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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九 記憶的門-與梅子相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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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我所知,梅子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都沒有回家。但有一個,那就是她在出去了幾個月之後,就開始給母親寄了款項來,供家裡日常開銷之用。

這是我一個有些疑惑的地方。她才剛出去沒多久,怎麼就有了款項來接濟家裡呢?想當初,我聽說,別人謠傳,她是跟著我們這裡,一個名聲不太好的豆腐西施,一起出走的。豆腐西施年紀已經三十好幾了,卻化著很濃的妝,整個臉都被粉敷滿了。豆腐西施這些年,雖沒幹什麼正事,但也沒看她閒著,長年累月的,只是奔波在這片閉塞的土地,和外部世界之間。別人都不知道她在作什麼,但看她在家裡的用度,知道她日子過得很滋潤,生活並沒有什麼缺乏的東西。

最近幾年,豆腐西施老了些。她開始說自己的營生越來越難作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沒事的時候,她就開始注意誰家有漂亮姑娘了,然後把她往外面帶。她在鄉里人的眼中,還算個好人,做事並不顯得強迫,有些女孩子出去了,又毫髮無損的被送回來了,這就為她在當地樹立了些口碑。她總說,我這是作正當生意,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談不成就算了,也不攤上個誰強迫誰的理。

豆腐西施就這樣的,每年的作著自己的生意。去年的時候,她剛物色了幾個女孩子,正準備著帶出去。沒想到,在火車站的時候,遇到了梅子。梅子當時孤身一人,身上也沒幾個錢,豆腐西施一看這種情形,就顯出老鄉的熱情來,捎帶著她一起上了路。

這就是梅子的出走過程。雖是道聽途說來的,但也有幾分可信度。當然,這樣的事情,我是不好去直接追問梅子的。我只是一直疑惑,梅子是怎樣這麼快的,弄得錢來,孝敬自己的父母;外面人情險惡,我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度過,那些沒有人經管了的日子。她已經在外面流蕩了一年,這一年來,她本來,應該是有好多的話,好多的事情,需要傾訴的。可即使在我面前,我明明的看見,她也藏掖了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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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她所有的記掛,所有的歡笑,早已經凝固在過去的一瞬間去了。現在的她,站在我面前,熟悉而又陌生。她少了過去讀書時的清新自然,言語之間,也沒有了浪漫天真。她舉止投足,只是空給我儀表上的端莊,卻少了些實質性的內容,涵在裡面。

我怔怔的想著心事,不再發一句言辭,只是愣愣的看著梅子。梅子還沉浸在對哥哥的遼遠記憶裡,彷彿把整個世界,都已經徹底忘記。於是,在這荒遠的山坡上,在勞動號子暫時缺席的時候,這裡出現了難得的寂靜。在所有的造物中,唯有風聲,還在不知疲倦的,在流動著作來來去去之遊。

終於,梅子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她見我一直的瞅著她,剛開始還不怎麼能反應過來。但很快,彷彿是從外面風塵中學來的機警,馬上就使她有了打破這種局面的辦法。

“相思哥,你發什麼怔啊,莫不是你想起了在外面認識的,你記憶裡難以磨滅的那位?”她半是打趣的問道。

“沒有啊,天地良心,我在這兒只記掛著樂樂呢。只是近來,有些問題在自己腦子裡進水了,再想也明白不了,所以就有時有些痴痴的樣子來。”我驚疑而又有些不惑的,象是在對她說,又好像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相思哥啊,你怎麼也跟我一樣犯傻啊。其實這世道上很多事情,你不明白才好呢,你明白了,才真正是糟蹋了自己呢。”她像是若有所悟,又像是自言自語。

“真是有些怪了,想不到你一個正處妙齡的女孩子,竟說出這等話來。梅子,這可要不得,你還年輕,應該想一些陽光性的事情,這樣生活,才算有了意義來。”我勸慰著她。

“陽光性的事情?也許吧。只要你善於遺忘,你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自己的由來,忘掉了生命的真實,也許可以做得到這樣。”她迷惘的眼神,一直延伸,往重重山嶺之外。

“這就是梅子?說著的都是與自己年齡不相符的話。她分明是經了事,但她自己的那些事情,她生命裡的痛楚,又能為外人道嗎?就是說了,別人又能理解得她幾分?”我稀裡糊塗的,猜測著她。

不知什麼時候,梅子點著了一隻煙,姿態優雅的,吸著。她背對著我,望著連綿群山,一字一句的說著:“相思哥,這裡好陰冷的味道。不知道哥哥在那邊的世界裡,是不是已經適應下來?要是沒有了父母親的牽掛,我這一身人間的畫皮,是應該去陪哥哥的。你想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實在是太委屈他了。”說著說著,她嗆了一口煙,流出了乾枯得太久的淚水。

“不要想那麼多了。瞧你,年紀輕輕的,應該揮霍青春,大把大把的享受生活才對呢;你看我,轉眼之間,已經半個人生都快經歷了,還不是想著明天,希望有一個更好的未來呢。”我回應她道。

“恩,你說得也是,人生來是不應該如此悲觀的。可是,在我來說,這些都只是一個夢罷了,一個遙遠,而又永不可企及的夢。我的夢是死的,從哥哥去的那一天起,就徹底死去了。現在,我對別人不說,可是,對你,我哥哥影子般的你,我自可說出心裡的話來:我只是一個活死人,活死人的活著罷了。說什麼青春無限,說什麼年華似錦,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在現在的生活裡,我只是無可奈何的,一隻腳沉淪進去,就再也掙脫不出來。”

梅子頓了頓,又接著說:“要是在這個人世,有一兩個像你我哥那樣的人,就值得稱幸了。這滿天下的,你不知道的,盡是些衣冠禽獸---”她一下子覺得自己好象說多了,就把還準備要出嘴的話兒,給咽了回去。

“梅子啊,這出門在外一年來,是不是有什麼特別不順心的事?你哥不在了,有什麼話可儘管跟我說,不必要遮遮掩掩的,你權且就把我當作你哥好了。”我小心翼翼的試著問她。

“不,我哥是不可取代的,他是那樣的善良真實,我觸手就可摸到他的形,滿眼裡都是他的影;她過去,現在,以至將來,都不會拋下我不管不顧;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這次,她說話竟一點餘地都沒有留,彷彿把我也當成了一位陌生人一般。

我被驚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她就覺出了自己的失態,用新的言辭掩飾著說:“我是說一個人在外面獨自闖天下,當然全要靠個人的本事才行;別人的幫助再怎麼好,也代替不了自身的努力的。”

“恩,想不到,你這樣小小年紀,竟有這般見識,真是佩服了。這樣一來,你哥哥在天有靈,也可心安的。”我抑制住心中湧起的想法,草草的說道。

我當然還有其他許多事情,想從梅子嘴裡知道的:象這一年來,具體生活是怎樣過的,心中對外部世界的感受怎樣,以後有什麼長遠打算等等,這些都是我從心裡想要表達出來的。這些東西,對於我而言,絕不僅僅是為了滿足某種好奇心理,才有了窺伺別人生活的念頭;更重要的是:因為她是樂樂的妹妹,見著了她,我彷彿就見著了樂樂的再生;我感覺自己應該有責任,去關懷關注她的生活。

但是,我不是樂樂,不是她親親的哥哥。自始至終,我只是在心裡揣測,透過說話去瞭解她,卻沒有權力去探問個究竟。我所有的努力,都只僅僅起著開導的作用,而不能從實質上給她的生活以指引。我在現在,或者將來,都可能只是她生命裡一個流動的符號,偶爾她可能相遇到我,偶爾也可能記住我,但偶爾也會突然把我忘記。她與我之間,並沒有那種本真的血脈相連;只有樂樂,才能給梅子以精神上的指引,還有生命裡最完美的鼓勵。

而樂樂,如果他在天有靈,應該能理解我身處此時,這般的苦心和深深的無奈。我想象他一樣努力,去挽救一個少女的情懷;但是,直到目前,我能作的,就只僅止於言辭,去旁敲側擊的,對梅子做小心翼翼的規勸。

這個世道上,畢竟還有真純的感情,有永久的記憶,它深藏在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這種記憶,在我們浮華於世的時候,幾乎是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只有在我們自己一個人獨處,在寂寞中思索自己的人生意義之時,它才偶爾浮出水面。這種心靈深處裡的思念,來得稀少,也並不見得令人快樂,它更多的是表現出一種愛的深痛,隨時傷灼著心靈。

在這個世道上,當你不能抑制,不能自控的時候,你的這種哭,這種痛,完全有可能在一瞬間爆發出來。象今天,由於祭奠樂樂的緣由,又加上與梅子偶遇中的感受,自己本來悽惻而盡力控制的心口,就再也沉靜不下來了。當我一轉身,又看到梅子撫著樂樂墳前小樹悲不自勝的樣子,男子漢的眼淚,竟刷刷的流了下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而我與樂樂之間的至情,又豈能被陰陽之界所隔斷。恍惚中他還站在村的西梁上,把這一片土地在仔細打量;他如數家珍般,經過每一塊田間地頭,如象是在昨日裡播撒汗水一般深情。不變的土地啊,消逝了遠去的親人,你牽動著我的心襟。

伯牙操琴,子期善悟,而高山流水倘沒有了知音,我這濃情的一生,在這塵霜滿面的人世,將還能去留戀什麼?而樂樂所寫的詩謠,竟是家鄉小溪清清的水痕,還記掛在我心的門口:

這是一個塵封已久的世界/青春混同於塵埃漫天飛翔/我在塵埃中小心著來去/卻找不到遙遠中的方向

當生命飛舞於塵埃點點/角落裡的陽光霎間明亮/你可知道或者記起:/那是我的心,在無邊漫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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