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之時，已近黃昏。
極目遠眺，兩道山嶺中隔著一條凹曲的空隙，亮金色的一輪圓日高高坐在兩頂山包間，彷彿已用那灼熱將山頭硬生生砸成成了兩瓣。寒谷間遊蕩著混雜著山風、霜風的雪茬，他的頭仍有些漲痛，只是因為睡了好長時間的緣故，意識才稍顯得有些清楚。
哈……
男人張大嘴，深深吸入一口冰滋滋的冷風，冰敷了心神，這才撐著健碩的身體繼續沿村中的鄉路前行。
這兒的各家各戶間大多相隔一定距離，兩戶人家間，必有小路。但這邊的房屋卻並不結實，仔細看去，除了靠底部的一片不高於三十公分的“地基”是使用石頭覆蓋外，往上的部分都是用泥土混雜著稻草，又以堅實的鐵木為支撐修築的——他本以為不可能全村都是如此。但在並不算很大的村中走了快半個小時的他卻意識到，哪怕是那些在外牆上額外刷了石漆、加了支撐柱的房子也盡是遵照同一種形式建造、同一種模式築牆的。
這樣的話……一切就很明顯了。
這兒早年沒有村子，或者是早些年村子曾經被整體拆除重建過——如若不然，這裡的一切就不該呈現出如此井然有序的狀態。
但是，究竟是誰呢？
不管怎麼說，哪怕村子離官道並不算遠，但要帶著這麼多石塊、鐵木穿越崎嶇的山路，在這樣一座小平頂山上建造這樣一個不夠偏僻的村莊……仔細想來，這未免也太荒誕了。
不過，從山頂向下看的感覺卻的確很好；山谷裡、荒樹間的皚皚白雪也好，山谷中、荒樹外的凌厲寒風也罷，高飛昂揚的雪塵自一處席捲向更遠處，從外出谷口湧出的雪風試圖攀上平山，卻只能在扶搖而上又猛地打一個旋後斜垂而下，進而裹挾著更多的雪塵湧向更連綿群山的更遠處——說到底，更遠的、更南的山谷究竟通向哪兒？更遠的、更南的山路又究竟會通往何處人家？這平頂山的小路，這架設在路口處的防衛點，是否是為了抵禦蠻族而存在的？而倘若距這裡如此近的地方也有蠻族，那他們又究竟能在長冬到來後去哪兒躲藏？
神秘。
未知。
而對伍德來說，在旅行的過程中親眼見證這一切便是他一直以來的夙願。
……人都有過年輕的時候，他也不例外。
過去的他只是個遊手好閒、好勇鬥狠、貪色貪酒的凡庸之輩。駐足於酒場情場，熱衷鬥雞、鬥狗、賽馬，喜好銅鐵、珍饈、財寶——而當伍德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青春年華都浪費在了無聊的事情上時，他已經三十二歲了……哈，值得慶幸的是，對男人來說任何時候回頭還不算晚。
唯一可惜的是，在東方他已沒有了重頭再來的機遇。伍德年少時讀過些書、見識過一些世面，但若想從政，他家族的底蘊還不足以支援其進入政壇，他自己的半吊子學識也不足以和那些老學究們高談闊論。再說從軍——呵，從軍…這個時代是怎樣的時代？迪達特人早已被驅逐出帝國東境，東邊草原上現在還剩下的蠻族要麼是帝國的支持者，要麼就是完全不成氣候的弱小部族。說到迪達特人……早知道他們會來西邊，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我真該去參軍的。）
心下煩悶，伍德開始返程往回走。
不過，那個叫索索的為什麼會知道他們是迪達特人？
無論是因為什麼，既然他知道，發音也極準，那就至少說明他的家人曾經和迪達特人打過交道——換言之，商人？呵…西邊的這些個公國商人，情願為金錢出賣一切能出賣的東西，甚至包括他們的妻子、兒女。聽說，似乎有不少公國商人將貨物輜重賣給迪達特人……有這些奸賊作為援助，想來，這群迪達特人一定能在西方站住腳跟吧？
早年間，他曾聽長輩講過帝國擊潰迪達特人的故事。
在塔沙克人的輔弼下，將軍劉圍命…總之就是個極東的歸化蠻族將軍，他率五萬大軍橫掃迪達特，直取汗帳，斬殺、擒獲迪達特貴族家眷無數、擄掠牛羊無數、財寶無數，這一仗直接將迪達特打成了喪家之犬，為宣示赫赫武功，劉圍命甚至還在迪達特人汗帳的原址樹立石碑，以此勒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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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伍德的眼睛不由得微微眯緊。
金戈鐵馬，一嘯榮華。
其實，在自己身上也有極東人的血統。他祖母的父親就是一位極東部族的酋長，後來歸順帝國、歸化為人。不過，人與人終究還是比不了的——有的人剛剛歸化就能被任以重擔，橫掃東方；有些人卻只能在西都籍籍無名，虛度年華……
他走在路上，目光渙散，但在回想起行囊中放著的推薦信時，伍德卻還是憑空生出了幾分豪情。
天大地大，男兒四海為家！
還不算遲……
還不算遲……
索菲現在看上去很和平，但老皇帝已經那麼老了，想來，再過一些年他肯定就死了——屆時，新皇帝上臺必定會侵攻阿爾巴以求樹立威信。聽說索菲人都是些喜歡搞男人屁眼兒的無能之輩，既然如此，他們一定很需要有領兵、治軍才華的將領。我讀過好些兵書，胸中自有錦囊妙計無數，再加上我人高馬大、氣度非凡……只要肯用心，即便我自己的領兵才華只是想象出來的，也勢必能憑藉軍功步步登上高位，以此告慰我家族歷代先祖的在天之靈。
“……”
哪怕遠西不發生戰事，東方也肯定會。
迪達特人被帝國打的像一條狗，他們肯定不敢再定居在帝國附近，既然如此…更靠西的索菲邊境，想必就是他們定居的最佳選擇。
到時候，我就率領一支驃騎直襲迪達特汗帳！先砍了他們託利多的狗頭，再砍了他兒子的狗頭，讓迪達特人首尾不相顧，因此各行其是，諸族混戰。屆時，索菲人只要靜靜等待敵人自己滅亡自己就好，而我也可以憑著軍功晉身為世間一等一的名將……
越想，伍德便越激動，剛剛才近乎全消的酒勁兒，也在這會兒重又激起了他的滿腔豪情。
快到了。
繞著村子走了一遭，這兒確實沒什麼好轉的。儘管到處看了，覺著可能在村子中哪兒藏著什麼寶貝，但男子漢大丈夫又豈能做那種貪人珍寶、盜人財貨的下作勾當？
要是有財寶，就叫這些村民們好好藏著吧。
反正對這些下賤人來說……嗝，反正對他們來說，生命的全部意義…也只是如此了。
走出大道，再進小路。
索索找的這戶人家僅從他們家住的房子看，便知其在當地頗有名望，想來，他之所以睡這種人的女兒而不是隨便找幾個妓女，其考慮也正是基於此……
不過……哈哈。
伍德醉意愈消，但一想起索索找的那個妞……他卻還是止不住的想笑。
醜？有點兒，但仔細看，好像還有點兒意思。可問題是，既然都是花錢，你幹嘛不找個漂亮點兒的、擅長取悅你的那種呢？招妓都不找漂亮的，這種人一看就是買春的經驗少，總想著透過某種形式給他自己的心理來點兒補償。可這種做法啊…唉。
越想越可笑。
這索索說是男人，但給伍德的感覺卻更像個大孩子。簡而言之就是不成熟、不成器。
他還吹牛說殺了五十多個人……怯！看他那樣子，哪像是真敢動手殺人的狠角色？即便真有點兒本事，學過點兒武，想來也只是那種在路上遇見強盜總想著如何退避，如何靠顯示實力、靠說服解決問題的年輕人。
不過，這也怪不得他，畢竟年輕嘛！
等再過些年，等他知道了世道的殘酷、惡人的殘忍之後……
走近兩人的住處，突然，從斜對門的那間小房子裡，伍德瞧見了站在門口並由那個長得像只猴兒的…呃，總之也不知該說是漂亮還是醜的姑娘幫忙整理上衣，還被人家溫情脈脈地瞧著的索索。
說句實話，他的確有一張容易被姑娘喜歡上的臉。
哈哈……不像我。姑娘們更喜歡我的錢——除非深入瞭解過，要不然，她們可不會一眼愛上長著我這種臉的男人。
暗自在心裡取笑自己一句後，伍德闊步走向索索，且在臉上重又掛起了爽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