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送傅?回來,是出於他天性裡的寬容和體貼。
他擔心傅?被放出來後, 孤零零一個人走過建康、回到內城, 會讓人覺得落魄,索性在逼迫臨川王的手下放了人之後, 用自己的牛車送了他一程。
蕭統說傅歧挺好, 挺精神的,也不是託詞, 而是真的覺得這個少年人不錯。
他之前才從宮中出來,聽那一群臣子宗親七嘴八舌的告狀,這個說自家的兒子驚慌失措狂亂奔跑之下掉到湖裡去了, 那個說家裡的小兒被嚇得犯了心疾半天沒辦法喘氣……
相比之下,穿著一身戎裝、刀不離身的傅歧, 即便做出了這般不雅的姿勢,但看他眼中密佈的紅絲和臉上褪不去的疲色,他應該是在這院子裡守了女眷們一夜的。
僅此一點,就強過建康多少的少年。
蕭統自己便是年輕人,說起來只比傅歧大上一點點, 兩人即是同齡, 又是同輩, 一見之下就有說不出的親近之感。
所以蕭統笑嘻嘻的看著傅歧時, 傅歧雖然知道他是太子,卻一點懼怕之心都沒有,一雙眼睛只在蕭統身上來回看,想看看對面這個少年是多長了一張嘴還是多了一隻眼, 太子是不是就和其他人不同。
傅歧這直視的目光看的傅?兩鬢冒汗,伸出手一把就把兒子的腦袋又壓下去了。
“太子見諒,見諒!犬子腦子,腦子那個有點……缺根弦……”
聽到這當父親的是有多不待見兒子,蕭統啼笑皆非,但他知道自己在這裡有些不太合適,傅歧既然離家許久方才回返,也許父子兩個也有要敘舊的時候,便體貼地提出了告辭之意:
“傅令公既然已經回來了,那我也該回臺城去了,我也才剛剛解了禁令,出來太長時間不好。”
傅?連忙應諾。
“傅小公子,聽說你在會稽學館讀書?”
蕭統看著站起身比自己足足高一個頭、即使滿臉疲憊也掩不住英姿勃發的少年,心中不由得贊了一句“好相貌”。
傅歧在五館讀書是建康許多高門少年們的笑柄,聽到太子的提問,傅歧打起精神“嗯”了一聲。
這一“嗯”有些不太恭敬,但好在蕭統也不是什麼講究繁文縟節的人,只笑笑說著:“為什麼不在國子監讀書呢?以你的門第出身,大可和你的兄長一樣,在國子監裡讀幾年就去出仕,何況國子監是講授《五經》、六藝的地方,先生也比別處的更高明些……”
這段話從傅歧十二三歲起也不知道聽了多少次,耳朵都已經聽出繭子了,現在實在是生不出什麼“為臣惶恐”之心,原本想嗤笑國子監就是一群高門蛀蟲比吃比穿比家世的地方,但見父親頻頻給自己使眼色,也只能無趣地撇了撇嘴,第一次給出了正經的答案。
“因為國子監太無趣了。”
傅歧說。
“為何?”
“進國子監的人,都知道自己將來會如何。讀幾年,認識幾個人,不好不壞出去的混著,只要會寫字,起家便是個秘書郎,日子像是一潭死水。”
傅歧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爍著。
“殿下似乎瞧不起五館?”
蕭統一怔,繼而笑笑:“陛下建立五館,必定有其原因,我不認為五館是無用的,不過因為我沒去過五館,也不知五館是什麼樣子,更談不上喜歡不喜歡,瞧得起或瞧不起。”
他的性格很難讓別人不喜歡。
“只不過我接觸的國子監博士們,皆是梁國第一流的先生,在我心目中,國子監自然是學子們求學的最好選擇。”
“也許國子監的博士們是最好的吧……”傅歧眼前浮現出曾經教導過、還在繼續教導著的先生們。
“不過會稽學館的先生們也不錯。殿下見過國子監會為成績優異的學生一個衙門一個衙門的寫推薦信嗎?您見過為了讓學生們能吃上雞子而在學館裡專門養雞的助教嗎?您見過為了讓學生們冬天在課室有炭盆可用、不必受凍,便一趟趟下山低三下四求高門、富豪‘義助’炭資、衣資的嗎?”
蕭統愣住了。
“會稽學館裡的學生,大多在為自己的未來而奮進,哪怕是最不求上進的庶人,為了能在會稽學館裡留下,為了獲取活下去的資本,都在努力。那裡不是一潭死水,因為沒有人知道自己未來會如何,所以反倒變得充滿希望。”
傅歧一嘆,“當然也有令人討厭的傢伙,還有蠢的讓人根本不想看上一眼的人,但是無論是庶人也好,士生也罷,都是不一樣的,但有些時候又是一樣的。殿下,這樣的日子才有趣……”
他說著說著,有些想念會稽學館的一切了。
“您說您沒去過五館,不好評論,那您真應該去五館看看。”
“傅歧!”
傅?見兒子一長篇大論就是這麼多,嚇了一跳。
但蕭統奇異的聽懂了他的話外音。
“會為弟子奔波的先生,和會為了自己的將來而拼命的學生是嗎?”蕭統溫柔地笑著,“我知道了,我會親自去看看的。”
“殿下,您怎麼能聽犬子的渾話!”
傅?瞪了眼兒子。
“不是渾話,能讓傅令公的兒子寧願在外遊學也不願回安樂窩的學館,我也好奇的很啊。五館……”蕭統臉上露出複雜之意:“我記得父皇好像許諾,如果成績優異之人,可直入‘國子監’,為‘太子門生’?傅小公子也在為了這個而‘奮進’嗎?”
“我?我是個沒什麼志向之人。”傅歧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要進國子監,阿爺應該可以申請到名額吧?何必為了這個這麼麻煩,館中如今有許多讓我望塵莫及的士子,我就不自取其辱了……”
蕭統被傅歧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越發想要認識這個“新朋友”。
“這麼說來,我倒希望你能入國子監了,至少你在國子監讀書就會常年在建康,我沒事來和你聊聊天,也能增加不少樂趣。”
“殿下謬讚了。”
傅?在旁邊聽得一把冷汗再捏一把冷汗,心中直呼受不住,只想著趕緊把這兩個少年分開。
萬一聰慧寬宏又靠譜的殿下給他家傻兒子帶歪了怎麼辦?
他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和全天下的百姓?
傅?的惶恐之意自然也傳達到了蕭統這裡,後者和傅歧隨便又寒暄了幾句之後還是告辭離開了。
正如他所說,他出宮是“事急從權”,但在傅家盤桓的太久,就有蓄意結交大臣的嫌疑。
傅?兩父子將太子送走之後,傅?回頭就罵。
“你個小畜生,在殿下面前亂說什麼!殿下讓你去國子監是好意,你扯一堆學館裡沒錢買炭買衣是打陛下的臉嗎?我跟你說你要再這樣……”
他正罵在興頭上,可罵著罵著,突然無聲。
平日裡聽他訓斥應該立刻就跳起來頂嘴的兒子,如今靠著正門前的石獅,竟就這麼站著睡著了。
大概是歪著頭睡的緣故,傅歧的嘴角邊還有一絲銀亮的痕跡。
剛剛再怎麼英姿勃發,此時睡意朦朧,那一絲稚嫩還是難以掩飾,以致於他穿著皮甲、佩著腰刀,都有些像是偷拿了大人東西在裝腔作勢的孩子。
“老爺?我們不進去嗎?”
傅家的家將有些遲疑的看了看突然無言的傅?。
“嗯……”
傅?抬起頭,聲音低啞的哼了一聲。
“太子剛走我們就轉身回府有些無禮,就再站一會兒吧。”
***
傅歧和傅家上下雖勞神了一夜,但至少早上還能好好休息,可對於宮中許多人來說,今天是個註定無法休息也無法平靜的日子。
匆忙趕回宮的蕭統得到了訊息,宮中去“請”臨川王的侍衛沒有成功請回臨川王,這位王爺大概是覺得只要皇帝找不到他過幾天就會消氣,如同孩童一般藏了起來,只讓下人和侍衛周旋。
這混賬臨川王的意思也很混賬:“這一切都不幹我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全是我那不孝的兒子幹的,領人也好,闖宮也好,都是蕭正德幹的,我昨晚在府裡乖乖睡覺,所有人都能作證!”
這樣的狡辯,擱在誰那裡都會覺得詭辯的可笑,臨川王府又不是等閒之地,他本身還兼任揚州刺史和大將軍一職,若沒有他的同意,誰能隨意調動他的兵馬?又不是刻個蘿蔔章蓋個戳就能當調令!
可就這連三歲小孩都不會相信的理由,皇帝居然信了。
見侍衛沒有帶人回來,只帶回來“臨川王說他什麼都不知道,是他兒子蕭正德”幹的訊息,蕭衍居然當場就笑了出來,和左右說:
“我就知道,老六那腦子,就算你手把手教他,他也不知道怎麼造反,他只是貪財,哪裡會做出這種事,果然是那小畜生幹的!”
說完,就高高興興的讓禁衛軍去捉拿蕭正德,給昨夜被驚擾的內城官員宗室們一個交代去了。
相比之下,一個屢次冒犯他而且身份尷尬的蕭正德,自然是比不上自己的親弟弟蕭宏重要的。
於是禁衛軍又浩浩蕩蕩的出去了,這次抓的不是臨川王,而是蕭正德。
就在蕭統送傅?回家的時候,禁衛軍已經在臨川王府兩進兩出,帶回來的訊息也讓人火大:
蕭正德昨夜闖宮見烽火大起,當場就帶著一群亡命之徒跑了,根本就沒有回臨川王府。
禁衛軍沒有御令,不敢硬搜臨川王府,王府裡交不出蕭正德,臨川王又避而不見,可憐這一群禁衛軍威風八面而來,灰頭土臉而歸,自是說不出的沮喪。
蕭統回宮之時,禁衛和宮人們給他的就是這樣的訊息,這讓剛剛算是僭越做出釋放傅?之事的蕭統心裡越發七上八下。
父皇對所有的孩子們都溫和慈愛不假,可萬一這時候心情不好呢?
就在他忐忑之時,皇帝身邊的舍人來傳,說是陛下早上罷了朝,現在太極殿西堂召見諸皇子公主,安撫孩子們的情緒,請他過去。
蕭統這時候就想好好睡一覺,無奈只能整整衣冠,又馬不停蹄地直奔西堂。
進了西堂,皇帝身邊果然圍繞著一群年少或年幼的皇子皇女,他的腿上甚至還坐著剛滿七歲的小女兒,這位小公主此刻還在好奇地摸他頷下的鬍鬚。
好一副兒女繞膝圖。
但弟弟妹妹們能肆意向父親邀寵撒嬌,他從小是太子,接受的卻是儲君的教育,此刻是臣而不是兒子的身份,恭恭敬敬地進去後,沒先喊冤撒嬌,而是認真的把自己昨夜到今早的事情都陳述了一遍,再跪下請先斬後奏之罪。
“你這孩子,為什麼就不能像三兒、四兒他們那麼快活些呢,對著自家父親還這麼多禮!”
蕭衍剛被女兒掏得發癢的笑意緩緩收起,無奈道:“起來說話吧,昨天這事,把你累得不輕吧?傅?的事情也辦得不錯。朕知道你向來可靠,從來不擔心你。”
“來,和弟弟妹妹們打過招呼,就回去休息吧。”
蕭統又驚又嚇忙了一夜,早上又被那麼多臣子刁難,都沒有落淚,如今聽到父皇一句“累得不輕吧”,倒眼眶通紅,哽咽著點了點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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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蕭統滿臉疲憊,身為太子胞弟的三皇子蕭綱立刻抬起頭來替兄長說好話:
“父皇怎麼特意讓阿兄來跟我們打招呼呢?清早亂事剛平,阿兄就已經來安撫過我們了,之前也是阿兄派了人來守著我們的寢殿,生怕有人趁機生亂,我們一點都不害怕呢!”
蕭統在弟弟妹妹們的人緣是沒話說的,於是乎一群皇子公主們紛紛應和,這個說知道父皇不會不管他們,一點都不害怕,那個說阿兄一出宮他們就知道沒事了,早上阿兄來的時候他們還睡了一覺,根本不擔心云云。
雖說蕭統不會撒嬌賣萌,可這一群佳兒佳女都全做了,哄得蕭衍心情大好,剛剛被臨川王和蕭正德惹出來的心煩氣躁立刻一掃而空,哈哈大笑。
見此情況,蕭統心中也是一安,再抬頭,只見三弟蕭綱對自己眨了眨眼,忍不住莞爾。
就在一群撒嬌討好的兒女中,站在蕭衍身後,一直面無表情的二皇子越發顯得顯眼。不過他向來脾氣古怪,兄弟們也都不愛和這位二哥開玩笑,也就都有意無意的忽略了。
其他人忽略,蕭統卻沒有。
他看著同樣眼下青黑的二弟,腦中突然想起一件事,再見父皇心情大好,耐著性子等父親安靜了下來,蕭統才突然上前,眼光如電般射向二弟。
“老二,你在這裡正好,我之前就想問你……”
蕭統語氣有些發冷。
“昨夜宮亂,我出了東宮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安撫所有的弟弟妹妹們,他們那時都在自己殿中休息,為何獨有你不在?”
所有人突然一怔,蕭衍也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向自己的二子。
二皇子蕭綜的眼神有些慌亂,面上卻依舊是桀驁之色。
“還有,我清早去看諸皇子,為何你清早還是不在?”
蕭統是真有了火氣。
“這一夜,你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