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非常道
弱水依舊浩浩蕩蕩。班昭坐在岸邊巨根伸出的一脈根鬚上,幽幽地吹著簫。
根鬚離水面一丈多高,簫聲就在水面上飄蕩。
班昭停了簫,蕩著腳,想起小時候她也是這樣在高處吹著簫,腳下多半有兩個大男孩。
現在腳下的水面上,橫著一葉小舟,船頭坐著一個銀髮少年和一隻白鶴。那少年揚起臉來,班昭看著那無暇的面目,無來由地紅了臉,輕叫了一聲:“小丹。”
“真好聽!”小丹以手擊節。
班昭抬眼望著建木的高處,喃喃道:“想不到西王母是這樣的。她創造了天地人神,後來又補天正地……可是現在沒人記得這些了,現在人們都去崇拜東邊的那個叫“泰山”的彈丸小山。在大家眼裡王母和崑崙成了掌管死亡和陰暗的古怪存在。”
小丹不答,撫著身邊的白鶴。白鶴長頸迴環,兀自啄理著自己的白羽。
“我應該留下的,守護王母就是守護世界。可是,我就是捨不得他……”班昭的長簫指了指弱水。“我從記事以來,就沒怎麼離開過二哥。父親經常訓他,罰他……那時候他只有我……”班昭陷入深深的回憶裡,“在我眼裡,他是我命裡最重要的人了……比父親母親大哥他們都重要!也許以後……會出現……”班昭猛地搖了搖頭,“沒有以後了。”
班昭就這樣不停地說下去,拉拉雜雜大部分說的都是二哥,後來才說起了遊俠過往,還有義兄耿恭,最後說到西行的三十六騎來……
少年只靜靜地聽著。
天色開始變得瑰紅,這是神明之地的盛大黃昏。
西邊的紅日一半騎在弱水的邊緣,映照出一個完整的渾圓。東邊升起一個巨大的彎月,與落日對照。
班昭看著彎月,卻想起她說的嫦娥來。那個清冷的女人,在永生月宮裡,是怎麼目睹著后羿在人間的死亡?班昭的肩膀在抖動,自顧自地哭泣。
白鶴早就倦了,將頭埋在翅裡,單足立在船頭。小丹眯眼看著紅日沉沒,臉上映著最後的紅光。
班昭終於平靜下來,凝出一個笑臉,望向小丹:“謝謝你,小丹,聽我說這麼多……我決定了,我會留下。”
“好了,那我走了。”小丹上了岸,一揮手,那無底的船化作一頭青牛,走到了岸上,小丹騎了上去。
班昭驚道:“牛……”
小丹回臉道:“這牛的名字就是叫‘通透’,它可是雌的哦。”
“你……你……”班昭忽然心有所動,驚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原來二哥說的是對的!竟然是你!你是老聃,不是小丹……我原以為你很老了……”
“的確很老了,六百多歲。
”老聃,或者說老子,露出少年迷人的笑意,“你二哥說我什麼?”
“我二哥說你當年留下五千言道德經,騎牛西出岐關,或許就是來了這裡……”班昭一下從根鬚上跳下來,口裡連珠道,“太史公書上說,你生而白髮,所以被叫作老子,其實姓李,有一雙大耳朵……”
老子撩開銀髮,露出一隻上耳輪有些發尖的耳朵:“說白髮是對的,也的確長了對奇怪的耳朵,說是叫麒麟耳。但我不姓李,我姓老,所以叫老聃。”
班昭還是接受不了老子長著一張絕美少年的臉。只聽這青牛上的老子說:“聽你說起來,你二哥倒是個通人,讀懂了我說的“知其雄,守其雌”“玄牝之門”為天地根的道理。我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有別的解法:這一是西王母,二是女媧,三是伏羲。不是伏羲造了萬物,而是他命名了萬物。這命名便是知,便是動,動便牽及萬物。西王母,包括女媧或九天玄女,代表這生死兩端,起點和終點。伏羲卻昭示了期間的過程。我曾嘲笑世人,比如一個叫孔丘的小夥子,不敢玄思起源和死亡,迷戀於過程裡的細節進退和恰如其分的平衡。其實現在想來,他們也很有幾分道理的。”
老子繼續道:“巫史分離後,史定過去,巫判未來。史要評對錯,巫卻無是非。你二哥心性太高,從史家追到了神國巫統,當然成了最苦的人。巫的內心是恐懼,史的本質是敬意。問題是他不像你是天生的,他是靠思慮拖著史家的血肉,想衝開這道壁壘……所以你二哥定會被這兩種情緒撕扯,不得安寧。其實諸子百家都是從史家分出,除我之外,都不去探這源頭,無非是想留下這短短的現世安穩……你知道嗎?老而不死是很無聊的,你看這神國,白得乾淨,因為多餘的東西沒有意義。你留下來,慢慢地也不會再吹簫,也不會哭了,因為你牽掛的家人,你的情感,隨著時間慢慢消逝,到時你的臉慢慢地會和那些守護女巫長成一樣……這就是不滅的結果。現在覺得伏羲及他的後人,斷了建木,隔絕巫史,貶低王母,無非叫短命的世人,最好不去知曉那未來,活得才有些滋味。”
老子話裡的內蘊過於密集和廣大,班昭只覺耳邊雷鳴陣陣,一時不能完全領悟,不覺痴了。
老子一臉溫和,道:“今天聽你吹簫,聽你哭,讓我又有了活的感覺。真好。”
說罷騎牛而去。
建木上那含著“天地之心”的中心玉殿前,是一個環形的廣場。廣場中心有一個獨立的石柱。石柱光潔晶瑩,不著一物,唯在盡頭形成一個五面晶石的尖。
那晶石的五面反射出五彩,據說是女媧補天時,留下的一枚五彩煉石。
高天之上,姿態各異的神鳥在空中遙遙圍
繞著石柱,列陣而飛,形成一圈圈首尾相顧的圓環。周天響徹著仙樂般的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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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背上再無仙女,因為她們如今都圍站在廣場上。
她們都是神國的子民——王母的守護女巫,身上披著潔淨無暇的白袍。白袍樣式簡潔無褶,平滑垂落。
中心的石柱下,立著九天玄女。
玄女的腳下,跪著班昭。
玄女伸出手,將班昭低垂的頭挑起來,輕撫著班昭的臉:“你真的願意……”
班昭仰頭呆呆地看著九天玄女安詳無塵的臉,以及在那之上流動的鳳鸞之陣……不禁環首一週,只見四方的女巫靜立,一如老子所說的,她們的確都長著一模一樣的臉,神態如玄女一般安詳平靜,甚至冷淡。
班昭不自覺地在流淚,心道,我就要和她們慢慢一樣了。她嘴裡就要說出那個“願意”來。
“她其實不願意的。”
一個聲音傳來。只見圍立的女巫,讓開了一條路,一個騎牛的銀髮美少年,隨著青牛的堅蹄,慢慢步入了廣場。
“她只想救她二哥而已。玄母何不成人之美?”
九天玄女盯著老子:“先生再過幾年,在這裡便滿了五百之數,就可盡約離去。何必管這等閒事?”
老子笑道:“離開就是去死而已,我不妨再留下五百年。像她這種覺醒的守護者,以後還會有的。”
九天玄女靜靜地看著老子,老子依舊含笑。誰也不說話,班昭跪在那裡,直覺得身前的兩人相望了許多年。
九天玄女終於搖搖頭,低頭看著班昭說:“先生用五百年換你走呢。”
班昭站在神國的邊緣,猶如站在天邊。
這裡是建木橫切面的最高處——當年顓頊天帝是斜著砍下的。神國其實是倚著斜面而建的,而班昭這時所站之地,也是神國的最高點。
“我現在是離天最近的人類吧。”班昭仰著頭,覺得高天藍得發黑,日光無遮擋地打在臉上,照得自己睜不開眼,索性閉上眼,咬緊嘴唇,視死如歸。
忽聽有人在身後說:“把你的簫留給我解悶吧?”
班昭洩了氣,只好轉過身,將鐵簫遞過去。
“我送送你。”美少年般的老子,接簫撫弄,幽幽地吹出一曲,竟然不是班昭所熟悉的音質……簫聲溫厚,意境闊大,猶如遠古傳來。
班昭只是愣愣地流淚,心裡有幾分惶惑,覺得自己好像放棄了一個偉大的使命。
九天玄女來到身前,臉上露出一絲惋惜,手指在班昭的眉心一拂:“你的神巫之眼,我只好收了。”
班昭眼前一暈,向後便倒,摔下了建木,跌到雲裡,帶起雲霧,劃出一條伸展的白色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