抽窮的,只要你給我放好羊,這點旱菸渣子算什麼?以後我給你包了。胡老大說掌櫃的,你就是不給我買旱菸,我也得給你把這些先人伺候好,這是我的營生呀。楊二寶喜歡胡老大叫他掌櫃的,一叫,眼睛眯成了鴿圈兒屎,越發地高興了,哈哈大笑著說,下次來了再給你捎瓶燒酒,讓老倒灶解解悶。下次來了,果然就捎了兩瓶沙城產的騰格里白酒。胡老大過意不去,這次非要給錢,楊二寶還是不收,就呵呵笑著說,我不是賣酒來的,老倒灶,你就放心喝吧。你放羊放得好,算是對你的獎勵。胡老大有時想起,覺得楊二寶也好著哩,雖說給他當僱工,當得也舒服著哩。

那黑點兒越來越近了,從那人的走姿上看,像是支書老奎。莫非真是那老倒灶?他到這裡做啥來了?

在紅沙窩村,胡老大最佩服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楊二寶,另一個就是老奎。但是,佩服和佩服不一樣,對楊二寶,他只是佩服他心眼兒活,能適應時代,是個亂世英雄。對老奎的佩服,卻是打心眼的折服、尊敬。他們一路走來,走了幾十年,知道他是一個硬漢子,一個山塌不後退、浪打不回頭的真正硬漢。他的身上,有一種正氣,一種大公無私、不畏艱難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才撐起了紅沙窩村的一片天。可是,自從土地承包後,他覺得老奎與過去有點不一樣了,究竟是哪些不一樣了,他又說不出來,反正是覺得不太一樣了。

漸漸地,那黑點越來越近了,他已經能看清了,他就是支書老奎。就站起來,朝沙坡坡下的老奎喊了起來:“嗨!支書,哪股風兒把你吹來了?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老奎就應聲道:“是西北風吹來的,讓我來看看你這老倒灶,讓狼吃了沒有……”

胡老大就嘿嘿地笑了說:“沒有呀,狼嫌我太腥氣了,給它吃它也不吃,它不吃,我就得活著呀!你好著嗎?”

老奎說:“好著哩,好著哩!不好也好著哩!”說著就顛顛地上了沙梁梁來。

老奎今天出來得早了,他先到黑風口檢視了一趟那裡的防護林帶,看完了還覺得早著哩,就拐了過來,想看看胡老大,時間長了,沒見這老倒灶,還怪想的。胡老大自從給楊二寶放了羊,就住在了沙窩窩的羊房裡,一年四季,和他的先人們都在這荒灘上,很少回村子,見面的機會就少。時間長了,不見見面,還想。那年,胡老大要給楊二寶去放羊,來徵求他的意見,說是吃不準,能不能去給他放?老奎就問他,你心裡是咋想的?胡老大就說,打心底裡說,我還是想去放,一來,我這輩子愛羊;二來,家裡的地少,就三人的地,由鎖陽一個人就種了,我騰出來,多多少少也能掙幾個,貼補貼補家用。老奎本想要阻止他,咱們共產黨員,窮了就窮些兒,也不能給私人去當僱工。但是,轉念一想,現在上面都放開了,允許私人僱工,我管球這麼多做甚?管好了是好事,管不好兩頭子得罪人。想了想,便說,你看著辦吧,想去了就去,反正現在啥都放開了,也沒人限制。胡老大就說,那好吧,我就先給他放著再說。就這樣,胡老大就成了楊二寶的羊倌,一放就放了五年。

剛才,老奎邊走邊謀算著,胡老大接過羊群時,才只有七八十只,現在已經繁殖到三百多只了,每年,光楊二寶自家宰了吃掉的,送人的,招待人的也有四十來只,這樣算來,胡老大五年就給楊二寶增添了四百多只,再加上羊毛,少說也創下了十多萬的價值,而胡老大的工資一年才三千六百元,五年還不到兩萬,除此,還有十萬元,這就是楊二寶的純收入。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老奎從來沒有心思給楊二寶算賬,這一算,真的把他嚇了一跳。這狗日的,的確精,的確鬼,投入一萬多,五年就盡賺了十萬元,還不算每年吃掉的。這狗日的,真的精,精到了家。於是,老奎便也更加認定了他一貫堅持的理兒,凡是發家致富的冒尖戶,沒有一個不是靠剝削人的。只是剝削的方式不同罷了,有的是明大明剝削,有的是繞著彎兒剝削,不剝削人,他的本事再大,創造的價值也是有限的,也不能三五年就成了一個大富翁。想那年,楊二寶被樹為縣上的致富能手,老奎雖然嘴上沒有說什麼,但是,心裡一點都不服氣,日鬼弄棒的,算什麼能手?你有本事,好好擺弄莊稼,科學種田,奪了高產,我老奎打心眼裡佩服你,憑搞歪門邪道,就是成了百萬富翁,老子也不會把你放在眼裡。後來,報紙出來了,說楊二寶是致富路上的帶頭人。帶個球!人人都像他那樣,投機倒把,坑害國家,剝削鄉鄰,中國不亂才怪!他看都不看,就把報紙扔到了一邊。報紙扔了,廣播又響了,廣播中又在講楊二寶怎麼怎麼富了。怎麼富的?都說些騙人的假話,怎麼不說一句真話?他一把就把廣播線扯斷了。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現在已經不說剝削不剝削的話了,也不說投機到把的話了,不管怎樣,只要你能富,就是好漢,就是爺。唉,想這些做啥?沒球意思,白費腦子,還想不清楚,還不如不想,安生些吧!

此刻,兩個老漢見了,很是親熱。胡老大就掏出煙渣子,又從口袋裡摸出了兩張報紙扯的紙條兒,給老奎遞過一張說:“你今天咋有空了?”

老奎卷著菸捲兒說:“到黑風口看了看防護林帶,是還早著哩,就繞過來看看你這老倒灶還活著沒有?”

胡老大就咧了嘴笑著說:“活著哩,閻王爺不收,就得活著呀。防護林咋樣?沒有人損壞吧?”

老奎說:“沒有。專門有人白天晚上護著哩,要是不看護,早就被人砍了當燒柴了。”

胡老大說:“也虧了那片林帶,像個屏障,把紅沙窩村給護了起來,要是你當年不堅持建那片林子,紅沙窩村怕早就完了,讓黃沙給吃了。”

老奎說:“那時候,渾身就是個勁蛋蛋,成天只想著公家的事,想著咋把黃沙給治住,讓產量上去,讓糧食大家過個好日子。現在,要說生活比那時好多了,吃不愁了,穿也不愁了,可就是成天乏兮兮的,打不起精神來。”

胡老大說:“是哩,是哩,要說日子,真的好了,可就是打不起精神。我們當年搞互助組、高級社那陣兒,勁頭多大呀!沒有牲口,我們就當牛拉犁,還老唱花兒少年,從來不知道乏。”

一談起過去,老奎一下子興奮了起來:“那時候也有魄力,一說要搞互助組,好多人家都有顧慮,後來見咱們幾家搞得轟轟烈烈,地種得早,活幹得快,才紛紛來入組。那時候,哪來那麼大的勁頭?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一個能敵得上我們年輕時的那陣兒。”

胡老大說:“你記得不?*那樣,我們去紅崖山修水庫,連著幹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你躺過去怎麼也叫不醒了,急得你家裡人站在旁邊抹眼淚。”

老奎笑著說:“咋不記得?那時候我們正戀愛著哩。等我醒來,女人的眼睛哭成了一個爛桃了。”

胡老大說:“那個時候,人的思想好,比現在好。就只想著建設社會主義,從來就不想個人的事兒。”

老奎說:“說起來,那年治沙,你也太傻了,你的女人明明有了身孕,你還硬逼著讓她上沙窩去治沙。”

胡老大聽了,就長嘆一聲說:“苕著哩,那時真的還苕著哩。那是個好女人。”

老奎也長嘆一聲說:“算了,不說了,說了反而叫人難腸。”

胡老大也嘆了一聲說:“是哩,不說了,說了實在難腸。”

於是,兩個又捲起了煙。

默默地,誰也不再說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了。

那是一個令他們激動不已的年代,又有著不堪回首的心痛。沒辦法呀,沒辦法,誰讓他們生在了那個年代?誰又讓他們的先人流落到了這沙窩窩裡來安家?

過了好一陣,胡老大忍不住了,又說:“那女人,真是個好女人,是我害了她,是我造的孽呀!”

老奎說:“她的性格也太好強了,要是她堅持不去,也就不會出事了。”

胡老大說:“唉!命,這都是命!不說了,說了傷心,不說了!”

老奎說:“你這煙渣是哪裡弄的?還挺有勁道的。”

胡老大說:“是楊二寶從涼州捎來的,你愛抽,我羊房上還有一大包,你帶些抽去。”

老奎說:“不了,不了!我抽慣了老條煙,還是抽條煙過癮。”說著就掐滅了大炮筒,拿出條煙鍋抽了起來。

胡老大知道老奎與楊二寶有隔閡,一說起楊二寶,老奎的情緒明顯地低了下來。胡老大也不迴避,便說:“支書,你們兩個,真是釘子對了鐵。有時,看到你們那樣,我心裡也難受,能和好,還是和好算了,都是一個村的,搞得彆彆扭扭的,誰也不舒服。”

老奎說:“老大呀,別人不瞭解我,難道你還不瞭解我?那件事兒過去多少年了,他總是懷恨在心。處在那個年代,又對到了風口口上,我也沒辦法呀。他老覺得是我把他送進了監獄,我老奎哪有那日天的本事?”

胡老大說:“那事兒,也怪我多嘴,我要是不跑到你家去彙報,也就不會有這檔子事了。”

老奎說:“咋能怪你?誰都不怪,怪也只能怪他自己。那時候,誰家不困難?誰家不捱餓?不能說餓了就去偷種子。那種事兒,你就是不彙報,遲早也會查出來的。不長莊稼,總有原因,他能躲過去初一,躲不了十五。像這樣惡劣的事,你能不查嗎?查出來不批能行嗎?要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管,社會主義的牆角不都讓這些人挖塌了,還要我這個大隊支書做甚?後來放出來了,本想與他和好,可他的怨氣大得很,好像是我冤枉了他,就把他的怨恨全加到了我的身上。”老奎不說則已,一說就控制不住地激動了起來。

胡老大說:“是哩,我們都清楚,他是對到了那個風口口上,他誰都怨不著,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己,誰讓他手腳不乾淨?”

老奎猛吸了一口煙,隨著一股濃煙從口鼻中噴出,彷彿把幾十年積壓在心裡的話也噴了出來:“人啦,天地良心。不講良心了,還有啥說的?沒說的了,真的沒說的了。他蹲了監獄,我沒有少照顧過他的婆姨娃娃。田大腳的手腳不乾淨誰都知道,可是,我還是偏偏讓保德把她派到麥場去幹活,這是為的啥呀?一個工,她就往家裡跑三趟,別人不是瞎子,我老奎也不是瞎子。她跑回做啥?不就是用鞋殼囊裡帶點糧食回去?秋後分雜頭,我總是照顧點她,給她家多分點,難道她心裡沒數?困月上她家早早斷了糧,天旺餓得差點斷了氣,為了救娃的命,我捨不得吃,讓老伴兒把省下的白麵送給了田大腳。唉!人吶,不說了,不說了,我嘮叨這些做甚?”

胡老大說:“人怕傷心,樹怕傷根。該說就說說,捂在心裡,更難受。”

老奎說:“天地良心,我問心無愧就對了,他們愛記恨就記恨去,誰離了誰不也照樣活?不一定現在富了,發了,就能永葆一世,像他這樣下去,說不準哪天還有倒黴的時候。”

胡老大說:“是哩,有些事兒說不清楚,從合作化走到人民公社多不容易啊。大集體搞了幾十年,說分,就呼啦啦都分了,沒準兒哪天要收,也就呼啦啦地一下歸了公,又走上了集體主義的康莊大道。”

老奎被胡老大的這句話逗樂了,就笑著說:“不會的,這幾年莊稼人剛剛緩過神來,倉裡有糧了,吃穿不愁了,中央也知道農村富了,不會再變政策了。上頭說,土地承包三十年不變,到了三十年,不知道又是咋的政策了,看來大集體是不會再搞了。”

胡老大也笑了說:“人就是怪,剛承包那會兒,誰都罵,誰也不理解,這才過了幾年呀,大家生活好轉了,誰也盼著不變。”

老奎說:“人的思想總有一個轉變的過程,當時不理解,就罵,經過實踐了,證明這樣好,大家自然擁護。”

胡老大說:“對哩,就是這個理兒。”

老奎說:“當時你的羊群散了,不吃不喝,讓人看了都難腸。”

胡老大說:“鬼日的,那時候我的心就像被貓兒掏走了,難腸得很呀,像是天塌了,死活想不通。苕農民,就是苕農民,了事不遠呀。”

老奎說:“那時候,我要是不去勸你,怕你都邁不過那個坎兒了。”

胡老大就笑了說:“你要不勸說勸說,說不準我這條老命就白搭了。”

老奎說:“白搭就白搭了,誰也不會領你的情。”

胡老大說:“那時候,你的眼窩也塌了下去,怕也難腸的不行。”

老奎說:“難腸呀,怎能不難腸?那個彎子轉得太猛了,思想還沒有轉過來。現在轉過來了,再回頭看,嗨,還是黨中央站得高,看得遠。我們這一輩子,苦也受了,罪也遭了,現在吃穿都不愁了,總算過上了安穩日子了。”

胡老大說:“現在就是愁娃們的事了。你還好,天順爭氣,考上了大學,就成了國家的人,將來不愁說不上媳婦。我得愁呀,兩個先人哩,啥時候給他們娶了媳婦,我的心才能放安穩。”

老奎說:“也愁呀,咋能不愁?媳婦是好說,彩禮卻不好出呀……”說著便嘆了一聲。

胡老大也長嘆了一聲。

兩個老漢就這樣,東一句,西一句,有天爺無日頭的說著,說到高興處,就哈哈大笑了起來,說到憂愁處,就長吁短嘆了起來。正說間,忽見前面來了一個柱子風,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走了來。那柱子風,看去就像一根水泥作的擎天柱,從地下直頂到了天上。沙漠中常有這樣的柱子風。這柱子風很是古怪,青天白日下,周圍無一絲絲風,它就能旋了起來,而且也不向外擴散,就那麼孤孤的,越旋越高,高得比城市的煙囪還高。相傳中,這柱子風都是屈魂野鬼變的,柱子高的風是大鬼,小的是小鬼。看來,這是一個大鬼,至少他在活著的時候也是一個人物。

老奎和胡老大見柱子風來了,就呸呸呸地用唾沫啐。鬼怕唾沫,一啐他就不敢來了。可是,這是一個大鬼,不怕唾沫,啐了他照樣來,一下旋了過來時,老奎和胡老大就趕緊抓好了旁邊的東西,用手捂好了頭上的帽子。那風很是強勁,你不抓好你的東西,就會被他搶了去。遠處看去,那風只像一根柱子,旋到了他們的頭上,就不再像個柱子。風很大,也很有勁,把烽火臺都圍了起來。圍了好久,看沒有什麼東西可擄的,就走了。這時,睜開眼睛再看時,風的上空,飄著塑料袋,飄著女人們的頭巾,還有男人們的帽子。風走遠了,再看時,又成了一個柱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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