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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錦帆甘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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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

小舟。

徐庶站立船頭,縱目遠眺,只見遙山聳翠,遠水翻銀,隱隱沙汀,悠悠小浦,依然景緻非常,忽然心中一痛,長長嘆息一聲。

我靠坐在小小的艙裡,默默看著他。

自從安陵血戰之後,我就發現,一向豁達瀟灑的徐庶似乎變了個人,變得陰鬱,變得善感。

是啊,竭盡心力,最後卻仍然全軍覆沒。這種結果,對一個希望以奇謀妙計幫助自己的朋友度過難關的策士來說,是畢生的恥辱。

此後為了我,他再次受辱於那白衣少年。

他的心裡,一定非常鬱悶。

其實我的心情又何嘗好過?

那麼多朝夕相處的朋友、部屬由於你的緣故在一日之間先後戰死、被俘,而且就在你的眼前身側,你卻眼睜睜看著毫無辦法,怎麼能不自責,怎麼能不傷心?

可是我知道不能這樣下去。

在我加入守拙一族,開始修習真正的武功的第一天,我的機器人導師們就諄諄教導我。在他們的訓條之中,有一條:沉悶憂鬱和浮躁飛揚,是內功取得進境的兩大障礙。

只有始終保持一種平和冷靜的心態,才能順暢快速地進步。

內功是人類追求的眾多知識的一種。

這種修行的道理,其實可以類推到很多方面,算是一種普遍的規律。

我到現在,都一直記著這條訓律,並一直儘量去遵守它,作為我做任何事情的基本準繩。

逃亡的這些天,我一直在盡力調整自己的心態,儘管那非常痛苦。

我希望徐庶也能自己調整自己。

如果他不能,我希望能幫他。

我輕輕問道:“元直何故嘆息?”

徐庶道:“哦,沒什麼,我只是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突發感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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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哦,怎麼突然想起舊事而傷感呢?”

徐庶道:“當年我與數位好友泛舟月餘,沿江暢遊,曾經過此地,曲指算來,已經十二年了。”

“哦,元直和哪些好友一同遊玩?”他結交的朋友,無非是崔州平、孟公威、石廣元這些人。

“嗯,當日一行人,除我之外,尚有司馬芝、韓暨、董允、王甫四位同好,王甫居長,時已弱冠;董允最少,剛剛十四;我和司馬芝、韓暨年齡相當,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大家俱是心懷兼濟天下的大志,意氣相投,結伴而行,一路上高談闊論,大呼小叫……”徐庶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之中。

我臉上一紅。老是被後世一些小說誤導,十二年前,那是靈帝中平五年(公元188年),雖然有黃巾之變,是大亂將生的年代,但天下尚維持著一定秩序,崔州平、孟公威、石廣元都是北方人,不可能那時候就逃到南方來了。董允、王甫、司馬芝的名字我倒都聽說過,韓暨卻不知是何方人士,不過能與他們一起同行,諒來也非無名之徒。

“他們現在都好嗎?”有一搭沒一搭的,我懶洋洋地問著。

這小船上顛簸甚劇,我不大識水性,雖見那船家動作熟練,顯是久在水上幹活的,畢竟心裡沒底,也不敢亂動,只好跟著徐庶瞎扯。

徐庶又輕輕嘆口氣:“王甫、董允乃世家子弟,王甫目下應安居於襄陽,董允似乎任職江陵,司馬芝現在武陵幫,韓暨麼,家遭極大不幸,聽說逃到魯陽山隱居了,也不知道下落如何。”

“哦,其實很多時候,幸與不幸,只在當事人心裡……”

徐庶皺了皺眉,看了我一眼,又一次陷入沉思。

我本來想問他這韓暨家遭什麼大不幸的,和他多聊聊,排遣一下他胸中的鬱恨,但見他似乎心不在焉,也只好沉默了。

忽聽那船家驚駭大叫:“官軍,官軍。”

“啊!”我和徐庶都是大吃一驚,心中都想:“難道他們在前面截擊我們?”

自安陵兵敗,我和徐庶一路南逃,趙穎等人苦追不舍。無可奈何,左繞右轉,隱蹤藏跡,最後潛入安豐。我的意思是直接渡過長江,抵達柴桑,趙穎他們是北方悍匪,與江東孫氏有宿仇,也許不敢深入江南之地。但徐庶因為久居荊襄,熟悉地理,建議奔襄陽。因為己方在那裡的接應力量非常強大,只要一到襄陽,便足可完全摒除來自趙穎的威脅,而且如果走水路,即使趙穎他們緊追不捨,一路上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威脅。反之柴桑我們也是人地生疏,無法隱藏痕跡。商議最後,我放棄了自己的意見。於是我們四布疑陣,暗中疾行,於三江口棄車馬而登舟楫,重金僱傭一條私船,沿長江逆行而上。這一招果然見效,十分順利,四天來毫無阻擋,我和徐庶的外傷也漸漸復原。眼見再行半日,便可抵達襄江支口,西北直趨襄陽。想不到這時候會遇上軍隊。

我挺起身,舉目看去,前方駛來數艘蒙衝戰艦,乘風破浪,又有數十只小艇,在巨船前後左右護衛,隨波逐流。

我和徐庶互看一眼,徐庶低聲道:“不逃。”

我心中一喜,鉅變突生,徐庶的精神反而振奮起來,這是個好現象。

我點點頭。別說蒙衝戰艦上都設有遠端強弓硬弩,單是那些俗稱浪裡鑽、水上飛的小艇,便非好手不能駕馭。我們這一條小船,雖是長江中少見的走私佳品,但也絕對無法逃出這種大規模軍用艦隊的手去。

我站起身,道:“只要不是趙穎招來的,便有生機。”見那船家簌簌發抖,道:“把船停下來吧。他們不會傷害你的,別怕。”

那船家一邊拼命撐船,一邊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老大,你不知道,這是錦帆賊的船隊,他們一定會殺了你們的。”

嗯,錦帆賊?好熟悉的名字。

徐庶盯著前方,道:“奇怪,長沙圍困如此之久,他現在還在夏口閒呆著麼?”回頭問我:“飛兄可見那些船艦有什麼異常麼?”

我仔細看那漸漸而來的艦隊,只見每條大艦上的帆都是紅色的,分外招眼。心想:“都說錦帆賊錦帆賊,原來這帆是紅顏色的蜀錦製成的。”雖然看史料知道些甘寧的情況,但自從下定什麼都決不再多說的決心之後,這已也成為我做事的準則之一,問道:“怎麼?”

徐庶低聲道:“這艦隊是鼎鼎大名的錦帆甘寧的私兵,他以前在江湖上一貫以殺富溺豪著稱。這船家以為咱們是有錢人呢。”

我看看那船家看過來的眼光,果然像看著兩個死人的模樣。便大聲笑道:“別怕,甘大爺現在棄惡從善,早不做賊了。”低低道:“見機而行,擒賊擒王。”這時候那船隊已經駛至近前,離我們不過數十丈的距離,帶起的巨浪一蕩,壓力推逼,白浪層層翻卷過來,我們三人身下的小舟已是前顛後掀,左起右伏。我胸口一陣不適,感覺像要暈船,急忙潛運內力,壓住似江水一般即將翻騰的胃液。接著力貫兩足,穩住身體。這一運氣,發覺:“還行,功力差不多恢復了。”

徐庶點點頭,就是這個主意。心裡暗暗佩服:“飛兄雖不識水性,卻仍然心思敏捷,膽氣驚人。”想那甘寧,無論武功水性,都是第一流的高手,怎麼也不會想到居然有人敢在他的勢力中心行險犯難。而且現在我暗敵明,得手的機會很大。

只聽對面有人喝道:“你們是什麼人,快快停船。”

徐庶頗知水性,左手輕輕一揉前心,緩出一口氣,道:“船家,停船,不然我們不被射死,也會被他們這麼多船激起的巨浪打翻。”

那船家無奈,只得停下手。他身體隨船起伏,身法十分巧妙,只是雙足發顫,顯然並非怕浪,而是懼賊。

我和徐庶學著他樣子運用身形,果然覺得舒服多了。

只見對面那隊戰艦居中一艘之上黑旗一展,整個船隊立刻停止前進,白旗一招,最前面一隻輕舟迅快駛出,向這邊而來。

我和徐庶心頭都泛起艱難之想,錦帆甘寧縱橫長江,果然號令嚴謹,名不虛傳,如此推想,想偷襲捉他,難度又大了三分。

那輕舟本來距離不過十餘丈遠,這一加速,當真是轉瞬即到。徐庶正思量如何應答之言,忽然身體一歪,幾乎摔下江去。幸得我左袖一卷,助了他一臂之力,方始穩住。耳聽“撲通”一響,小船已在江面上團團打起轉來。

原來那船伕甚知錦帆巨賊的兇名,雖有我們不斷解勸,心理最後仍然承受不起,一頭栽入江中,我們的小船頓時失去控制。

藉著船的轉動,我發現那船家在離船不遠處載沉載浮,兩手亂揮,竭力掙扎,而看他不時露出水面的樣子,似乎十分痛苦,但卻並不呼救。

我使出千斤墜的心法,隨著水流方向慢慢嘗試控制小船,問徐庶:“他在幹什麼?”

徐庶武功遠不及我,半天才看清那船家的狀況,不覺吃了一驚:“呀,他可能腿腳上抽筋了,正忍著想自己給扳扳。這麼冷的天,他水性再好,也支撐不了多久。飛兄你不用管我,先去救他。”

我苦笑一聲,心想:“怎麼救啊?我們連自己都難保呢。”四下張望,尋思救人之法。

只聽撲通、撲通兩聲,又有人落入水中。不一會兒,那船家身邊出現兩名赤膊大漢,身體半浮水面之上。卻是那浪裡鑽小艇上的兩人下水相救。

我喊道:“喂,你們幹什麼,快拉住他。”只見那兩個大漢圍著船家打轉,就是不伸手救援。

徐庶道:“飛兄別急,那船家現在心裡已經糊塗了,貿然伸手,被他一把抓住了,不但救不了他,連救人的也有性命之憂。這兩位精熟水性,所以不肯動手。”

我啊一聲,這道理我本來也知道一些,不過從來沒有實際遭遇的經驗,所以給忘記了。目光搜尋,忽見一根丈餘長篙放置小舟之側,不覺一喜,右手五指虛伸,內力到處,掌心憑空生出一股強大吸力,虛虛一抓,那篙有鐵尖的一端“嗡”地一聲,驟然升起尺許,我左手牢牢吸住徐庶的左臂,輕輕卻猛然一彎身,右手伸出,撈著那篙,隨即力量變柔為剛,“咔嚓”一聲,竹篙裂斷。我甩脫下半截,將那尺長的上半截以甩手箭的手法扔了出去。

我早已量好尺寸,力道又用得恰當,一篙飛去,鐵尖正點中那船家背心的“脊中”穴。那“脊中”穴在人第十一節椎下,一經點中,船家頓時動彈不得,但絲毫不傷及他身體。

便在此時,“嗖”的一響,一箭射來,正中船家的“命門”穴。

我哎唷一聲。那命門在人第二腰椎之下,乃是人身上的大穴,一箭中的,不死重傷。

徐庶大怒,正待大罵,我道:“好箭法!元直莫急,這人並非殺人,而是救人。只是那船家多吃道苦。”

徐庶到嘴邊的罵詞又咽回去。這時,那兩名大漢一人取出箭矢,一人提著殘篙,一左一右,夾住那船家,只以雙足踩水慢慢移動。那小艇劃了過去,將三人都撈將上來。

提著那一小截竹篙的赤膊大漢看著我,道:“多承二位相助,請問高姓大名?”

徐庶乾笑一聲:“我們乃尋常百姓,身上倒也有些盤纏,若有需用,諸位儘管取去。”

那大漢微一皺眉,正待再問,只聽主艦上一人大聲喝道:“不必多問,請他兩位登艦一敘。”

那大漢應道:“謹遵首領之命。”轉頭滿臉堆笑,對我道:“我家首領極少邀客上他的主艦,二位真是幸運。請二位隨我來。”又向身後道:“老三,你過去掌船,別讓甘大哥等急了。”

一個瘦小漢子應了一聲,一躍而起,穩穩落在我們這條船上。徐庶暗叫不好,這麼大個人跳過來,船還不得翻了?哪知腳下卻只微微一沉,平穩如初。我看看那瘦小個,那人神色似乎也一變,盯了我一眼,沒有言語。

兩條船一前一後,不多時來到主艦,那條艦真高,兩個大漢疊站起來,估計能勉強夠著船沿。

艦上早拋下數條繩梯,赤膊大漢挾著那昏暈船家,大步先上。

那叫老三的瘦漢要扶徐庶上去,徐庶心想:“你眼力不錯,知道阿飛不需要你幫忙。但難道我就需要了?”笑道:“不勞費心。”跟在大漢後面,腳步沉穩,絲毫不見慢了。老三吐吐舌頭,讓我先上,我一步一步跟著徐庶,老三最後。四人上去後,繩梯收回。

上得艦來,不覺眼見一亮。這艦面甚是寬闊,船艙以黑布覆蓋,兩旁壯漢長刀,青衣青帽,肅然而立。正中一張寬大的木床,端坐一人,金盔紅袍,煞是威嚴。

赤膊大漢走上幾步,道:“大哥,……”

那人挺身而起,道:“文向別忙,讓我先看看此人。”他身高七尺,三角眼,赤發黃髯,容貌十分奇異。

赤膊大漢把船家平放地上,那大哥蹲下來,仔細檢視。老三忽道:“大哥,我已經查到了,這小子姓陳,原來也是廬江幫的,屬陳長老手下,是他的一個族孫。後來他色膽包天,居然敢跟梅長老爭一個****,差點被扔江裡喂王八。要不是因為陳長老的面子,小命早沒了。”

大哥哈哈大笑,道:“我想起來了,是這小子。我出幫之前三天,他被先踢出廬江幫的。嗯,小子還有點種,敢搶廬江幫首席長老的相好,難怪見到我們這麼害怕。承淵,他沒什麼事,讓人給他好好安置,弄床厚點的被子捂著,再熬點熱湯給他。”

老三答應一聲,招呼倆大漢過來,把那船家給架了去。

那大哥站起身,道:“我的箭來?”老三忙遞過那只羽箭。徐庶這才看清,箭上並無鐵箭頭。

大哥拿著羽箭,沉吟半晌,隨手把箭扔給身後的青衣護衛。向我拱拱手:“兩位能找到陳水生的船,身手又如此了得,定非常人。如果二位不願通名,我甘寧決不勉強。”

徐庶皺皺眉,心想:“甘寧這手好厲害,恐怕飛兄吃不住這一激。”忙道:“我乃穎川徐庶,這是我朋友,姓王。”

甘寧臉上現出驚喜之色:“原來是徐庶先生,甘寧真是多有失禮。”

那赤膊大漢換了一身皂衣出來,和老三站在甘寧左右。甘寧道:“兄弟,別等著,自己介紹吧。”

大漢笑道:“我乃琅琊徐盛徐文向,原來是徐元直先生,我們五百年前尚是一家呢。徐先生的大名我幾年前就聽說了,您為幫朋友報仇,力殺百名強寇,真是好漢子。”

那瘦老三道:“廬江丁奉向徐先生問安。”

徐庶一怔:“原來是躍浪飛鯨徐二爺和衝波水怪丁三爺,徐庶有眼無珠,兩位莫怪。”他早知甘寧有兩個好幫手,卻沒料到身為二當家和三當家,這倆人卻會坐小艇打前哨,心想:“什麼怪毛病啊,有這麼做當家的嗎?”

丁奉盯著我:“徐先生這位朋友好強的下盤功夫,一力能定住一條船,不知道是那一家的高手?”

甘寧自見了那姓陳的船家背上的創口,心中就已起疑。脊中穴那道創口發青,命門穴的創口卻破了皮。雖說距離不一樣,但對方使的竹篙卻有半開口的鐵尖,可遠比自己去了箭頭的羽箭鋒利多了。最要命的是他只不過用的是隨手捏斷的一根竹篙,自己使的卻是從小苦練的絕技。

這人的武功,已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身手之高絕,當世實在沒有幾個。

在心裡,他一直問著自己:“他會是誰,會是誰呢?”但近年他混跡官場,學會了一些禮貌,雙方剛見面,徐庶不肯說,他可不便直接盤問。

迎著甘寧和徐盛、丁奉的銳利目光,我坦然道:“我姓王,名阿飛,無門無派,三位當家有禮。”

王阿飛?!

甘、徐、丁異口同聲念了一遍,停了一會兒,丁奉率先反應過來:“你是阿飛,你就是曹操虎豹騎的那個飛帥?”

甘寧和徐盛一齊變色。

徐庶也有點懵,不明白我為什麼表露真實姓名。他搶著報出自己的身份,就是為了吸引對方的注意力,好為我遮掩。料想對方縱然心中懷疑,只要隨口為我編個身份,應該可以矇混過去,所以報了我的真姓之後,一度打算待對方追問時,把王越拉出來抵擋。王越雖然武功深湛,劍術超群,知道他的人可真沒幾個,但以甘寧的身份,反而應該聽說才對。

雖然他設計如此周詳,卻被我一言攪了。

我微笑道:“丁三當家真好記性。我正是阿飛,不過我早不是虎豹騎的督帥了。”

甘寧衝上前來,上下掃視我幾眼,伸手拍拍我肩:“不,你就是飛帥!”忽地轉回身,衝回自己的大床前,大聲道:“準備最好的酒菜,我要和飛帥共飲三百杯。”一屁股落坐,哈哈大笑。

徐盛、丁奉轟然答應。

手下搬過幾個簡陋的木墩,請我們坐下。我和徐庶都知道在這裡這算是最好的招待了,只能勉強屁股坐下來。

丁奉跑到後艙去找廚子。徐盛則一轉身,不一會兒端來一隻銀盤,上面放著三杯茶。請我們取茶的時候,我和徐庶都覺得過意不去,甘寧笑道:“沒什麼,讓他做吧。能為飛帥和徐先生稍盡勞力,那是他一生的幸運,以後可以逢人就誇耀一番的。”

徐盛心滿意足地看著我倆取出茶杯,然後把剩下那杯呈給甘寧,大笑道:“大哥就是知我。飛帥和徐先生,那是何等人物,不知道前輩子多少代沒做過強寇海盜積下的陰德,一輩子什麼時候才能遇上一位。今日龍王爺爺讓我一次就撞上兩位,可真是太照顧我了。”

徐庶微微而笑,端起杯來,品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

甘寧冷冷盯著他,道:“味道如何?”

徐庶心中怒氣大起,幾乎就要出語諷刺。

我品了一口,卻道:“好茶。”

徐庶瞪我一眼。甘寧道:“好在何處?”

我道:“此茶以江北之水所泡。江南水軟而淡,入口清香,乃是翰林好品學的才子;江北水硬而鹹,入口苦澀,卻是江湖任逍遙的丈夫。”

甘寧一拍大床,床身砰然巨響,卻沒有絲毫晃動。他嘿嘿笑道:“好個江湖任逍遙的丈夫,阿飛深知甘某之心。”旁邊徐盛連連點頭,現出十分歡喜的樣子。

徐庶把茶杯重重往身旁木墩上一放,道:“你們是江湖大丈夫,徐某不過一介書生,不敢打擾。告辭。”站起就走。

甘寧斜著三角眼,睨著徐庶。

徐盛臉上漲得通紅,急步過來,賠笑道:“先生恕罪。小弟因為大家一見如故,一時忘形,所以魯莽取了我們兄弟平時自飲之茶獻上。先生莫要動怒,待我命人獻上好茶。”

我擔心地看看徐庶,搖搖頭,笑道:“元直便是書生,也是個臭脾氣書生。”

徐庶哼了一聲。他少年時原是火爆脾氣,不然也不會遊劍江湖,仗義殺人。自從棄武修文,拜在司馬徽門下之後,整日接觸的師友皆是當時第一流的高階知識分子,耳濡目染,加之長修經學,智竅大開,修養日進,性情不知不覺大見平易和善。不過人的天性是很難在後天完全改變的,尤其在經歷了恥辱的安陵血戰之後,心緒更是敏感。像徐盛這樣滿口奉承正拍得他心裡舒坦的時候,卻突然喝到這一生從來沒喝過的、最糟糕的一口茶,心情之惡劣可稱是無以復加,骨子裡的硬氣頓時壓過了理智,才有敵友未明時便拍案而起的衝動之舉。一站起來他就後悔了,心想難道跳下江去?這不連累阿飛麼?

他本極富機變,徐盛一勸,立刻停下腳步。

甘寧慢慢起身,哈哈大笑:“書生我不喜歡,臭脾氣書生,我卻喜歡。”走了過來,雙手伸出,握住徐庶的雙手:“徐兄,我甘寧也是個急脾氣,直性子,你不喜歡喝這茶,很好,只要你說了,沒問題。”向徐盛道:“給徐兄換一種更好的茶。”

徐盛答應一聲,腳卻沒動地方,心想:“我們就只有這麼一種茶,哪兒還有第二種?”

甘寧以為他沒聽見,又連聲催促一遍:“文向,快去啊!”

徐盛無可奈何,道:“大哥,更好的茶……更好的茶在哪兒啊?”

甘寧一呆:“更好的茶在……嗯,好像還真沒有。”

我品一口杯裡的茶水,心想這茶真夠澀的。笑道:“元直其實只是不喜歡這水質而已。這江北的水質地硬,再怎麼加熱,還是硬,而且還結垢,更難喝。這茶餅很不錯,不必再換,只要改用長江之南的水煮泡即可。”

徐盛一皺眉:“哦,長江之南?”

徐庶也忍不住笑起來,心想:“這麼簡單的問題這人也要想半天,真夠水平。”道:“算了,不喝茶了,咱們喝酒。”

甘寧大喜,道:“對,咱們喝酒。咦,老三置辦的酒席怎麼還沒上來?”

徐盛立刻道:“我去催催。”擦擦額頭急出的細汗,顛顛地跑了。

甘寧盯著徐庶:“我在江湖行走,多聞傳言,徐兄是不是已拜了司馬徽老先生為師?”

徐庶道:“不錯。那不是傳言。”

甘寧道:“司馬先生對陣法素有研究,我兄可得傳授?”

徐庶道:“略知一二。”

甘寧眼睛亮起來:“我一直研究陣法,頗有不明之處。今日巧逢徐庶兄,趁著酒菜未來,甘寧想請教幾路陣法,兄肯賜教麼?”

徐庶道:“切磋陣法,當然無妨。不過不知甘兄想如何個切磋法?”

甘寧鬆開徐庶,退後幾步,左手輕輕一招,道:“演陣。”身後幾名青衣大漢一起恭身行禮,不一會兒從側艙裡抬出一個巨大的沙盤。那盤以黑鐵鑄成,長約七尺,寬約五尺,盤中裝滿白色細沙,十分平整。另有兩人捧著兩隻銅盆,一盆中全是黑色石子,另一盆中則是五顏六色的花石,光滑溫潤,十分好看。

徐庶眼睛一亮,伸手取出一枚藍、綠相間的圓圓花石,迎著西下的秋日左右輕晃,石體上閃射出奇異的光芒。潛運內力,輕輕一搓,數粒細石從母體上脫落,不覺失口道:“孔雀石!甘兄從何處得到這些寶石?”

甘寧得意微笑。未及答話。我從另一盆中取出一枚烏黑石子,道:“元直何棄熊掌而取魚?你看這是何石?”

徐庶伸手接過,光線一射,只見石體透明,中心一道活光,吞吐閃爍,活靈活現。不由又一怔:“這是什麼石頭,這麼漂亮?”

甘寧笑道:“這些石頭系小弟在江中遊蕩時偶然得到,徐兄如有興趣,不妨取去賞玩。”

我道:“甘兄別逗了!這是不是貓兒眼啊,不光很好看,可能比孔雀石還貴重得多呢。”

甘寧笑道:“好眼力!這兩盆中,正是貓兒眼和孔雀石。徐兄答應指點,我們就以這兩般石子切磋一下。”手一指:“徐兄請。”

左右呈上兩條數尺長的木棍,徐庶伸手接過一根,觸手甚輕,運力一晃,很結實。看那棍前端安著一塊鐵片,略有彎曲,想一想已經明白,原來此棍是為佈陣變陣時起出盤中石子而備。微笑道:“甘兄經常與兄弟鬥陣麼?”

甘寧搖搖頭,目光中閃過一絲悵惘:“不是,文向、承淵都不怎麼喜歡陣法。備此物件,只是平日無事,以此自娛而已。”

徐庶道:“那你為何要用兩根佈陣之棍呢?”

甘寧道:“小弟佈陣,心分敵我。我陣變化,仗以左棍,敵陣變化,恃之右棍。”

徐庶哦了一聲,感受到甘寧寂寞的心靈,臉色沉凝起來,沉默了一會兒,道:“甘兄請。”

我在旁邊,見那甘寧立在船上,江風獵獵,吹動著他身上的戰袍,備覺滄桑。想道:“一個人無聊到要心分兩用自己娛樂自己,那該有多無趣啊。”

甘寧點一點頭:“獻醜。”右手握棍,左手伸進盆中,抓起一把石子,撒入沙盤,看了看,又抓起數枚,填入幾處空隙。

徐庶道:“這幾石一入,陣勢立刻完整,甘兄果然不凡。”

我在側觀戰,只見甘寧所布之陣,圓石和方石各佔一半,一石為心,餘石旋轉而出,組成螺旋狀陣形。他用的是孔雀石,大陣布起,頓時光華奪目,剎時亮了好幾倍。

只聽身後有人咦地一聲,有人輕聲道:“三弟,大哥今天怎麼布了這麼個怪陣法,你看像不像蝸牛啊?”另一人道:“嘻嘻,是啊,外面方方的,是蝸牛殼;裡面圓圓的,是蝸牛肉。”接著是兩個人輕輕的笑聲。

我一扭頭,原來徐盛和丁奉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也蹩了過來。

“你們平日沒見你家大哥布過這陣法麼?”

丁奉搖搖頭:“從沒見過。”

我笑道:“此陣名為太極渦雲陣。那兩隊石子不是什麼蝸牛殼、蝸牛肉,而是代表一隊正兵,一隊奇兵。此陣據說從太極圖化出,參以宇宙間渦狀星雲之奧,敵人攻打此陣,初時所遇抵抗不多,待進入陣內,不知不覺就會被團團圍住,難以脫身。”

徐盛吐吐舌頭:“這麼厲害?”

我道:“這才開始,厲害的在後頭呢。”

甘寧側目看我一眼,隨即凝住心神,低低道:“徐兄何以破解?”

徐庶沉思片刻,迅快無比地抓起幾枚石子,投入三枚,口中道:“先鋒三隊,直入渦心。”又一揮手,餘下幾枚皆落盤中,道:“中軍後軍各三隊,嚴守隊形。”右手木棍連動,前三枚石子已圍住甘寧陣中最亮的惟一一粒方石。三枚黑色貓兒眼夾著一塊鮮綠孔雀石,煞是好看。停了一會兒,徐庶默察時辰陣勢變化,木棍又動,一邊調整隊伍,一邊道:“主將三隊,前行支援,後距三隊,全力抵禦。”他說話時鎮定自若,大有一軍統帥之睥睨天下、胸有全域性的威嚴。

旁觀諸人原見甘寧之陣神完氣足,十分好看,徐庶這九枚黑子一進去,登時變了樣,孔雀石雖眾,俱都黯然失色,那黑子反而熠熠灼目,令人不敢逼視。

甘寧微然點頭,讚道:“徐兄好個‘九曜連環陣’,破得好!”

我心想:“原來這叫九曜連環陣,跟我在官渡訓練班的那個防守陣勢名字倒差不多。”想到這裡暗暗也不由好笑,我胡扯的那是什麼破陣法啊,怎麼能跟徐庶這科班出身的陣法大家相提並論。

徐庶笑道:“甘兄趕快變陣,遲則不及矣!”

甘寧一凜,木棍伸出,重布大陣。

徐盛奇怪,悄悄問我:“飛帥,這不就是一堆石頭子麼,又不會動彈,什麼遲則不及?”

我道:“徐兄弟,這雖然只是一堆石子,可在他們二位眼裡,不啻是兩軍相爭。大家都是行家,佈陣的高下、破陣的方法、變陣的速度,無一不是在考查對方的陣道功力,兩個人心裡有數。如果甘兄要再想一會兒才能變陣,那恐怕是舊陣已破,新陣難生了。”

徐盛道:“那我大哥就算輸了吧?”

我看看他,心想:“你可真笨得可以,我說得不清楚麼?”點一點頭:“大概就是了。”

徐盛似懂非懂,眨眨眼,又搖搖頭。

只見甘寧又布一陣,粗看與太極渦雲陣極其相似,亦一圓陣。細看,卻完全不同。甘寧道:“徐兄,請看這一陣還可觀否?”

徐庶慢慢瞧著,道:“紛紛紜紜,鬥亂而不可亂也;混混沌沌,形圓而不可敗也。妙哉!”

甘寧哦了一聲:“徐兄博學,甘寧佩服。”

徐盛嘴又湊到我耳邊:“飛帥,徐先生說什麼,怎麼我大哥這麼佩服?”

我道:“元直所吟,乃是《孫子兵法》中的話,意思是布出的陣混混沌沌似圓非圓,紛紛紜紜若亂非亂。”看看他,知道他肯定還是一頭霧水,接著道:“這個陣敵人未攻之時,它是一片混亂,敵人一旦攻入,卻立刻變化出有章法的陣勢。這種陣法是敵人打不亂攻不破的。”

徐盛喜道:“徐先生自己都說我大哥的陣法攻不破?”

我道:“此時言之過早,徐兄已經認出甘兄的陣法了。”

徐盛不服,心想:“不一定吧?”揚聲問道:“徐先生,這個陣叫什麼名字?”

徐庶微笑道:“此陣混沌一團,有如混天象內外星位未分,形狀若散,其實內有章法,絲毫不亂,只怕便是遠古混元陣了。”

甘寧一伸大指:“高。”

徐盛道:“那怎麼破呢?”

我笑道:“元直兵馬已陷入重圍,士氣低落,何以解之?”

徐庶看看我們仨,淡淡道:“敵眾我寡,當增兵入陣。”左手一揚,又有幾枚黑子入陣,哈哈笑道:“援兵已至,士氣大振,此刻變陣,正得其時。”右手木棍微動,自己一隊石兵形狀立變。

甘寧一怔,道:“似龍非龍,似雁非雁,此為何陣?”

徐庶笑道:“盤繞飛旋,首尾相連。左變右化,不離其道。此陣名為‘常山蛇’,乃是襄陽龐家的陣法,我偷學而來。”

甘寧見盤內混元陣中,幾處關鍵地方已被對方控制,若要勉強運陣,只怕縛手縛腳,反而被動。猶豫一陣,冷笑道:“此陣又被你破了。徐兄且莫得意,請看此陣。”又取數石,再變陣勢。

徐盛看了一氣,忽有所悟,偷偷對丁奉說:“你看大哥所布陣法,中央圓形,內有八隊伏兵;外面有奇兵十六隊,正兵十六隊。時伸時縮,團團成形,變幻無方,進出莫測,真是妙哇!”

丁奉倆眼一直,如此內行?皺眉道:“二哥法眼真是厲害。不過,小弟還有些不明白,望二哥指點。”

徐盛飄飄然道:“只管提。待我指點指點你。”

丁奉道:“二哥,大哥布的是什麼陣啊?”

徐盛道:“依我想來,此陣應是都天火輪陣。”

丁奉暈菜了,真懂啊!驚歎道:“二哥什麼時候也跟大哥學了陣法麼?”

徐盛得意洋洋地笑笑。

我在旁看著,這座陣果然透著一股兇險殺氣,甘寧神色古怪,眼睛光芒凌厲中隱隱含著某種期待之意,心想:“大家不過排演陣法切磋一下,怎麼甘寧一副想要殺人的樣子?”忽然醒起雙方交談至今,可說仍是敵友未明,不禁心中一凜,問道:“徐二哥。”

徐盛忙道:“飛帥叫我徐盛便可,二哥之稱可萬萬不敢當。”

我微笑:“那麼……徐兄弟,我觀此陣大有奧秘,頗有不甚明白之處,你看,這裡,該當如何滲透?那角上,如何打破那一壁壘?還有……”

徐盛臉上冒汗:“飛帥,我……我不懂啊!只是我以前有次見大哥擺過此陣,他只告訴我叫都天火輪陣,十分厲害。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啊?丁奉瞅瞅他,蒙得我一愣一愣的,原來你就這水平啊?

徐庶手握佈陣木棍,沉吟難決� ��片刻之間,他已想出四、五種方法,可破此陣。但無論用何方法,雙方都難免會有重大傷亡。但他在師父門下對陣道研究最深,一向頗有自信,除了見識了池早的精妙八陣驚詫佩服之外,生平從不服人。如此攻破此陣,得不償失,心裡實是大大不願意。

其時時辰已晚,天漸漸要黑了,長江之上,風力甚強。甘寧的部下們從未見過自己老大與人比試陣法,不免分神,要看二虎相爭,勝利屬誰。忽聽耳邊“呼拉”一聲烈響,一面飛鷹旗被強風連桿吹起,在空中飄了數丈,“撲”地落在沙盤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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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盛、丁奉神色一變,心想:“壞了。”甘寧一向討厭別人稱他錦帆賊,有日喝醉了酒,對二人說,他們叫我錦帆賊,那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是那種貪圖虛榮享樂之輩麼?錯了!他一指天上適時飛過的一隻雄鷹,大聲笑道,看到嗎?那是天地間最自由的空中王者,那才是我!第二天酒醒,記起此事,乾脆置辦了五面黑色飛鷹大旗,由他心腹五童鎮守。

正緊張的時候發生這種事,當著貴客的面,讓甘寧怎麼下臺?徐盛和丁奉互視一眼,已有默契,丁奉厲聲道:“此旗為何人所鎮?”

一眾健卒大驚失色,此艦乃是主艦,猶似一軍之中軍主將,最忌大旗忽倒,而且是老大最愛的飛鷹旗。眾人目光齊齊注視遠處那五位黑衣童子,心想:“混小子,是誰幹的快站出來,不然要連累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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