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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日出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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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圓圓記憶裡的 mattias 演唱會,永遠是童年時代最為盛大的音樂會。花車一列列在場內巡遊, 天使、公主、牛仔、矮人……亞星小練習生們洋溢著笑容, 扮作各色的人偶, 載歌載舞, 匯入這場一年一度的嘉年華。亞星娛樂是一座幸福的家, 而演唱會就是歌迷們最接近這個大家庭的時刻。

練習生們跑下南瓜馬車, 開心地上主舞臺, 跑去湯貞的身邊。

演唱會的門票太難搶到,鍾圓圓總要賣上好久的照片,才能從黃牛手裡換來一張內場天價票。那時候,她身量小, 不起眼,為了拍到演唱會上距離最近的最美麗的湯湯, 她總是想盡辦法把機器改裝以後帶進去, 然後在歡鬧的歌迷中間透過鏡頭, 拉近了, 窺視湯湯的一舉一動, 一顰一笑。說是 mattias 的演唱會, 人們想看到的其實只有湯貞。湯貞從不舉行個人歌會,好在 mattias 演唱會的舞美、燈光、主題、服裝……這一切的一切,永遠帶有強烈的湯貞本人的印記。

北京、上海、香港、臺北、東京、墨爾本……mattias 的演唱會每開到一座新的城市,就是數萬海外歌迷的盛會。時常有當地的知名歌手,多半是湯貞的友人,來演唱會上擔任嘉賓。舞臺上下, 湯貞似乎擁有一切,他在全世界都有歌迷,都有朋友,有數不清的仰慕、愛慕者,他一呼百應,彷彿坐擁千軍萬馬,歌迷們以他的一切為榮耀。湯貞就像一場過於完美的夢。

只有大人才會擔憂:過於完美之人,註定難長久。

而孩子們只會渴慕那種極致的愛與美,像在吃一塊包含了世上所有美妙滋味的蛋糕。哪怕遲早有一天,他們會明白,這個世界遠沒有童話繪本上描繪得那麼好,它叫人疲憊,令人失望,佈滿了瑕疵、裂痕,世上從沒有完美的蛋糕。

可世上真的有過湯貞。不是嗎。

鍾圓圓沒有帶相機,她坐在人群裡,用自己的肉眼望向了還未亮起燈來的舞臺。

主舞臺不大,和湯貞名頭最盛的時候不能相比,事實上,今晚最終敲定的時長也只有不到兩個小時。報紙上說,子軻最近一星期一直在盯舞臺的搭建和改裝,凌晨時候還在場地裡喝咖啡,被記者拍到。

mattias 的最後一年,從年中自殺、進療養院,到年末按原定計劃開演唱會,這中間,經歷了多少人的努力。

當然,最努力的一定是湯貞自己。

閆小光坐在鍾圓圓身邊,躁動不安,不時轉身朝四周望著。“為什麼我們後面的舞臺也這麼寬?”她好奇問,“難道現在還有花車巡遊嗎?亞星不是人都走光了嗎?”

指揮家捏著的指揮棒上挑起來,歡快輕鬆的交響音樂《如夢:新年變奏》在樂池裡響起了。鐘琴在全場的寂靜中敲響,如同第一聲春來的鳥啼,現場歌迷們無論在做什麼的,此刻都轉身望向了舞臺中央。藍色光點像簇擁的螢火蟲,在黑暗中一片片、一團團地出現了,圍繞在樂池周圍,彷彿日出之前地平線洩出的第一道光芒。

燈光漸次亮起。大幕拉開,十位身穿燕尾服,頭戴大禮帽,用羽毛假面遮臉的紳士騎在黑色馬上——中間還夾了匹白的,十匹馬,緩緩踱步而出,步伐優雅,馬兒體態勻稱,毛色在舞臺上隱隱發光,踩著《如夢:新年變奏》輕快的鼓點,邁步而出。

歌迷們開始有節奏地鼓掌,和著旋律,這是不由自主的。她們無論坐在觀眾席的哪個角落,都能看到身著盛裝的騎手高高騎著馬兒,緩緩經過自己面前。他們圍繞全場。過去塑膠打造的南瓜花車,喬裝打扮的玩具人偶,再也找不回了。眼前活生生的生靈,脖子上掛著鈴蘭花環,彷彿憑空出現在舞臺步道上,似乎有些昔日的感覺。

觀眾席上出現一陣騷動,因為那位騎在白馬背上,彷彿漫不經心表演著的騎手遮臉的假面不小心鬆開了,他索性抬起戴著手套的手,把假面摘下來,他年輕的,不可一世的面孔到了哪裡都能輕易喚起人們的心動。既然被發現了,周子軻索性把頭上的大禮帽也拿下來了,他是無所謂的,更自在了,輕裝上陣,騎在馬兒背上,繞場,繼續這場儀式。

舞臺中央上升起一塊圓形小舞池,四面垂降下一層一層的珠簾。燈光暗下來,只有珍珠反射出晶瑩的光彩,彷彿夜空中的群星,一串一串,從天垂到地。他出現了,湯貞,站在升降臺上,雙手握著話筒,他好像還沒有足夠的信心,重新見到這樣多的歌迷,而歌迷也未必就做好了準備,重新迎接他。

《如夢:新年變奏》結束了,傳來寂靜中三聲鐘響,交響樂隊演奏的是今夜第一首歌,《amour》。這首湯貞十九歲時寫的歌,被收錄在電影《漫長的等待》原聲大碟裡。此前,湯貞從未在演唱會上唱過這首歌,沒人知道今晚的歌單是誰和湯貞一起敲定的,居然挑出了這首歌來開場。

湯貞開始演唱,他站在珠簾後面,像電影當中的人,對戀人傳達經歷漫長等待後的愛意。湯貞想念這個舞臺,思念這些聽眾們太久了。聽眾席熄了燈,只有熒光棒在搖曳著,騎手們在陰影中騎著馬走向出口,唯獨那個年輕人,他騎在白馬背上,在步道上,黑暗中,靜靜望向了臺上的身影。

曾經,湯貞橫空出世,他所引導的“偶像文化”風靡整個亞洲。歌迷遍佈各個年齡層,她們瘋狂、痴迷、張揚,從不顧忌大聲表達自己的愛。她們衝破保安的圍牆,隨時爬上舞臺,擁抱住湯貞獻上一個猝不及防的吻,然後被保安拽下臺去。這幾乎是每場演唱會必然會發生的荒誕景象。

如今,年輕人成長了,她們坐在聽眾席裡,認真地聆聽,舉著手裡的熒光棒,隨著奏樂擺動著,她們在音樂結束時鼓掌,沒有人想去干擾樂隊,她們隔著一段距離,這樣遠遠地去欣賞湯貞。

她們曾誤會他,錯怪他,冷落他,險些就要永遠失去他了。

而湯貞,好像沒有怨言,他還在心無旁騖地歌唱。

《amour》後的第二首歌,是收錄在 mattias 第四張專輯中的冠軍單曲《天方大赦》。這首曾席卷全國的電子流行金曲,以膾炙人口的唱詞,頂級水準的製作,連冠二十三周的逆天銷量,一舉奠定了 mattias 國民樂團的歷史地位。今天樂隊演奏的是慢板抒情版,是湯貞曾於當年演唱會安可時段上臺,現場臨時哼唱出的版本。

鍾圓圓坐在臺下,望著臺上,閆小光從旁邊悄悄問:“圓圓姐,你聽過這個版本嗎?”這時她發現,鍾圓圓另一邊坐著的那位頭戴帽子的年輕女人,用手帕捂著口鼻,不知為何在哭泣。

舞臺後面的大屏幕忽然亮了。伴隨著《天方大赦》的慢板音樂,開始閃過許許多多剪輯出的影像片段,那些年,不同年紀的湯貞在演唱會上流著汗唱歌,湯貞頭戴花環,攬著公司的孩子們,與漫山遍野的歌迷們一同合唱,湯貞跳上花車,和玩偶一同載歌載舞,湯貞彎腰對著鏡頭,笑著喊了聲“再會!”……當這些畫面放映出來的時候,越來越多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小聲在臺下合唱起了《天方大赦》的歌詞。

舞臺徹底亮了,從天垂下來的“繁星”一層層升起。湯貞手握著話筒,他的頭髮束在腦後,走下了小小的升降臺,來到臺前。

他笑著,來與所有的歌迷“再會”了。

演唱會到這裡,似乎才算正式開場。已經唱了兩首歌,樂隊結束了演奏。湯貞手裡拿著麥克風,他應該要開始講話了,臺下有歌迷遠遠喊道:“湯湯!”“湯湯!”“阿貞!”

湯貞抬起頭,朝她們的方向微笑。

“大家好,”他說,“我是……mattias 的成員,我是湯貞。”

工作人員趁機會搬運鋼琴到舞臺上。湯貞還在和歌迷說著話,就聽到聽眾席裡有驚呼聲傳來,原來是那位騎手從白馬上下來了。有馴馬師牽著馬兒沿出口離開了會場。湯貞不說話,手把話筒舉在胸前,望向那個方向,他看著小周一身燕尾服,好高貴,好瀟灑,好英俊,上了臺階,慢慢來到他身邊。

小周低下頭,就著湯貞手裡的麥克風:“我是 mattias 的成員,我是周子軻。”

他的聲音很好聽,帶著種漫不經心的磁性。只是說了句話,聽眾席裡人們又開始鼓掌了。

湯貞抬起頭,正巧小周也低頭看他。湯貞也鼓掌。

青年兒童合唱團的孩子們由女帶隊老師引領上臺,在鋼琴對面依隊站好。男孩穿墨綠色的厚毛衣,女孩穿月白色的毛絨裙。湯貞在鋼琴前支好了麥克風,他坐在鋼琴凳上,小周來到他身邊坐下了,近一個月的山上生活,讓小周那句“我幫你伴奏”的玩笑話,真的實現了。

《雪國》的前奏響起,湯貞先彈右手的部分,小周左手放在琴鍵上,陪他彈左手的和絃。兒童合唱團的孩子們開始歌唱,清澈的童聲,融合為琴音的一部分。

湯貞也唱起來。

大屏幕上放映出一段錄影,是大山深處,結著冰凌的松樹梢,是一段汩汩流向林間的河流,在清晨的日光下,透出河底卵石潔淨的光澤。

半年前,周子軻宣佈自己加入 mattias ,成為這支國民團體的新隊長。他很少唱歌,更別提拍戲,除了拍拍廣告,錄製節目,他還能勝任什麼呢?mattias 十週年紀念專輯遲遲沒有發行,今天,在場聽眾們終於第一次感受到這位公子哥在音樂上的誠意。《雪國》結束後,舞臺暫時暗了下來,工作人員搬下鋼琴,湯貞和周子軻兩人,也隨著青年兒童合唱團的孩子們一同退場。樂池裡演奏起新的候場音樂,是電影《黑堤上的藍色雨衣》主題旋律《whisperthe rain》。

燈光重又亮起來了,聽眾們情不自禁開始鼓掌。他們看到湯貞和周子軻回到了舞臺上,兩個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襯衫、褲子,穿一樣的白鞋,只是尺碼不同。同一個組合,就要穿一樣的打歌服,哪怕再像情侶衫也無所謂。周子軻把湯貞的手攥在手裡——同一個組合,一家人,就要牽著手,哪怕數萬人看到了,又能怎麼樣。

樂隊開始演奏了,是湯貞十九歲那年寫下的情歌《夜航船》的前奏。湯貞從舞臺幕布上摘下一個裝飾性的花環,戴在自己頭髮上,他又從工作人員手裡接過一個花環來,走回到小周身邊,戴在小周頭上。

湯貞手心裡都是汗了,被小周握在手裡緊緊攥著,又十指相扣起來。湯貞的耳朵紅了,他回頭望向大屏幕,發現上面並沒有在放映什麼剪輯影片,而是湯貞這時的特寫,放得好大,耳朵的顏色好清楚,這讓湯貞更緊張了。

連唱三首歌,湯貞的嗓子應該休息了。他唱幾句,抬起頭,看著身邊的小周唱上幾句。小周這段時間也沒少練習這幾首歌,小周什麼都會,想學什麼都好輕鬆。湯貞看著看著,忽然想起,他應該看臺下歌迷。湯貞轉過臉,去對歌迷們微笑。

《夜航船》結束以後,是《同步衛星》,講述兩個年輕戀人渴望日日夜夜在一起,不願分離的情歌。場下聽眾再一次隨著節拍鼓起掌來,因為子軻低頭拿著話筒,居然唱了整首歌的四分之三,一句都沒唱錯。湯貞握著話筒,在旁邊也忍不住跟著拍起手來。

周子軻陪湯貞在臺上唱的第三首歌,是前段時間以“kaiser 周子軻”的名義最新發行的單曲,《天狗》。

湯貞第一次有機會對歌迷提起他近幾年的創作。整場演唱會,又或者說,當大眾提起“湯貞”這個名字,提起的總是五年前、八年前的音樂。

可湯貞一直沒有放棄創作,他一直在寫新的歌曲,只是不再有機會公開演唱。

黑夜是危險的,可我只有黑夜。

湯貞唱道,他和小周緊緊握著手。

為什麼一直有條天狗,連最後的月亮也偷走。

第七首歌,是湯貞給女歌手費夢寫的一首暗戀主題的情歌,《戀人的眼眸》。

小周演出結束了,在掌聲和呼喚聲中離開了舞臺。湯貞一個人留在臺上,他依依不捨,回過頭,一直到瞧著小周的背影消失,才轉過身來。

你的眼睛裡有宇宙永珍。

湯貞唱著這句,遠遠看到一個套上了黑色棒球夾克的身影從會場側門走進來,走到了觀眾席最後一排的位置。那個人頭上戴了頂熟悉的棒球帽,是一下臺就立刻趕過來繼續看湯貞的。

閆小光恍惚道:“湯湯好美好美哦……”

鍾圓圓坐在一邊,當所有人手裡的熒光棒都舉起來了,鍾圓圓反而將她手裡的放下了。

這幾年,湯貞所有公開演出,鍾圓圓永遠是站在第一排高舉燈牌的那個。她渴望給湯貞更多的力量,卻看著湯貞日漸萎靡、憔悴。年初的時候,湯貞去南方商演,鍾圓圓追去了,她看著湯貞在臺上唱《如夢》,唱到一半跑調,斷拍,湯貞在噓聲中呆呆站在臺上,舉起話筒,還繼續唱,到最後好像在唱一個不好聽的俗套故事。

早年間的風華不復存在。自殺之前的湯貞連唱起歌來,都有些絕情絕愛的味道。

“圓圓姐!”閆小光輕聲呼喚他,“怪不得湯湯一直看後面,子軻就在後面!你看!”

只是短短半年。

鍾圓圓轉過身,瞧見了那個戴著帽子的年輕男人的身影。

湯貞看上去就像只是出門去旅行,留下一個空殼子給世人表演狼狽,表演瀕死的瘋態。而如今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戀人的眼眸》唱畢,交響樂隊沒有停歇,他們開始演奏聽眾們誰都沒有想到的一首歌。

今晚演唱會的嘉賓,湯貞在亞星娛樂公司的後輩組合,kaiser,八個人走上臺來,伴隨著他們第二張專輯的主打歌,《驕之少年》的主題旋律。

周子軻並沒有現身。就好像,臺上出現的才應該是最初的 mattias,是最初的 kaiser,這是屬於亞星這個家庭的舞臺,過去,是湯貞獨自關照著這些後輩,看著他們長大到現在的。

《驕之少年》是老牌詞曲創作人祖靜,依照 mattias 當年的出道神曲《年少知交》創作出的兄弟版本。祖靜希望這些前輩、後輩們可以一起演出。可惜 kaiser 出道時,湯貞已經聲名狼藉,星途隕落,他只在深夜九點檔的《羅馬線上》上與後輩們一起唱過這首歌。

肖揚牽著湯貞的手,羅丞站在湯貞另一邊,年輕人們在臺前站成一排,將他們的湯貞老師包圍在中間。《驕之少年》唱完以後,依著同樣的節拍,肖揚開始唱《年少知交》的第一句了。這時候,更多人從後面走上了臺前,是前“木衛二”成員祁祿,還有兩個從未在公開場合露過面的小朋友。他們握著話筒一起唱前輩的歌,一本正經地對著歌迷招手。

亞星娛樂公司老闆毛成瑞坐在聽眾席二樓的前排,也和周圍的年輕歌迷們一同鼓掌。公司剛成立那些年,孩子很少,比現在還少。阿貞,阿貞是亞星的靈魂。

亞星藝人們一起在臺上唱了更多歌,從亞星早年的流行歌曲《雪夜霓虹路》,唱到大家曾一起在春節晚會上演出過的湯貞寫的勵志單曲《黎明夢三分》。休息時,兩個小練習生在臺上表演了四分鐘的舞蹈,是祁祿老師教給他們的,如果不是肖揚及時把他們拉開,他們又將表演四分鐘的拌嘴和爭吵。現場一片笑聲,湯貞和祁祿站在一起,湯貞也笑,他轉過頭,在祁祿耳邊耳語。

大家下臺,謝幕了,臺上又只剩下湯貞自己。

樂隊又重新開始奏樂了,演唱完剩下的兩支歌,《氧氣》和《洛神》。交響樂隊們全體起立,手裡拿著樂器,他們轉身向聽眾們鞠躬。

掌聲不斷,湯貞也在臺上鼓掌,湯貞眼裡有汗水了,看得出來,今天到現在這一個多小時,湯貞已經很累了,有些體力不支。

“感謝嘉蘭天地藝術劇院交響樂團今天到現場,為我們帶來精彩的演奏。”湯貞握著話筒,自然而然地講話,面對今天到場的數萬歌迷,從天南海北趕來這裡的,還記得“湯貞”的粉絲們。湯貞感謝樂手,感謝指揮家,感謝了青年兒童合唱團,感謝 kaiser ,祁祿,感謝了兩位小練習生。

“還要感謝,我曾經的經紀人,郭小莉小姐。”湯貞說著,笑了,他在觀眾席裡看到了眼眶通紅的郭小莉,郭姐把手伸到胸前,連連擺手。“沒有她,十七歲的我,可能不會站上這個舞臺,”湯貞說,“也謝謝這半年來照顧我的經紀人,溫心小姐,她忙著照顧我,也沒有時間談戀愛。”

溫心的哭聲全場都能聽見。

“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是我一定要感謝的……”湯貞輕聲對話筒講。

不知是誰在聽眾席中喊道:“子軻!”

“是子軻!!”

湯貞笑了。他抬起頭,朝觀眾席的最後一排望去。他耳朵又有點紅,不知要怎麼說下去了,可今天在這裡,在這個舞臺,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失誤過的舞臺上,是最好的機會,他不想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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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還是個,成功的年輕人的時候,我身邊圍繞著許多人,我生活在一個很美好的,迷宮般的世界裡,”湯貞開口了,“那時我第一次見到,見到他。”

場下一片靜寂,連一聲咳嗽都沒有。

“後來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好的名聲,失去了我自己……我想我已經是個一無是處的人了,”湯貞說,出道十年,他從未在萬眾矚目中,如此坦蕩清楚地表達自己真實的心境,“他一直,一直還在我身邊。”

臺下歌迷喊道,湯湯,湯湯!

“這半年,”湯貞說著,雙手緊緊握住了話筒,“真的很辛苦他。”

“最近這段時間,也一直陪著我,陪著樂隊,為了今天的演出……”

湯貞吞嚥了,他轉過身,拿起了工作人員送上臺來的那把吉他,他坐在凳子上,抬起頭,睜著他近似透明的眼睛,對聽眾席遠方的角落說:“今天的最後一首歌,就休息一下吧,聽我唱歌吧。”

湯貞把麥克風扣在話筒架上,抱起吉他,手放在弦上,想起還沒介紹這首歌。

“這是我,十七歲那年寫的一首歌,”湯貞笑道,“有點幼稚,但是,是滿懷著期盼,寫的一首歌。”

歌迷喊著,是《如夢》,《如夢》還沒有唱啊。

“稍微作了一點改編。”湯貞低聲道。

他撥弄琴絃,彈奏出一段旋律,赫然是《如夢》的前奏。

湯貞抬起頭,在麥克風邊唱起了它。

我也曾唱著,

眷你似夢,戀你似夢。

我也曾迷惘於,

水中的影,鏡中的夢。

什麼時候,我才能見到你。

還沒相遇,我開始愛上你了。

周子軻遠遠站在觀眾席的後排,棒球帽簷遮擋住他的眼睛,他一直隱藏在暗處,遙望著臺上的湯貞。他的嘴唇抿了抿。

鍾圓圓在座椅裡低著頭,心情低落。《如夢》唱完了,鍾圓圓隨著身邊人一同鼓掌,為湯湯美好的現在,為湯湯的幸福。一切接近尾聲。鍾圓圓聽到湯貞放下吉他,又拿起麥克風。“mattias 到今天,整整十週年了,”湯貞站在臺邊,輕聲說,“感謝你們今天來到這裡,送別 mattias 的最後一程——”

鍾圓圓從座椅上站起來了,隨著“最後一程”這個詞,她拉起揹包,兀自朝出口走。她沒有聽到湯貞關於 mattias 今夜解散的正式告別。

會場外,聚集著大片沒有門票的歌迷聽眾,他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仰起頭盯著場外的大屏幕。鍾圓圓走到了入口附近的禮物中心,那裡已經排起了小長隊,歌迷們有什麼要寫給湯湯的話,都可以寫在那裡,留給他。

隊伍走得很快,因為並沒有幾個人是現場才寫的。有女孩從背後的書包裡掏出一個巨大的厚皮本子,太厚了,裡面一張張一頁頁貼滿了,用帶子勒著,鼓鼓囊囊的。還有的人取出許多信件來,裝進一個餅乾盒子裡,交給亞星的工作人員。

鍾圓圓趁排隊的功夫,從包裡把她準備的東西拿出來了。

那是一疊照片。

為首一張,是年中鍾圓圓在亞星海島音樂節郵輪事故當晚拍到的——周子軻從樓上下來,在安保人員和湯貞助理的陪伴下,懷裡抱著裹了 kaiser 隊服的湯貞。

湯貞當時睡著了,並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第二張,是在甲板上與 kaiser 八位成員一同合影的湯貞;再下一張,是在海灘上與助理溫心一同散步的湯貞……鍾圓圓拍到了這麼多,這麼多,再下一張,是被周子軻抱上直升機,在昏迷中飛離了海島的湯貞。

到再下一張,就是新 mattias 成立發佈會當日,與周子軻一同坐在臺上,呆呆不會講話的湯貞了。

兩個人,一同散步,鍛鍊身體,去診所複診,拍攝廣告,恢復工作……湯貞從神情恍惚,眼神空洞的模樣,逐漸的有笑容了,有活人氣兒了,目光也能聚焦在人的臉上。最後幾張照片裡,湯貞在場地排練,他抱著吉他,對譜子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地彈奏;湯貞伸長脖子,湊過去嘗周子軻手裡的美式咖啡,還羨慕地抿了抿嘴。

鍾圓圓隨著隊伍往前走,她把這摞照片整理好了,裝進她隨身帶來的大信封裡。鍾圓圓又從包裡掏出手機,她把一直用的手機桌布匯入隨身的印表機裡,現列印了一張小照片出來:

那是剛出道不久的湯貞,他在人生第一次演唱會的舞臺上,憧憬地仰望著體育館上方,夜空灑滿金紙,落在湯貞的頭髮上、肩上,彷彿神在親吻這個註定一生不凡的年輕人。

鍾圓圓走到禮物臺前,拿過膠紙,把這張照片貼在自己的信封包封面上。她拿起了桌上的筆,在反面簽了“湯湯的圓圓”這個id,然後把信封包放進已經裝了許多禮物的大紙箱中。

閆小光從會場裡追出來:“圓圓姐,等等我啊!”

門一開,會場外秋風凜冽,鍾圓圓不自覺縮了縮脖子。她往地鐵站的方向走。

“圓圓姐,”小光戴上手套和帽子,追上來,“你怎麼現在就走啊,大家還在安可!湯湯可能還會唱歌!”

“我要回學校了,”鍾圓圓說,白霧從她口中飄出來,“我作業還沒做。”

“你們專業好忙啊,”閆小光嘟囔,“我們就沒有什麼事。”又說:“我們就這麼走了嗎?不用在演唱會後再組織一下歌迷嗎?”

“mattias 真的解散了,”鍾圓圓回過頭,瞧半條街後那座體育場,她問,“你不覺得湯湯現在過得很好嗎。”

“是很好啊,”閆小光鼻頭通紅,“我覺得湯湯好幸福。”

鍾圓圓垂下頭了。

“我也想像湯湯那樣。”鍾圓圓想了想,轉身繼續往前走。

閆小光說:“就算 mattias 解散了,以後湯湯還會有演出的吧,湯湯會一直唱歌的!”

“湯湯不需要我了,”鍾圓圓冷漠道,她一個賣照片的職業炮姐,幹了多久在舞臺第一排傻舉燈牌的事情了,“他很好,他現在很幸福啊!”

在地鐵站入口處,鍾圓圓抬起頭,她和閆小光並肩站在一起,站在迎面離開地鐵站的人潮中。透過兩側的高樓大廈,她們望見了遠處那座嘉蘭巨塔上,塔身上的廣告牌不知何時更換成了湯貞“如夢十年”演唱會的海報。

湯貞在海報上笑著。

“我,我以後想繼續寫子軻和湯湯的小說,”閆小光手拉著書包帶,突然在寒風中說,“不過現在喜歡子軻和湯湯的人越來越多了,可能也不需要我繼續寫了……”閆小光自言自語,“其實知道他們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真的過得很幸福,我就覺得好幸福好幸福了!”

一直以來,偶像在人們心中的職責,似乎就是所謂的,“給人們帶來快樂”。

可在鍾圓圓看來,卻遠遠不止如此。

青春期成長中感到迷惑、空虛的時候,她們下課翻看湯貞的雜誌,放學路上聽著湯貞的歌,回家看湯貞演出的電視劇,睡前聆聽湯貞的電臺節目。忍受父母爭吵的時候,湯貞的歌總在耳機裡,像溫柔的哥哥,陪著她沉沉睡去。到了週末,她和同學一起去電影院,看湯貞在大銀幕上的精彩演出,她好像也被“藝術”所陶冶了,她好驕傲,她喜歡湯湯,她為這件事感到萬分幸福。

“湯貞”這兩個字,彷彿就是那一代年輕人接觸世界的一種方式,一種媒介,過剩的精力,在美好的夢境裡得以宣洩。

“我想成為像湯湯一樣優秀的人。”鍾圓圓好勝心強,她翻著湯湯的人生履歷,總忍不住這樣想。

可爸爸媽媽只會說,你不要成天看湯貞了!好好學習,不然你長大能找著什麼樣的工作!

為了反抗父母的暴|政,鍾圓圓用湯貞的照片,換到了人生第一筆自己賺到的零用錢。她看到自己拍攝的湯貞照片,被歌迷歡喜地捂在胸口上,愛不釋手地珍藏起來。彷彿這就是她們平凡生活最大的動力了。

都說偶像是虛假的,可這些快樂,這些回憶、幸福,全部是真實的。

鍾圓圓已經好久沒拍過什麼小偶像了。自從當了 mattias 官方後援會的會長,要忙的事情太多,奇奇也不再找她購買照片,以前加了那麼多的代拍群也在不知不覺間都退掉了。短短幾個月,鍾圓圓忽然離她過去的生活非常遙遠。

冥冥之中,好像湯湯又一次在指引著她。

“圓圓姐,”閆小光說,“mattias 解散以後,你打算去做什麼?”

“上大學,唸書。”鍾圓圓說。

“只有學習嗎?”閆小光問。

“總不能一輩子就拍小偶像的照片兒吧。”鍾圓圓說。

“那我還可以給你打電話嗎?”閆小光問,跟在鍾圓圓身後下了地鐵站。

“那你以後還拍照片嗎?”

“嗯。”

“那我也要繼續寫小說!”閆小光高興道。

“你能不能寫點兒我能看的東西啊,看你寫的,成天就是嗯呀啊的。”

“什麼叫你能看的?我……我不會寫啊……像世界名著那種,我也寫不出來啊,就只能寫會寫的東西了……”

“我也是有夢想的啊……”小女孩嘟囔著,地鐵到來前,她在站臺上對朋友暢想,“我做夢都希望湯湯能演我最好的小說!”

“你還有最好的小說?”

“就是梁丘雲突然去世那本啊!……不好嗎?那子軻做西部牛仔拯救湯湯公主那本呢?……也不好嗎?可那本喜歡看的人很多啊……那、那子軻和湯湯乘坐宇宙飛船去銀河度蜜月那本呢?”

湯貞在歌裡說,夢想是人生最好的一帖藥劑,失落的夜晚,它使每個孩子都不再孤獨。聖誕老人遲早會駕著麋鹿雪橇經過我的窗前,一年年過去,春夏秋冬,星移斗轉,我始終這樣期盼著。

夜深了,亞星娛樂公司沒有一扇窗亮著燈。今天是 mattias 十週年演唱會,全公司的人都去了,演唱會結束,理應還有慶功宴,不會有人回來。

夜裡十點多鍾,地下練習室忽然亮起燈來。俞小宇在前面跑著,說:“湯貞老師,明天我真的可以去你新家做客嗎?”

肖揚在後面笑著說:“湯貞老師今天累得夠嗆,明天還不定能搬過去呢。”

羅丞問:“湯貞老師,明天我們有工作,可能沒法兒去幫忙。”

“不用,”湯貞說,“都搬得差不多了,一會兒在公司吃個蛋糕,大家都早回去休息。”

“子軻呢?”羅丞問。

溫心追在後面:“子軻在樓上等我們,他和郭姐把蛋糕拿上去了!”

俞小宇沒注意看路,只往前跑,想去三號練習室幫湯貞老師把 mattias 的門牌摘下來,卻不小心撞到一個人腿上。

俞小宇後退一步,仰起頭,愣了。

肖揚還在和湯貞說話,說到一半,話停在嘴邊。湯貞沿著他的目光抬起頭。

“天天?”湯貞下意識道。

去了雲升傳媒以後,駱天天已經與亞星娛樂徹徹底底斷絕來往了。

這麼晚了,天天好像聽到人聲,原本準備要離開了。但一小孩兒撞在他身上,天天回過頭來,他穿了件淺色的毛衣,毛衣上織著一隻模樣可愛的卡通天鵝,下面是緊身褲。

湯貞忽然覺得他不對勁。

“天天!”

天天側著身看了他們一眼,又看被肖揚和羅丞陪伴著的湯貞。天天轉過身,一句話不說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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