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宮變
班超妙計逼宮偽王兜題,重立疏勒王統。
61.歧路
眾人來到路邊,果然等到了莎車國趕來的五六十匹的馬群,還有給養。
齊歡和他的四個徒弟,竟然在等馬群的工夫,就造出一架馬車來,用來安置被綁成“人棍”的班超。
難得這一路不需趕路了,三十六騎圍著馬車慢慢地向疏勒方向進發。
馬車造得比較簡易,四面沒架起廂板,只是在四角立了四根棍子,搭了個遮陽的棚子,如果想私密一點,就把帷幕拉起來。班超可不願意拉帷幕,寧願在四面透風的車板上躺著,迷迷糊糊地隨著路面起伏搖晃。班昭好像還在跟他賭氣,坐在車上他的腳邊,抱膝不語。
“唱個歌?”
“不唱。”
“那吹個曲兒?”
“不吹。”班昭冷笑道,“要聽歌、聽曲兒找那專業的歌姬去,她還能跳舞給你看呢。”
“這……”
“你騙我說是去探那妖人的行蹤去向,卻悄悄帶著她去打架……還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我哪裡帶她了?”班超知道這個打小就黏他的跟屁蟲一定會因不帶她玩而惱火,“是她偷偷跟去的。”
班昭有些氣結,自己怎麼沒想到要偷偷跟去呢?“那……也不該騙我。你一個人怎麼就敢去殺那兩個怪物?”
“唉,一線之間。”班超無奈地嘆氣,“只差一點,我就能殺了他們;也就差一點,我就被他們殺了……早知仙奴在左近,可能……又不同。讓那兩個人跑了,終究是麻煩。”
“那……後來……”班昭突然把臉湊到二哥的眼前,想探聽她更關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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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她有沒有把你怎麼樣?”
班超奇道:“她能把我怎麼樣?”
耿恭騎著馬,在馬車前方的三四丈處,正在仰頭喝著羊皮水壺裡的水,突然一口水噴出來……被嗆得咳嗽起來。
車裡的班昭聽見耿恭咳嗽的聲音,面色一紅,猛地跳上車邊的馬背上,催馬追上耿恭。
“恭哥,狗耳朵!你是不是又偷聽了?”
“什麼呀?”耿恭一臉無辜,“我就是嗆了水……”
“你肯定是偷聽了……”
班超躺在車板上恍然地笑起來,哪怕牽動了傷口。
仙奴在隊伍的最後,百無聊賴地跟著,五官深邃,神情清冷,若有所思,渾不知前面有個少年在頻頻回首,偷偷地打量著她。
班超在車上躺得無聊,腦子裡只好細細地過了幾遍與銅手的交手。
每個細節都在閃回,生死一線,堪稱慘烈。
但班超有些興奮,他覺得戰鬥很殘酷,但也很美。那種緊張、刻不容緩、無須思考的力量湧動……還有深懷的恐懼,都叫人著迷。
班超想起劍夫子說的,死氣是一種恐懼和沉迷,到今天他才有更深的體會——當你恐懼的時候,你會看到以往從未看到的東西。世界因此而煥然一新。
班超竟然在這種快意中睡去了。
還是夢,自己在夢裡還是那個少年。但這次不同,父親不再是一個身影,一個聲音……他帶著平和的面容,靜靜地走到班超身邊。
“就差一點,我就為您報仇了!”班超對著父親喊,“就差一點。”
“哪有那麼多的仇恨?要小心仇恨。”父親竟然撫了一下他的頭,“因為它太有力量了。”
“您不恨那個魚又玄嗎?”
“他只是在遵循他的命運。”
“那……我真的是兇宿嗎?”
父親沉默起來,半晌才說:“你是歧路。”
“歧路?”
“我們所有人的歷程,就像一棵樹。我們從根部出發,走到最初的軀幹,再走,就走到第一個分杈,就是歧路,你得選擇,左還是右。你無論選哪邊,都意味著你將錯過另一邊的可能性。再往下走,又遇見了分杈,又得選擇……如此不停地走,不停地選擇,期間就會悔恨、慶幸……就會覺得命運是無常的,一切都是偶然的。可是有一天,當你老了,像我這樣,走不動了,坐在路邊嚮往來的路上看,就會發現,有一條清晰的路線,必然讓你回溯到出發的根部。那時你會覺得,命運是註定的,一切都是必然的。
“我們史家,就是在路邊回望過去的人,用筆記下人類那命定的路途。可是未來,滿是歧路,任誰,用筆也捕捉不到。
“你就是歧路,也是變數。人們對未知的事情懷有恐懼,比如楊朱、墨子都曾遇歧路,大哭而返;比如魚又玄,他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恐懼;其實我也未能幸免,但我同時還是個父親,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度過一生,哪怕默默無聞。”
班超低頭道:“我還是沒能讓父親如願。”
“可是命途和未來,怎麼可能被規劃……”父親感嘆起來,“只能由著你往前走了。”
“父親,史家為何只能回望,不能向前看呢?”
“因為更容易,也更少犯錯。”
“人就那麼怕犯錯嗎?”
“人沒有多少犯錯的本錢。”
“這是逃避。”
“是逃避。”父親苦笑起來,“那魚又玄也是不甘心回望的,才要攪動運數……”
班超隱隱覺得自己好像是與那魚又玄有些相似之處,頓時一身冷汗。
“我該怎麼往下走呢?”
“沒人能幫你。”父親的聲音開始變得遙遠,影像也開始模糊,“永遠是選擇與錯過的,一樣多。”
班超高喊著父親,遙遙聽見傳來的一句:
“記住,沒有真假,只有對錯……”
“我還是不明白。”
班超默默地念著,醒了過來。
四周的隊伍還在行進,班超卻有種前所未有的輕鬆,父親那巨大而威嚴的身影,十年來一直像烏雲一般遮蔽著他的內心,今日好似散去了大半。
父親還是愛我的。班超想。
入夜時,大家以馬車為中心結營,聚在班超的四周,商議接下來的計劃。
“哪怕現在行進很慢,再有個五六天,也差不多能到疏勒
了。”嚮導道。
“就怕那個妖人,又在路上使什麼絆子。”耿恭對那魚又玄和銅手還是心有餘悸。
“不用擔心,他們比我慘,不養個一年半載,出不來。”班超斜斜地靠在車板上。
“你不是說他們有很神奇的丹藥嗎?”班昭道。
“再神奇,那狂丹也只能用來在關鍵時刻救命,不然他們幹嗎不早點吃?可見害處也一定不小。而且這種藥,應該極其稀缺,未必就拿得出第二丸。再說,我們也有好藥啊!”班超道,轉臉看向仙奴,指了指身上,“你這藥,真的那麼神?就是味道不大好。”
眾人皆看向仙奴,仙奴嫣然一笑:“當然,這可是我家的秘傳,專練縮骨功柔術的接骨藥。你再躺個幾天,就可以起來走動了,但要很小心,不能動作太大,兩個月不能練武功。”
柳盆子眼睛一亮:“那班頭的肋骨要是長好了,是不是也跟你一樣,是軟的?”柳盆子的手在空中做了個遊動的姿態。
仙奴淡笑:“晚了。縮骨功要在小時候,把骨頭的每一寸都捏斷,再用秘藥接好才行。”
眾人皆無語,心道,還有這麼殘忍的練功方法,這個仙奴小時候都遭受過怎樣的經歷呀?
“那個,這回出使疏勒,不知會不會順利點?”齊歡開口,想拉回話題。
“疏勒是西域南北路交會的大國。出使前,竇帥還跟我說,我們在南路伐謀伐交,他在北路伐城伐兵,或能在疏勒一會!”班超道,“也不知竇帥的大軍,一路伐到哪兒了?”
“大軍推進,哪有我們這麼快?”耿恭笑道,“只怕這疏勒,要先由我們拿下來了。”
“現在的疏勒,局勢是有點亂。”嚮導嘆息道。
“怎麼講?”班超問。
“半年前,疏勒國被龜茲的大軍攻破,疏勒王也被殺了。龜茲王退軍時,立了自己的外甥兜題,成了新的疏勒王。”
“也就是說,現在的疏勒王是龜茲人?”
“是啊,據說疏勒人並不接受,所以這兜題統治得也戰戰兢兢的,整日躲在王宮裡,花天酒地。”
“這倒麻煩了。”耿恭皺眉道。
“這倒是好機會。”班超吹了聲口哨。
“龜茲在西域向來最受匈奴倚重,怎麼可能會倒向我們呢?”耿恭道。
“龜茲王不會,不代表兜題不會。他在現在的位置上如坐針氈,只怕會很渴望我們的承認。”
“他已經被匈奴承認了,又被我們承認,這叫什麼事兒?”
“匈奴不是退了嗎?于闐莎車倒向我們的訊息,怕也會傳過去的。心慌的人,隨便給他遞點什麼東西,他都會想抓住。我們可以先派幾個人,去兜題那兒聊聊,探探他的心思。”班超笑起來,“現在竇帥的大軍還在北路,就算談不攏,他也會對我們客氣一點的。”
“你又有什麼鬼主意了?”耿恭叫了起來,看著班超那詭異的笑臉。
“亂局之中,肯定有已經燒好的栗子。”班超靠著車板閉上了眼,“我得好好想想,希望這次不要再打打殺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