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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水淹壽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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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有助死了,死在所有人以為他已經活下來的時候。他撐過了最兇險的傷口感染, 卻還是倒在了破傷風下。

徐之敬將自己關在房中三天都沒有出門, 有人說是因為他曾立誓不救庶人,剛剛破例就被證明根本救不了人立不立誓都一樣;

有人說他跟吳神醫打賭, 要讓他“甘拜下風”, 可吳神醫曾救活了劉有助一次,徐之敬卻沒救活, 感覺被生生打臉;

還有人說徐之敬見死不救耽擱了治療,怕劉有助來索命所以閉門不出,說不定屋裡已經嚇成了什麼樣……

只有馬文才知道, 性子高傲的徐之敬不是因為這些原因而閉門不出,他閉門不出, 純粹是因為挫敗感而已。

付出那麼多心血、花了那麼多功夫,培育藥蛆,在藥蛆化蛹之前把它們從傷口中取出來,夜夜盯著湯藥和病人,也許一開始徐之敬確實治的漫不經心, 可人和人之間的聯絡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 當他真的成功將劉有助從鬼門關拉回來時, 會產生“他命由我不由天”的感覺, 繼而把劉有助的命當做是自己的東西也不奇怪。

老天爺自然不會讓凡人產生這樣的狂妄,立刻就狠狠甩了徐之敬一巴掌。徐之敬時隔多年再次重拾醫道,卻被這樣當頭一棒,其挫敗可想而知。

馬文才當然知道徐之敬是什麼心理, 因為他正在品嚐著和他一樣的挫敗感。

他曾答應劉有助一個承諾,隨著劉有助漸漸脫離危險,他以為那個自己一時昏了頭、被他“讓我死得有價值”所震撼後作出的承諾,已經可以算作作廢了,可那道桎梏卻還是套上了他,讓他無法再抽身事外。

劉有助死的那天,外面開始狂風暴雨。

從西邊飄來的雨雲是那麼洶湧,罩著整個江南地方好多天都沒見過天日,明明雨水最多的汛期早已經過去,可這反常的雨水卻像是老天開了玩笑,下的沒完沒了根本不見停歇,連乙科的騎射課都有許多日沒有再開了。

“公子,去劉家報喪的人回來了,說劉家人後天就到。本來已經安排了扶靈的人隨劉家人一起送劉有助的棺槨回鄉,可天一直下雨,送靈的人說這天趕不了路,只能等劉家人來了再決定怎麼辦。”

疾風沉穩地稟報著馬文才吩咐的事情。

“也已經向會稽縣衙報了喪事。”

賀館主不在,學官向來不願沾這種晦氣的事情,馬文才便一力承擔起劉有助的後事。

劉有助在館中已經待了許多年,老生大多已經了離開館中,認識他的人都對此唏噓不已。

原本很多人都希望劉有助能在館中過上頭七為他祭拜,可學官怕影響館中的聲譽,只讓劉有助的屍身在館裡放了三日,還是馬文才找人請了扶靈之人,和眾多學子一起將劉有助的棺槨送到了山腳下不遠的抱濟寺裡停靈。

祝英臺給了主持不少香火錢,抱濟寺的僧人不是什麼有道行的大和尚,但請他們為劉有助唸經卻是可以。

“劉有助是為我而死,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看看他們家人的人品如何,如果還過得去,就讓他們把家中兩個男孩送入會稽學館讀書,日後得我父親推薦,做一吏官不難。如果人品不怎麼樣,就給些錢讓他們能好好過日子吧。”

馬文才情緒有些低落。

“是,公子。”

疾風嘆了口氣點頭,繼續說道:“劉有助死了,伏安死罪難逃,會稽縣衙那邊似乎還在等公子的口風,是斬監侯,還是斬立決。”

斬監侯和斬立決其中大有學問,春夏主生髮,按照五行之說這時候並不能執行死刑,否則有違天和,而冬天主殺伐,除非十惡不赦之罪,重犯都是秋後問斬。

現在已經是秋天,如果是斬立決,幾乎可以馬上執行死刑。

但斬監侯是對尚有疑問或是有矜免情節的案子暫緩執行,不在當年處決,只是關押在監獄裡等候第二年秋分後執行死刑,若是遇見大赦天下,死刑就會減上一等,留下命來。

若按馬文才的性格,自然是把伏安斬立決了,可經歷過劉有助對伏安的同情和最後的掙扎,馬文才沉吟了一會兒,竟嘆道:“這事情,也還是留給劉家人決定吧,他們才是苦主,如果他們不願意饒了伏安,也是一命償一命。”

疾風似是有些詫異,但還是應了。

一時間主僕無話,都只看著院外的雨滴。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館中學生除了上課,已經能不出門就不出門,會稽學館建在半山腰,雨一大到處泥濘無比,連下山都變得困難,疾風能這麼快速度辦成事情,已經很是精幹。

沒一會兒,吧嗒吧嗒的木屐聲像是打著鼓點般從屋外響起,腳踩著木屐,身穿一身蓑衣的細雨全身溼透的走了進來,一進院就單膝跪下,語氣惶恐地說:

“公子,雨勢太大,信鴿沒有到,但情況似乎是不太好,會稽縣有些傳聞,說半個月前就聽聞淮水暴漲了。”

“半個月前淮水就暴漲了,我安排在會稽的人為什麼一點訊息都沒傳回來!”

馬文才突然大吼。

細雨被吼得渾身一震,另一只膝蓋也跪下了。

馬文才突如其來的情緒放得快收得也快,他面色難看地抹了把臉,手臂虛虛一抬:“算了,你起來吧,這段日子我們這裡一直沒下雨,誰能想到淮水那邊已經下了那麼多天,何況現在又過了汛期,是我遷怒了。”

這段時間這麼多事壓在一起,馬文才的情緒突然一下子爆發也是尋常,剛剛發洩一下子,理智漸漸回來,又收斂回平時處變不驚的樣子。

細雨松了口氣,站起身來,壯著膽子又問:“公子,那糧食的事……現在市場上糧價已經開始漸漸變高了。”

“越高越不能鬆懈,去把姚華上次拿來的五萬錢也送下去,還有我留著以防萬一的散碎金銀,都送去,能收多少收多少。”

馬文才沉著臉。

“我們錢不夠多,這次多收些粗糧。”

“是。”

細雨得了令,立刻就去安排小廝來背錢。

吧嗒吧嗒的木屐聲又遠了,馬文才定定地看著屋簷上滴下的水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沒過一會兒,一把油紙傘出現在院門前,傅歧有些遲疑地聲音在滴滴答答的雨聲中聽得不太真切,但還是傳入了馬文才的耳中。

“馬兄,我剛剛好像聽到你說淮水什麼?”

打著傘的傅歧明顯是被剛才馬文才的暴喝吸引來的,他心中有些放心不下,猶豫再三後,還是選擇了過來問問情況。

“你今日無課?”

馬文才有些驚訝的看著傅歧,他還以為隔壁沒人,全是上課了。

“雨下的太大,我放心不下大黑,回來一趟準備把它關到屋裡去。”

傅歧臉上寫滿了擔憂。

“淮河漲了,是我想的那樣嗎?壽陽那邊……”

馬文才看著傅歧,終究還是給了個模稜兩可的回答:“那日雷聲不同尋常,雨雲又是從西邊過來,我擔心是浮山堰出了事。”

傅歧聽到馬文才說的話立刻一震,臉色變得蒼白。

“真,真是浮山堰?”

“傅兄為何這麼關心浮山堰的事情?”

馬文才奇怪道。

“家兄,家兄原本是揚州祭酒從事,冬天時加固浮山堰人手不夠,家兄奉命徵五萬民夫入北徐州,便一直留在了浮山督工,連過年都沒回去……”

他幾乎是哆嗦著說完這段話的,而後像是在懇求什麼一般追問馬文才:“你也只是聽到傳聞是不是?你沒有得到確切的訊息,是不是?”

若傅歧的兄長不在北徐州,說不定馬文才笑笑一句“我也只是聽到傳聞”就敷衍了過去,可聽到傅歧的兄長就在浮山堰上,馬文才眼睛裡幾乎是立刻生出了同情之色,連掩飾都沒辦法掩飾。

這樣的表情一下子就擊破了傅歧的僥幸心理,讓他大聲吼叫起來。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浮山堰四月便已經合龍了,就等著水淹壽陽,怎麼可能出事!就算淮水漲了也應該是成功把壽陽淹了,怎麼會是浮山堰出事!怎麼可能!!!”

馬文才看著已經完全失態,正在大吼大叫的傅歧,好半天才開了口。

“也許不是,也許只是我的猜測。”

“是,也許只是你的猜測!”

傅歧顫抖著身子。

“不,一定是你的猜測!我要證明你的猜測是錯的!”

說罷,傅歧轉身就走,連傘都不要了就往外奔去。

“傅兄,你要去哪兒!”

馬文才一轉頭,吩咐身後的隨從:“疾風,驚雷,去追上他,你們不是他敵手,纏住他拖時間就行!追電,去請姚參軍過來,我怕傅兄要下山,現在這麼大雨路上危險,讓姚參軍將他帶回來!”

學館中能有本事制服失去理智的傅歧的,唯有那位北方來的參軍。

身邊的人全部去攔傅歧去了,馬文才獨自踏入風雨之中,彎腰撿起了傅歧拋下的油紙傘,發出了一聲慘笑。

“呵呵,我又何嘗不希望這是一場誤會……”

水淹壽陽,是梁國建國以來最大的笑話,也是最慘烈的一場悲劇。

上輩子天子決定要修建浮山堰時,馬文才剛剛被送入國子學讀書,皇帝要在壽陽下游打壩修堰的訊息一傳入學中,頓時成了人人議論紛紛的話題。

自衣冠南渡之後,每一位皇帝都曾有過收復中原、驅逐胡虜的凌雲壯志,梁天子也不例外,從齊時起,南方就和北方的魏國連年惡戰,雙方軍隊都損失慘重,梁國建立時,雙方都是國力大損,筋疲力盡,不能再打。

梁天子蕭衍代齊而立時,南齊的一個宗室子弟蕭寶寅投奔了北魏,佔據壽陽,號稱要恢復南齊的統治。蕭寶寅幾次派人潛入梁朝的都城建康刺殺梁帝蕭衍,均未得手。後來派去的刺客索性劫持了梁帝 的一個妃子,將其掛在壽陽城樓上示眾。

梁帝興兵幾次攻打壽陽,皆無功而返,有一次甚至中了敵軍的詐降之計,自己還中了一箭。

壽陽的戰略位置本就十分重要,只要佔據了壽陽,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也就唾手可得,就可以作為進攻北方的基地。壽陽自古以來就是富庶之地,土地肥沃,被稱為是南方的糧倉。

當年北魏趁南齊統治者昏聵無能,一舉拿下了壽陽及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北魏統治者採取“以漢制漢”的計策,扶持蕭寶寅的力量,讓他擋住梁朝的鋒芒。

如今,於公有北伐中原的國家大計,於私有與蕭寶寅的一箭之仇,梁帝蕭衍自然是要挖空心思來攻佔壽陽。

但壽陽和漢中皆有北魏重兵把守,城池固若金湯,想要攻破壽陽和漢中,必定會耗費無數士卒的性命。

此時北方到處傳唱一首童謠,唱曰:“荊山為上格,浮山為下格,潼沱為激溝,並灌鉅野澤。”童謠傳到南邊,有將領根據這童謠提出建議,只要在壽陽下游的淮河上打壩修堰,攔住淮河,等淮河水位上漲的時候,便可倒灌淹沒上游壽陽城。

童謠向來和虛無縹緲的“天意”牽扯在一起,梁帝信佛也通道,一直認為多造殺孽會業力纏身,聽到這種辦法可以不費一兵一卒破了壽陽,竟大為讚賞,開始在徐、揚兩州大肆徵調民夫,準備在淮河南岸的浮山峽內修建大壩。

對於國子學內大多數宗室和高門子弟來說,什麼修建大壩、水淹壽陽,不過是一種追求潮流的談資,誰也不關心這浮山堰會不會修成,也不關心這浮山堰要怎麼去修,士族多清閒,國子學的學生起家大多是秘書郎,平日裡只要在清談便可立名,不需要去做什麼諫臣。

馬文才會如此詳細的記得這件事,是因為當時兼任國子博士的大舟卿祖??卻為此親自去跑了趟淮河南岸,他是祖沖之的兒子,天文地理算學工程不一不通,回來就向梁帝彙報,說是淮河土質鬆軟,無法形成堅硬的攔水壩,而一旦潰壩,後果不堪設想。

但那時天子已經沉浸在這一奇妙計策的狂喜和攻克壽陽的幻想中,不但對朝中和眾多大家的反對聲置若罔聞,反倒像是要向所有人表現出自己的絕佳的行動力一般,當年就從徐、揚二州每二十戶中徵五丁,加上從軍隊中抽調的壯兵,合計二十萬人,去攔水築堰。

梁帝命令太子右衛率康絢都督淮上諸軍事,為修壩總指揮,連北徐州刺史都要聽他排程。

馬文才那時還是一心為了進入朝堂而悶頭讀書的學子,遠在千里之外的壽陽會怎樣自然不是他關心的問題,只後來斷斷續續聽聞淮河的泥土似乎疏鬆輕飄,入水就散,根本不適合築堤,就算有牛馬拉車,一車土倒下去,不等第二車跟上,第一車土早已被水沖走了,影也沒有一個。

可皇帝就是死了心要造浮山堰,不但罷免了好多位直諫的臣子,甚至連勸諫的太子都被訓斥禁足了三月,終於無人敢再反對。

浮山堰一直修不好,中間還破堤過一次,被派去勘查水情的術士回來稟告皇帝說說無法合龍的原因是淮水中有蛟龍,必須用生鐵鎮壓,於是梁帝又從各地工坊和冶金所或徵或買,弄來十幾萬斤鐵器倒入淮水之中去鎮壓蛟龍,可還是無法合龍。

最後只能用最笨的辦法,用木頭和石塊截流築壩,具體過程馬文才並不清楚,但浮山堰最終建成了,建成時通報死了五萬民夫,可據國子學不少高門學子事後討論,就夏天截流和冬天凍死的役夫和兵士,死了最少十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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