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陳慶之已經將自己的目的全盤托出,馬文才便也成了“船上人”, 加上有賀革對他的才德一力作保, 三人在明道樓裡就出行之事細細做了安排,足足聊到正午時分, 才結束了討論。
這時已經是午飯時候, 馬文才腹中有些飢餓,可見賀革和陳慶之兩人都沒有要吃飯的意思, 也不好說自己到了吃飯的時候了。
咕咕咕。
肚子一陣作響的馬文才臉上頓時一紅,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他之前還笑話祝英臺失儀,沒想到這麼快就風水輪流轉, 輪到他腹中鳴叫了,簡直丟人。
“哈哈, 忘了小友中午可能要吃飯了。”
陳慶之讚賞馬文才,連稱呼都變成了“小友”,他見馬文才聽到他的話更不自在,笑得開懷。
“小友請自便,我這幾日都會住在館中, 我中午是不用飯的, 所以忘了吃飯的時辰。還有文明兄, 你也該去用飯了。”
聽到陳慶之中午並不進食, 馬文才有些意外,畢竟他雖是寒門出身,可從年少起便散盡家財跟在皇帝身邊,可以說是皇帝身邊極為信任之人, 這樣的天子近臣中午不吃飯,實在是讓人奇怪。
但他也不好多問,向兩位先生告退過後,便掩上門出了明道樓。
剛剛離開明道樓時,他還勉強能維持士族風儀,只不過是走的稍快而已,等到了人漸漸稀少的地方,馬文才的步伐已經可以用得上“歡喜雀躍”一詞,不但手舞足蹈,嘴裡還哼唱著悠長的小調。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馬文才蹦跳著躍過地上的一塊小石,雙手作划槳狀。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他笑著搖頭晃腦,寬大的袍袖在空中揮舞。
已經是一片無人的圍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他也就越發狂放。
“……山有木兮木有枝……”
馬文才面帶笑意地轉了個圈,白色的袍服猶如展翅而飛的鴻鵠。
“心悅君兮君不知……”
“嘶……”
不知是誰倒吸涼氣的聲音突然傳出,又有一陣樹枝抖動的聲音,引的馬文才正在舞動的動作猛然一僵,左腳立刻絆住了右腳差點摔倒,全靠扶著前方的圍牆才硬生生撐住沒有倒下。
“誰?誰在那裡?”
馬文才整了整袍服,向著發出吸氣聲的地方看去,除了幾棵桑樹以外,空空蕩蕩。
沒有人回答。
這裡是乙科學舍外一處偏僻的角落,以前是種桑養蠶的地方,後來蠶室被廢就空閒了下來,因為桑樹多年沒人打理,長成了參天大樹。
馬文才若不是為了抄近道回去根本就不會走這種沒有路的野地,這裡又會有誰來?
馬文才有些惱怒地走到樹下,抬起頭在樹冠之間眺望,結果撞見了一張尷尬的臉。
確定自己是被人看見了,剛還惱怒的馬文才動作變得僵硬,耳根燒的通紅,嘴巴卻死硬:
“姚參軍,你鬼鬼祟祟在這裡作甚?”
姚華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同樣僵硬著身子,向著樹下的馬文才亮出手中幾枚鳥蛋:“這邊荒涼,好多鳥做了窩,我掏點蛋,準備煮了路上帶著吃……”
他囊中羞澀,一文錢都要掰成兩半花,趕路當然是胡餅最實用,但沒點葷腥光吃胡餅會吐,所以就想著掏點鳥蛋打打牙祭。
結果沒想到蛋掏了一半,老遠來了個手舞足蹈之人。
起先他還以為只是個普通學子,被學生看見騎射先生為了點鳥蛋竄上了樹有些丟人,等那學子唱著歌跳著舞到了樹下,姚華也看到了此人的面孔,驚得差點摔了手中的蛋,才惹得樹枝一陣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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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以姚華斥候的出身,便是在桑樹上坐上一天都行,更別說被人發現。
馬文才明明一臉尷尬無措,卻還要強做出一副“你簡直無理取鬧”的樣子,莫名的讓姚華覺得他有些可愛。
因為是居高臨下,姚華眼中仰著頭的馬文才發如鴉羽,他今日沒有戴冠,只是在頭頂的髮髻上插了一根玉簪。
在陽光的照射下,馬文才的面容和頸項出露出的白皙都像是那枚玉簪一般,散發著羊脂白玉似的的光澤。偏偏他的耳尖卻紅得剔透,紅白對比越發明顯,再想到他剛才唱著歌雙手舞動的樣子,讓姚華忍不住心中一嘆。
這少年明明比他還小,可所思所想,已經和成人無異。
也不知道是遇見了什麼好事,才讓他卸下心防,露出天真之態。
在這一刻,姚華竟有些後悔自己沒有鎮定住心神,無意間打斷了這少年少有的快樂。對這樣的少年而言,也許這四下無人的短暫放縱,都像是對家中教導的一種背叛,比大白天被人撞破了奸/情/還要不堪。
想到這裡,姚華便不再盯著他不放了。
姚華的眼神移開,馬文才也頓覺壓力一鬆,瞥了眼他手中青綠的鳥蛋。
“我不是才給了你五千錢嗎?你連雞子都捨不得買?”
“不夠啊。”
姚華也不矯情,直說自己窮。
他一邊和馬文才搭話,一邊將鳥蛋小心翼翼地塞入衣襟之中,鼓得胸前隆起一片,方才如同大貓一般輕巧的下了樹。
姚華臂長腰細,動作又十分靈活,手臂和雙腳不過輕點著樹幹和樹枝,沒見什麼大動作,就已經到了馬文才的面前。
“你之前和我說是你是屬牛的,現在看看,倒有點不像……”馬文才見他胸前隆起,只覺得一陣怪異,莫名後退了一步。
“……你應該是屬猴的吧?”
姚華的眼神還停留在馬文才漂亮的耳朵上,嘖了嘖舌:“我是不是屬猴的不知道,你一定是屬兔的!”
不然耳朵怎麼這麼古怪,紅的都能看見裡面細細的血脈!
馬文才一呆,惱羞成怒地咆哮:
“你這人是不是有病啊!”
完了完了,終於要殺人滅口了?!
姚華被他的咆哮驚得身子往後一仰,趕緊安撫:“沒有沒有,我就是隨口說說,我這就走,這就走!”
他是真怕這少年等下羞憤欲絕到一頭撞死在樹上,三兩步就跑的沒影,隱隱約約只聽到他自言自語的聲音飄了過來。
“哎,五千錢,兩個人,還要捱到宛陵,就算能蹭船蹭車也不夠啊,到哪兒去找錢去……”
馬文才見他走遠,心頭的尷尬和懊悔才剛剛平復一點,卻聽到了姚華那隱隱約約的自言自語。
剎那間,他之前“得與王子同舟”的亢奮,立刻一瀉千里。
到哪兒去找錢去?
去找錢去?
找錢?
***
馬文才滿臉憂愁的回到甲舍時,梁山伯正扶著自己的腰,小心的在院子的空地上繞著圈子。
“梁山伯,你這是什麼樣子!”
一向注意儀表的馬文才大吃一驚,斥責道:“活似個懷胎十月的婦人!”
“噗嗤!”
一聲憋笑聲乍然傳來。
馬文才定睛一看,才發現祝英臺正坐在梁山伯院中的廊廳下往外張望。
“你怎麼在這裡?”
馬文才立刻去找傅歧院中的狗,發現傅歧不在,黑狗也不再,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看來你就勤奮了幾日而已,乙科的課都上完了?”
“哎呀,上午騎射課,馬都被拉出馬廄外栓一起了,姚先生也要走了,還上什麼騎射課嘛!”
祝英臺站起身來,有些無奈:“還有馬文才,你的口氣能不能別一天到晚跟我阿爺似的,我阿爺都沒你這麼管事啊,你是不是還要檢查我的功課?”
“你……”
馬文才被祝英臺堵得一噎,只覺得今日除了見到陳慶之以外什麼事都不順,再回想到自己唱著越人歌被人看了個當場……
嗝!
馬文才身子一抖。
“我怎麼了?好了好了,知道你是關心我。”祝英臺穿著木屐踢踢踏踏出來,替笑著走圈的馬文才解釋:“剛剛館醫來過啦,說梁山伯年輕恢復的很快,現在要適當動動別讓骨頭長歪了,所以他才在外面繞圈。”
馬文才看了梁山伯一眼,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梁山伯從頭到尾都含著笑不發一言,只看著馬文才和祝英臺鬥嘴,似乎這樣心情就很愉快。
看到永遠都一副寬厚穩重樣子的梁山伯,馬文才心中其實也有些複雜。
初拜入會稽山門時,他摸清了賀革的脾氣,也不知推演了多久,方才“一鳴驚人”,讓賀革記住了他這個人。
而近日他見到那位“子云先生”,正因為知道這子雲先生有可能是陳慶之,心中對此次的“考驗”,卻比見賀革那次還要重視。
可見賀革尚且有幾個月的準備,見陳慶之卻是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他的性格,不知道他的脾氣,不知道他的喜好,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久在宮闈和朝廷的陳慶之明顯不似先生那般心思單純,要得到他的讚賞和信任,想在他面前“一鳴驚人”,也不知比入館那次的準備要難多少。
偏偏他並不是真的如入山那樣的性格,什麼“求賢求學也求名”這種直率的句子,不過是無數次演練後得出的結果。
在剛剛那種被猜忌、甚至被子雲先生認為有“囤積居奇”這種道德汙點的先入為主之下,要扭轉子云先生對自己的看法就更加難上加難。
他會成功,一是因為子云先生確實是位不願乘人之危的君子,最重要的原因,確實他學了梁山伯。
他學了梁山伯打動自己放了劉有助的例子,他自曝其短、訴諸於苦,將自己的不甘和掙扎完全攤在所有人的面前,那種雖然如今安逸卻時刻居安思危,從不放鬆一絲一毫的努力和生存智慧……
不是他馬文才的,而是梁山伯的。
他不過是照葫蘆畫瓢,嘗試著將自己代入梁山伯的心理,用同樣的方式在打動陳慶之而已。
現在,他成功了,他得到了陳慶之的讚賞,他贏得了陳慶之的信任,甚至獲得了接下來和這位“貴人”同舟共濟的機會,可他心中卻有一些羞愧。
庶人出身的梁山伯,應該和庶人出身的陳慶之更有共鳴。也許他卦中占卜的“見龍在田”,說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後的梁山伯。
但這種不安和羞愧只是一瞬間就被他強硬的丟擲了腦外,他被巨大的成就感和驚喜所充滿,腦子裡只有“陳慶之認可我了”的狂喜。
可現在見到梁山伯,那種異樣的感覺又出來了。
好在很快,就有人拯救了他的彆扭。
“馬文才,你說姚先生要走了,我是不是該表示表示?”
祝英臺看這兩人都不說話,覺得有些無聊。“他以後也許不回來啦,我得了他不少照顧,光一篇,咳咳,光一片感激之情是不夠的,我覺得還是送個東西,讓他留個念想比較好。”
聽到她的話,得到姚華開解甚至被救了一條性命的梁山伯,也是腳步一頓。
“我那倒有不少東西,不過不知道姚先生喜歡什麼。對了,馬文才你審美好,眼界又高,乾脆幫我挑一挑吧!”
祝英臺想到就做,立刻奔到馬文才身前,拉著他的袖子就走。
“走走走,現在就挑,再磨蹭說不定他就走了!”
馬文才原本就不願再面對著梁山伯,祝英臺拉著他袖子就跑,他就勢跟著離開,半點也沒有被人強迫的姿態。
梁山伯看著離開的兩人沒了影子,才遲疑著從懷中掏出自己的錢袋。錢袋中零零散散放著幾枚銅錢,這些銅錢還不是他的,只不過是傅歧不善理財,暫時將錢糧交給他掌管罷了。
“真是兜比臉還乾淨啊……”
他看著自己的錢袋自嘲,嘆了口氣,認命的將錢袋塞回了懷中。
***
這邊,祝英臺拉著馬文才進了屋,立刻便撲騰撲騰地在屋子裡翻箱倒櫃了起來。
她素來簡樸,穿的是學館發的儒衫,用的是學館給的文具,除了吃的和寢具比別人好的多,論講究甚至還沒乙科那個胖子劉元多,再加上她家中甚至都沒給她帶看家護院的侍衛,所以馬文才也沒想過她能帶著多值錢的東西。
但祝英臺的東西確實不少,否則馬文才剛剛入舍的時候也不會讓家人把自己許多東西都抬到山下別院去了。
只見他翻箱倒櫃了好一會兒,從各個箱籠裡抬出六七個盒子,各個都是精美的漆盒,貼著漂亮的圖案,平滑的光可鑑人,又輕巧又精緻,倒讓馬文才稍感意外。
光是這平磨螺鈿的漆盒,就足以換回不少財帛了。
等祝英臺把那盒子開啟,譁啦啦倒了一地,馬文才就不是驚訝,而是飽受驚嚇。
叮叮咚咚被鋪開的,是各種形制的髮簪,類似馬文才頭上這美玉雕琢的都有七八根,更別說還有固定冠帽的琉璃笄,鑲著貓兒眼的短簪,以及帽上裝飾的珊瑚珠、拇指大小珍珠做的的充耳……
隨便哪一個拿出來,便是甲舍裡誰家的公子,都足夠帶出去見人了。
“我娘喜歡打扮我,怕我穿的寒酸被人笑話,每套衣服都配了不同的配飾。其實我一天到晚在館裡穿儒衫,帶著紗冠,哪裡有機會用這些。”
祝英臺露出苦惱的表情。
“隨便哪個沒插穩摔了,我都要心疼一輩子。”
就像是覺得馬文才被驚嚇的還不夠似的,祝英臺又揭開了個盒子,裡面放著七八塊玉佩,真的是佩,一套七塊,可拆開也和組在一起,用絲帶和珍珠串成三組,當祝英臺提起那一串玉佩時,明潤透亮的玉佩撞擊在一起,發出悅耳的叮咚聲。
“我娘叫我壓袍角的,怕風大了吹翻了下襬,我嫌重摘了,你覺得這個如何?我覺得姚先生行動大開大闔,大概不會喜歡這個。”
君子“玉不離身”,佩玉撞擊並不是為了悅耳,而是起著一種提示作用,提醒佩玉男子的行止必須從容適度。走快了,佩玉的撞擊聲非但不悅耳,而且很亂;走慢了,力度不夠,佩玉就不會發出撞擊聲。只有不疾不徐,從容適度,佩玉才會發出悅耳的聲音。人起坐時也是如此。
也正因為如此,只要聽到聲音,世家子便能判斷玉的好壞,如今祝英臺像是提著大白菜一般提著的,是只有最純潔的美玉才能發出的“珩鐺佩環”的聲音。
馬文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壓著袍角的玉佩,只覺得它像是地攤上撿來的。
譁啦啦。
各種五兵造型的配飾被倒在地上。
譁啦啦。
各色帶扣閃的人眼花。
馬文才起先還覺得眼花繚亂,心驚肉跳,到後來被她一個個揭開的漆匣引得麻木,甚至感覺突然有塊和氏璧出現在自己面前都不奇怪。
祝英臺見馬文才緊抿著嘴一言不發,還以為東西不合適,等到大部分盒子都開啟都沒等到他的回應,直到最後一個盒子時,祝英臺開了看了眼就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