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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謊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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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

隔著老遠,辰砂就看到一堆犯人圍著洛蘭。

他被嚇了一跳,急忙快步走過去,卻看到一個犯人在認真地做記錄,一個犯人在為洛蘭打下手維持秩序,別的犯人都眼巴巴地等著洛蘭幫他們看病。

顯然,在這個監獄裡洛蘭已經獲得了尊重和地位。

辰砂停下了腳步。

來的路上,他一肚子擔心。雖然洛蘭的性格很隨遇而安,體能訓練時也很能吃苦,但畢竟是公主,從小養尊處優,生活的環境很單純,從沒有接觸過罪犯,肯定無法適應監獄的環境,很有可能被其他犯人驚嚇著。

可是,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像一株長在荒原上的野草,十分堅韌頑強,似乎不管把她丟到哪裡,她都會生根發芽、茁壯生長。

辰砂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四周亂糟糟的,心卻越來越寧靜,像是終於找到了安放之處。

一直懸掛在頭頂的利劍依舊在,但他似乎不再害怕它掉下來了。如果他的妻子是她,即使有一天他異變了,她也肯定有能力應付。

辰砂一直等到洛蘭給最後一個犯人看完病才走過去。

洛蘭似乎很不好意思又給他添了麻煩,抓抓頭髮,抱歉地笑:“你是來……探監?”

辰砂無奈。“我來接你回家。”

“哦!”洛蘭急忙收拾好東西,跟著他離開了監獄。

上了飛車,洛蘭看到紫宴竟然在,詫異地問:“你怎麼來了?”

紫宴摸著下巴,眯著桃花眼,裝模作樣地上下打量她。“來圍觀聯邦歷史上第一個因為對執政官不敬而被關進監獄的稀有物種。”

洛蘭坐到他身旁。“你怎麼不去圍觀聯邦歷史上第一位因為不敬罪把人關進監獄的執政官啊?那不是稀有物種,是要絕種的物種。”

紫宴大笑,對辰砂說:“精神這麼好,看來在監獄裡過得不錯。”

辰砂沒有吭聲,啟動飛車,手動駕駛飛行。

紫宴興致勃勃地問:“第一次進監獄,怕不怕?”

洛蘭齜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不怕。”

因為她不是第一次進監獄了。何況獄警都知道她是指揮官的夫人,一直客客氣氣的,給她安排的牢房也是單人間。她什麼苦頭都沒吃,只是勾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憶。

紫宴十分好奇:“你到底對執政官做了什麼?”

辰砂也想知道。他問過執政官,執政官輕描淡寫地說,只是找個理由拘禁公主四十八個小時,減少她和英仙葉玠的接觸,避免再發生遊樂園的事故。

洛蘭滿不在乎地說:“人與人之間有了衝突能做什麼?不就是動嘴之後再動手唄!”

“什麼?你和執政官打架?”紫宴的聲音變了調,一臉匪夷所思。

辰砂也霍然回頭看著洛蘭,眼中滿是震驚。

洛蘭指指車窗前面,提醒他注意安全。“你是手動駕駛。”

紫宴質問:“你真的對執政官動手了?不是開玩笑?”

“動了又怎麼樣?反正……我又打不過他。”

紫宴第一次覺得洛蘭的腦子裡都是福爾馬林溶液,疾言厲色地訓斥:“這不是能不能打贏的問題。只要你動手了,就可以算是襲擊,甚至刺殺。執政官可以不和你計較,但如果讓其他人看見了,就算當場擊斃你都是合法的。英仙洛蘭,你是活膩了找死嗎?”

洛蘭沉默不言。

飛車內,氣溫好像驟然降了十度。

紫宴瞟了眼冰山一般的辰砂,按捺下所有心緒,閉上了嘴巴。就算洛蘭做了蠢事,也輪不到他教訓她。

回到斯拜達宮。

紫宴若無其事地下了飛車,笑嘻嘻地和辰砂道別,風度翩翩地離開了。

飛車內只剩下辰砂和洛蘭。

洛蘭看他一動未動,沒有下車的意思,暗歎了口氣。“你想罵就儘管罵吧!”

“我沒想罵你,只是覺得很意外。”辰砂背對著洛蘭,坐得筆挺,“千旭的死,你情感上無法接受,可理智上應該明白執政官沒有做錯。我希望你最近的反常行為和千旭的死無關。”

辰砂回過頭,期待地看著洛蘭。“如果你是因為別的和執政官起了衝突,需要動手才能解決,我幫你。訓練場上,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幫你揍他,雖然我也打不過他,但總比你自己動手解氣。”

洛蘭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辰砂眼睛裡的光芒一點點熄滅。“就是因為千旭?”

“嗯。”

辰砂轉過頭,一言不發地下了車。

洛蘭佝僂著身子,痛苦地捂住臉。

她以為自己已經想明白了,千旭是千旭,殷南昭是殷南昭。可是,她那樣對執政官其實是心裡依舊想在他身上找到千旭的影子啊!

那些記憶不是說忘就能忘,依舊像指尖的紅色一樣鮮明灼熱,也許,只有找回失去的記憶後,才能把它們稀釋溶解掉。

第二天清晨。

洛蘭才知道,她在監獄的兩天裡,執政官已經同意葉玠離開奧丁,並且通知了阿爾帝國。

現在來接葉玠的飛船已經停在了太空港,隨時可以出發。

看來殷南昭打算釜底抽薪,在查不出葉玠的目的時,寧可放虎歸山,也不養虎為患。

洛蘭大驚失色,急忙去找辰砂。

她連門都沒敲就直接衝了進去。“上次你說可以安排我回阿爾探親,我想和葉玠一起走,可以嗎?”

辰砂正在穿上衣,立即轉過身子,背對著她。“執政官不同意。”

殷南昭知道她是假公主,會同意她回阿爾帝國探親才怪!

洛蘭想繞到辰砂的面前說話,辰砂看似紋絲不動,卻總是比她快一點,始終背對著洛蘭。洛蘭急切下,也沒意識到自己一直繞著辰砂打轉。“為什麼一定要執政官同意呢?你是指揮官啊,總會有辦法吧!”

辰砂一邊扣釦子,一邊說:“抱歉,現在我也不同意。”

洛蘭滿面驚訝:“可是你……你之前說……”

“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女人有善變的權利,男人也有改變決定的權利。”辰砂扣好最後一顆釦子,突然站定。

洛蘭下意識地急剎車,搖搖晃晃地站穩在辰砂面前,愣愣地看著他,原來不只是她會耍賴啊!

辰砂開啟衣櫃,拿了一件外套,準備去上班。“現在你應該還來得及為葉玠送行。”

“什麼?”洛蘭再不敢廢話,疾風一般從辰砂身旁掠過,向外衝去。

“站住!”

洛蘭一個急剎車轉身,急得直跺腳。“幹嗎?”

“你就穿這個出去?”

洛蘭低頭看看,是睡衣睡褲。“來不及換了。”又向外衝。

眼前突然一黑,頭被一件衣服罩住,辰砂的聲音傳來:“今天最高氣溫十三度,穿上外套。”

洛蘭取下頭上的衣服,發現是辰砂剛從衣櫃裡拿的外套。

“謝了!”她一邊跑,一邊往身上套衣服。

洛蘭用體能訓練時極限挑戰的速度,一路狂奔,趕到葉玠住的地方。

葉玠正準備上飛車。

“等一下!”洛蘭氣喘吁吁地衝過去。

飛車周圍有四個便衣特警,葉玠左右兩邊是紫宴和棕離。這陣勢哪裡是歡送客人離開?完全就是押解出境!

葉玠盯著洛蘭沒有說話,紫宴卻是眯著桃花眼,吹了聲口哨。“今年的新時尚?睡衣外穿,男士外套。”

洛蘭顧不上解釋,掃了眼臉色陰沉的棕離,對紫宴討好地笑。“能讓我和葉玠單獨說幾句話嗎?”

“可以,不過我們要趕時間,就在這裡說吧!”紫宴拽著棕離,走到飛車的車尾,十分大方的樣子。

洛蘭鬱悶,這算單獨說話?紫宴的異能是聽力,別說這點距離,就是再十倍遠,他也能聽得一清二楚,真是奸詐狡猾的間諜頭子,得了便宜還要賣乖。

葉玠卻好像完全不在意,輕撫了一下洛蘭亂蓬蓬的頭髮。“怎麼連頭都沒梳?”

“早上起來,看到封林的簡訊才知道你要離開。頭沒梳、臉沒洗、牙沒刷,就趕著跑過來了。外套都是臨出門時辰砂扔給我的。”

葉玠微笑著嘆氣。“一別十餘年,未話離別,又要離別。”

洛蘭心裡莫名地有幾分不捨。這個男人外表放蕩不羈,可排遣壓力的方式竟然是安靜地畫畫,說話也文縐縐的,身上滿是矛盾和秘密。

葉玠把一個狹長的金屬首飾盒遞給她。“上次你出嫁,時間太倉促,我沒來得及趕回去送你,這就算我補給你的結婚禮物吧!”

洛蘭握住首飾盒,詢問地看著葉玠。

葉玠猛地把她拽進懷裡,在她耳邊細聲叮囑:“照顧好自己。女孩子脾氣別那麼大,該服軟的時候就服軟,不要仗著體能好就總想靠拳頭解決事情,不是每個人都會像我一樣讓著你……”

藉著兩人身子的遮掩,葉玠的手指在洛蘭的掌心裡寫:“最後的藥。”

葉玠放開洛蘭,雙手握住她的肩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我的話,記住了嗎?”

洛蘭點頭。

葉玠伸出小指頭,洛蘭隱隱約約間覺得好像做過很多次,自然而然地也伸出了小指頭。

兩人鉤住彼此的小指頭,翹起大拇指,碰到一起,用力按了一下。

“盟誓之親。”葉玠笑著放開了手,朝著飛車走去,瀟灑地對紫宴揮揮手,“可以走了。”

棕離徑直走到洛蘭的面前,命令:“開啟盒子。”

“棕離!”洛蘭緊緊地握著首飾盒,怒氣衝衝地說:“你不要太過分,我可不是你的犯人!”

“洛蘭,既然棕離部長想看,就讓他看一眼。”葉玠倚著飛車,一派風流公子的閒適。

洛蘭開啟盒子,是一條項鍊,水滴形狀的藍寶石掛墜,色澤瑩潤清透、完美無瑕,就像是用水的精魄凝聚而成。

棕離拿過首飾盒,先仔細檢查了一遍首飾盒,又拿起了項鍊。

葉玠笑眯眯地說:“這顆寶石叫海妖淚,一年前我在阿爾帝國的拍賣會上看到,覺得很適合洛蘭就買下了。”

棕離看到項鍊的搭扣上篆刻著兩個小小的字“洛蘭”,不可能倉促間拿出,的確是精心準備的禮物。他把項鍊放回首飾盒,還給了洛蘭。

葉玠對洛蘭豎豎大拇指,上了飛車。

洛蘭雙手握著首飾盒,目送兩輛飛車陸續起飛,消失在天空。

林間小道。

洛蘭雙手插在寬大的外套衣兜裡,安步當車地走著。

在監獄時,個人終端被沒收,不能聯絡外界,不能上星網,也沒有任何消遣娛樂活動。夜深人靜時,她會忍不住回想起上一次被關進監獄的事。

過去和現在,穆醫生和葉玠的面孔不停地交替出現。

當年,穆醫生說自己對洛蘭公主一往情深,還給她看了不少圖片資料,騙得她深信不疑。現在,葉玠又說深愛著她。

真的能相信葉玠嗎?

洛蘭不知道,但是,不相信他又能相信誰呢?

至少——

在巖林裡,她設計的死局中,他寧可自己受傷也要保護她。

生死關頭,他願意把只能容納一個人的縫隙留給她。

當她廢掉他雙臂時,他明明可以殺了她,卻沒有。

為了給她送藥,他孤身犯險來到奧丁聯邦。

洛蘭穿過寂靜的樹林,站在了湖邊。

工作日的清晨,湖邊沒有一個人,只有幾群水鳥雙雙對對地游來游去。

洛蘭找了個隱蔽的角落,坐在湖邊的石頭上,呆呆地看著那些成雙成對的鳥兒蹁躚來去。

半晌後,她低頭看著水裡倒映出的女人。

身上套著不合身的男式外套,一頭長髮沒有梳理,亂蓬蓬地披在肩頭。因為常年待在實驗室裡,少見陽光,皮膚偏白,透著清冷。可大概因為體能好,眼睛黑亮、嘴唇紅潤,臉上又總是帶著幾分盈盈笑意,那份清冷就被壓了下去。可這會兒,漆黑的眼睛裡滿是哀傷,緊抿的雙唇透著緊張,整張面孔看著竟然有幾分陌生。

洛蘭輕聲問:“我到底是誰?”

水中的倒影也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洛蘭拿出精美的首飾盒,取出藍寶石項鍊,戴到脖子上。

她把首飾盒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敲又捏又砸,都沒有異常。

洛蘭想起盟誓之親,葉玠最後向她告別時,豎著大拇指。

洛蘭看看自己的大拇指,又看看首飾盒。原本嵌放藍寶石墜子的地方微微凹陷,恰恰是拇指大小。

洛蘭看了眼四周,確定沒有人。

她把大拇指摁下去,密碼鎖讀取完指紋,咔嗒一聲,夾層開啟,露出了藏在裡面的注射器。注射器上有一行小字,“最後一支,儘快注射”。

幾秒鐘後,字跡消失。

洛蘭小心翼翼地取出注射器,緊緊地捏在手裡。

她想起一句古老的話,“我扼住了命運的咽喉”。她的命運現在就握在自己手裡,只要把藥劑注射進身體,丟失的幾十年記憶就會回來,她就是另外一個人了。

十一年濃墨重彩的記憶會消融,甚至消失。

在千旭殺死了自己後,她也要殺死自己了。

她和殷南昭倒是誰也不欠誰!

洛蘭看向水裡的女人,衝她緊張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氣,大拇指按住注射器頭,插向自己的手臂。

一塊碎石子突然急速飛來,砸到她手臂的關節處。洛蘭的手一麻,注射器掉到地上。

她忍著痛急忙去撿,一個人已經出現在她身邊,先她一步撿起了注射器。

“這是什麼?”執政官質問。

“還給我!”洛蘭想去搶。

執政官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怒問:“葉玠給你的究竟是什麼?你為什麼要注射給自己?回答我!”

洛蘭咬著牙不吭聲,像是瘋了一樣連踢帶打,一心只想搶回藥劑。

兩人體能相差懸殊,執政官不想傷到她,只能左閃右避。

洛蘭卻雙目發紅,攻擊的動作越來越狠,就好像他們是生死仇敵,一定要決出勝負,要麼她死,要麼他亡。

執政官猛地揮手,把注射器扔了出去。

一道弧線劃破天空,落入湖中,驚起一群水鳥,嘎嘎叫著飛向天空。

洛蘭終於停止了瘋狂的攻擊,難以置信地看著漣漪從湖面中央一圈圈蕩向岸邊。

一瞬後,她像是突然反應過來,縱身一躍就要跳進湖裡。

執政官急忙拽住她。“湖底水流湍急,不可能再找到。”

洛蘭拼命掙扎,聲嘶力竭地尖叫:“放開我!放開我……”

執政官一隻手竟然拉不住她,只能兩隻手從背後環抱住她。洛蘭又踢又踹,甚至又咬又掐,卻始終掙不脫。

“那是最後一支藥!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洛蘭的眼淚滾滾而落,聲音裡滿是絕望。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巖林裡,斷掉了一條胳膊、鮮血淋漓的她也這樣悲痛絕望地哀求過他。執政官抱著洛蘭的手不自禁地在發顫。

洛蘭突然掙脫了他的束縛,飛撲向前,跳進湖裡。

執政官立即緊跟著也跳進了湖裡。

像上次一樣,沒有辦法阻止她,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她為一點渺茫的希望用盡全力掙扎。

洛蘭一次又一次浮出水面吸氣,一次又一次潛入水底,卻一直沒有找到注射器。

她換了一個地方,繼續一次又一次往下潛。

湖水的溫度很低,大概只有六七度。湖底水流湍急,洛蘭長時間憋著氣在湖底游來游去,臉色越來越蒼白,嘴唇漸漸變成了烏紫色。

她又一次浮出水面吸氣,想要再次潛進水底時,執政官抓住了她,把已經精疲力竭、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的洛蘭強行帶上岸。

“放,開,我!”

洛蘭的眼神沒有焦距,身體一直不停地打哆嗦,頭髮溼漉漉地貼在臉上,連睫毛上都是水珠。

執政官怒問:“你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嗎?為了一隻野獸可以豁出性命,為了一管藥劑也可以豁出性命?”

洛蘭沒有溫度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我讓你放開,不是想再跳進湖裡,而是,我非常討厭你!不想讓你碰到我!”

執政官身子驟僵,緩緩鬆開了手。

洛蘭站起,腳步虛浮地離開。

執政官說:“我叫車送你回去。”

洛蘭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完全不理會。

執政官語氣懇切,“我不知道你說的最後一支藥是什麼意思,但不管什麼藥都可以再重新配製。”

洛蘭冷笑

。如果那麼容易重新配製,葉玠何必冒著生命危險來阿麗卡塔送藥?葉玠一再強調是最後一支,叮囑她儘快注射,肯定有他的理由。

執政官一直尾隨在她身後。“你告訴我是什麼藥劑,我來想辦法……”

洛蘭面如寒冰地回過身,抬手指著執政官。“殷南昭,你聽著!我不想再看見你!我的事不勞你操心,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沒有任何關係!”

洛蘭聲嘶力竭地喊出“沒有任何關係”時,執政官立即停住了腳步。

他沉默地看著洛蘭,身軀筆直、孤立如劍。

也許因為全身上下都是水,連面具上都是一顆顆水珠,他的臉不再像金屬一般冰冷無情,反而瀰漫著一種莫名詭異的哀傷。

洛蘭擦了一把臉上的水珠,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了冰冷刺骨的秋風中。

走著走著,她的眼淚難以控制地簌簌而落。

十一年前,她在四野荒蕪的高原上醒來時,就是這種感覺——害怕、茫然、悲傷、恐懼。

她想揮別過去,重新開始新的人生。可是,恢復記憶的藥劑沒有了,失去的記憶很有可能再也找不回來了,她該怎麼辦?

葉玠阻止她後退,不允許她留在奧丁聯邦;殷南昭卻阻止她前行,不允許她離開奧丁聯邦。她被他們兩個人逼得已經無路可走。

恍恍惚惚間,洛蘭一直不停地走著,直到看到辰砂,她才心神一懈暈了過去。

半夜裡,洛蘭因為口渴醒來了。

她翻身坐起,想去找水喝,一杯水已經遞到手邊。

洛蘭看是辰砂,接過杯子,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才覺得舒服了一點。“謝謝!”

她把杯子放到床頭櫃上,疲憊地問:“我怎麼會睡了這麼久?”

“醫生說你情緒失控,給你注射了鎮靜心神的藥劑。”

洛蘭勉強地笑了笑:“怪不得覺得全身軟綿綿的,提不起力氣。”

“執政官明明已經下令驅逐英仙葉玠離開奧丁,可今天早上突然又改變了決定,要紫宴立即拘捕葉玠。你知道為什麼嗎?”辰砂坐在椅子裡,藏身於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怎麼可能知道為什麼?”洛蘭的心突突直跳。肯定是因為那管注射劑,讓殷南昭猜到葉玠和龍血兵團關係密切,是敵非友。她緊張地問:“葉玠現在在哪裡?監獄嗎?”

辰砂不答反問:“你希望他在哪裡?”

洛蘭臉色蒼白。“他是我哥哥,難道你覺得我應該希望他在監獄裡?”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殷南昭設計的局。

如果殷南昭真不想讓她見葉玠,完全可以把她在監獄裡多關十個小時,等葉玠的飛船離開後再放她出來。可是,那樣他就查不出葉玠來奧丁的目的了。他為了逼出葉玠的真實目的,故意給了她和葉玠見面機會,故意把見面時間控制得很緊迫,讓葉玠沒有辦法仔細謀劃,只能倉促應對。

洛蘭雙手抱住膝蓋,痛苦地蜷著身子,好一個魔鬼心殷南昭!原來她根本沒有前行的路,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成功注射到那管藥劑。

辰砂的聲音很冷:“你擔心的事沒有發生。一步之差,紫宴接到執政官的命令時,葉玠的飛船已經離開。”

洛蘭松了口氣,葉玠能安全離開,至少她不用心理負疚了。

辰砂問:“為什麼你全身會溼淋淋的?”

“……不小心掉進了湖裡。”洛蘭小心翼翼地回答。

“執政官通知我去找你,究竟又發生了什麼事?”

洛蘭緊咬著唇,還沒有想好應該怎麼回答,突然,眼前人影一閃,辰砂就不見了。

洛蘭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籠罩了整個斯拜達宮。

洛蘭急忙跑出屋子,衝到露臺上,仰頭望去,竟然看到一艘戰艦停在半空中,像是一頭虎視眈眈的龐然巨獸。

天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斯拜達宮在奧丁聯邦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是禁地中的禁地。洛蘭在這裡居住了十多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一定是大事。

“辰砂!”洛蘭緊張地四處張望。

辰砂出現在她身旁,看她衣著單薄,把外套脫下披到她身上。“沒事,是執政官的戰艦,緊急從小雙子星趕來。”

“發生了什麼事?”洛蘭仰望著頭頂的戰艦,困惑地問。

辰砂的個人終端響個不停,所有人都在發資訊問“發生了什麼事”。

戰艦的艙門開啟,一艘小型運輸機從戰艦裡面飛出,降落在執政官官邸的停車坪上,兩個人匆匆走出運輸機。

洛蘭抓住辰砂的胳膊。“你看見了嗎?是誰?”

“安教授。”

“安教授?”洛蘭想了想,驚訝地問:“那個著名的基因學教授?執政官的專屬醫生?”

“嗯。”

“執政官為什麼要半夜見安教授?”洛蘭心慌不安,隱隱覺得有超出她預料的事情發生。

辰砂看了眼個人終端。“安達要見我們,應該會告訴我們原因。”

洛蘭換好衣服,和辰砂趕到執政官的官邸。

封林、紫宴、楚墨……其他六位公爵已經都在了。

安達眼神犀利地掃了眼洛蘭,一板一眼地說:“執政官的病情突然惡化,陷入昏迷。為了儘快把安教授送到,只能緊急調動軍艦護送,抱歉驚擾了各位。”

眾人面面相覷。

洛蘭眼前一黑,差點摔倒,辰砂一把扶住她,她才沒有當眾失態。

封林急切地問:“怎麼會這樣?昨天我見執政官時還好好的。”

紫宴說:“我今天……昨天早上和執政官通話時,聽上去他沒有任何異常。”

棕離陰沉著臉,質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導致執政官昏迷?”

安達木著臉,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像是智腦的機械聲:“請各位不要胡亂猜測,沒有行刺、沒有下毒、沒有遇到任何惡意襲擊,是執政官自己不小心掉進了水裡。”

百里蒼一臉匪夷所思,譏嘲地問:“不小心掉進了水裡?你指望我們相信這麼荒謬的事?”

封林的表情也很崩潰。“執政官的身體不是完全不能碰水,只是要避免長時間浸泡在水裡,他是3A級體能,就算不小心掉進了水裡,也很快就能起來吧!”

左丘白冷冷地說:“這個理由沒有辦法說服我們相信。”

百里蒼附和:“就是!當我們白痴嗎?”

安達坦然地看著七位公爵。“編故事才需要邏輯縝密,現實往往就是這麼荒謬。”

眾人啞口無言,因為安達說得對,正因為很荒謬,反倒應該是真的。

楚墨溫和地問:“事出總是有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安達說:“執政官大清早就離開了,下午快吃晚飯時才回來。他渾身溼淋淋,說自己不小心掉進了湖裡,別的什麼都沒有再說。你們想知道,等他醒來後,可以自己去問他。”

辰砂立即扭頭,目光如利劍,盯向洛蘭。

洛蘭心虛地低下了頭。可是,他們明明早上就分開了,為什麼執政官到下午都沒有換上乾淨衣服?難道他去湖底尋找注射器了,整整在水裡泡了一天?

百里蒼不滿地嘟囔:“你都不敢問,我們哪裡敢多事?”

楚墨輕拍了下他的肩膀,百里蒼閉嘴了。

安達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依舊是一張殭屍臉,目光從七位公爵臉上一一掃過。“你們可以回去等訊息,也可以在這裡等安教授出來。”

大家各懷心思,彼此看了一眼,沒有一個人想要離開。安達也不再多言,轉身上了樓。

會客廳裡。

所有人都坐了下來,耐心地等候訊息。

家政機器人滾著輪子轉來轉去,給大家送上熱飲和點心。

辰砂把一杯熱茶遞給洛蘭,冷冷地說:“喝一點。”

洛蘭不敢和他目光對視,惴惴不安地抿了幾口,可手腳依舊冰涼,身子發冷。她往封林身邊坐了坐,輕聲問:“為什麼執政官的身體不能浸泡在水裡?”

封林心煩意亂,說話又急又嗆:“你說為什麼?日漸腐爛的身體能浸泡在水裡?你的腦袋長在脖子上只是用來看的嗎?”

“我以為……”洛蘭嘴唇翕動,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當時她解開繃帶、揭下面具時,殷南昭的身體和臉的確在腐爛,可因為千旭完全沒有活死人病的症狀,她就以為是殷南昭為了糊弄她,藉助藥劑偽裝出身體腐爛的症狀,只是一個誤導她的假象。

就像他在巖林裡偷樑換柱,用真野獸偽裝成千旭變成的異變獸,然後自己親手擊斃真野獸,讓她以為千旭死了。

可是,現在他的確昏迷不醒……洛蘭糊塗了,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難道殷南昭真的有病?

早在她來奧丁聯邦前,殷南昭已經穿上黑袍、戴上面具,遮蓋住全身,封林他們對他的病也絲毫沒有起疑,他應該的確有活死人病的症狀。

但是,千旭的存在又說明他不僅僅是活死人病,這中間肯定有什麼絕不能讓人知道的隱情,但和她無關。因為在她來奧丁聯邦前,殷南昭就改換身份、化名千旭在封林的研究院治病了。

洛蘭正在焦灼不安地思索,突然聽到百里蒼壓著聲音問:“楚墨,你覺得執政官的病到底有多嚴重?不會突然死掉吧?”

“絕不可能!”洛蘭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是緊繃變調的琴絃,不但把其他人嚇了一跳,也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我說……”百里蒼不滿地看著洛蘭,“這是你能插嘴的事嗎?辰砂,你幹嗎把她帶過來?她可是阿爾帝國的公主。”

辰砂還沒有說話,封林暴躁地嗆聲:“安達都沒吭聲,你廢什麼話?”

百里蒼雙拳對碰了一下,氣勢洶洶地站起來,咧著一口雪白的牙,像頭大黑熊一般獰笑著,滿臉不屑。“想不廢話,來啊!一個A級體能!”

一直置身事外、埋首看書的左丘白抬起了頭,淡淡問:“你在說誰?”

百里蒼有點犯怵,雖然左丘也是A級體能者,看著永遠安安靜靜、清清淡淡,可從小到大他在左丘手裡從來沒佔到過一絲便宜。“不是說你!”

楚墨溫和地勸:“百里,執政官在樓上。”

辰砂已經開啟安達發給他的資訊,投影在百里蒼面前,上面明確寫著讓他和洛蘭來執政官官邸。

百里蒼看了眼不動如山的辰砂,又看了眼拿著書的左丘白,嘴裡嘀咕了一聲“女人”,悻悻地坐下。

“執政官……”棕離剛張口。

楚墨說:“等安教授。”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洛蘭心亂如麻,百里蒼的話“不會突然死掉吧”一直迴響在耳邊。

本來,她理所當然地認為絕不可能。

開什麼玩笑?殷南昭可是3A級體能!就算身體有些病痛,也肯定能壽終正寢。但是,3A級體能者幾乎不可能昏迷,殷南昭現在卻昏迷了。

如果不是情況危急,安達不會調遣戰艦送安教授來阿麗卡塔。封林、楚墨他們的擔憂都溢於言表,讓洛蘭意識到自己的理所當然太樂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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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時間越長,氣氛越凝重。

洛蘭覺得胃痙攣,手緊緊地按壓在胃部,忍受著刀刺般的疼痛。

她以為自己愛的是千旭,恨的是殷南昭,根本不會在乎殷南昭的死活,可真的直面生死時,她突然發現,即使他不是千旭,即使他欺騙了她,她也沒有辦法接受他有任何差池。

這一刻,真和假、對和錯都不重要,只有他的生命最重要。

百里蒼焦躁地走來走去。

封林端著點心盒子,翻翻揀揀,不停地吃著甜食。

左丘白就像是在閱覽室裡,一直在專心致志地看書。

棕離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他的武器匣,把巴掌大小的武器匣擦拭得光可鑑人。

紫宴心無旁騖地用塔羅牌搭建著塔羅牌屋。

只有楚墨和辰砂一直平靜地坐著,就像是剛剛坐下來才開始等候一樣。

百里蒼突然站定,試探地問:“天馬上就亮了,要不……上去看看?”

沒有人說話,百里蒼一咬牙就想往樓上衝。

安教授和安達正好一前一後地走了下來。

所有人都站起來,尊敬地打招呼。

安教授微笑著說:“各位不用擔心,執政官已經沒事了。”

氣氛一下子輕鬆了,洛蘭的胃也一下子不疼了。

紫宴打著哈欠,展了個懶腰:“我回去補覺了。”

百里蒼看看時間,鬱悶地說:“我要趕去辦公室開會,討論能源星的開發計劃。”

左丘白笑了笑,安慰他:“我今天有兩個庭審,三個會議,還要接受一個採訪。”

……

一群人嘻嘻哈哈、說說笑笑,陸續散去。

楚墨、封林和安教授在工作中常常接觸,平時關係就不錯,自然要留下打個招呼、聊幾句。

洛蘭看辰砂沒有離開,就也順勢留了下來。

一頭亂髮、不修邊幅的安教授笑看著洛蘭,讚許地說:“我看過你為那個孩子做手術的影片,非常好!我們這幫老家夥都很期待你未來的成就。”

洛蘭沒想到傳說中泰山北斗級的人物會關注自己,誠惶誠恐地彎身鞠躬,“謝謝教授的鼓勵,我會繼續努力。”

安教授對封林說:“看看人家多謙虛,不像你,一點成就尾巴就翹到天上去。”

封林剛才甜食吃多了,這會兒正在猛喝苦咖啡。她端著咖啡杯,不屑地撇嘴。“您千萬別被洛蘭的乖巧樣子給騙了,她可是沒有執照就敢做手術的人。我是看著不聽話,永遠只會小打小鬧;她是看著很聽話,一闖禍就驚天動地。”

安教授不以為然。“那不叫闖禍,那叫有魄力。做研究就是要敢想敢做,你太墨守成規了。我還要在斯拜達宮住幾天,有機會去你的研究院看看你這些年有沒有進步。”

封林急忙放下咖啡杯,一個箭步衝過去,激動地抓住安教授的手。“歡迎,歡迎!”

楚墨關注的卻是另外一個重點:“執政官的病……這麼嚴重嗎? ”

安教授笑呵呵地說:“只是保險起見多留幾天觀察一下。他在沒有淨化過的冷水裡浸泡了太長時間,內臟都受到了影響,但沒有大問題。”

封林難以置信,快言快語地說:“執政官到底在幹嗎?不會是因為無法忍受病痛折磨想自殺吧?要不要找個心理醫生……”

“封林!”楚墨盯了封林一眼,封林立即乖乖閉嘴。

安教授笑眯眯地看著楚墨和封林,暗自感慨一物降一物。

辰砂問:“執政官醒了嗎?”

安教授和他十分熟稔,像是長輩對晚輩般慈祥:“還沒有,估計兩三天後才能醒來。你要想看他,就上去吧!”

辰砂往樓上走去,洛蘭下意識地跟在他身後。

安達瞅了一眼,沒有阻止。

洛蘭走進執政官的房間,發現不是想象中溫馨舒適的臥房,而是一間空曠冰冷、像是重症監護室的房間。

半透明的醫療艙裡,執政官的身體浸泡在血漿一般的黏稠液體裡,臉上戴著呼吸面罩,氣管和胸腔都切開了,連線著一根又一根粗粗細細的管子。

洛蘭的臉色唰一下慘白,定定地看著醫療艙裡的人。

一直以來,執政官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冰冷的面具就像是一個鎧甲,讓所有人只能看到他臉上是堅硬的金屬,不經意地忘記了面具後的臉也是血肉組成,會痛苦,會虛弱。

“執政官突然發病,是不是和你有關?”辰砂的聲音冷如寒冰。

“是。”自從辰砂聽到安達說執政官“不小心掉進了水裡”後就一言不發,洛蘭知道他遲早會問。

辰砂霍然轉身,盯著洛蘭。“你又和執政官發生了衝突?這次是為什麼?因為葉玠?”

“我……我……是……不是……”洛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無力地辯解:“我不知道會這樣。”

辰砂指著執政官的醫療艙。“他是奧丁聯邦的執政官,是一國首腦,不是你可以胡作非為的男人!”

洛蘭低聲說:“抱歉。”

“你對我說抱歉有什麼用?躺在醫療艙裡的人不是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讓別人知道執政官的昏迷和你有關,你會面臨什麼?阿爾帝國又會面臨什麼?你的所作所為已經可以定為死罪!”

洛蘭一聲不吭地看著醫療艙裡的殷南昭。辰砂不知道她早已經是死囚犯,死罪之上再加死罪,也不過一死而已。

辰砂看她表情中隱隱透著苦澀,放緩了語氣:“究

竟怎麼回事?”

洛蘭淡若無地笑了下。“等執政官醒來了,你去問他吧!”

離開執政官的官邸後,辰砂冷著臉去上班了。

洛蘭覺得留在家裡也是胡思亂想,不如去上班。

辦公室裡,她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坐在工作臺前,登入研究院的資料庫,搜出活死人病的資料仔細

雖然不知道殷南昭究竟得的什麼病,但顯而易見,他身體上的傷是真實的,痛苦也是真實的。

一個個病例、一幅幅圖片、一段段影片……

洛蘭逐漸理解了這種病的痛苦。

明明活著,卻要承受身體腐爛的痛苦,就好像人還在人間行走,心卻在地獄中承受折磨,所以這種病又被叫作“人間地獄”。

平常人身上只要有一個血淋淋的傷口,就會吃不好、睡不好、坐臥不安,活死人病的病人卻是全身上下都是傷口。

現在的治療手段無法根治,只能幫病人延緩身體腐爛的速度。因為過於痛苦,必須要靠強效止痛藥才能維持生命,可是這對3A級體能者顯然不可能,世間沒有止痛藥劑能麻痺他們的神經,幫他們緩解痛苦。

洛蘭想起執政官繃帶下的手、面具下的臉,有的地方已經能看到森森白骨,不知道他全身上下還有多少這樣的地方。

洛蘭的胃痙攣抽搐,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趴在回收箱邊乾嘔。

封林敲了敲虛掩的門,推門進來,恰好看到洛蘭的樣子,不禁瞪大眼睛,期待地問:“你懷孕了?”

洛蘭直起身,無奈地說:“沒有休息好而已,什麼事?”

封林指指身後年輕漂亮的姑娘。“你的新病人,紫姍。很崇拜你,特意向我請求做你的病人。”

紫姍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洛蘭,笑容十分甜美。“夫人,您好!”

洛蘭覺得她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可又想不起來,疑惑地看封林。封林沖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先不要多問。

洛蘭叫助理過來,吩咐她帶小姑娘去換衣服、做檢查。

等小姑娘走了,洛蘭問:“關係戶?和紫宴什麼關係?”

“紫宴收養的孤兒。”

“養女?”

“她叫紫宴大哥,法律上算兄妹。不知道紫宴搞什麼鬼,正經女朋友沒有一個,卻偷偷摸摸養大了一個女兒,簡直像是在玩真人版養成遊戲。”封林摸了摸胳膊,惡寒的樣子。

洛蘭自己的事已經焦頭爛額,沒有興趣關注別人的事。“紫姍什麼病?”

“不知道。她不肯說,說是只肯告訴自己的主治醫生。”

紫姍做完檢查,跟著助理回來了。

封林拍拍洛蘭的肩膀。“交給你了,有問題找紫宴。”

洛蘭對紫姍友好地笑笑:“跟我來。”

她領著紫姍走進隔壁的檢查室。“哪裡不舒服?”

“我的皮膚有點異常,腹部出現了鱗片。”

洛蘭一邊看基礎檢查報告,一邊說:“請平躺到醫療床上,給我看一下你皮膚異常的地方。”

紫姍看屋子裡只剩下她們兩人,門也緊關著,立即開啟個人終端,撥打音訊通話。

洛蘭耐著性子說:“如果不是著急的事,晚一點再和朋友通話,可以嗎?我們現在正在檢查身體……”

紫姍把扣在耳朵上的微型耳機遞給洛蘭,示意有人想和她說話。洛蘭遲疑地接過耳機。

紫姍捂住了耳朵,表示絕不會偷聽。

洛蘭把耳機附在耳邊,竟然是葉玠的聲音:“洛蘭?”

洛蘭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在哪裡?順利回去了嗎?”

“你一直沒有聯絡我,還沒有恢復記憶?”葉玠的聲音十分陰沉。

“嗯。”

“藥劑呢?為什麼不儘快注射?”

“……不小心丟掉了。”

葉玠沉默著沒有說話,呼吸卻驟然變得沉重。

隔著萬里之遙,洛蘭都感覺到了他壓抑的憤怒,急切地問:“藥是誰配製的?有沒有辦法再配製一管?”

葉玠的聲音冰冷刺骨:“藥是你配製的!準確地說,是過去的你配製的。如果現在你能再配製一管,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買下,你能嗎?”

“是我?”洛蘭喘著粗氣,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她的人生竟然陷入了一個死循環,她需要藥才能恢復記憶,可只有她恢復了記憶才能知道藥如何配製。

葉玠憤怒地問:“竟然能不小心把藥丟掉?怎麼丟掉的?”

洛蘭回答不出來。

葉玠顯然不相信她的話,悲傷地問:“為什麼要騙我?”

洛蘭沒有辦法替自己辯解,只能說:“對不起!”

葉玠冷冷地說:“我不想傷害你,可是你太讓我失望了,逼我只能不擇手段地摧毀現在的你。”

洛蘭心驚肉跳:“你想做什麼?”

葉玠沒有回答,直接切斷了通話。

洛蘭焦急地對紫姍說:“幫我再聯絡葉玠。”

紫姍重新連線,等了一會兒,她搖搖頭。“接不通,號碼已經作廢。”

洛蘭質問:“你之前是怎麼聯絡上葉玠的?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朋友。大哥帶我去參加慶賀夫人獲得基因修復師執照的晚宴,葉玠王子邀請我跳舞,就認識了。後來一起出去玩過好幾次。王子離開前給我這個號碼,請我幫個小忙,找機會讓他和夫人通一次話,叮囑我一定要保密。”

洛蘭瞪著紫姍,完全不敢相信她是紫宴養大的孩子。也不對,膽大妄為倒是頗有紫宴的風格,但愚蠢到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絕不是紫宴的風格。

紫姍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笑眯眯地說:“夫人,我不是相信王子,我是相信您。我們在阿麗卡塔孤兒院見過,您還幫我補過裙子,那天我的表演很成功。大哥就是因為看了我的演出影片,才決定收養我。”

洛蘭隱隱約約記得有這麼一件事,可完全想不起來任何細節,只記得自己因此遲到了。

不過,後來辰砂一分鐘都不肯等她,千旭帶她去遊樂園玩的事卻記得一清二楚。

紫姍笑著說:“夫人,謝謝您!因為您,我的命運才徹底改變了。”

洛蘭心中一酸,她的命運也徹底改變了。

如果當時她沒有遲到,能跟著辰砂一起回斯拜達宮,就不會和千旭在車站偶遇。千旭也就不會陪她去遊樂園,察覺到她其實並沒打算留在阿麗卡塔。

如果不是千旭察覺了她有異心,企圖離開,也就不會時刻注意她的動向,浪費時間陪她四處遊玩,想讓她喜歡上阿麗卡塔。

如果沒有十年的陪伴,她就不會丟了心……

“夫人,您沒事吧?”紫姍看洛蘭神情恍惚,眼中隱有悲痛,擔心地問。

洛蘭打起精神,笑了笑。“沒事!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被紫宴知道了不好。”

紫姍乖巧地點點頭:“我聽夫人的。”

“你的病……”

“不是假裝。”紫姍撩起衣服,給洛蘭看腹部。

洛蘭仔細檢查完說:“只是區域性病變。”

紫姍擔憂地問:“男人不會喜歡皮膚上長著鱗片的女人吧?”

洛蘭無奈。“你才多大?還沒有成年,擔心這種問題太早了。”

“我二十四歲十一個月了,按照法律規定,還有一個月就成年了。同學們都已經談了好幾次戀愛,我已經是班裡最後一個光棍了。”紫姍滿臉鬱悶,好像在說什麼很丟人的事。

洛蘭覺得自己老了,嘆了口氣,安慰她:“別擔心,面積不大,可以手術去除。”

“能給我介紹最好的醫生嗎?還有一個月就是我的成年生日,能在生日前徹底治好嗎?”紫姍紅著臉央求:“我想生日那天對喜歡的人表白,還想和他做愛,希望身體能完美無瑕。”

洛蘭說:“讓紫宴帶你去找楚墨,奧丁聯邦最好的醫生就是楚墨。”雖然殺雞焉用宰牛刀,不過,這樣珍之重之的情感彌足珍貴。

紫姍急忙說:“不要!病的事能幫我保密嗎?如果大哥來問,夫人千萬不要告訴他。”

洛蘭爽快地答應了。“好,即使他來問,我也不會說。”不過,紫宴想知道一件事可不是靠正常的詢問。

“那楚墨醫生……”紫姍祈求地看洛蘭。

“你直接去找楚墨吧,我會讓封林跟他打聲招呼,也會叮囑他幫你保密。”

紫姍眉開眼笑。“謝謝夫人。”

洛蘭微微而笑,溫柔地說:“祝你表白成功、順利睡到喜歡的人。”

紫姍豎起兩隻手,做必勝的手勢:“一定!”

下班後。

洛蘭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執政官的官邸。

她站在路旁,眺望著執政官屋子的窗戶。

腦子裡思緒紛雜,心裡的感覺更是難以言喻的複雜。

悲傷嗎?

可又覺得心裡有一份慶幸。

被欺騙、被愚弄、被傷害……都令人痛苦,可無論如何,千旭總是以某種形式依舊活著,沒有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雖然不再是她的千旭,但是活著本身就值得慶幸了。

喜悅嗎?

可又覺得心裡十分痛苦。

他活著,很好很好。只不過,他的活著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了。那些美好時光、那些親密無間、那些甜言蜜語……都埋葬在了過去。

不管怎麼樣,活著總是好的!

就算彼此再沒有關係,能各自安好地活著總是好的。

洛蘭沿著林蔭道,走回家裡,看到辰砂站在客廳裡看新聞。

“我回來了。”

她打了聲招呼,辰砂回頭看著她,目光古怪,像是完全不認識她一樣。

洛蘭笑問:“怎麼了?”

辰砂沒有回答,她卻聽到了似曾相識的話語,立即轉頭看向螢幕——

一個女人穿著褐色的囚衣,面色憔悴、眼神呆滯地站在軍事法庭的審判席上。法官正在宣判她的罪名:“……根據所犯罪行,本庭宣判對非法潛入G9737基地的無名女士執行第777條刑罰,不刺激心理恐懼、不引發生理不適、終止所有生命特徵……”

宣判結束,畫面切換到一艘運輸艇上,她無聲無息地平躺在一個箱子裡,藉助黑夜的遮掩,被偽裝成貨物,悄悄運上了飛船。

幾秒鐘的黑屏後,畫面上突然出現阿麗卡塔的太空港。

晴空萬里、豔陽高照,她穿著藍色的公主裙、戴著璀璨的寶石公主冠,儀態高貴、光彩照人地出現在飛船門口。

製作這個影片的人非常懂得用畫面講故事,自始至終沒有一句多餘的解說,可是所有人都看懂了——

死囚和公主、卑賤和高貴、陰暗和光明、邪惡和正義。

前後對比鮮明,成功煽動起人們對騙子的憤怒。

主持人用震驚激動的語氣說:“死囚假冒公主,搖身一變成為了奧丁聯邦指揮官夫人!真的公主去了哪裡?假的公主究竟是誰?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究竟是誰策劃了這場驚天陰謀?請關注我們的後續報道……”

洛蘭微微而笑,原來這就是葉玠的報復,壓在她心口的一塊巨石終於轟然落地。

也許因為從葉玠出現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謊言暴露的心理準備,現在,她並沒有想象中的恐懼,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終於不用再活在謊言欺騙中了。

辰砂盯著她,面色冷如寒霜,眼神晦澀難明,幾乎一字一頓地問:“新聞是真的嗎?”

洛蘭點了點頭:“我是阿爾帝國的死囚犯,不是洛蘭公主。”

辰砂艱澀地問:“為什麼要冒充公主?”

洛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如辰砂以前所說,不管撒謊者有多少無可奈何,歸根結底都是一己之私、不能原諒。她只能抱歉地說:“對不起!”

棕離帶著一隊荷槍實彈的警察衝了進來。

警察圍住洛蘭,棕離拿著一個空的首飾盒,對辰砂說:“這是英仙葉玠送她的首飾盒,在湖邊找到的。裡面有一個夾層,根據形狀,應該藏著一個注射器,現在注射器不知去向,不知道她勾結英仙葉玠企圖幹什麼。”

辰砂看到洛蘭脖子上正戴著那枚水滴形狀的藍寶石項鍊,心口猶如被利劍貫穿,壓抑著痛楚問:“你和英仙葉玠究竟想做什麼?”

洛蘭苦澀地笑,她和英仙葉玠究竟想做什麼?她也想知道啊!

辰砂突然手握光劍,揮向洛蘭。

眾人失聲驚呼。

一道白光掠過,藍寶石項鍊被割斷,叮噹一聲,摔落在地上。

劍刃停在洛蘭的脖頸上,辰砂臉色鐵青,寒聲說:“我當年說過,如果有一天,你做了背叛奧丁聯邦的事,我會親手殺了你。”

棕離急忙抓住辰砂的手臂。“她不是英仙洛蘭公主,你和她的婚姻已經自動作廢。假公主的事我們會處理,現在最重要的是必須查清楚她潛伏在奧丁的目的,指使她的人是誰,這麼多年都做了什麼。”

辰砂臉色發白,直勾勾地盯著洛蘭。“你究竟是誰?”

洛蘭抱歉地說:“我不知道。”

辰砂心中哀怒交加,太陽穴突突直跳,額頭兩側都是鼓起的青筋,像是一條條小蚯蚓。手中光劍的劍芒隨著心情的劇烈起伏忽漲忽落,一絲猩紅的鮮血從洛蘭頸上流下。

洛蘭垂目看著光劍,自嘲地笑。十一年努力,看似擁有了很多,可一切都是幻象,一瞬間就被打回原形。

辰砂性格冷傲,凡事都難以入心,幾乎從不動怒,這是棕離第一次見他發怒,而且怒到失控。棕離心驚膽戰,生怕他真的一劍把洛蘭殺了。“辰砂,她是奧丁聯邦的重罪犯,交給我們處理!”

辰砂的眼神像是慢慢熄滅的火焰,漸漸灰暗死寂,收回了光劍。

棕離如釋重負,急忙把鐐銬鎖到洛蘭手上,親自押送著她走向囚車。

剛走出大門,紫宴和封林一前一後匆匆趕到。

封林人還沒有到,就著急地大叫:“辰砂,別相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洛蘭不可能是騙子,你不能讓他們把洛蘭抓走!”

辰砂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

封林沖到警察面前,擋住棕離。“不許你把洛蘭抓走。”

棕離冷哼:“你敢公然拒捕?”

“你敢胡亂抓人,我就敢公然拒捕。”封林激發武器匣,一片片羽毛一般的白色晶體浮動在她的身周,仿若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周圍的溫度都驟然下降。

棕離沒想到封林竟然真要動手,而且是一副要拼命的架勢。他握住武器匣,神情凝重地說:“我沒有亂抓人,她自己已經承認了。”

封林不屑地譏笑,鼓勵地對洛蘭說:“你別怕!只要你說你是真公主,今天誰都別想帶走你!”

洛蘭如吞了黃連,五臟六腑都是苦。她抱歉地說:“影片是真的,我不是公主。”

封林一下子傻了,完全不敢相信地瞪著洛蘭。

“這麼多年都在騙你,對不起!”

封林表情詭異,猶如在做噩夢,喃喃問:“你真的勾結外敵,來奧丁聯邦別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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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蘭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雖然現在的她什麼都沒有做過,可是,過去的她和英仙葉玠的確關係密切曖昧,也的確是懷著特殊目的來到奧丁聯邦。

“啪”一聲,封林狠狠甩了洛蘭一巴掌。

洛蘭半張臉腫了起來。

可是,被打的人沒哭,打人的人眼裡卻都是淚花。

洛蘭沒覺得臉有多痛,心卻被封林的眼淚狠狠刺痛了。如果可以,她多麼希望自己是真正的洛蘭公主,簡簡單單地在奧丁永遠生活下去。

“走!”棕離惡狠狠地推了把洛蘭。

在棕離的押送下,洛蘭繞過封林,繼續往前走。

和紫宴擦肩而過時,棕離譏諷地瞥了眼紫宴。“真不知道這些年你在幹什麼?一個間諜在你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你卻一無所知!”

紫宴一言不發,讓到了一旁。

走到囚車前,洛蘭要上車時,下意識地扭過頭,看了一眼自己居住了十多年的屋子——曾經被稱作“家”的地方。

辰砂站在大廳裡,背對著她,一直沒有回頭,似乎連再多看她一眼都無法忍受。

封林也依舊站在原地,像是根柱子般一動不動。

只有紫宴站在路旁,面無表情地盯著她,視線如利刃,像是要切開她披著的畫皮,看清楚她藏在皮下的真實模樣。

洛蘭對他笑了笑,鑽進了囚車。

轉身間,過往十一年的記憶,都隨著流沙傾瀉而灰飛煙滅。

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英仙洛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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