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巫出崑山
風好像是貼著巖壁吹的。
插在峭壁上的木方臺階,寬不過四尺,而兄妹倆已經攀到了懸崖的中部,巖畫的鳳尾附近了。但臺階沒有欄杆及鏈繩,猶如凌空虛步,風一打過來,猶如哨鳴,人竟然站不住。
班昭以遊俠自命,天性風雅,偏想做些膽大妄為的事情,但此時卻要把二哥的手掐出血來,暗暗埋怨自己手腳發軟,冷汗溼透。
趁著眾人皆在採玉,三人退卻在月色的陰影裡,讓格泰在崖底的懸梯邊潛伏接應,兄妹倆則攀到了巖壁上。班昭想閉眼不看崖下,偏偏閉眼後,覺得有青紫色的暈光大放光明,那是大巫的氣運,讓她沒來由地覺得親切。“你……是在等我嗎?”
班超牽著妹妹貼著巖壁總算攀到了洞口。洞口漆黑一片,只得掏出夜明珠照明,往深處探了幾丈,空間卻豁然開朗,猶如洞府。洞壁懸有一盞長明燈,其光在這巨大的石洞裡則顯得微弱。兄妹倆屏息暗行了幾十丈,就聽見了人聲和腳步聲。
兩人藏好身形,聽見是女子說話。
“少巫娘娘說不需侍候了,咱們都退了吧。”
回聲如波,洞裡深處的聲音班氏兄妹也聽得極清晰,互望了一眼,心裡皆想,這裡還有個少巫娘娘?
只聽得腳步聲散亂,漸漸歸於寂靜。兄妹倆繼續躡足朝洞府的深處探去。
石燈密集了些,能看清洞裡的陳設。石壁上有許多白堊勾勒的圖案,少不了又出現了幾次鳳形符徽。桌椅皆是石制,形態粗糲,但其上的器皿都是美玉的質地,怕也是價值連城。
班昭指了指一道石門,覺得紫色光暈滿溢得都要從門縫裡流瀉出來,輕聲道:“大巫就在裡面。”
班超推了下石門,頓覺沉重,當下用非攻劍刺進門縫,無聲地削斷門栓,暗催內力一推,石門雙開。
門軸還是發出了聲響,但見一個十四五歲的青衣少女的背影,正在捧著一件玉器,聽見門響,轉頭忽見屋內出現兩個陌生人,驚得手一顫,玉器落了下來。班超眼疾手快,掠過一手在離地半尺處抄住,卻是個玉盞,灑出一地的水。少女張嘴驚叫,還未撥出,就被班超一轉身捂住了嘴。
班昭迅速掩了石門,掃了石屋一眼,不見有其他人,頗為驚詫。他見石臺上有燈,提了來到少女面前,卻見少女雖被捂了嘴,只露出半張臉,也能看出面容姣好。班超低頭細看,少女還未長成,身子稚嫩嬌小,但膚色瑩白,雙頰微鼓,鼻尖微微翹起,長而濃密的睫毛下,眼波竟然泛出青紫色,閃著驚恐的目光。
“大巫不在這裡。”班超環顧左右。
“是她。”班昭虛指著少女的頭上,“她的氣嵐……幾乎和大巫一樣。”
“幾乎一樣?”班超奇道。
“她一定就是那個……少巫娘娘。”
少女的眼睛裡除了驚恐,還有眼淚,默默地流淌。班昭一直對大巫乃至這少女身上的青紫色氣運覺得親近,見這孩子害怕,心裡更是憐惜。
“你答應姐姐,不要喊,我就讓這位哥哥放開你,好不好?”班昭柔聲道。
少女還在流淚,但看見班昭溫婉柔和的臉,慢慢平靜下來,緩緩地眨了眨眼。
班昭示意二
哥松了手,那少女兀自肩膀在發抖,用袖子拭著淚,抽泣一時難以停止。班昭憐惜之情氾濫於胸,就想去摟女孩的肩,卻被二哥拉住。
“你是少巫嗎?”班昭極和氣地問。
少巫連連點頭。
“大巫是你的……什麼人?”
少巫看看兩人,對班超還是有些畏懼,不自覺地縮近到班昭的身旁:“是我師父。”
“那你以後也會成為大巫嗎?”
“不知道……師父沒說。”
“你別怕。”
“我不怕姐姐,姐姐身上有玉的味道,讓小天覺得……很喜歡。”少巫向班昭靠得更近了,“但他……有些嚇人。”少巫甚至不敢轉身看班超。
“你叫小天?”
“嗯,師父這麼叫我的。我其實不喜歡別人叫我娘娘。”
“那我就叫你小天。其實,這位哥哥也很好的。”班昭輕笑。
“不是的。”少巫有點想躲在班昭身後,“他……身上有紅色的火……在流動。看著都疼。”
班昭奇道:“姐姐怎麼看不見?”
“師父說,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
“姐姐也是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
“是嗎?那能看見什麼?”少巫叫起來,神態天真,先前的恐懼一掃而光。
班昭細看少巫的眼神,純淨無暇:“我看見你的頭上,有一層青紫色的光,很好看。”
“是嗎?”少巫抬頭望去,“我怎麼看不到?”
班氏兄妹對視了一眼,覺得這少巫雖已十四五歲,可能是因為一直在山谷裡成長,所以心思、性格極其單純。
“我也看不到你看見的呀。”班昭撫了一下少巫的頭髮。少巫的個子要比班昭低大半個頭,“你剛才在幹嗎呢?”
少巫指了一下被班超擺在一邊的玉盞:“我剛才在給這棵樹澆水呢。”
班氏兄妹這才注意到牆邊擺著一座玉雕——正是一棵六尺多高的玉樹。玉樹的形態很美,形式感極強,枝幹細密,如流線般挺直,玉白晶瑩,唯幾枚雕出的樹葉,透出碧色的翡意。
班昭奇道:“給它澆水?”
“是呀!她們說,小天只要好好給它澆水,它就會開出花來。開花的那天,師父就會……回來啦。”
“你師父……去哪兒了?”
“師父給壞人害死啦!”少巫忽地又哭起來,抽泣著走到玉樹前,手撫碧葉,“小天很想師父,就每天給神樹澆水。可是澆了這麼久,連片葉子都沒多長出來,什麼時候才能開花呢?”
班氏兄妹面面相覷,不自覺有些臉上無光。兄妹倆心意相通,都有些詫異:
原以為這少巫久居山中,心思純真而已,現在看來怕是心智不全,也就相當於常人的六七歲吧。細想也不覺得奇怪,天分過分異常的人,或會觸及天和,往往累及身體。好像洞曉天機的歌者或卜者,往往是瞎子——比如琴聖師曠,比如史家左丘明……而那些心智貌似癲狂或者痴呆者,才是真正的大通靈人。
班昭憐惜之意又起,上前輕攬少巫的肩,知道多半是神女侍者們因怕少巫思念大巫而哭鬧,才編出玉樹開花什麼的來哄她。班超在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身後勸道:
“你師父會回來的,她只是騎著風龍,上了天。”班超想起那日與於闐王在雨中的胡謅。
少巫一下子回過頭來,眼睛亮起來:“你怎麼知道我師父會騎風龍?”
“我……猜的。”
“師父帶過我騎風龍回家。”
“回家?哪個家?”班超心裡一動,指著石壁上畫的一個鳳形符徽問,“是這裡嗎?”
“是呀。”
班超忽然有種抑制不住的激動,原以為拼不下去的地圖,沒想到在這裡一下子豁然展開:“你家便是西王母神國?”
“你也知道神國呀?”少巫淚痕未乾,青紫色的眼眸裡卻閃動著好奇的光彩,“師父說,已經沒有人記得神國了。”
“你知道神國怎麼去嗎?”班超問。
“我不說。”少巫咬著嘴唇搖搖頭,神色戒備起來,口氣堅定。
班超和班昭對視了一眼,知道這孩子必是被吩咐過,不可透露神國的訊息。但只說“我不說”,而不是“我不知道”,那就說明還是知道的。
班昭輕輕將少巫攬在懷裡,將少巫的額髮撩在耳後,抹掉少巫的淚痕,柔聲道:“喜歡姐姐嗎?”
“喜歡。”少巫的聲音稚嫩可人。
“那帶姐姐去好不好?”
“可是……我不會騎風龍啊。”少巫著急道,“師父說,只有三個地方能招來風龍,一個是沙漠裡的七星古壇,一個是她的移動神臺,還有……就是這裡——玉龍河谷。師父教了我怎麼把風龍叫來,但是我沒學會……怎麼騎它。師父說過,不是神國的人,是不給上去的。”
班超聽懂了些眉目,原來去西王母神國要透過龍捲風接引。所謂七星塔,其實是湮沒在沙漠裡的一個古祭壇,用來招風的地方。難怪《穆天子西狩圖》裡,去神國的路線畫到於闐一帶就語焉不詳,原來要用神術接引。班超想著不禁有些洩氣,崑崙山延綿千里,峰巒數百,只怕此生都難覓神蹤了。
班昭的心頭卻透出些莫名的靈光,攬著少巫道:“姐姐也是神國的人呀。”
“是嗎?”少巫欣喜道,隨即面色變換,暗淡下來,搖了搖頭,“姐姐騙我的吧?”
“當然不是呀。”
“那姐姐怎麼不會回家了呢?”
班昭閉上眼,回憶著那日在神臺上恍惚的夢境,夢裡的視角傾斜散亂,好像在飛。“神國裡,有好多雪山圍繞,有個好高的山崖……崖上面有個白色的……城堡,什麼都是白色的,有好多奇怪的鳥在周圍飛,還有鳳凰……上面都坐著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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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巫突然緊抓班昭的手,驚喜道:“原來姐姐真是從神國出來的!”
班昭緩緩地睜開眼,還有一種恍惚感:“姐姐離開家太久了。總在外邊漂泊,就很容易走丟了。”班昭陷入到一種莫名的情境中,說話像夢囈一般。她心裡忽然真的好想念漢地的家鄉。
“師父說,我們是神,神也會走丟嗎?”少巫的聲音也顯得很遙遠。
“人以前都和神在一起,人神不分,都住在那裡……後來出來久了,就忘了,再也回不去了。”班昭兀自呢喃。
“不怕!”少巫猛地抓住班昭的袖口一搖,讓班昭驚醒過來,“我可以領著姐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