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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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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馮翊陽

甘陵已經領著大軍進擊左馮翊,前方臨晉、蓮勺、重泉等地的捷報也接連傳來,左馮翊宋翼治下的兵馬,在初戰被甘陵擊敗後,就一直龜縮在了高陵城中,企圖依託高牆深溝堅守待援,不敢再出城去援救其他城邑。

因此,整個左馮翊,也就徹底淪為閻行一方兵馬的主場,甘陵帶兵一路攻城略地,望風披靡,如入無人之境,大有與李、郭汜等人的大軍會獵長安之勢。

坐鎮陽,不斷接到前方捷報的閻行,卻沒有外人所料想的那麼歡悅。比如現在,閻行就心緒紊亂,他站在張蕊的居所門前,站立許久,卻遲遲沒有推門入內。

耳邊的琴聲嫋嫋不絕,雖然閻行不擅音律,但也感覺得出這琴聲的清脆舒緩,不似在抒發哀傷的情緒,也沒有了他印象中那寄託愁思的哀怨。

許是,她也在為如今不用再以人質的身份,待在波譎雲詭的長安城中擔驚受怕,而感到歡欣吧。

閻行在心中想道,念及此事,被觸動心絃的他,終於還是忍不住,緩緩近前,敲擊門扉.

“何人?”

屋舍內傳來了張蕊那柔弱的聲音,閻行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應道:

“是我!”

說著話,閻行手中微微用力,就推開了房門,正好看到了房中急忙起身的張蕊。

張蕊的身子看起來還是那樣的柔弱,精緻姣好的面容上還帶著一絲驚慌。當她看到來人是閻行後,臉上又綻放出驚喜的笑來,但隨即又低下頭去,拘謹地向閻下拜行禮。

“妾拜見校尉!”

“不用如此拘謹。”

閻行走近前,將張蕊輕輕扶了起來,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回到了原來的長案後,又給自己搬來一張坐席,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張蕊被閻行按回自己的位置後,皎潔的臉蛋頓時紅了一半,看到閻行坐在她身邊後並不說話,她心慌之下,也不知道如何和閻行交談,想要重新撫琴,讓自己的心緒安靜下來,可沒想到,心亂之下,竟然撥錯了琴絃。

“錚”

琴絃奏響了錯誤的音符,張蕊受此影響,臉上的紅暈更是蔓延到了脖子根上,她胸口劇烈起伏,氣息也變得有些混亂,琴自然是也撫不下去,室內的氣氛一時間也變得尷尬起來。

“你怕我!”

閻行看到張蕊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一樣惴惴不安,他的眉頭皺了皺,突然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

僅僅是這麼一句話,卻也讓張蕊有如遭雷擊之恐,她臉上花容失色,又是慌忙想要起身告罪。

“你別怕。”

看到張蕊又要起身,閻行眼疾手快,又伸手將她虛按了回去。看著不安的張蕊,閻行自嘲地笑了笑。

他感覺自己剛剛問了一句廢話。現在在河東郡,在左馮翊,自己不知在多少人心中,就如同窮奇、杌一樣可怕,更有一些蜚語流言,極力將自己渲染成一個殺人如麻的凶神。

試想張蕊這樣一個弱女子,坐在自己身邊,又如何能夠感到不害怕。

“妾不是害怕,只是”

張蕊低著頭,想要解釋,卻不知道怎麼巧妙地避免觸怒到閻行,故而一時支支吾吾,說不出連貫的話來。

看著她長長的睫毛在顫動,閻行不自覺地笑了。他在想,如果自己還再逼問一句“那就是說你怕我咯”,只怕張蕊又要嚇得跳起來,下拜請罪了。

一笑過後,閻行心中似乎也輕鬆了一些。他儘量用輕柔的語氣說道:

“在這裡,你可還住的慣?”

“多謝校尉眷念,妾在這裡,一切都好。”

張蕊謹慎地回答道。但她忽地又想到,閻行這次突然來找她,又問她住得慣不慣,莫非她又要被當成人質,送到哪一處府邸中居住。

一想到這個,張蕊心中慌張,她急忙抬起頭來,卻正好碰上閻行的目光,一經對視,張蕊立馬敗下陣來,她倉皇地低下頭,擔憂地問道:

“校尉來找妾,可是有事?”

看著受驚的張蕊,閻行也有些不適應,他看看了室內的陳設,隨口說道:

“無事,我就是閒暇走走,突然聽到琴聲,就走了過來。”

聽完閻行的話,張蕊胸中一顆懸著的心總算稍稍安定下來。她也開始大著膽,微微抬起頭來,抬眼看一看這一位數載未見,卻時常出現在她夢中的男子。

閻行今日並未披掛,故而能夠在近處清晰看清他的堅毅的臉龐、硬朗的五官,還有頜下那越發濃密的短鬚。

張蕊偷偷地看著,閻行也並未在意,他笑了笑,說道:

“既然不撫琴了,那就陪我說說話吧!”

“好。”

張蕊一聽到閻行說話,又連忙低下頭,緊張地應道。

兩人就這樣斷斷續續說起話來,兩人的地位猶如天壤之別,張蕊一開始還很緊張,只有閻行問一句,她才答一句,回答得也很拘謹。

漸漸地,她也發現,她身邊坐著的閻行,在卸下了盔甲以後,似乎也是一名有血有肉、有歡喜也有煩惱的普通人,不再那麼讓人恐懼。

於是,她口中的話也就漸漸多了起來,閻行坐在她身邊,靜靜聽著她說話,從她的記事起家中的橫禍,到幼小的自己被連坐沒為官奴,再到張讓府中的為伎,以及雒陽變亂,流落軍中女閭的遭遇

張蕊說著她短暫的人生境遇,說到悲傷動容時,她的淚水簌簌而下,說到乏善可陳的歡欣時,她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就這樣哭著笑著,她斷斷續續地說完了她自己的故事。

等到說完這一切的時候,張蕊抬起頭,有些吃驚地看著閻行,這是第一次,她講完了自己的故事,也是第一次,有人願意坐著,靜靜聽她的故事。

閻行將她的面容變化盡收眼中,他對她露出了笑容,慢慢說道:

“聽完你的故事,我也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閻行將眼光投向窗戶,有些出神地說了起來。

“我生長在金城郡,那裡是大漢西面的邊郡,在那裡,有巍峨雄壯、終年覆蓋這白雪的祁連山,有一眼望不到邊際、時常風沙漫天的瀚海,有牛羊遍地的草原,還有河谷的農田桑林,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色,它們會隨著時間變化,讓你不會一下子就看得厭了。”

“城中的市中,偶爾會有來自西域,甚至更遠西方的商人,但更多的,是漢人、羌人、胡人的商賈,他們的布帛糧食、駿馬牛羊、奇珍玉石,每當開市的時候,市中的駝鈴聲,總是響個不停。”

“里閭街巷,還有一群橫行無忌的輕俠少年,他們擅長斗酒賽馬,若是你不幸輸給了他們,他們逼迫你趴在大街上,當眾踹你的腚部,戲謔地羞辱你。”

“城外的穹廬氈帳中,住著一群常年都不沐浴,渾身都是羶腥味的羌、胡,雖然有些部落的羌胡仇視漢人,但有些部落的羌胡也與漢人交好,他們豪爽好客,每當有尊貴的客人抵達他們的部落時,他們都會殺牛宰羊,奉獻出最好的馬奶酒,讓他們的妻女在帳中獻舞。”

閻行說得出神了,就停止了話頭。張蕊看他那股認真的模樣,竟不禁有些入迷,她也能夠感受到閻行言語中,那股淡淡的哀愁,

“校尉如今雖然離開了金城,可英才天縱,已經在河東和左馮翊建功立業,日後返回故園,也是衣錦還鄉,光耀族中。”

“若非一場變故,也許一切都還是在金城,我還是那個我,過著普通人的生活,然後娶妻生子,庸庸碌碌,終老一生。”

張蕊這次沒能夠立即理解到閻行話語中的意思,她不敢再貿然開口勸慰,閻行也不在意,繼續說道:

“在很多人眼裡,他們看到的,是我現下兵跨兩郡,橫斷河水,是如何的威風凜凜,但實際上,接下來的路還很長很長,不僅那些人看不清,連我自己有時候都捉摸不透,就像在走夜路一樣,生怕一步走錯,就從萬仞懸崖上墜下,湮滅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說完這些,閻行轉首看著似懂非懂的張蕊,想起她只身為質,寄居長安,想起她送來的那一件細心縫製的冬衣,眼中流露出了少有的溫柔,他淡笑說道:

“若你不怕艱險,就留下來,陪我走下去吧。”

張蕊驟然聽到這話,又驚又喜,差點就要叫出聲來,胸腔中砰砰作響,一切來得如此突然,縱然是曾經夢寐以求的幸福,還是讓人一時措不及防。

等她反應過來,看到閻行的目光正注視著她的臉龐後,頓時紅透了臉蛋,低下頭去。但很快又想到了什麼,又連忙抬起頭來,認真地與閻行對視,含情脈脈地說道:

“君若為磐石,妾願為蒲草,依君偎君,永不相離。只要,君莫要嫌棄妾,是一個累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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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未說完,已經被身邊人擁入懷中,張蕊頓時有些驚懼,她縮了縮身子,但很快放鬆了下來,心中有些羞澀,又摻雜著甜蜜,不覺陶醉其中。

閻行擁著張蕊在懷中,憐愛地摩挲著她的秀髮,心中默唸著:

“累你為我作了三載的軟肋,此後願能作你的鎧甲。”

燭紅搖曳,冷暖自知。

董黛跪坐在床榻側邊,看著榻上安然入眠、呼吸均勻的董白,自家族覆滅後痛苦不堪的她,也難得地笑了笑。

從塢逃出來後,她原本帶著董白想要去投靠陝縣的牛輔,結果東躲西藏,一路逃亡的她們,還沒到達陝縣,就已經聽到了牛輔身死的訊息。

舉目茫然、走投無路之下,董黛不得不帶著董白,又逃往陽,去投奔昔日曾有一些交集的閻行。

一路上的艱難自不必說,到了陽之後,雖然總算冒險見到了閻行,可這位西涼軍的將領,對待自己的態度,卻頗為冷淡,眼中的光芒閃爍不定,實地的心思更是難測。

這一度讓董黛憂心如焚。

不過就算再擔憂,她們總算還是幸運的,至少現下暫時已經脫離危險,自己和董白不用再風餐露宿,也不用再東躲西藏,因為擔憂追兵,而惶惶不可終日了。

念及這些,董黛就想起了那個數載未見、令她又驚又恨的魁梧男子。

她腦海中回憶地和閻行再次見面時的情景。

閻行再次見到董黛時,稍稍有些驚訝,他也沒想到,這個昔年在臨洮董家莊園中驕橫跋扈的董家君女,竟然能夠在長安劇變、董氏覆滅的大難中逃出生天,而且還帶著年幼的侄女,一同跑了出來。

不過,吃驚是一回事,頭疼又是另外一回事。董黛、董白這兩人,對於閻行而言,就如同燙手的山芋一樣,董卓、董、董越、牛輔等人已經身死,剩下的這兩個董家女眷,所具有的聲望亦或者價格,可謂是微乎其微。

表面上,李、郭等人此番進攻長安,還打著為董卓復仇的旗號,但實際上,董卓剩下的舊部,如李、郭汜、段煨、張濟等人,絕不是董黛、董白這兩個女子能夠懾服和調動的。

而身死的董卓,作為一個失敗的權臣,逃不了身敗名裂的下場,他的臭名昭著,正是閻行避恐不及的。

因而,將這兩個董家的女眷留在身邊,對於閻行而言,必然是弊大於利。

可惜,再次見面的董黛,在心中還存在著一絲幻想。她在見面後,很快就向閻行提出了幫助她復仇的請求,結果不言而喻,自然是當即就遭到了閻行的拒絕。

閻行看著面容枯槁、兩眼通紅的董黛,知道她還心存幻想,說出的話也就很直接。

暫且不論自己是否願意幫助董黛復仇,有沒有足夠的實力去幫助董黛復仇,單單是以當下的局勢,復仇之事,完全就不是自己大軍的當務之急,自己也沒有必要,為了董黛的一句請求,就去做出一些自壞根基的事情來。

被閻行言語中的冷淡,澆滅了心中一絲幻想的董黛,在清醒之後,雖有怨恨卻不敢明言,而是變得有所明悟,轉而請求閻行能夠庇護她們兩人,保全她和董白兩人的性命。

她極力哀求,也心存新的希望。

因為當年在董家莊園時,自己答應過閻行的請求,也半強迫半交易的,讓閻行答應過日後為她作一樁事情。

可惜,看著往日飛揚跋扈,如今卻變得楚楚可憐的董家君女,閻行的心如鐵石一般,沒有軟心答應董黛的哀求,而是沉默不言,轉身退到了帳外。

未知是令人恐懼的,因為閻行的這種行為,董黛憂心忡忡。

直到在城中待了幾天後,一直沒有再遇上刀兵變故,董黛才稍稍放鬆了一些警惕。

但姑侄二人的性命,還是全系於閻行的一念之間。

一想起這些,此刻董黛再看著總算可以安然入睡的董白,她心中的擔憂就又紛擾起來。

憂心如焚,承受太多的身軀卻未必扛得住。

可哪怕因為倦意上湧,忍不住倚靠在榻側歇息時,入夢的董黛的身軀,還是警惕不安地蜷縮著。

夢境變幻,醒來一切如初,苦痛還是苦痛。

但也許只有在夢中,她才能夠看到自己耗盡心機、步步為營,最後誅滅仇家,為一族老少復仇,才能聽到那喋血的長安城已經被城外西涼大軍的號角聲所環繞,王允、呂布等仇人的末日在臨近,死期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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