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水流緩，暮色未遲。
大片天光由紅轉淡，漫過西山，依舊將四方臺、大校場、甚至山腰處的香山寺，照得歷歷分明。
四方臺上相鬥的兩人，此刻卻像定格一般，一雙瘦影細長筆直、淡淡延伸到棧橋這邊。若非晚風帶起袍擺、撲嗒作響，還道兩人皆已變作了木偶泥塑。
獨孤嶽緩緩張開雙臂、高舉過頂，示意自己再無反攻之意。話語中卻無半分害怕，反而透著抑制不住的激動和驚喜：
“楊少俠！你這一絲裴旻劍意，才是盡得劍聖真傳！卻不知是如何悟得？那《五聖千官圖》不是太微宮‘紫氣東來’殿中的壁畫麼？竟然還有這等機緣……抱歉！鄙人一時失態、忘了正事，這場比鬥，是我獨孤嶽輸了！還望楊少俠他日有暇，能來我獨孤山莊做客，為族中小輩指點一二！”
楊朝夕雖勝了獨孤嶽，面上卻無半分驕矜之色。眼見他眸光赤誠、語意謙和，才徐徐將手中長劍落下，抱拳笑道：“獨孤兄謬讚！劍聖餘威，江湖尚存，此便足以告慰裴將軍矣！
兄方才一招被挫，不過是手中槊首，不敵我這承影劍鋒銳罷了。並非族中劍法，不如在下一時興起、所出劍招高明。若今日事了，尚有命在，自當登門叨擾！”
獨孤嶽卻似欲言又止，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道：“恕鄙人唐突，楊少俠以為的‘裴旻劍意’卻是何意？吾輩習劍半生，若得一句點撥，更勝數年苦修……必當感激不盡！”
楊朝夕本轉身欲走，聽他殷切之語，略一沉吟，才正色道：
“在下父輩皆是山鄉團練，曾追隨李光弼將軍守備城池、疆場殺賊。那等出生入死、血流成河的歷練，絕非高門庭院中可以想見。
所謂勇者無敵、智者無懼！竊以為裴將軍那一股沖霄劍意，便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勇決和自信——
意在行前，劍舞翕張！鋒隨指走，如翼徊翔！縱橫揮喝，左右交光！虎嘯龍吟，劍氣激昂！”
獨孤嶽聞言，已是心服口服，呆立許久，若有所悟。再抬頭時，楊朝夕卻早已步出四方臺，回到了眾俠士間。
靈真禪師雖一臉的不情不願，還是清了清嗓子，宣佈了勝負。
弦月東起，青漫穹蒼。
幾顆稀落的星點，已在爿月四周閃動，像極了調皮窺視的孩童。
護在元載身旁的“南衙雙鷹”之一的英武軍中郎將秦炎嘯，忽地領了兩個英武軍衛卒，踏著碎步、奔至靈真禪師跟前。附耳低聲幾句，聽得靈真禪師連連頷首。
便在眾俠士腹中鳴鼓、嘈雜又起之時，靈真禪師轉過身來，依舊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諸位英俠，元相有令，武林大會休戰半炷香。諸位可略作休整，好容我香山寺放火挑燈、以供照明之用。”
眾俠士聽罷，這才紛紛起身，搖頭扭頸，抻腰舒背。旋即三五成群地向大校場外走去，預備先灌些冰飲解暑、再買些餅餌酒漿果腹。
長軒下端坐著的十三席尊位，除了元載、哥舒曜、蕭璟等公門中人，自有知客僧端來果餅茶點、侍奉周詳外，餘者亦紛紛離席。或與同門弟子之類聚在一處、分食乾糧，或尋得一處茶棚酒壚、隨意飲啄……楊朝夕自是與方七鬥、肖湛等人結伴而行。
出得校場幾十步，便見蜿蜒崎嶇的山道兩旁，竟又支木架棚，多出好些販茶賣酒、引車鬻漿的篷帳壚肆來！略略瞧去，熙熙攘攘，仿若集鎮。
方七鬥眼尖，當先看到右面一挑隨風輕舞的旗招上，繡著“鶴殤”兩個大字。登時饞蟲勾起、食指大動，忙向楊朝夕幾人笑著指引道：“那邊酒肉俱佳，是個好去處！咱們走快些，莫叫旁人搶光了座位！”
肖湛、僕固行德、尚思佐等人循聲望去，皆是心領神會，眼中都流出笑意來。當下不由分說，加急腳步，便往那飄著“鶴殤”二字的酒壚奔去。
楊朝夕幾日輾轉，又在那暗無天日的石室中關了兩天三夜，亦有許久不曾吃酒。是以腳步自也不慢，很快便奔在了前頭。
幾人一面疾走，一面有說有笑、輕鬆寫意，倒也叫許多年秩稍長的俠士眼露豔羨，直嘆“青春年少、風華正茂，歲月不饒、齒牙動搖”。
“楊公子留步！”
便在此時，一道嬌音婉轉而至，聽得幾人俱是一滯。旋即便見一襲清影、踏步如蓮，頃刻繞到楊朝夕面前，盈盈福了一禮。
僕固行德、尚思佐、廖海謙三個，見這女子素衣裹身、曲線暗藏，身量高挑、深目流波，皆不由一陣心神激盪。然而直勾勾盯著此女、終覺不妥，於是紛紛將目光折向楊朝夕，眼帶疑惑。
方七鬥、肖湛兩人一見這女子，不禁面面相覷，眼神複雜。雖蒙著一道面巾，但二人依舊認出了此女身份，正是祆教聖女莎伊拉·沃西，漢名呼作李小蠻。當日在跑馬嶺下、祆教畫舫中，二人俱曾一睹聖女芳容。當時便驚為天人，是以此時再見、便淡然了許多。
楊朝夕見到是她，登時有些手足無措，險些以聖火禮拜之。好在雙手攏向胸前時，臨機一變，抱拳施禮道：“小蠻姑娘呼我，不知有何見教？”
小蠻噗嗤一笑，撥弄著一雙柔荑道：“作什麼一本正經？楊公子，小蠻若無見教、便不能呼你了嗎？那邊恰有茶水冰飲售賣，不知可否請公子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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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固行德、尚思佐、廖海謙三個聞言，更是目瞪口呆，心中登時泛起酸溜溜之感。
楊朝夕環顧左右，正待婉拒。卻不料方七鬥、肖湛二人一左一右，拍在他雙肩上，旋即發力推出。接著便很不講義氣地、拉拽起還想瞧熱鬧的僕固行德三個，扭身便走。
楊朝夕一個趔趄，險些撲到小蠻身上。身旁幾個百合衛、罕見地沒有拔刀相向，紛紛掩口輕笑。
楊朝夕撓撓頭、雙頰微熱，忙就勢回道：“小道榮幸之至，還請小蠻姑娘先行。”
二人行至一處茶棚下，尋了處僻靜小案，盤膝相對而坐。隨行百合衛亦各自扎堆、坐在周圍，一面吃茶，一面警戒。
小蠻倒是熟稔，揮手招來夥計，叫了兩盞壽州黃芽、一碟豆泥透花餈、一碟桃仁饆饠、兩碗烏梅飲。這才雙手支頤，烏溜溜的美眸碩大、一眨不眨盯著他，卻不說話。
楊朝夕被她瞧得心中發虛，不由摸了摸鼻頭，率先開啟話匣道：
“自那日你回去後，小道又遇了幾番波折，是以不曾去尋你……你可還好？”小蠻這才直起身子，兩腮泛紅，嫣然笑道：“小蠻並未責怪公子呀！公子肯那般待我……小蠻已然知足無憾啦！便做一輩子聖女，也沒有什麼難過……方才與那獨孤嶽交手，當真是兇險萬端，小蠻心裡緊張得不得了，擔心公子有個閃失、小蠻豈不是要……好在公子技高一籌，令那獨孤嶽拱手認輸，委實大快人心！”
楊朝夕知她切切關懷之意，登時心頭一暖，忙拍了拍胸脯笑道：“小道是要爭那‘如水劍’之人，豈會敗在這些泛泛之輩手裡？小蠻姑娘且放寬心，在下不挺到最後，豈會輕易便輸？”
小蠻知他故意誇下海口，實是不欲她過於縈懷掛心，登時心底一陣甘甜。正待回幾句體己之語，卻聽旁側一道女聲揶揄道：
“那倒也未必！旁的不論，若是下一輪掣籤，好巧不巧，恰與這位嬌怯怯、羞答答的美嬌娘對上，依楊公子憐香惜玉的性子，又豈肯下重手贏她？”
楊朝夕、小蠻聞言，忙側頭瞧去：只見一個膚若凝脂、面白無須的小夥計，俏生生立在案旁。手中還端著一隻雕花木託盤，托盤上排著兩碟糕餅。
“覃師妹（覃丫頭）？！”楊朝夕、小蠻二人異口同聲道。
小蠻頓時覺出異樣：想必自己方才與楊公子你儂我儂、一番對話，定是被這覃丫頭聽了去。這才忍不住跳出來，對著楊公子便是一通冷嘲熱諷。一念及此、當即閉口不言，臉卻早紅到了脖根處。
楊朝夕面頰一紅，強作鎮定道：“方才初來之時，師兄便拜見過元夷子道長……並一眾師姊妹，未見覃師妹身影在列。還道覃師妹府中有事，不曾前來……卻又何故躲在這裡，做起了奉茶端水的夥計？”
月希子覃清顯然醋意未消，白了他一眼又道：“自然是見楊師兄與旁的女子親暱狎褻、相談甚歡，不欲壞了師兄好事，才跑來這裡躲個清靜。”
楊朝夕聽罷，不由一呆，登時想起之前那“鐵骨錚錚”曾小黎，被薩滿巫師果敏珊·延阿林一招“掉頭幻術”嚇到、掛在自己脖頸上的事情。只怕不光是被大校場外的覃清看到，估計連長軒下端坐不動的小蠻、也早瞧了個滿眼。
果然！不單是覃清雙手叉腰，一副氣鼓鼓的模樣。連小蠻也眸光一凝，抱臂冷哼道：“楊公子果然是生冷不忌，連那身豐體碩的女子、也想收入囊中……”
楊朝夕只覺冤哉枉哉，百口莫辯！
正要向二女叫屈一番，抬起頭時，卻又見覃清櫻唇一癟、兩串豆大的淚珠兒撲簌落下，帶著哭腔道：
“枉費崔師姊一片痴情、煞費苦心……才逃出那崔府牢籠，又躲去尼寺做了姑子……也不知何時才敢現身。她那般要強的性子，卻肯吃千番苦、受百重罪，只因心心念念還想著你衝靈子楊師兄！
誰料你非但朝秦暮楚、三心兩意，竟還坐在這裡，與小蠻姊姊卿卿我我，吃茶言歡。真是天性涼薄、全無心肝！清兒……清兒真是錯看了你！！嚶嚶嚶……”
楊朝夕聞言，頃刻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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