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繁華下的屍骸
「您已死亡」
「擊殺者：克莉奧帕特拉」
安東尼跳轉到觀戰模式，調出自己的死亡回放，連看了三遍，終於確定了那個狙擊手的位置。
在超過擊殺地點700米外的地方。
在步兵藝術這個遊戲裡，700米已經無限接近狙擊步槍的極限殺傷射程。
他面露苦笑。
這是一場普通的10V10路人局，在這種局裡，策略對於勝負的影響要遠大於技術，但路人局這種東西嘛，懂的都懂——隊友都是豬，對手都是神，如果再恰好遇上個不會指揮的隊長，那就是一個爹與十九個兒子的遊戲。
很不巧，匹配的隊長是個傻逼，十分鐘不到，全隊的復活資源在他的自信微操下被打得只剩一次，而對手還幾乎是滿資源（5次復活機會）。
十條命打五十條命，這是不可能翻盤的差距。
原隊長在九個兒子的親切問候下退出了遊戲，得，這下變成了9打50。
己方鬥志盡喪，自暴自棄，乾脆放棄抵抗，開始互相認兒子……
安東尼不喜歡這樣，勝負於他而言無所謂，他是個挺佛系的玩家，上步兵藝術就是為了消遣娛樂換換腦。
他不喜歡當隊長，也不喜歡指揮。
但更加不喜歡的，是語音裡的汙言穢語。
“我說，老鐵們……咱還有機會。”
“有你媽個比有有有！你特麼在育嬰罐裡撞到頭了吧？拿頭打人50條命！？”
“信我，老鐵，那個狙擊手就在你16點方向，距離不遠，你要再公頻嚷嚷，恐怕……”
「您的隊友‘祖安人祖安魂’已死亡」
「擊殺者：克莉奧帕特拉」
“臥槽！臥槽！這個逼有點東西啊！你怎麼知道狙擊手在那兒的！？”
“大神，我聽你的！我不想掉分啊！”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安東尼表演了一出刀尖上的戰術微操。
但即便是團隊遊戲，仍舊要看玩家的個人素質，路人局裡，小代拿到自己的節奏，就是一場屠殺。
安東尼能看出，對面其實也沒什麼指揮，都是各打各的……他也只能面露苦笑。
這位大神，你這麼牛逼，怎麼不去打職業證明自己啊……擱這兒炸魚算個什麼。
剛想退出遊戲，他收到了克莉奧帕特拉的好友請求。
——我得抱緊大神的腿，讓他以後帶我上分。
‘大神您好！QAQ！’
‘你就是他們的隊長？’
‘是鴨是鴨！’
‘你很厲害。’
‘沒大神厲害，您一個人就把我們全鯊了QAQ’
‘是你的隊友太菜，要不輸贏還真不一定——一起再來一局？’
安東尼倒是想，但一看時間，已經快天亮了，得去檢查老鼠窩那幫孩子的作業，那都是幫小滑頭，自己稍不留神就會偷懶。
‘下次吧，大神，我得上班了。’
‘好。’
…………
“不行！絕對不可以！給人送回去，佩佩！”
“哈？你在說什麼？安東尼！送回去她就會感謝我？”
一開始，讓孩子們上街討生活是安東尼的主意，但有些底線是不可觸碰的。
不傷人、不強搶，總得剩下一些，無論何時，都給別人留條活路。
可後來他們長大了，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這一天，佩佩盯上了一個病入膏肓的女人，在貧民窟裡，這種人多半是活不下去的，所幸那個女人似乎有幾個血親，一直在供養她。
他們趁著那戶人家家裡沒人，溜了進去，當著那女人的面，把她家洗劫一空。
“你這是在殺人！佩佩！我們說好了的，這是底線！”
佩佩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她反正也活不長，多給我們點機會不好麼？再說，鬼知道哪天飛來橫禍我們就全嗝屁了，誰他媽在乎這些！？我這是在幫她解脫！安東尼，她是在拖著一大家子人和她一起完蛋，沒了她這個累贅，她的家人餓幾天肚子，然後會活得更好！”
“那如果有一天你也生病了，我們也要拋棄你麼！？”
“當然！”女孩振振有詞，“我不會讓你麻煩的！我要是活不下去了，就自己了斷！”
安東尼，無法反駁她。
因為從一開始，給別人留條活路就是個笑話，這不過是自我安慰，每一次成功的出街討生活，都是一次對他人的傷害。
安東尼，很清楚。
但他仍舊希望孩子們能學會安慰——無論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他人。
可他們已經和自己最初的想法漸行漸遠了。
這不怪他們。
怪我。
我把他們撿回來了，卻無法提供更好的環境，他們已經做得夠好了，無論誰在這樣的生存法則裡，都不會比他們更好。
要給他們更好的條件。
自始至終，安東尼都有這樣的想法。
可他無計可施。
沒有機會，一點都沒有。
“安東尼哥哥，你……你不要傷心了，佩佩不是故意的……”
每當分歧變成爭吵，爭吵變成冷戰後，呵呵都會這樣安慰他。
或許我還不是很失敗吧……
這裡還有人懂得安慰，不，這和我無關……呵呵……只是偶然現象。
看著畏頭縮腦，每次都只敢躲著悄悄寬慰自己的小男孩，安東尼感到了悲涼。
他才是真正的失敗者，離開了老鼠窩，他根本活不下去。
——逃避是大多數人的選擇。
安東尼不想逃避，可又想不出不去逃避的辦法，所以只能做著和逃避一模一樣的事情，他美其名曰為‘消遣娛樂’。
夜深人靜時，把管子插到後頸，進入宛如天堂般的第二世界，在那裡，成為人間之神。
和那位叫做克莉的大神一起大殺四方。
這讓他感到快樂。
我和他，都是真的熱愛這個遊戲，如果換一個世界，我們會是天生一對，是最佳拍檔。
“臥槽！克莉！你怎麼又打偏了！這不像你啊！”
已經記不清這是兩人在一起進行的多少場遊戲，在因為克莉的失誤而導致團隊暴露進而團滅進而遊戲結束後，安東尼‘暴跳如雷’。
“抱歉，抱歉……手滑了。”
“你最近很奇怪啊，注意力老是不集中，剛才那個位置明明很好，這不是你的正常水平，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也不是啦……”
克莉的確很奇怪，如果，我是說如果，他能一直保持第一次見面時那種水平，他就是這個遊戲裡最強的狙擊手，沒有之一，絕對沒有。
但他的狀態一直不穩定，時好時壞，最近一段時間，總是維持在壞的那一面。
每天都打個三五把，然後各自下線休息，這種日子已經持續了半年。
安東尼原本不喜歡做指揮者，可自從和克莉一起組隊後，他漸漸愛上了那種感覺，畢竟，沒有人會不喜歡一直贏吧？
這一天，又是照常結束的一天，通常來說男孩子之間沒有那麼多話，頂多隨口聊兩句就下線……
但是今天，不，不是今天，而是這段時間以來，安東尼心中，一直有個大膽的想法。
“克莉，先別下，我有事和你說。”
“啊，你等等，我先去倒杯水。”
“倒……倒，等等……倒水？——你用的是半潛入裝置！？”
“是啊，怎麼了？”克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這意味著他用的真的是半潛入裝置，在插上腦機終端後，不完全斷開和現實世界的連結……步兵藝術，是個完全潛入的賽博遊戲。
這意味著……
“不會吧，你不要開玩笑啊，你真的一直頂著三秒的延遲在和我玩遊戲！？”
“一直就是這樣啊……”克莉說。
——那個大膽的想法，已經不再大膽了，安東尼無法想象，這是多麼可怕的天賦，他會成為步兵藝術遊戲史上最強的玩家！
“我們要不組個戰隊吧，克莉，最後一輪線上積分賽半年後就會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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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安東尼。”
“為什麼？我記得你說過的，成為職業選手是你的夢想。”
“沒有為什麼。”克莉平淡道，“而且我們就兩個人，這是個團隊遊戲。”
“沒關係，人的問題我可以解決，我可以去拉人，你要相信，我們的組合是最好的，你有這麼好的天賦，克莉奧帕特拉的名字一定會載入史冊的！我都想好了，你會是我們的隊長……”
“隊長？”克莉似乎笑了笑，“我做不來的，你才應該是隊長。”
“不，我不是一個適合當隊長的人。”
這是安東尼的真心話，他連一個老鼠窩都搞不定，怎麼能當隊長呢。
“哪裡不適合了？你那大局觀就跟開了圖一樣……”
“人得有自知之明，克莉，我頂多就算個參謀，隊長是定心丸，是要能給團隊帶來自信和希望的人，你看我們打了這麼多場，那些路人雖然聽我的，可他們信的是你……”
“安東尼，我真的打不了。”
克莉下線了。
在那之後，安東尼和他提起過好幾次這事情，最後甚至為此爭吵——在最激烈的爭吵後，克莉再也沒有接受過他的組隊邀請。
直到不久後的一個夜晚，克莉給他發了條訊息。
‘能借我1000通用點麼？’
安東尼看了看自己的賬戶，餘額：307.3。
他給克莉轉了300，沒有問為什麼。
第二天，克莉又給他發了訊息：
‘我們見一面吧。’
…………
仲夏的三角洲就像個蒸籠，人光是坐著什麼都不幹，就會汗如雨下。
所以當安東尼見到克莉時，著實被嚇了一跳。
他裹著一件又髒又破的，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薄圍巾，稀疏的頭髮溼漉漉的，應該是出了許多汗。
“你，你怎麼穿這麼多？”
“你看不出來嗎？身體不好。”
這個個子只有一米六多一點點的少年乾澀的笑著，他的面色蠟黃，眼眶深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像是剛從墳裡爬出的殭屍。
這樣的克莉與他想象中的克莉相去甚遠。
這是個在泰格鎮郊的甜品店，安東尼特意問了自己那個在遊戲裡認識的女朋友，挑中了這裡，據說味道極好，且價格便宜。
“嚐嚐這裡的榴蓮派。”安東尼把盤子推向他。
克莉漠然的看了一眼，打了個哈欠：“沒胃口。”
“嚐嚐嘛。”
禁不住安東尼的一再推銷，克莉終於從漆黑的袖子裡伸出了手。
那只手狀如雞爪的手，皮包骨頭，你都看不到手背上的靜脈。
抓了一小塊，塞進嘴裡，隨便嚼了嚼。
“很甜，很膩。”
這就是他全部的評價了，這場見面從這一刻開始，一直到最後結束，他也只吃了這一口東西。
安東尼打趣說你這麼瘦該多吃點，他也只是打著哈欠，有氣無力的揮著手。
“沒胃口。”
安東尼不知道他主動提見面是為了什麼，他沒有提起，所以只能寒暄著，儘量找著話題。
你叫什麼名字？
你是做什麼的？
你住哪裡？
他像是灘爛泥般靠在椅子上，說著一些很顯然是謊言的答案。
我就叫克莉。
我是富二代。
我住泰格鎮的富人區。
安東尼報以禮貌的微笑，笑著笑著就尷尬了。
看著那張稚嫩的臉，他估計也就比佩佩大兩三歲，如果不是氣色這麼糟糕，這該是個很帥氣的小夥子。
“說真的，克莉，”安東尼正色道，“你這……到底是什麼情況？是遇到了什麼困難？額……我們是朋友，我沒有別的意思，如果能幫上忙……”
“就是這個情況。”克莉終於露出了微笑，他揉了揉自己的臉。
——從坐下開始，他一直在揉自己的臉，揉著揉著，鼻涕就流出來了。
“我真的很有錢，”他說，“絕對沒有騙你。”
“那你的家人呢？也在三角洲？”
“哦，家裡人啊，我爸媽死了，據說還有個姐姐很小的時候去了靈能教派。”
“額……你的姐姐是靈能武士？”
“是啊。”克莉說著，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可嘴張到一半，突然像是觸電一般，渾身一個冷戰，“阿嚏！”
他揉了揉鼻子，揉得滿手鼻涕，從桌上隨便抓了一把紙：
“上個廁所。”
安東尼看著他佝僂的背影，若有所思。
這一等就等了快半小時。
正常人不會上這麼長時間廁所，安東尼看了看桌上那堆被克莉抓得一團糟的紙，站起身來，朝衛生間走去。
他一扇又一扇的輕輕敲著隔門。
“克莉，你在麼？”
“克莉，你在麼？”
在敲到最後一扇時，門後終於傳來了慵懶的聲音：
“沒鎖。”
安東尼頓了頓，然後輕輕推開門。
只見少年嬌小的身體癱坐在地上，他大張著腿，垂著手，偏著頭，一副世間煩惱都與我無關的樣子。
那條圍在脖子上的薄圍巾也落在了地上，失去血色的脖頸上，有許多暗紅色的小點。
迷離的雙眼看向安東尼，嘴角翹起了一個僵硬的弧度：
“安東尼，懂了嗎？我已經沒有未來了——能再借我300通用點麼？”
懂了。
安東尼，全都懂了。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三角洲人，他當然懂。
可惜了，他有這麼好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