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筆從戎
班超欲解心中疑惑,探尋史家淵源。研讀上古殘片斷簡,略有線索,遂決定辭官,向西去尋根探源。
13.棄筆
金市恢復了秩序。
執金吾和京兆府的人也出動調查了,街談巷議如沸水般四溢:好像說是舞城侯和羽林衛的人為爭個胡姬,大打出手。兩邊出動了上百人群毆……還是禁軍的人厲害,據說前面的一個巷子裡,躺滿了侯府被打傷的家奴……
已近黃昏,金市巡視調查的人和看熱鬧的人都已散去。
一張攤邊的桌子,四邊被布帷圍著,抖動起來。布帷撩起,裡面爬出兩個大男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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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伸展著身體,說真他媽憋屈呀。班超說,不就鑽個桌子嘛,淮陰侯韓信還鑽過人褲襠呢。兄弟倆才發現這桌子屬於一個算命攤,桌邊立著一胡人老頭,手支竹杖,鬚髮如虯,盡皆花白。頭上戴著個有四角的古怪帽子,仰頭而立,白眼向天。
班超細看,不是翻白眼,而是老頭的一雙眸子是白色的,竟是個瞎子。
班超向胡人老頭行禮,感謝老丈剛才不叫破行藏的恩德,那瞎子轉過臉來,白色的眸子“看”著班超,說:“公子算算命吧?”
“沒人敢跟我們算命,你新來的吧,老伯?”耿恭笑道。
那瞎子側耳,轉向耿恭:“你的聲音像地上的裂縫,又像冬天的雪片,帶著你的祖輩雄姿從戰場低吼而來。你有祖先一樣強健的體魄,握著阿密特神的長弓……”聲音就像唱誦。
“你說啥?”耿恭問。
“你將是一個偉大的戰士!”
“哦?”班超細看老頭算命的幡旗,見上面畫著一些從未見過的星圖和符號,“老先生僅聽他說話的聲音,就能知道了?你也聽見我說話了,說說看。”
“你的聲音低沉猶如神明的戰鼓,催動著萬千的魂魄在夜風中哀鳴,你背負著十二天的憤怒與厄運,終將登上白雪覆蓋的博達維大山,偉大的新月夢神……”
唱誦還在繼續,班超卻恍惚起來,這似懂非懂的字句和意象,好像拼圖一樣,組合著他的夢中支離所見……忽有一種裸露世間的羞愧。
“說人話!”耿恭突然打斷。
“他睡眠不好。”瞎子道。
“這老頭可以呀!”耿恭拍著班超的肩。
班超正色請教:“老先生是哪裡人?以何種方術為在下算命?”
“我是月氏人,知曉點月氏古老的漣漪鏡。”
“漣漪鏡?”
“就是我們月氏人學習預言的經典。”
“果然神奇。那想請老先生再為我算算?”
“我眼睛不便,能把你的手給我摸摸嗎?”
“老先生請。”班超把雙手放在老瞎子的手裡。
“這是握刀的手,老拿著筆可惜了。”
“在我們漢地,筆比刀厲害。”班超笑道。
“哦?”
“筆殺起人來比刀要狠。”
“誰叫你握刀殺人?你的刀要劈開一條盛大的開滿鮮花的路,讓路兩頭的人,像享受燕麥和蜂蜜一般地受惠,一直到幾千年後神靈退隱。”老瞎子撫摸著班超的手,“我能摸你的臉和更多的地方嗎?”
“當然。”
班超有點後悔,老瞎子在自己臉上、頭上、脖子上一通摸,最後前胸後背,胳膊腿都沒有放過。而且越摸臉上越興奮。
“老先生可摸夠了?”班超冷著臉,耿恭在一邊忍著笑。
老瞎子笑容盈面:“我的心啊,就像初春卡德山岡上長尾的靈雀在飛翔……”
耿恭哈哈地笑出聲來。
“月氏人都是這麼說話嗎?”班超問。
“什麼?”
“就是……老是這樣什麼什麼在飛翔。”
“哦,當然不,這要經過長期的訓練。我們的漣漪鏡都是用詩來寫的,有預言詩一百二十三首,贊詩五十六篇,唱詩……”
“老先生!”班超猛然打斷,“您可曾摸出什麼來了?”
“哦對對,你的額頭如午後的白腰雨燕,你的脖頸似青山深處的猛虎,你的後背蜷縮著蒼鷹的翅膀,你的雙臂……”
耿恭忍不住又大笑起來,圍著班超轉圈:“額頭像燕子,脖子像老虎,還有翅膀……這是個什麼東西?”
班超以手撫額,打斷了瞎子還在滔滔不絕的唸誦:“說結論。”
“你不該在這裡。”瞎子平靜地說。
“哦。”
“你的天下在萬里之外。”瞎子指向西方,“直達我的故鄉,你將是那裡的主人。”
“去那兒建功立業?”班超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還有答案,”瞎子的聲音平靜而堅決,“和安寧。”
班超那一刻忽然覺得自己又一次在夢中醒來。
人是活在多少層的夢境裡呀?班超從懷裡掏出自己為官佩戴的那支簪筆來,捏在手上。班超的手指修長,乾燥,穩定。指節使力,微微發白,啪的一聲簪筆斷了。
班超聽見了心裡那支筆折斷的聲音。那是父親根植在那裡的筆。父親說史就是書,史家就是那支筆,秉筆一生就是史官之志……父親說,筆能定住時間,但也好像定住了自己的身體。斷裂的聲音過後,班超覺得前所未有地輕鬆,甚至有些飄忽。
班超看了看四周,好像天色更遠,洛都更美。
班超正了正衣衫,恭恭敬敬向老瞎子行了禮:“多謝老先生點撥。”從懷裡掏出所有的錢物,堆在桌上。也不理耿恭,轉頭就走。
耿恭對瞎子說:“也給我算算吧?”
瞎子張開雙手摸來,耿恭一縮:“還是算了。”轉頭追班超去了。
朝裡規定,洛都的官員,每操勞五日,可“休沐”一天,用於沐浴、打理頭髮、遊樂或與家人團聚。在休沐日這一天,蘭臺顯得空蕩和安靜。
班超一個人在蘭臺殿的房梁上坐著,靠著一根柱子,四邊都是斗拱和藻井的繁複的線條。屋頂有些幽暗,腳下面就是一排排的書架和黑石鋪就的地面,陽光穿過窗格,在地面上慢慢移動。
班超剛剛把自己的官帽和印信等放在盒子裡,用繩子綁了,懸掛在這根房梁上。
總歸是要走了,班超拍了拍身後的柱子,想起在這柱子下好像遭遇過精怪,喊了一句:“再見了,妖先生。”
忽然,殿外走進兩個人來,一高一矮,影子拉得很長,在屋頂上一時看不清是誰。
“你在喊誰?”其中一人抬頭而問。
班超驚得一翻身就跳了下去,跪在那人面前,不敢抬頭:“臣下見過皇上。”
皇帝抬頭看著那懸掛的印信,嘖嘖有聲:“這是要跑啊。”圍著班超轉了一圈,“別撅著屁股了,給朕起來。”
“臣不敢。”班超趴著不動。
“今天是休沐日,沒什麼規矩,這也不是朝堂,我們就當是在郊外相見好了。”
那小太監過來,輕踢了一腳:“怎麼還不起來?”
班超無奈,站起身來,立在一側。
“聽說你遞了辭呈,但你哥哥不允。你就打算這樣逃了?”
“臣下實在覺得不合適這裡。”
“也是,你文武全才嘛,聽說還把舞城侯從樓上扔了下來,能耐呀。”
“皇上都……知道了?”班超喏喏。
“說說,你這是要去哪兒?”
“臣想走得遠些,去那西域看看。”
“西域?我朝與西域斷行也有……”皇帝回頭看那小太監,小太監不假思索:“七十年!”
“對呀,你去
那裡做什麼?”
“回皇上,我這些日子一直在研讀上古的殘片斷簡,找到些線索,或許能破解糾纏臣下的夢魘。”
“哦,講講看?”
“臣的夢魘,說到底是學有所疑。我想探究一下家學的根源。”
“根源怎麼會在西域?”
“史家的前身是天官,所以我們自小也要訓練占星、望氣、方術、算卜,只是天道玄深,年代更迭,所傳多有散失無解之處。當年司馬氏作太史公書,遊歷天下,編訪所記史實的發生之地,清本正源。而我,就想去那天地交接之處看看。”
“天地交接處在西域?”
“河圖有云,崑崙山為地首,上氣通天。”
“崑崙山?那可是西王母住的地方。”
“臣也想找找那西王母。”
“哈哈哈……你說說看。”
“西王母主西,騎白虎,配寅時,正是陰溢夢深的時候。我見無名氏的殘簡上講,崑崙是掌夢之地,西王母為掌夢之神,既然要破夢,總要去看看。”班超看著皇帝沉思的臉色,“皇上是不是覺得臣下荒誕不經?”
“是荒誕,但如此最好。”皇帝拉班超在一個桌案前盤坐,“朕與你都被夢所纏擾,才能體會這其中的真切不虛。好,朕支援你!朕授你個使節身份,出使西域。我大漢雖已退出西域多年,但餘威猶在,你去那兒可以方便許多。”
班超拜倒:“多謝皇上,下臣不知如何是好了。”
“噩夢兄,我助你破夢,你是不是也該幫幫我?”
“臣當萬死不辭。”
“你妹妹可好?”
“甚好。”班超忽然有點緊張,這是看上小昭的節奏嗎?
“你妹妹說我夢裡的金人是西方仙人,我回來集了幾派方士異人,共同卜佔參詳,也算搞清了這仙人的來歷。前朝武帝派那霍去病遠擊匈奴,帶回了匈奴休屠王所供奉的一尊西方金像,原本放置在甘泉宮,後來王莽篡亂,長安被毀,金像不知所終。我夢中的仙人就是這金像的幻影,管我要落腳處呢。”
“仙人如何才能落腳?”
“所以此行西域,你要去給朕悄悄再請一尊西方仙人的金像回來。”
“悄悄?”
皇帝苦笑:“這能在朝堂上說嗎?那些朝臣還不得吵翻天?說我荒誕不經。”
皇帝掏出半枚青銅燕符,喊了一聲:“班超!”
班超正身跪好:“臣在。”
“這是你作為朕的圓夢使的憑證,可便宜行事。”
“遵旨。”班超接了符。
“很痛快嘛,”皇帝拉了班超起來,“我的夢可不止一個呢。你博聞強記,說說從古到今,有哪些帝王的事蹟相關西域或西王母?”
“軒轅黃帝,堯、舜、禹、周穆王,還有前朝的武帝。”
“都是聖王明君啊,知道為何?”
“臣愚鈍。”
“這才是君王真正的夢想——巡狩天下,弗遠不至,百夷來朝!”皇帝正色道。
“臣懂了。”
“真懂了?你是朕放出去的千里馬。”
“是,臣要為皇上踏出一個更大的天下。”
“這才是正事!”皇帝拈出一個玉佩丟給班超,“本是送給你妹妹的,又被你交回來了,你去還給她。你哥哥寫《兩都賦》,天下傳誦,說不輸於前朝的司馬相如。班家三子,都如此驚人,也是幸事。”
“臣替舍妹謝過皇上。”
“好啦,走啦。”皇帝帶著小太監抬腳就走,走到殿門口停了下來。門外亮得刺眼,班超只能看見皇帝如剪影般的影子,顯得不真實,那影子回過頭來:“其實那些帝王想尋西王母,還有一個夢想——”
班超俯首恭聽。
“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