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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緣起_28.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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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不見不散

“也就是說,我們不可能抓到這刺客了?”楚王英的聲音像含著一口水,聲音含糊而陰沉。

“是,但我大概知道他是誰了,下次定能抓到他。”

“還有下次?”楚王英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奈和嘲笑。

“先生為什麼覺得刺客只是一個人?”伍亂還是不敢相信。

“大家難道沒覺得這刺局有些不對勁嗎?一方面他極其精妙,算計久遠;一方面又極其笨拙和冒險。試想一個計劃設計如此多的環節,歷時這麼長,敗露的風險究竟有多高?而且機關的人才多麼難得呀,操作這一大陣成本得多麼高昂?足夠僱用最昂貴的殺手組織了。所以我覺得,一、這絕不是職業殺手所為,殺手講究近身,簡潔,有效,不擇手段,這種像機關表演的設計太得不償失了。還有,真正的殺手,要足夠平常和不顯眼,絕不會挑這種讓人注目的大個頭。二、刺客本人就是機關高手,他最擅長這個。三、這個計劃實施了這麼長,而每個環節都能發現他親力親為的影子,說明他沒什麼幫手。”

“如果是一個人,那得有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呀。”伍亂輕聲感嘆。

“所以他不是被買來的殺手,而是王爺真正的仇人。”繆先生轉向楚王英,“想必王爺早猜出來了,行刺的人必是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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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四年前殺個公孫不昧,會有這許多麻煩。”楚王英沉入到思慮之中。

沙盤前的諸人聽見“公孫不昧”這個名字,都默不作聲。四年前,這個在彭城叱吒風雲的名字,一夜之間成了禁忌。

在那之前,公孫不昧被稱為“彭城大俠”,是南方豪俠的精神領袖,名滿天下。彭城左近的人,凡遇到恩怨仇殺難解之事,無不到公孫不昧家裡來尋求出面。凡公孫不昧出面,事情往往雙方都能達成滿意的和解。所以公孫不昧家的門前,總是訪客不斷,其中不乏身帶命案的強梁,知道也能得些銀錢,助其隱遁。彭城的俠少們,知道公孫家客人多,常會在夜裡將些空車悄悄停在公孫府的門前,方便公孫家的客人出入。

那一年,公孫不昧的母親去世,四處來弔唁的,竟然有上千輛馬車,以至於半個彭城交通堵塞。所以有歌謠唱:“江淮間,有公孫,無兵馬,敵一國。”可見公孫大俠的聲望之高。

楚王英好交遊,好養士,公孫不昧當然也曾是楚王英座上的常客,殿上的能人也與公孫不昧多有交往。但在四年前,楚王英得知公孫不昧實際是隱秘的南派墨家的鉅子,以征討“赤眉餘孽”的名義,以雷霆之勢,出兵攻進公孫家。

公孫家並不是高宅大院,但五百甲士,兩百騎兵,毀在院內,竟不能剿滅。楚王英下令向公孫府內射火箭,一時火焰盈天,火勢殃及周邊。而全城聞聲而來的遊俠少年,不畏“討逆”的罪名,強自衝擊官兵。俠少們越聚越多,其中不乏豪閥子弟,領著家奴,呼喝著營救公孫大俠,幾乎衝散了官兵的警戒線。一時間,火勢蔓延了十幾個坊,火光映照下,俠少們和官兵殺得血流成河。

這時,幾乎燒燬的公孫府大門裡,走出了一個人,正是公孫不昧。雖然滿臉汙跡,燒傷各處,披頭散髮,但在火光下宛若天神,聲若鍾呂,呼籲官兵與俠少們住手,“何必為了不昧一人,傷了這許多性命?都去救火吧!”說罷慨然自刎。

那夜的火光好像到今天都沒有熄滅,隱隱燒在楚王英的眼眸裡:“四年了,還沒有殺光這些墨者嗎?”

繆先生道:“那夜過後,公孫

家的家人連門徒,共七十七人,全部伏誅。參與營救的那些俠少,也在一年內紛紛伏法。這些年來,是有不少散落的墨者妄圖復仇,刺殺了當夜參與剿逆的都尉和王府門客多達十一人。但我們也捕殺了他們三十七人,可是遠說不上殺光了。頂多是威懾他們不敢輕易動手罷了。”

“剛才先生說,知道這次的刺客是誰了?”伍亂問。伍亂本是江左“河山盟”的四掌院之一,如今投在楚王閣中,統領一幹江湖高手充當暗衛。不只是這次遇刺讓他灰頭土面,那死在車邊的一個暗衛,更是他的親弟弟。他也參與了當年剿殺公孫家的殺戮,所以跟墨者完全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大家還記得當年公孫不昧常來王府做客,尤其喜歡拜訪摩柯葉大師。”繆先生目光轉向了摩柯葉,那摩柯葉依舊一笑,牙齒雪白,“他身邊總是帶著一個大個子青年。”

“有印象。”大家紛紛頷首。

“當時說,那是他的門人,叫作齊良遠。我對他印象很深,言語不多,但舉止雅正,頗通經義,完全不像個江湖子弟。後來,公孫不昧的墨家身份暴露,我專門查了一下這個齊良遠,發現他雖是公孫不昧的門下,卻不是親炙弟子。他的授業師父卻是已死了的‘神匠’柯無病。那日討逆,很多屍體被燒得無可辨認,所以我們一度以為這個齊良遠也在其中伏誅了。現在看來,齊良遠不僅沒有死,還作為墨家機關術的傳人,在城裡潛藏了兩年以上,策動了這場刺殺。”

“齊——良——遠!”楚王英一字一頓地說,“先生還記得他的樣子?”

“記得。”

“王鍇!”楚王英叫那一身盔甲的執金吾都尉,“你找畫師請教繆先生,畫了那賊子的像,全境通緝。”

楚王英站起身來,走到沙盤面前細細端詳:“繆先生,你說這裡還有機關沒有被觸發?”

“應該還有。我懷疑刺客在這其中做了起碼兩個方案,總會藏些後手。”

楚王英久久沒有出聲,突然暴怒起來,抓過繆先生手裡的鐵如意,對著沙盤一頓亂砸,陶製的房屋粉碎四濺。眾人默默注視楚王英的瘋癲舉止慢慢平息。

“那四周的房子,全部拆除,重建。”楚王英的聲音還帶著喘息,“還有,給孤造馬車的那個……什麼世家?”

“南宮家。”有人介面。

“殺了。”

“未必是他們洩露的圖紙……”繆先生道。

楚王英不說話,用鐵如意擊倒了身邊銅鶴燈架。

“如果‘神匠’柯無病都是墨家的人,難保其他精於製造的匠人,和墨家沒有關係。”伍亂明顯在迎合著楚王。

“還有那扣著的一百多嫌犯,怎麼辦?”執金吾都尉王鍇躬身問。

“我敢說,他們絕大多數,應該是無辜的。”繆先生道。

“應該?”楚王英慘笑,“你能指出他們中哪幾個不無辜嗎?”

繆先生默不作聲。

楚王英像是疲憊已極,拖著步子往內堂走,手上的鐵如意當地掉在地上。無力地揮揮手:“全殺了。”

這是一個普通的暮春之日,多雨,雷聲滾了一夜,到下午依舊淅淅瀝瀝地如絲如毛。

彭城城外,黑衣的齊歡隱在山勢連綿的松林裡,能看見彭城暗灰色的城牆。泗水在山腳下拐了個彎,河灘上佈滿了一列列的士兵,像雨中不動的塑像。這是一個屠場,楚境上的大匠世家南宮家九十餘口和十一日前城內行刺案相關的一百零三人在此被處決

兩排被縛的人,跪在河邊,兩個劊子手機械般地手起刀落……腳邊是堆著的幾把砍鈍了口的刑刀。血將泗水的河面都洇透了,染紅的河水都好似黏稠了,雨點都打出花來,漣漪都泛不遠。

齊歡在對岸的松林下看著這條消散不了的血河,握緊了拳,又鬆開了。

齊歡頭上的松枝上站著個青年男子,正是更年輕的柳盆子,在松枝上一蕩一蕩的,背著手,猶如仙人。

“南宮老爺子,”柳盆子在樹上行禮,“兩年前偷了你的圖,結果害你落了這個下場……”

柳盆子落了下來:“都說你這套不行,還連累了這許多人。”

齊歡痛苦地搖頭:“我設計這麼久,就是不想連累無辜者。”

“我有祖訓,盜亦有道,不能接刺行的活兒。不然我就幫你一把。你不是也擅長製毒嗎?我潛進王府時,順手在各個井裡都灑了,保準他府裡雞犬不留。”

“那我和狗王有何區別?墨者復仇,絕不連累無辜。”

“你們墨者,都是軸死的。”

“事辦得怎樣了?”

“妥了。”柳盆子的手裡玩弄著一隻松果,不知動了什麼手腳,那松果像一朵開了的花,被他插在鬢角,“這次王府為太后準備的壽禮裡,確有一批閹奴,我已經在禮單下達到管事之前,給改了,加了那個‘蔡倫’的名字。只怕要不了幾日,那些閹奴就要上路被送到洛都了。”

齊歡皺眉,對“閹奴”這個說法頗為不喜,嘆氣道:“那我也要去洛都了。”

“不刺楚王了?”

“刺,但得想出必殺的法子。現在去洛都更重要。”

“這個蔡倫,是你的什麼人?”

齊歡不答,把夾著的傘扔給了柳盆子:“這是你幫我盜圖的報酬,我斷斷續續打造了兩年,按你的設想我加了許多東西。”

柳盆子接過傘,發現傘面長三尺,把稍長,也有一尺。入手頗有分量,像個鐵棒。嘭地撐開,三十九根傘骨,連同撐骨,都是精鋼打造;傘面是極精巧的鎖子甲,外面掩著油布。柳盆子按動傘把上的機栝,傘頭躍出長達兩尺的劍鋒。再一動,傘骨的外延都彈出兩寸的利刃。一推撐骨,傘面外彈,傘骨並在一起,骨尖的利刃合成一個槍尖——傘變成了一把七尺長的槍。

這是一個結合了盾、劍、槍、棍等多功能的武器,柳盆子耍弄了一下,恢復了傘的樣子,捋了捋頭髮,真的用來遮雨了。

“每個傘骨裡都可以發出三根鋼針,合起來是一百一十七根。關鍵時刻,傘骨也可當作弩箭射出去。傘把那裡,還可拔出一把一尺三寸的短劍,劍柄處還可彈出一個三寸的鉤刀。”

齊歡說完,向松林深處走去。

柳盆子不淡定了,反覆摸著傘把,對著那空蕩的松林喊:“喂,這個到底怎麼使呀?怎麼發射?”

松林裡扔出了一筒竹簡,一個聲音傳出來:“算是你這次幫我的報酬了。”

柳盆子展開竹簡,其實就是個說明書,忍不住激動,對著松林喊:“都說這次是送你的啦!”

“我也是。”

“這傘叫什麼名字?”

“刻在傘柄底下……”齊歡遠去的聲音已經模糊不清。

柳盆子倒轉傘把細看,刻著四字,團在一起像封泥上的印章,細認是“不見不散”四字。

“操!”柳盆子撫摸著傘,喃喃自語,“真他媽是好名字!誰見了它,就散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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